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几天,一个大热天的早上,叫了一夜的知了还在拼命叫个不休,把我父亲早早就闹醒了。我父亲神清气爽,翻身下床,跑了出去,趁着浓浓的露水,在菜园的笆帐上捏了几只刚爬出土的知了,还捏了一只红蜻蜓含在嘴里。我祖母正在菜园摘豆角,看到我父亲光滑滑的小脸上挂着汗,玩得也开心,心里舒坦——父亲的病终于好啦。
祖母大声说:“大丑好好玩,别跑远啦。”
祖母的话提醒了父亲。我父亲想知道小板跳那一家人怎么样了。丁头舍被鬼子烧了,船被鬼子烧了,他们住哪里呢?还有脸上有雀斑的女孩,连她名字都不知道,会不会早就淹死了呢?
病好了,我父亲又感到浑身有劲了。他忘了我祖母交待的话,趁我祖母不注意,跑到南浦滩了。我父亲一点都没犹豫,从南浦滩,又一口气跑到了拦海大提下。
我父亲这次没有绕弯子,而是直接冲着丁头舍去了。
我父亲先是看到了瓜棚。瓜棚东倒西歪了,瓜秧死了几条,叶子已经枯烂,刚刚落蒂的小瓜也掉到了地上。我父亲冲着瓜棚就奔跑过去。
我父亲站在瓜棚前不知所措,抬手扯扯瓜秧,又看到离瓜棚不远的丁头舍已经成了一堆灰烬。那户人家呢?那个脸上有雀斑的女孩呢?我父亲四下里望望,什么也没有,除了沿着大堤的芦苇荡和芦苇荡中的一汪汪池塘,什么也看不见。我父亲张开嘴,放开喉咙要喊,突然又不知道要喊什么了,他不知道女孩的名姓,又怕喊声惊动了别人,甚至引来鬼子。我父亲伤感起来,心里的悲痛像潮水一样涌动,泪不觉流到了脸上。
我父亲走到丁头舍前。
落过雨的灰烬上,已经有了虫蝇,还有青蛙在蹦跳,甚至已经生出了几棵瘦长的草。我父亲在灰烬上寻找什么,他觉得那艘小木船不会烧得没有踪迹,就算烧光了,还有船钉。我父亲还是不敢在灰烬里翻找,他怕找的是一具烧焦的尸体,或者一堆白骨。
我父亲又跑到女孩最后藏身的水塘边。那是一块不大的湖泊,过了十几天,湖边的青草更加茂盛了,芦苇也长高了,水塘里的水碧清而透明,成群的麦娘鱼漂在水皮上。湖的对岸是丛丛芦苇,芦苇的那边还是湖。我父亲的眼光被层层芦丛遮挡了,他不知道芦苇后面神秘的湖泊里会隐藏着什么。
我父亲在水塘边急走了几趟,拿不定主意,不知是要在芦苇丛中寻找他们,还是赶快往南浦滩方向回。但,鬼使神差的,我父亲向拦海大堤跑去了。
我父亲跑上了拦海大堤。
大堤上的风突然大起来,吹起了父亲破旧的衣衫。眼前的大海吓了父亲一大跳。大海正是大潮汛,浑浊的海水一望无际,空旷的让人心里发毛。顺着大堤,我父亲朝小板跳方向望去。我父亲知道,过了小板跳,不多远就是上清泉了。我父亲望见了小土包一样的小山,小山的北坡下就是上清泉的泉神庙,如今是鬼子的据点。烧丁头舍的鬼子就是从上清泉来的花脸军曹。我父亲恨日本鬼子,对花脸军曹的恨更是具体,他吓死了我祖父,还杀了丁头舍一家——我父亲不愿意女孩也死,但他想到那么多关于上清泉鬼子骇人听闻的传说了,还是相信雀斑女孩不会活了。
我父亲害怕起来,再也见不到雀斑女孩的想法让父亲一时手足无措。
“嗨——”
我父亲突然冲着大海喊起来。
在辽阔的大海上,我父亲的喊声极其微弱。
