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下过雷阵雨的小路上,留下一串驴蹄印和一串脚印。
路上少有树木,茫茫无际的盐碱滩上,除了一撮一撮的芦苇和海英菜,毛驴背上的父亲是最显眼的风景。前边就是黄九堰了,过了六里宽的黄九堰,就是海州西门了。黄九堰一带更是地势低洼,水渍遍地。所谓“堰”,已经是几百年前的旧迹往事,早就没有踪迹可寻,走在哪里都是路。瘸三牵着毛驴,沿着“S”形的路影行走,驴蹄也歪扭起来,经常陷进水汪草滩。我父亲夹紧驴肚皮,也跟随着歪扭起来。我父亲居高临下,歪扭中看到身后不远处有三个人。
三个人见父亲回头望他们,停下不走了。
“有人。”我父亲警觉地叫一声。
“哪?”瘸三小声问。
“后边……”
瘸三回头望,踮着脚尖望,蹦跳着望,并没有看到人。瘸三生气地说:“看到鬼啦?神叨叨的,再乱叫我捏死你!这鬼地方,有人就是贼!”
“真有人,我看到了。”我父亲说着,又扭着脖子回望。果真没了人影。“明明有人的,三个,怎么会不见了呢?”
瘸三不再说话,而是低声喝着毛驴:“驾!”
瘸三拽着毛驴快跑一会儿,跑进一个水塘。水塘不深,刚刚漫了脚面。瘸三对我父亲说:“坐稳了。”
膀大腰圆的瘸三话音未落就钻到驴肚子下面,扛起了毛驴。毛驴先是不服,但四蹄离地后,便老实不动了。
瘸三扛着毛驴,趟过水塘,走进一片高粱地。高粱地面积不大,也不稠密,瘸三很快就穿过去了。他专找水汪走,又趟过一条小河。小河那边是一大片芦苇。瘸三扛着毛驴一口气躲进了芦苇丛中。我父亲没想到瘸三会有这么大力气,一头驴啊,驴背上还有人,还有两口袋小麦。
就在瘸三把驴放下前,我父亲又扭头望去,他又看到那三个人了。远远的,三个人正团团转,弓腰曲背在地上寻找什么。找什么呢?我父亲想,莫非是找驴蹄印?
瘸三把父亲从驴背上抱下来,厉声说:“不许吱声。”
瘸三又对毛驴说:“给老子闭嘴!”
四周全是芦苇了。我父亲不敢喘气——他倒是没觉得好怕的。但是瘸三铁青的脸还是让父亲知道形势相当严峻了。我父亲看看毛驴。毛驴的脸色和瘸三不一样,从从容容的,眨着大大的驴眼,对发生的事充耳不闻。但毛驴还是不失时务地放一个臭屁。瘸三捏着鼻子做出要踢毛驴的样子,终是没有下手。瘸三恶狠狠地骂道:“你个驴日的,存心要把贼引来不是?回家剥了驴皮填草!”
瘸三话音一落,就呆了,傻了。
齐崭崭的三个人已经站到芦苇边了。一个瘦高个子眯眯地笑。一个矮冬瓜鼓着脸,疑惑地瞪着瘸三和毛驴。中间那个其貌不扬的中等个子,赤着黑红的上身,把一件绸缎衫子裹在手上,衫子里支起一个东西,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枪。他拿枪指着瘸三,咧咧嘴,“嘿嘿”两声,阴阳怪气地说:“跑啊,跑啊,你能跑不是?再跑老子一枪嘣了你!”
瘸三不认识他们。但瘸三知道许多人讲过钱六的故事,说他右手是六指。别人的六指是生在小手指边上,他的六指生在大拇指边上,特别难看。因此,他使枪时,都要用衣衫包住右手。瘸三知道他就是贼头钱六,吓得快夹不住尿了,哆嗦着,不知如何是好。
钱六等三人没有立即抢驴抢粮枪东西,而是相互望望,脸上布满了疑惑。矮冬瓜撮撮鼻子,问:“你小子想死想活?”
“想活……活,我把东西全给你……”
“就这点东西?”
“不少了,一头驴,还有……”
“这孩子也要留下。”钱六脸上皮笑肉不笑的。
瘸三慌忙说:“这孩子不值钱,害了病,活不了几天了,不值这两口袋小麦钱……新打下的小麦啊。”
“瞧你一肚子花驴屎蛋,心眼不少啊。”钱六上前,伸手摸摸我父亲的头。钱六的手刚触到我父亲的脑壳子,就被火烫一样地缩回来了——可能是我父亲烧得厉害,钱六觉得这小屁孩子真的不值两袋小麦钱了,一脚把他踢到了驴肚皮下。
钱六阴阳怪气地说,“老子问你,你家的驴没有翅膀,怎么会飞到芦柴汪?二里远就不见驴蹄印了,怎么回事?快讲!”
