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唤似乎知道我父亲心里想的什么,她一转头,认真地说:“不许瞎想啊,这不是别人的衣服,这是我自己的……都怪我妈,她去年给我做的这件花褂子,说做大点,会领着我长个子,可都今年了,还这么大,要是等穿得合身了,衣服就坏了。”
“那是你没长个子啊。”
“怪我么?”小唤白了我父亲一眼,“看你也不高嘛。”
我父亲确实也不高,便还是不服气地想,比你高。又想,你名字也不好听,小唤,听起来像叫小蒜,而且是团舌头。
可女孩却先嫌我父亲的名字了,她嘀咕了道:“怎么会叫大丑?你哪儿丑啊?我看你一点也不丑。”
我父亲不接她的话茬,父亲只是“呵呵”地傻笑。
我父亲背着一只大竹篓。小唤也背着一只大竹篓。大竹篓里都是咸鱼干。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各人背着十来斤的鱼干,一边走一边说笑。女孩半道上又“扑哧”一笑:“大丑,难听死了。我不如给你改个名字,叫小俊,怎么样?”
“不行。”我父亲坚决地说,“小俊?什么呀,丑死了。”
小唤也“咯咯”笑了:“好吧好吧,就大丑吧。大丑,你今天帮我家干活了,赶明儿,我再帮你家种地去。”
“你要和我换工啊?我得问问我妈。”
“好吧,我妈要是在,她会同意的。”小唤又神情阴郁了。
我父亲知道说错了,立即闭上嘴。两个孩子都不说话了,只顾急切地行走,脚底下发出“嚓啦嚓啦”的声音。
过了小板跳,就远离大堤,也远离这片海湾了。
他们行走在一条沙石公路上。
从这条路进城,父亲没走过。父亲和瘸三进过几次城,路线大不一样,入城也是从西门进的。这次和小唤进城,要从南门,还要经过上清泉鬼子的炮楼。我父亲知道炮楼里的鬼子十分凶恶,花脸曹头就是这里的头。
远远的,已经望见上清泉的炮楼了。我父亲不敢吭声。我父亲不坑声,小唤也不吭声了。其实,他们离炮楼还很远。而路上推车挑担的人也渐渐多起来。他们就跟在一个推车汉子的身边。推车汉子的车上,一边捆着一头猪,一边坐着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推车汉看我父亲和小唤拘谨地挨在一起,以为是兄妹俩,对坐在车上的少年说:“你看看人家小兄妹,多能干,都干大人的事了。”
小唤和我父亲听了,心里都喜滋滋的。但很快就不喜了,因为炮楼快到了,心里的喜还没有消散,面色就紧张了。我父亲的心狂跳起来。但他还是做出镇静的样子。他怕自己紧张的样子叫小唤发现了,小唤会更紧张的。小唤紧紧靠着我父亲,她一只手揪住我父亲的衣袖,眼睛不敢向炮楼望。我父亲也不敢望。路边上就是铁丝网,有两个木栅栏挡住门,两个穿土黄色军装的伪军持枪晃来晃去。铁丝网里边就是上清泉了。我父亲听到“哇里哇啦”的怪叫声。我父亲还是忍不住看过去了。我父亲看到两个鬼子在泉边冲澡。两个鬼子都光着上身,穿着白裤衩,一个鬼子坐在泉边的石墩上,一个鬼子打来一木桶水,对着头浇下去。“哇里哇啦”的怪叫声就是这时候发出的。打水的鬼子又打来一桶水,再浇,洗澡的鬼子再叫,杀猪一样。鬼子玩得快乐,连站岗的两个伪军都哈哈大笑了。
进城后,我父亲和小唤顺利地把咸鱼干卖给了一家货栈。小唤买了块布料和一些针头线脑,还买了花样和鞋样,称了十斤高粱米面。小唤把她要做的事都做完后,看到街上有卖麻团的,还有卖绿豆茶的摊子。一只一只焦黄的麻团上沾着几粒白色的芝麻,香喷喷的。一碗一碗冷好的绿豆茶,看起来又解暑又解渴。
小唤要请我父亲吃麻团。
我父亲咽口唾沫,心里想吃,嘴上却说:“我不饿,我吃过藕段了。”
小唤就咯咯笑起来,说:“那是早上啊,现在都天晌西了,肚子饿得咕咕叫了吧?”
