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走得飞快,他几乎是在小跑了。小唤走两步跑两步。跟不上我父亲。小唤的竹篓里是她新买的东西,不重,重的高粱米面粉让我父亲背着了。但她还是走不过我父亲。小唤就在后边喘着气说:“你跑什么啊?我知道你能跑……你能把兔子都追死……别跑呀大丑等等我呀……还跑呀。”
我父亲不但没有等她,反而越走越快了。我父亲没敢说他认识钱六,也没说钱六曾经放过他一马。“放一马”是瘸三吹嘘的。瘸三那次被钱六放了后,回到村子里吹牛,说他的面子如何的大,连钱六都买他的账,放他一马。我父亲当时不知道被钱六劫道有多么可怕,回家后听瘸三和我祖母说起来,和邻居说起来,从大家恐慌的表情和口气中,从大家对钱六的惧怕中,才知道钱六多么的凶恶。可不知为什么,听了钱六抢了鬼子的枪,抢了鬼子的枪是要卖给新四军后,钱六在我父亲的心中突然就成了英雄。但我父亲也知道钱六那样的人不配当英雄。因为英雄是不会做贼的。做了贼的英雄还是英雄吗?还叫英雄吗?我父亲一心想着的,就是要赶快看到钱六,看看钱六被晒鱼干的样子。如果钱六被绑在太阳地里晒鱼干,他会你唱书里唱的那样,大声叫好吗?我父亲听过一个灌南人唱大鼓书,那些英雄好汉临刑前,都会叫好,还会有人送酒喝,还要大唱一段小戏,钱六会有人送酒吗?我父亲真想听听钱六的唱。但钱六不是英雄,也许不会唱。
对于我父亲的不理不睬,小唤真生气了。她跟在父亲身后气喘吁吁地跑一会,她不断央求我父亲等等她。我父亲就像没听到一样。我父亲肯定是听到了。可我父亲装做没听到,这让小唤非常生气。可小唤还是不敢落下自己单独一个人走,她赶紧跑几步,揪住我父亲的衣襟了。小唤也不说话,扯着我父亲的衣襟,让我父亲带着她向前跑。我父亲半跑半走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有什么好看呀?我腿都走疼啦!”小唤说,“我可不敢看。”
“要到了。”我父亲说,反而有些紧张了。
果然,前边就是上清泉鬼子的据点了。
远远的,看到鬼子的据点外,是黑压压的人群。还没容我父亲和小唤走近,就有两个伪军举枪吆着我父亲和小唤了,像吆牲口人一样,把他俩往人堆里赶。
有人上前求情,说要回家锄地。
二鬼子骂道:“锄地多不好玩。看看大贼头钱六吧,你见过钱六?看一眼少一眼,瞧你那穷酸样,让你看是瞧得上你。不是皇军逮住了钱六,怕你这辈子都没福气见他!”
大家便不敢嚷嚷了。
就这样,我父亲和小唤被吆进了人群。
人群里,有看一眼就走的,也有人不敢看的。我父亲想看,想看看他是不是钱六,如果是钱六,还要看看他究竟是如何的英雄。可小唤不看。小唤害怕。小唤还是紧紧不放地扯住父亲的衣角,都要把我父亲的衣服扯坏了。我父亲破旧的对襟衫子,本来就缝了不少补丁,被小唤没轻没重扯几把,确实已经开了几条缝,歪斜在身上,加上背着个竹篓,像个要饭花子了。
我父亲矮,看不见,便往天上纵。纵也看不见,又往前边挤,前边都是大人,也挤不开,我父亲便累得气喘吁吁了。
小唤紧紧跟着我父亲,差不多都要哭了。小唤焦急地说:“回吧,咱回吧大丑。”
我父亲生气了,他突然觉得小唤真烦了,没好声气地说:“不回,我要看。”
小唤和我父亲的话,引起前边一个人的注意,他往下拉拉草帽,侧转头偷看我父亲一眼。他的偷看,没有躲过父亲的目光。我父亲觉得这人好面熟。虽然草帽破得不像样子了,破衣烂衫连叫花子都不如,但那眼神绝对与众不同。我父亲惊呆了,也想起来了,此人在我家吃过饭,吃过海英菜包的饼,还夸我祖母做的饼好吃呢。对,没错,他是跟尹大福一伙的,是新四军交通员。我父亲心里突然“嗵嗵”狂跳起来,真是太好啦,说不定尹大福也在人群里。他们不是经常化装进城吗?我父亲想追上交通员,但是他似乎知道我父亲的心思,故意要躲开似的,一闪身,灵活地穿过几个人,不见了。我父亲本想紧紧跟上他,可小唤真是个累人的包袱,真是个小麻烦,由她在后边死命地扯着,我父亲根本走不动,眼睁睁看着新四军便衣交通员淹没在人海里。更要命的是,小唤哭了。小唤突然呜呜地哭了。我父亲只好放弃寻找,回过身要骂小唤。小唤泪眼滂沱的样子,父亲又心软了。背篓里有小唤买的布料、花样和针头钱脑啊,她多么喜欢这些东西啊。
“哭啥子?”
“篓叫人抢了。”
我父亲这才看到小唤身上的竹篓没了。
“大丑,咱们回吧。”
“回。”我父亲说。他看到人越聚越多了,他担心自己的篓也会被抢。
“大丑,你篓里的高粱粉呢?”
我父亲赶快扭头看,竹篓里空空的——也被小偷偷走了。我父亲傻了眼。
小唤也嘟嘟着嘴。我父亲心里难过,觉得对不住小唤了。两篓咸鱼换的粮食,还有其他东西,一眨眼就没了。
小唤和我父亲挤出人群。贴着泉神庙的围墙,往回走。
围墙边上有站岗的鬼子和汉奸,路过的人都一声不吭诚惶诚恐。我父亲和小唤自然也吓得大气不敢出。
离开泉神老远了,我父亲才敢大口地喘气。
“我赔你高粱粉。”我父亲说。
“谁要你赔啦。”小唤说,“都怪我,害得你没看成晒鱼干。”
“才怪我了——晒鱼干有什么好看的。”我父亲觉得真对不住小唤了,因为要看钱六,把东西都叫小偷偷了。她家没有高粱粉,吃什么啊?我父亲心里好难过,决定明天再来,跟我祖母要些面粉,送给小唤。我父亲下了这样的决心以后,心里才好受一点儿。
我父亲又一想,虽然损失巨大,也不是一点收获都没有,看到人群里的交通员了。今天晚上,说不定这个交通员要路过我家的。
我父亲想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小唤。但我父亲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他憋了一路,终究还是没有透露半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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