最后的绝招-王谢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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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晚清的湘军史上,古城湘潭是一个光彩照人的文化符号。为什么呢?因为湘军的许多名帅名将,都是从这里发迹的;打开南京剿灭了“长毛”,又有大批的老湘军衣锦还乡。祖荫所及,他们的后裔繁衍于斯,又催生出许多故事。

    在这些王谢子弟中,刘小石应算是一个奇人。

    刘小石何许人也?与他生前有过接触的人,皆曰:“不就是那个拾破烂的老头嘛!”

    其实,他是一个很不错的画家和篆刻家。

    假如他还活着的话,今年该是九十多岁了。但他不存于人世,已有三十多个年头。

    我小时候见过他,一身油晃晃的青布衣褂,身板直直的,脸上满是和善的笑,挑着一副拾破烂的篾箩筐,手握一把长铁钳,穿行在大街小巷,不卑也不亢。他走在窄窄深深的小巷里时,喜欢用铁钳敲着筐沿,迈开台步,有滋有味地唱着京剧,很地道的谭派风韵。声音在巷子里共鸣,大约比在剧院唱戏的效果好得多,所以他颇为得意。

    在二十世纪的中期,破烂不容易拾到,且不值钱,因此刘小石的生计颇为艰难。他买米一次只买一斤或几斤,荤腥自然是很少见的了。但每天必留出一角钱,去坐那种很平民化的小茶馆。在那里,他和票友们一起唱京戏,一起聊大天,偶尔有人求刻印章,他会当场试刀,嘎嘎几下,立等可取。若碰上连日大雨,无法出门拾破烂,他可就惨了,即使饿肚子他也绝不出门求乞和告贷,一个人站在天井边,有板有眼地唱京剧《秦琼卖马》。秦琼还有马可卖,他呢,家徒四壁,身无长物!

    在旧时代,刘小石是个阔公子,谁会料到沦落至此呢?时耶?命耶?“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他的祖父曾是曾国藩帐下的大将,战功卓著,官至直隶总督,衔一品京堂;他的三叔曾任过民国政府的陆军次长和顾问。刘家在湘潭堪称首富,有良田数千亩,有大片的房产,在外地还有矿山。家中吃饭、饮茶的瓷具,随便拿一件都是乾隆时代的;齐白石的画,拿来糊窗子!临近解放时,刘家已耗尽元气,败落了,值钱的东西所剩无几。

    刘小石没有进过正式的学堂,家里常年雇请着各种老师,教文史、数学、英语。他的大部分时间用在学京戏、斗蟋蟀、捧红角、吃馆子上,玩得很是尽兴。但他却认真地学过国画。齐白石是刘家的常客,刘小石对这位齐家伯伯很是尊重,耳提面命,加上天性颖悟,居然得了齐家衣钵,大写意,粗头乱服,逸笔草草,形神俱妙;印也有白石之风,下刀凌厉,布局奇拙。后来,齐白石去了北京,与刘家犹通声气。刘小石的画艺、印艺登堂入室之后,慢慢有了自家的面貌。他生计不愁,画画、刻印无非是怡情养性,故自有其从容和不落俗套处。直到今天,湘潭的一些世家子弟手上,犹残存着刘小石的画,有人将画带往香港,竟有慧眼者肯出大价钱收购!

    解放后,因刘小石没有技术,也没有力气,就被安排进了一家刻字社,刻方形和圆形的私人和公家的木头图章。他深感委屈,认为一个艺术家怎能下贱到如此地步,便断然不刻。刻石头图章呢,劣石不刻,非好石不奏刀!那年月有几个用石头图章的呢?好石头更是罕见。何况他出身不好,再加上这古怪脾气,刻字社只好让他另谋高就,把他打发到社会上去。

    他亦不悔,置办了箩筐和铁钳,高高兴兴去拾破烂。

    老婆和他离了婚,带着一个孩子,远走高飞去了外省。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一天,刘小石到湘潭钢铁厂附近去拾破烂,于一路口拾得一个手提包,内有人民币六千余元。遂把扁担搁在箩筐上,悠闲地坐等失主。待失主来,方知是一个车间的会计,刚领了全车间的工资准备发放,谁知竟掉了。失主很感动,给他五百块钱作为酬谢,他力辞不收;又请其去酒楼赴宴,亦不往。失主心甚不安,非得“表示”一下不可。郭小石指着不远处的一家小南杂店,说:“既如此,你去打四两谷酒端一小碟花生米来。”刘小石喝罢酒吃罢花生米,唱一个喏,挑起箩筐走了。失主泪眼盈盈,高喊:“我们车间每天下午四点钟往外倒垃圾,你来拾吧。”

    于是,他常到那里去拾垃圾。

    “文革”中,北京城的一个京剧老生名角,因不甘忍受凌辱,南逃至湘潭,彷徨于街头。恰逢刘小石和一群票友,在一家小茶馆拉琴唱戏,名角闻声而来,遂成为知己。大家好好地过了几天戏瘾,唱《借东风》《坐寨盗马》《坐宫》《走麦城》……样板戏倒是被冷落了。刘小石破烂也不拾了,专心专意地操琴,尺寸是把得极准的。那天,我正好在场,听得刘小石大声说:“多少年没过这样的戏瘾了,痛快!痛快!”临别,刘小石和票友们一起凑钱给名角做路费,难分难舍地送他上路。名角走了,刘小石像从梦里醒过来,想起囊中分文不存,瓮中粒米也无,慌忙挑起箩筐,叫了一声板,找他的生计去!

    1975年冬天的一个早晨,刘小石肝部绞痛,被邻居送往医院的急救室,一查,竟是肝癌。那时他头上戴着一顶“坏分子”的“帽子”,又交纳不出六十元的住院费,自然无法施以手术。有一位好心的伍正奇大夫,很同情他,偷偷地给他服用镇痛的药片,以减轻他的痛苦。

    刘小石十天后,死在那间病室里。

    几年后,我为了写刘小石的一个传记,找到了伍正奇大夫。他寻出一枚青田石名章,“伍正奇”三个字刻的是铁线体,非常漂亮;边款刻的是:“君赐镇痛之药,顿感人间尚有悲悯之情,嘱其备石与刀,治此印为谢。”

    我看见伍正奇的眼里,渐渐地盈满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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