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抗战-鬼子又添血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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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父亲没有拿到面粉,他拿了半口袋小麦。

    当时我祖母正在分粮——夏忙结束后,要给几个短工和长工瘸三分粮食。我祖母都是把上风头的粒大饱满的麦子分给辛苦了一季的邻居,每年都是如此。等粮食分完后,大家都走了,我父亲对我祖母说:“妈,分一份给我。”

    我祖母笑着说:“你是我家请来的短工啊?”

    我父亲不敢说是送给穷人的。如果我父亲说了,我祖母会问送给谁。我父亲没有勇气说是送给小唤。小唤是什么人,或是什么人家的孩子,并不关我祖母的事。如果是村上的邻居,实在揭不开锅了,而我家正好还有一些粗粮,我母亲会借出一些。但小唤家是从东连岛逃难来到小板跳的,不,离小板跳还有好几里地,在小板跳南的拦海大堤下,在大堤下的芦苇荡里搭个窝棚使船逮鱼,离我们渔烂沟村太远了,离我家南浦滩那块地还有好几里呢,既不是村上的邻居,也不是亲戚,一竿子打不着,我祖母凭什么要借粮食给她家?

    我祖母看我父亲不说话,哄道:“过几天逢集,我给你扯块布,做件新大褂子。”

    “我不要新大褂子,我就要五升麦子。”

    我祖母这才认起真来:“你要麦子?给谁?”

    “小唤。”

    “小唤是谁?”

    “她妈叫鬼子烧死了,她爹没了一条腿,在船上逮鱼。”

    这回轮到我祖母不说话了。我祖母心善,远近村庄都闻名。我祖母拿过五升斗,又摸过一条口袋。

    “五升少了,十升吧。”我祖母摸过一条口袋,说,“来,大丑,撑好口袋。”

    我父亲心里乐得直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祖母手里的五升斗,这是专门量粮食的柳斗,一斗五升。我祖母真的量了两柳斗。我祖母还自言自语地说:“心善的孩子没出息,成不了大事。”

    我父亲听了不服气,在心里说,我跟着表哥拿枪打鬼子,你又不肯。

    “没出息就没出息吧,也不会往下风头跑,孬不到哪里。”我祖母又自圆自话地说。

    我父亲还是不服气,但也不知道怎样反驳。

    就这样,我父亲背着半口袋小麦,一口气跑到南浦滩,又一口气,跑到拦海大堤下。

    我父亲在迷宫一样的芦苇荡里东转西转时,差点迷了路。幸亏一群黑色的水鸡,扑楞楞地一丛芦苇里蹿出来,又扑楞楞地滚进水塘里,我父亲才发现小唤家的窝棚。原来窝棚边上有一棵矮壮的水柳,水柳和芦苇一般高。找到水柳就找到小唤的家了。

    小唤家窝棚四周没有人,冷冷清清的。太阳照在草地上,嫩绿的草叶上还滚动着晶亮亮的露水,露水在阳光下闪烁、跳跃着绿色的光芒。绳子上依旧挂着一条条咸鱼,有的咸鱼还在滴水,显然是刚挂上去不久。绳子的另一端,是几件衣服,其中有一件是小唤昨天进城穿的大花衫。

    小唤一定没有走远。我父亲轻轻叫一声:“小唤?”

    没有听到小唤回音,却起了一阵风。风掠过芦苇,发出沙沙声。水面上也起了一阵波浪。我父亲四下里看着随风摇曳的芦苇,心里突然有些害怕。正在这时,湖对岸的芦苇丛中那条弯弯曲曲的水岔里,驶出一条小船,撑船的正是小唤——船头刚从芦苇丛中蹿出,就看到站在船艄的女孩了。她显然也看到了我父亲,脸上腚开了笑容,手中的竹篙往水中一插,腰跟着一虾,小船“嗖”地蹿出去好远,再撑一下,船就往岸边驶来了。

    窄小的舱里,和上次看到的一样,坐着一个男人。我父亲知道他就是小唤的父亲。他也看到我父亲了,脸上也微笑着,似乎凝固一样,似乎要说什么,而最终又不知要说什么。

    “就是他。”小唤说,“他就是大丑。”

    小唤话音刚落,小船就靠到了岸边。

    小唤把竹篙插队进水里,固定住小船。

    小唤跳到岸上,又说一声:“大丑!”

    我父亲呵呵地笑,探头望向小船舱,前舱的水里有十来条大鱼。我父亲惊讶地说:“这么多这么大呀!”

    “不多。”小唤的父亲说,“下场小雨那才叫多呢,唤,拿个盆来,我腌鱼啦。”

    小唤应一声,跑到窝棚里端出一只木盆,递给她父亲。小唤说:“爹,你不下船?”

    “不用下,我腌了鱼,再去南簖口看看,那儿鱼多。”

    我父亲看到,舱里还躺着一只木拐,还看到他脚脖子以下没了脚的腿。我父亲不敢看,赶快把眼睛望到天上。

    “真带面粉来啦?”小唤从我父亲背上的花篮里拎出半口袋小麦。

    “不是面粉,是小麦。”我父亲说,“我没要面粉。”

    “是新小麦吗?”小唤的父亲问。

    “是啊。”

    “唤,小板跳你找到吧?”