大堤的另一侧,景象和大海完全不同了,大大小小的湖泊,一丛一丛的芦苇,一块一块的盐咸滩,相互交错着,在父亲的眼皮底下连绵开来,一直向远处连绵而去。向南延伸的,有的是盐沼,有的是盐田,有无数海鸟在上空飞翔;向东、向北延伸的就是庄稼地了。南浦滩在哪里呢?我父亲向东偏南那一带望去,那里一片渺茫。
我父亲抹了把泪,冲下大堤,沿着一汪汪水塘走。
我父亲知道芦苇深处,有虾篓,有簖,还有别的捕鱼的渔具。这说明湖荡里还有人,可能他们也知道丁头舍一家的遭遇,轻易不暴露自己罢了。但我父亲想知道他们是谁。
我父亲脚步沉重,眼睛四处打量。被芦苇隔开的水塘里,并没有出现船只,岸边也没有人迹,更不要说丁头舍一类的简易建筑了,而他曾经见过的簖和虾篓,也消失不见了。我父亲开始失望,脚步加急起来,几乎是小跑了。我父亲越跑越失望,越跑越悲伤,越跑似乎离女孩越远了。我父亲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不知绕过多少池塘,不知绕过多少迷宫一样的芦苇荡。我父亲突然发现自己被四周的芦苇包围了。这块不大的草地像一块绿洲,四周的芦苇像巨大的屏障。茫然的父亲不知道是从何处走来的,这儿的地块明显比别处高些,草地也干燥多了。从哪儿又好走出去呢。
正在我父亲四下打量时,一个披头散发的茅草人突然出现了。像是从天而降,茅草人突然出现在我父亲的身后。
我父亲害怕起来。
茅草人似乎不怕,眼睛亮亮的,一步一步缓慢向前移动。
我父亲向后退,一步两步……
我父亲认出来了,什么茅草人啊,她就是雀斑女孩啊。
女孩的身上披一件茅草织的短蓑衣。这是一件旧蓑衣,披在身上是挡太阳的。而她头上戴的草帽,是新茅草编的,茅草有黄有绿,有长有短,看起来就像个草人。我父亲从来没见过有这样装束的人,所以开始把父亲吓住了。我父亲发现,十几天没见,女孩越显瘦小了,短蓑衣下边的大襟褂子里空空荡荡的,似乎就是一根竹竿,浑身上下都很脏,除了一双眼睛是干净的,脸上、脚上、衣服上都染上了五彩的草汁,脚丫里更是粘了泥星和草屑。
女孩见我父亲站住了,她也站住了,随即又往后退了——她眼神惊慌又惊喜。
我父亲看她比自己还胆怯、紧张,便壮壮胆子,向她走去。
女孩向后退一步,终于大着胆子细声说:“你来要兔子吗?你的兔子叫鬼子吃了。我可赔不起你兔子。”
我父亲摇摇头,说:“我知道……我一直想给你再追一只兔子,可是……可是我生病了。”
“怎么会生病?”
“就是……生病了。”
“要不,就会再追一条兔子,是吗?”
“是的。”
女孩笑了。女孩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你不要兔子啦?”
我父亲点点头,想问问她母亲怎么样了,想知道那天被鬼子绑在瓜棚柱子上的人怎么样了。我父亲还想知道那条小船是不是也烧成了灰,想知道她现在住在哪里。我父亲想知道的事太多了,他一时不知道怎么问。我父亲拿脚踢地上的草。我父亲把地上的杂草踢得东倒西歪,半天才憋出一句:“今天……今天没逮到兔子……”
没逮到兔子,让我父亲觉得很对不起她了。
女孩笑得更灿烂了,她又向前挪了几小步。
我父亲说:“你吃了吗?”
