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麦田-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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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初知道他要来世上是在我们婚后的第五十七天。妻说她胃部不适,我便领她去看医生,那个头发向后拢得很讲究的庸医一本正经地给妻检查后,给了妻十八片胃舒平。我俩那时这方面的知识太少,而且因为采取过措施便没想别的。三天药服完,妻仍说胃部难受,总想呕,我就又领她去看中医,那位白须飘飘的老中医刚摸一下妻的脉,就笑捋长须,说:喜脉,回去吧,给孩子准备小衣服!

    我和妻一愣,愣后便是欢喜!

    于是开始去申请准生证。那个管计划生育的大嫂在看了我们的结婚证后很严肃地说:太早!而且把手中原准备签发的那张准生证塞进了抽屉。我俩一惊:嗬,一个人能不能来到世上,除了送子娘娘点头之外,还得经过这个大嫂批准?我便叫:大嫂,我这个孩子倘若是个能制止地震的大科学家,你让他夭折流掉,你想想你对国家、对人类犯的是什么罪?!那大嫂一听笑了:也是,在我不准生的那些孩子中,也许有不少是可以当省长市长的!妻这时便紧忙柔声颤声恳求:大姐,我反正是只要一胎,早生晚生还不一样?万一这次流产以后再怀不上咋办?求您高抬贵手,行吧?那大嫂同情地叹一口气,而后手一挥,很气派地说:也罢,让你们添一口!

    当天晚上,我拿着那张粉红色的准生证,轻敲着妻的肚皮对那个小东西报告:已经批准你来了!

    接下来我们开始猜测这个急着要来的小东西是男是女。妻说:看他这个着急劲儿,八成是男,是男最好,将来好有个儿媳妇使唤,而且可以继承你们周家的三间草房!我说:九成是女,女的通常沉不住气,不过是闺女也行,将来好把她嫁个上流人家,我们老两口也可以跟着轿车来轿车去地享福;再不,咱也学学人家,让她嫁个美国人,咱也去华盛顿瞧瞧!

    妻呸我一口。

    后来的事实证明,妻猜得对。

    妻没高兴几天,便叫起苦来。她的怀孕反应特厉害,总呕,吃饭成了一个很大的难题,她怀到六个月时,肚子已经大得可怕,脚和手都开始肿,动不动就说这儿疼那儿疼。每当她面色难受地仰靠在被垛上时,被我从乡下请来预备当保姆的五十来岁的叶嫂,便开始给她讲诸如要忍耐、这一关迟早要过、哪个女人都逃不开一类的话。有时,叶嫂为宽慰妻的心,还会低低地哼起歌来,那歌儿很好听,我如今还记得那歌词:怀胎快三旬,俺也不知音,不晓得肚里已经扎下一条根;怀胎两月多,俺的脸皮薄,思来想去俺也不敢说;怀胎三月三,脸上起黑斑,饭也懒得吃,碗也懒得端;怀胎四月八,俺想回娘家,嘱咐爹和妈,多喂鸡和鸭;怀胎五月五,嘴里整日苦,衣也不想换,路也不想走;怀胎六月六,一心想吃肉,喊声郎哥哥,你快去买猪头;怀胎七月七,想吃木瓜梨,梨汁酸又甜,不停吞肚里;怀胎八月八,俺快拜菩萨,烧香磕头求一个胖娃娃;怀胎九月九,俺身子可真丑,好比推车汉,走路扭几扭;怀胎十月一,孩子落了地,叫声郎哥哥,你快马去报喜;交到冬月冬,俺的腹中空,锅里炖只鸡呀,给俺补补身;交到腊月腊,去孩外婆家,左手打洋伞呀,右手抱娃娃……

    常常是叶嫂唱着唱着,满脸苦色的妻就笑了。

    我那阵的任务主要是给妻和她腹中的小东西增加营养。听说孕妇多吃苹果生的孩子水灵,我就不惜本地成筐买;听说孕妇常喝牛奶生的孩子肤色白,我一天逼妻喝两磅牛奶;听说孕妇多吃海带对胎儿的身架发育好,海带就成捆地搬。凡是妻想吃的,我都尽量弄到。不过那时没想到,让腹中的小东西营养太好,会给她的妈妈带来麻烦。

    妻是难产!