    “找到。”

    “我也找到。”我父亲说,他怕小唤不带他。

    “小板跳有碾房,去打面粉吧,你带大丑一起去,回来做鱼锅贴子吃。”

    不多一时,两个少年走在了通往小板跳的拦海大堤上。大堤上白花花的都是太阳,无遮无拦的,一边是正在涨潮的大海,一边是湖泊、沼泽和芦苇荡。大堤上有零零星星的海英菜和说不上名字的盐蒿,有许多蝴蝶、蜻蜓在大堤上乱飞。

    “听到没有,爹让我带着你。”小唤说。

    “是我带着你。”我父亲不甘示弱。

    “你大还我大?”小唤好奇地问,“对呀大丑,你多大啦?”

    “十四。”

    “嘻嘻,我十五,你要叫我姐。”

    “才不呢。你……你没我有劲……那你背着。”

    “我背就我背。”小唤去夺我父亲肩膀上的花篮。

    我父亲甩了下肩,说:“算了,还是我来背,你是姐,行了吧?可你没我高。”

    “个子高也不能当哥,就算当哥也要让着妹,要是当弟弟更要听姐的话,懂啦?”

    我父亲觉得她说得都有理,又都没理。

    “我爹说了,过晌让你带鱼干回家。你别说不要啊。你大老远背小麦来我家,小麦是你家田里长的,鱼是我家在水里逮的,以后,咱两家,常换,行吗?”

    “行。”

    两个少年,一路上说着,不多时,拦海大堤就走到头了,一拐,就上了一条土路,隔着原野上几棵老树,望见小板跳的村口了。这是个临海的渔村,村上有一家碾房,是骡拉的石碾,能磨面粉、玉米粉、高粱粉、大麦粉。对外加工收费不多。可能是新收小麦不久吧,碾房的生意不错,有不少人在排队。小唤和我父亲也排在队伍的末尾。有人看我父亲和小唤面生,问他们是哪里的。我父亲抢先回答:“鱼烂沟的。”这一回答引起了碾房主的开心,他大声说:“听听,我的碾房好不好,连外庄都来打粉了,鱼烂沟都来了。”碾房主人的话引起大家善意的哄笑。

    过了晌午,才把面粉打好。

    小唤和我父亲从小板跳村口出来。村口是两条岔道,向左拐,是向北的,一直通往海州南门,期间要过泉神庙。向右一拐,就是拦海大提了。

    晌午后的拦海大堤上人迹稀少,前后一眼望到头的,只有我父亲和小唤两个人了。

    “爹说了,要做鱼锅贴子吃。”小唤说,“就怕赶不上了,咱们跑吧?”

    “好呀。”

    小唤开始小跑起来。

    我父亲也跟着小跑,跑着跑着就抄到了小唤的前边,再跑着跑着,就由小跑变成了大跑了。

    小唤起初还能跟上我父亲的跑,跑着跑着,就越拉越远了。因为我父亲越跑越快。我父亲习惯奔跑,喜欢奔跑。他只要跑起来,从耳边刮过的呼啸声就会让父亲身体里的血液汩汩沸腾,腿脚仿佛就不是他自己的了,身上仿佛扎上了飞翔的翅膀,说不上是快乐,也说不上是兴奋。奔跑让父亲觉得轻松,让父亲觉得追上了流逝的时间。似乎他的奔跑,能让太阳拉在他的身后。

    是的,父亲确实也饿了。他还想起临行前我祖母关照的话,让他一定要赶在天黑前回家的。而现在刚从小板跳出来,离小唤家的窝棚还有一段距离,从小唤家的窝棚再到鱼烂沟村还有一段更长的路。我父亲知道天一黑,家里人还没有见到他该是何等的焦急啊。

    小唤跟不上我父亲了,她在后边大喊大叫:“大丑,大丑……”

    我父亲听不到她的喊了。我父亲的耳边只有风声,呼呼的风声。

    “大丑……大丑……等等我呀……”

    小唤的声音带着哭腔了。

    小唤一哭,我父亲就听到了,他只好停下来。

    但小唤也停下不走了。

    我父亲只好又往回跑。就在我父亲要跑到小唤跟前时,他发现了意外。原先没有一个人影的拦海大提上,突然爬上两个人来,是鬼子!不是两个,是三个,不,是四个!也不是四个,是六个,三个鬼子三个伪军,从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陆续爬上了大堤,他们端着枪,向我父亲和小唤追来。隐约中,还能听到鬼子的“哇哇”怪叫声。

    小唤也看到鬼子了。

    我父亲拉起小唤的手就跑。

    身后响起鬼子的枪声。

    我父亲和小唤在拦海大堤上奔跑。因为小唤的拖累,我父亲跑的不能尽情,像拖着一个包袱。我父亲感觉小唤的身体越来越重了。而身后的鬼子也越离越近了。我父亲知道这样跑下去,肯定会被鬼子捉住的,就是捉不住,也会被子弹击中。拦海大堤的左边是大海,右边是盐沼和大大小小的湖泊、沼泽,还有连绵的芦苇荡。我父亲拉住小唤,连滚带爬地跑下了大堤,跑进了芦苇荡。

    鬼子并没有放弃追赶。鬼子站在大堤上,冲着芦苇荡一连放了几枪,也跑下大堤,继续追赶。

    跑进了芦苇荡里的小唤跑不多久,突然松开我父亲的手,站住了。她脸色煞白地喘着气,呆呆地睁圆了双眼。我父亲也看到眼前的景象了,是一条小船,烧焦了半截的小船被拖到了岸上,船底砸开了一个洞。离小船不远的地方,躺着一具尸体,尸体上还有新鲜的血迹。

    小唤凄惨地叫一声:“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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