“你是饿了吧?我带你去吃东西。”女孩快乐起来,跟我父亲招手,“走呀,走呀走呀,随我走,有好东西吃的。”
我父亲不知道她有什么好东西吃。我父亲也不饿。但我父亲被她突然的快乐感染了,也蹦跳着跑过去了。我父亲知道了,她家就住在这一带。
果然,绕过几圈池塘,一个比丁头舍更矮更小的窝棚在芦苇丛里半隐半现。离窝棚不远处,还开垦一小块菜地,菜地边上的绳子上和草地上,还晾晒着咸鱼干,腥臭味很浓,咸鱼干上落着许多只苍蝇。一只坏了沿口的土缸里,也腌着鱼。我父亲还小,不知道她家怎么会住在这里,也不知道住在这里有什么好。我父亲心想,臭鱼有什么好吃的。但是女孩从窝棚里拿出来的不是臭咸鱼,而是一碗水煮藕段。水煮藕段灰白灰白,有四五块。我父亲拿一块,吃了,又面又甜。女孩看着我父亲,期待地等着我父亲说话。我父亲说:“好吃。”
女孩这才笑了。女孩把碗塞到我父亲手里,说:“好吃都吃了,我做的。”
我父亲可能很少吃水煮藕段吧,也可能是真的饿了,一口一块,几口就把藕段报销了。看着我父亲吃得蜜口香甜,女孩很歉疚地说:“没有了。”随即又快乐地承诺道:“明天还有,明天我让爹多带点来,煮一大锅给你吃嘻嘻……好吃吧?”
“好吃。”我父亲吞咽最后一口,问,“你爹呢?”
女孩向池塘望去。
我父亲也望向池塘。我父亲看到一艘小船从另一边的芦苇中划出来了。船头坐着一个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人,那艘小船也黑乎乎的,被烧糊烧焦了。船上的人应该是他爹了。他正从水里提上一只虾篓,把虾篓里的小鱼虾倒进仓里,再把虾篓放回去。
我父亲神色严峻地说:“鬼子把你妈烧死啦?”
女孩点头。
“你爹怎么不去找鬼子报仇?”
“爹不能走路,他残了……”女孩举起手,向远处小船挥挥,大声说:“是他,他今天没追到野兔子。”
“你跟你爹说过我?”
“是啊,说你特能跑,兔子都能撵上。我爹说,他腿没残时也追过兔子,不过他没跑过兔子。我爹夸你呢。”
“夸我什么呀?”
“能跑啊。可惜……”女孩子面色阴郁了,“我妈没吃上兔肉。”
被女孩夸,我父亲心里美美的,女孩阴郁的样子,也让我父亲心里难过。我父亲脱口而出道:“我替你报仇!”
女孩盯着我父亲看,突然红了脸,嗫嚅道:“你能帮个忙吗?”
“报仇?”
女孩咬紧嘴唇,“嗯”一声。
我父亲觉得他的责任很大了。我父亲其实也很茫然,不知道这仇怎么报,他先想到贼头钱六,又想到我表叔尹大福。我父亲觉得我表叔不会听他的。钱六更不听他的。钱六认钱不认人。而我表叔来无影去无踪,又一直在“两合水”一带活动,最近也只是到朱滩的朱家祠堂里开会,见他一面不容易。
“报仇不晚……”女孩又想了想,看着我父亲,期待地说,“陪我一起进城好吗?卖鱼,我家有好多鱼干。卖了鱼干还要买些高粱面,还有……还有衣服也要买。”
这个容易做到。我父亲开心地答应了。我父亲问:“啥时进城啊?”
“明天吧,明天你要来的哦。”
“嗯,一定来。”
“好呀,明天我一定多做些藕段,叫你吃个够。”女孩的声音里充满快乐。
“你的名字呢?”我父亲说,“叫你啥?”
“我有好多名字,我妈叫我小乖,我爹叫我丫头,你么,得叫我小唤。”
“小唤?”
“是啊,不好听吗?其实我也不喜欢这个名字,在老家时——对了,我家从前住在东连岛上,我常到海边玩,奶奶找不到我,喊我也听不见,说我真难唤,干脆叫难唤吧。村里人叫着叫着,就叫我小唤了。小唤是我大名。你叫我小唤好了。村子没叫鬼子烧光之前,村里人都叫我小唤的。”
“好呀,我也叫你小唤。”
“嗯。你呢?”
“大丑。我就一个名字,叫陈大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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