瘸三吓青的脸色还没有变过来,被钱六一问,想一会,才实话实说:“我扛……扛进来的?”
“撒谎!”矮冬瓜说,“一头毛驴,还有口袋,还有小孩,你扛进来?吹牛吹大了吧?”
钱六举一下手,制止矮冬瓜。钱六说:“好,你小子再扛一次给老子看看,照原样扛回老地方。你小子要真有这块力气,老子饶你不死!”
瘸三不知道钱六是什么意思,他跪下就磕头。
矮冬瓜跳近一步,踢了瘸三一脚,把瘸三踢翻过去。矮冬瓜说:“快扛,你要真能扛,我给你磕头!”
瘸三眼泪鼻涕都下来了,他带着哭腔说:“六爷,六爷六爷,我我我我家老爷认识你……”
“你家老爷?谁?”
“鱼烂沟陈府陈阁老……你和我家老爷赌过钱,你还输过一块地给我家老爷啊?”
“输地?”
“就是南浦滩那块啊,三十七亩……”
钱六哈哈大笑了。另两个贼也笑了。他们笑了一通后,钱六才说:“老子哪有地啊,老子立锥之地都没有,南浦滩三十七亩哈哈哈哈,才三十七亩,那次说了不算,现在重说,南浦滩一千亩,全是你家陈阁老爷的,听到啦?你他妈得把毛驴扛回去!”
瘸三这时脑子也清楚多了,他听懂了钱六的话。南浦滩的地,并不是钱六的。那是无主荒滩,钱六说什么就什么,钱六想把它输给谁就输给谁。瘸三脑子一清楚,心里有底,决定冒险抛出杀手锏。瘸三一决定,话就有了些硬气,他定定神,小心说:“六爷,这是我家少爷,他表哥尹大福也佩服你的。”
瘸三说着,把我父亲从驴那边拖了出来。
瘸三后一句话起了作用。因为钱六在听了“尹大福”的名字后,表情明显暗了一下。
另两个贼也互看一眼。矮冬瓜说:“他妈的,尹大福……算个屁啊?他请六爷喝酒,六爷还没瞧上他!”
另一个接住话茬说:“他敢拉拢六爷入伙,花了他的狗眼!六爷独来独往,日本人都请不动,别讲他尹大福那几枝破枪!”
钱六也不理会瘸三抬出我表叔这个茬,厉声说:“少啰嗦,快扛,老子说话算话,你他妈只要照你说的,把毛驴扛出去,老子就饶你不死!”
瘸三没有招了。没有招的瘸三又哭了。瘸三像毛驴放屁一样“轰轰”哭两声后,把我父亲拎到驴背上,又把口袋向驴脖子上移移,说:“大丑,咱们走。”
瘸三鼓鼓气,钻到了驴肚子下边,一手握住毛驴的左前腿,一手握住毛驴的右后腿,直腰,把驴扛了起来,往回走去。
三个贼同时惊叹一声。矮冬瓜还多说一句:“妈呀,扛着毛驴还能跑!”
瘸三扛着毛驴,出了芦苇荡,蹚过小河,蹚过一片高粱地,又蹚过几片水汪,来到黄九堰上。这条路大约有半里长,瘸三腿不软,心不慌,还有节奏地颠跑着小碎步。钱六和另两个贼都看呆了。他们见过有力气的人,也见过武功高强的人,从来没见过如此力大无比的瘸子。钱六盯着瘸三看一会,又看看毛驴,摸摸我父亲的头,说:“是打摆子,死不了,你们走吧——进城的吧?走吧走吧,今天算老子晦气!”
矮冬瓜惊讶地说:“真让他们走?”
“他们走他们的。”钱六说,“我要逮个把鬼子玩玩,赴朋友的宴会!”
矮冬瓜伸下舌头。
钱六继续摸着我父亲的头,说:“回去见到你表哥给我带声好,老子也是你表哥尹大福的人,有事跟老子咳嗽一声!”
我父亲被钱六摸了头,摆子轻了许多。我父亲眨巴几下眼,对钱六说:“你要逮鬼子?上清泉有鬼子,凶得狠,他们还会往小板跳跑,怕你逮不着。”
“你小屁孩敢替鬼子架势?到处都有鬼子,老子爱在哪逮在哪逮,上清泉算个屁毛啊!”钱六说,“告诉你小屁孩,你比我朋友尹大福差远了,老子佩服他打鬼子有一手。”
我父亲说:“尹大福是我表哥,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瘸三狠狠碰一下我父亲的腿,对钱六他们点头哈腰地说:“六爷,您老发财啊,我要领着少爷进城瞧病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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