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南浦滩的麦子,都是瘸三去收的。瘸三一连收了三天,也没收到粮食,因为收了一天,晚上连小麦带草,瘸一担子就挑回来了。
但每次瘸三回来,回到门口的打谷场上,我父亲都要凑过去,问瘸三:“三叔,回来啦。”
瘸三答道:“嗯啦。”
我父亲又问:“南浦滩热吧?”
瘸三答道:“热。”
“看到兔子啦?”
瘸三答道:“看到一只,被我大刀惊起来的。”
“真的呀,你没去追。”
瘸三答道:“没追,没时间。”
我父亲神情就蔫了,很没劲地说:“怎么不去追呢?”
瘸三答道:“傻瓜,兔子跑起来像飞,谁能追上?”
我父亲刚想说“我能追上”,话到嘴边又打住了。我父亲说:“三叔,你明天还去南浦滩吗?”
瘸三答道:“不去了,南浦滩的麦子不能收了,这几天大太阳,晒焦了,一碰,穗头就掉了,收不起来了。再说了,也就收点草。”
第四天,我父亲害病了——打摆子。
打摆子这种病,时冷时热。冷的时候,就是晒太阳、盖被子都觉得掉进了冰窟窿,冷得打颤,上牙直嗑下牙;热的时候,也没有汗,头昏昏沉沉的,浑身肉疼骨头酸。
这天下午,我父亲头昏脑涨,睡在打谷场上,两眼望着天空。天空什么东西都没有,碧清、瓦蓝、透彻,连飞鸟都不见影子。麦子该收的已经收仓入库了,不该收的就摞荒了。在我家干活的几个伙计都去玉米地、黄豆地和高粱地里锄草了,现在的打谷场上,只有我父亲一个人在酣睡。睡多长时间啦?我父亲记不得了。他时睡时醒,连那个雀斑女孩的样子都忘记了。我父亲十分苦恼,使劲想啊想啊,试图让那个雀斑女孩回到他的记忆里。可惜女孩故意和他做对,硬是躲得他远远的,不是背影,就是埋在水草里的样子,要不就是一团浓烟或时隐时现的火苗。
我曾祖父这年已经七十多岁了,老的不成样子了,自从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祖父,被鬼子吓死后,心情也一直不好,天天只顾闷头干点力所能及的活。
这天傍晚,我曾祖父听说他唯一的孙子病了,便拄着拐棍,一步挪一寸地到处找。从他居住的后院,找到前院,没有找到他孙子。又从前院找到牛屋,也没有找到。又从牛屋找到花园,也不见他孙子的影子。柿树下也毫无踪迹,就连石板路边蹿出青青荷叶的水缸里,他也用拐杖,把荷叶拨开,在水里戳戳。我曾祖父足足找了一个时辰,急得老人家汗流满面,也没得到他孙子的半点消息。后来,在我小姑姑的牵引下,我曾祖父才在打谷场上的草垛根,发现了酣睡的父亲。我曾祖父用拐棍敲敲他孙子,把他孙子的屁股敲得梆梆响。我父亲只是缩缩屁股,又不动了。我曾祖父摸摸他孙子的脑门,大声喊我小姑姑,让她跑下湖去喊我祖母,说大丑害病要死了,赶快送到城里,找万福诊所的侯医生。
我父亲是怎么病的呢?
原来是累病的。
这天早上,我父亲再次跑到南浦滩了。到了南浦滩,我父亲便向小板跳方向望去。小板跳太远了,什么也望不见。拦海大堤也望不见。南浦滩上的麦碴田里,长着芦椿和杂草,还有撂荒的没有粒子的小麦秆。我父亲想惊起一只野兔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父亲没有在南浦滩多停留,他拖着沉重的双腿,继续向东北方向跑去。
拦海大提越来越近了。
父亲这一回吸取了教训,没有冒失跑进芦苇丛中,而是在接近芦苇丛时,试探着向前走的,眼睛也是四处搜寻。我父亲还多了一个心眼,他没有从丁头舍方向进入,而是向南,和丁头舍错开了好远的距离。越往南,水塘越多,芦苇越密,这正好可以掩护我父亲。我父亲缩紧脖子,弓着身子,尽量让自己本来就瘦小的身体变得更小。我父亲走几步停一会儿,走几步停一会儿。我父亲停下来就蹲在草窝里,或水塘边,一动不动大气不敢出地隔着芦苇,四下打探。我父亲觉得他的一双眼睛不够用了,不能同时看四个方向。
有几只黑色的水鸡,从我父亲面前的水面上漂过,还有两只野鸭,带着一群小鸭子,快快乐乐地玩耍。一只黄羽毛红尖嘴的小鸟,比麻雀还小,在芦柴叶上跳来跳去。我父亲喜欢这些小东西。要是在平时,他肯定会想法套一只水鸡玩玩。但他现在一点心思都没有,连冷热病都消失了一般。我父亲这样穿梭着走了一会,看不到有人生活或经过的踪迹。就在我父亲非常失望和极度焦急的时候,他看到水塘边的一个虾篓了,仔细再看,还有两个。我父亲心跳突然加快了,有虾篓的地方肯定就有人。我父亲屏息敛气,听了一会儿,没有动静,又似乎有动静,喘息声、叽叽声、哧哧声、噶噶声,都很细微。我父亲开始寻找这些声音,可这些声音又像约好一样突然消失了。我父亲知道这是水里的鱼们在亲切交谈,是芦叶和芦叶在窃窃私语,是草的喘息和泥土舒展发出的声音。其实什么声音都没有。我父亲继续穿梭,继续跑动。在一个更大的水塘里又看到簖了。芦苇编织的簖,有的已经东倒西歪了——应该是被有劲的鱼撞的吧?有一段簖几乎倒伏在水里了。我父亲知道了,簖已经好久无人打理了。
突然的,一道垄起的土堰拦在父亲的面前——原来已经到了拦海大堤了。在芦苇丛中和拦海大堤不期而遇,一点也没觉得拦海大堤的雄壮,相反,还有一些委琐。大堤上也长满瘦小的芦苇,芦苇中杂生着盐蒿。我父亲爬上大堤,趴在芦苇和盐蒿下边,看大堤那边的海。退潮后的大海离我父亲有了一段距离,那浪也不再汹了。黑色的滩涂上,有一汪汪水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父亲知道,这时候的滩涂上,能找到小鱼小虾小蟹的。但是滩涂上没有一个人,空旷无边,冷冷清清,只有海鸥在飞起飞落。
趴在草窠里的父亲感觉头疼得很厉害,也感到浑身发冷。
我父亲不知道自己病了。没找到雀斑女孩让他失望。湖里的簖、鱼篓又让他心生希望,觉得女孩一家还在。他们是游动的渔民,不打鱼能干什么呢?只是我父亲没有劲再寻找了,他头疼越来越厉害了。我父亲还怕不知什么时候会出现的日本鬼子,便悄悄地滑下大堤,钻进了芦苇。
回家的路似乎太遥远了,我父亲走一会,跑一会,遥遥的路还是望不到头,还是不见鱼烂沟村的影子,而且越走越累。等到我父亲终于走到我家门口的打谷场上时,一头扎到草垛根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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