    我没能看到那危险的一幕,当时我正在由部队返家的路上,据目睹了那场危险的妻的女伴们说,当时她们已认为要为妻准备后事了!大股的血直往外涌,可小东西就是赖着不出来,妻因为失血和呕吐,已沉入完全的昏迷,医生也已经拿起了刀,就在那阵,他大约是害怕了,自己开始往外爬。

    护士把他洗完放上天平后宣布:八斤整!

    尽管早已知道他要到来,但当我和妻第一次抱起裹在襁褓中的儿子时,还是觉到了一种新奇的战栗,我们竟然能创造一个全新的生命!我俩相视一笑,上帝让生命如此延续就是为了让人感到自豪?

    我们决定让儿子吃母奶,这一来因为听说喂养母奶对儿子身体好,二来因为妻的奶水太多,一会儿不吃就会把衣服洇湿。许久之后我们才知道,这个决定不英明,原来妻子的奶水是俗称的“清水奶”,多倒是多,但没有养分,儿子吃下不久就饿,就哭,就叫,就慢慢消瘦。我们不知这是饿的,以为这是病,就不停地看医买药,结果把他的胃吃坏了,使他身子越见瘦。到半岁时,他竟不断有病,被人们称为“三类苗”。

    把一个漂亮的白白胖胖的孩子抱在怀里,本是女人们炫耀自己的一个资本。如今见自己的孩子得不到邻人的夸赞,妻便着恼。她先是为自己没有高营养的奶水歉疚,随后便同我吵:“都是你,整天在外边跑跑跑,不管孩子,把孩子养成这个样!”

    我先是苦笑。我那时因对全家吃穿用度的操心原本也烦,妻的抱怨终于也让我失了耐心生了气,便顶她一句:别的女人都能把孩子养好,就你没本领!

    这一句顶过,妻便哭了,哭过之后就赌气,不准我再在卧室里睡。看见我夹着被褥往门厅里走,儿子瞪大乌亮的双眸望定我,一边用双唇惬意地吮着手指头,一边在脸上浮一丝得意的笑,那模样似乎在向我说:怎么样,由于我的到来,你在这家庭中的地位已经改变了!

    儿子终于长到了三岁。由于能吃各种饭食,他的身体也强壮起来,变得能笑、能叫、能闹、能跑。每次我离家外出,他只要一看见我提上皮箱,就跑过来要闹着跟我一块儿走,那次他母子送我上火车,他定要抱着我的脖子一起上,他妈硬把他扯开,结果车开动时,他在站台上滚着哭,弄得我的鼻子酸了许久。

    每次出差结束往回走时,首先考虑的是给儿子带什么礼物,妻子常被排在之后。回家上楼,儿子一听见我的脚步声,便箭一般奔出门,一边喊着爸爸,一边朝我怀里扑来。把汗津津的儿子抱起,看着他一边摇着手上的礼物一边向妻和叶嫂叫:爸爸回来了!心里真觉十分舒服,在外的奔跑疲劳好似顷刻消掉。

    但随着他的长大,我和他之间的冲突也开始发生。我喜欢安静,他偏偏要把屋里搞得热闹非常,把凳子推倒,在地板上哧啦啦地拖;把玩具汽车的发条上满,让车满屋里嘎嘎地转;把发火冲锋枪搂得乒乓响;把一伙小朋友叫到屋里咿咿呀呀地唱。弄得你书看不成,文章写不成,音乐听不成。我喜欢秩序,他偏偏要把东西搞乱,我把拖把挂上,他把拖把取下;我把书本摆齐,他把它们扔乱;我把被子叠好,他把它们扯开,搞得你一件事一天得干几次。我喜欢卫生,地板刚拖干净,他把痰盂踢倒,搞得满屋是水;我把新桌布换上,他立刻用粉笔在上边画满莫名其妙的符号;我把杯子刷过,他又往里边倒一匙稀饭。平常,这些我都能原谅,若遇到我心里有气,事情就有些麻烦。那天我在办公室挨了领导的批评,肚子里窝着一肚子气,回家时刚好看见他把我写字台上的一瓶墨汁弄倒,正用墨笔满桌子涂,把我正写的一篇稿子也洇黑了,而他竟边涂边笑,我见状脑子一轰,上前照他屁股上就是一掌,这一掌又狠又重,他先是被打得一愣,随即也恼了,竟抓起墨汁瓶向我扔来,可惜我刚买的白衬衫顿时被染上大小不等形状怪异的图案。这一来我胸中的气全涌了出来,我上前按住就打他的屁股,他又哭又叫又用沾满墨水的双手来抵抗,我已完全不讲轻重,直打下去,要不是妻赶来哭着把他抢走,那一时我或许会把他打出毛病。

    当天下午,我心情已平静下来,意识到打他打得太重,孩子毕竟太小,傍晚回家,他看见我急忙把脸藏在妈妈怀里,后来妻告诉我,半后晌时他曾怯怯地问:妈妈,爸爸还要不要我?