时辰确实都过了正午了,石板路上热气腾腾的,街市上的人开始陆续出城了,各种吃食的摊子上也都坐满了人。大家吃得满头大汗。我父亲确实想吃,又舍不得让小唤花钱,觉得她的钱挣得不容易。
小唤又说话:“我买三个麻团,你吃两个我吃一个。”
我父亲说:“不行,你吃两个我吃一个。”
聪明的小摊贩已经把三个麻团放在一只黑土碗里端上来了,高声说道:“二位好客,请慢用!”
我父亲抢一个在手里说:“我吃一个行了。”
“不,我吃一个。”小唤也抢一个在手里。
“把这个带上,给你爹……”
我父亲的话还没说完,一只手就伸了过来。这是一只少了三个手指的小手,残手上是厚厚的污垢。我父亲看是一个六七岁的叫花子,就把那只麻团放到了他手上。
这时候,街上响起哨子声。哨子声特别尖锐,特别嘹亮。街上的人纷纷躲到一边了。一队日本兵,全副武装,向南门方向跑去,鬼子后边跟着汉奸队。
邻摊有食客说:“哪儿又倒霉了。”
吃饭的人走了一批又来了一批。有人小心地传递消息了,说:“不得了了,上清泉据点的鬼子丢了一个,后来在泉井里捞上了尸体。知道谁干的吗?”
“有屁快放!”有人催道。
说话人抿口酒,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嘴巴子脆响,然后更神秘地说:“我他妈哪里知道啊。”
听得人“哧哧”笑道:“不知道你打什么嘴巴子?”
“开心啊!”说完,端起酒杯,“滋溜”一声,抿了一口小酒。
“八成是南面来的新四军。”
刚有人坐下吃饭,小声纠正道:“不是,说了你不信,钱六,贼头钱六,是钱六干的。”
“狗日的钱六胆子也太大了,连鬼子他也敢抢。”
“抢了什么?”喝酒人问。
“枪啊,抢枪,卖给南面的新四军。”
“有种!”喝酒人说。
“什么有种啊,人家是一伙的。”
“谁?谁跟谁是一伙的?你说钱六入了新四军?打死我也不信,老四能看上他?”
“呸,你别老眼光看人,只要打鬼子,老四都要。何况,钱六只是卖枪。”
“那也不孬种!”
我父亲听了,心里高兴得怦怦地跳,钱六卖枪给我表叔的事,我父亲听瘸三说过,看来是真的了。我父亲以为喝酒人还会再打自己的耳光——开心自打自,我父亲也算是见到奇事了。但,这回那个喝酒的人没打。
我父亲想告诉小唤,他认识钱六。但我父亲没敢说,他马上就高兴不起来了,因为有人说了,钱六叫鬼子逮着了。
“可惜了。”茶食滩上的人继续聊得热闹,“可惜了,叫鬼子逮着了,花脸军曹要活剥他的皮了。”
“也不可惜,谁叫他做贼来着?死了也活该!”又一个吃饭的人加入进他们的闲谈了。
我父亲白一眼说话的人。又看看喝酒打自己嘴巴的食客。他们只顾喝酒,都不说话了。
我父亲不甘心,心里想,钱六有本事,死不了。
我父亲的麻团还没吃完,又有人跑来,传递一个更为惊人的消息:“好啊,好啊,这下有景致看了,钱六被吊在炮楼上晒鱼干了。”
我父亲知道晒鱼干是什么意思,就是在身上横竖划几道血口子,抹上盐水,腌上,然后再吊晒,把人活活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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