    我捶了自己一拳。

    儿子进了幼儿园。我和妻都感到轻松许多,叶嫂的任务变成单纯做饭。

    看见别人或是给孩子买钢琴,或是给孩子找书法教师,或是买画笔画板,妻也急了,郑重地问我:我们让孩子向哪方面发展?我于是也买了电子琴,但他只玩了两天,便再不去摸它;也买了画笔画板,但他只学会了画葵花就扔下不管;我们也请幼儿园阿姨让他进舞蹈队和武术队,但他都只干了几天就不愿再干。妻开始叹气:糟糕,这孩子怕是成不了气候!叹完气便去逼他练琴、作画,他不干,母子俩说到恼处,就吵,吵罢妻就转而对我抱怨:都是你们家的遗传基因差劲!

    我张不得口,心中也有些着急。倒是叶嫂说:急什么?孩子太小,人就这几天好日子,如今不让他随心玩几天,长大要他玩他还没空玩哩!

    儿子的玩功确实很好!一盒积木,他变着花样一个人坐那里垒,能不吭不哼垒一晌;一片硬纸,他能又叠飞机又叠船,最后用剪刀把它剪成好多圆,贴上胳膊贴上脸。

    玩吧,既然你别的都不愿干。

    叶嫂有时还怂恿孩子玩,常在哄他睡觉时轻声唱:一生两岁抱娘怀,三岁四岁地下踩,五岁六岁你快玩乐,七岁八岁就有绳拴来,不放牛来就捡柴,不捡柴来学手艺,不学艺要把书来买,反正你休想再自在……

    妻对叶嫂这样唱很不满意,说这叫不重视幼儿期教育,是农村的落后习惯。但儿子却对叶嫂的放任极其满意,而且感情上也同叶嫂越发亲近起来,最后闹到晚上不同妻睡而非要同叶嫂睡不可。

    他五岁的那年夏天,一个星期日,叶嫂领他外出,半晌时拉他回来,高兴地朝我和妻叫:你们的儿子办了件善事,这孩子将来会是好人!我和妻急问详情,方知:儿子刚才在街上要买冰糕吃,叶嫂给他一毛钱让他自己去买,走到卖冰糕的老奶奶身边时,看见一个断腿的乞丐在向另外两个买冰糕的大人讨钱买饭,那两个大人没理乞丐,儿子站一边默看一霎后,竟把自己手中的一毛钱朝那断腿人手上一扔就跑回了叶嫂身边。叶嫂讲罢又把儿子搂在怀里喃喃说:做人要紧的是心肠!

    妻把嘴撇撇。我慢慢弯下身去摸摸儿子的脸,心想,叶嫂说的也许有道理,人,要紧的是先懂得爱!

    经过找熟人托关系,儿子六岁半时到底进了重点小学。儿子背书包上学的那天,妻庄重地问他:“你长大想干啥?”“造罐头!”儿子指着他最爱吃的橘子罐头说。我和妻同时摇头。“记住,长大要当科学家!”妻嘱咐,“从现在起,你就要好好学习,长大争取考上大学,然后争取到美国、日本留学!然后……”

    “什么叫留学?”儿子眼中露出困惑。

    “现在先不谈这个,要紧的先上好小学。”我用自行车驮他去了学校。

    孩子在学校的表现还可以,得过几次三好学生奖状,学习成绩在班上不数第一但排在前列,第一批入的少先队,妻和我都还满意。不过有一个毛病比较突出:爱花钱!三年级上学期,他竟敢在学校私自“请客”。那次学校让交一种什么杂费,每个学生带十二元,我手边没零钱,便给了他两张十元的票子带上,嘱他把余钱带回。中午等他放学回来吃饭,直等到十二点半还不见人影,便有些着急,去问住在附近他的一个同班同学,那位同学说,看见他同另外三个同学一起进到学校旁边的小饭铺里,说是他要请那三个同学吃饭。我一听火了,好你个小东西,这个年纪就敢下饭店请客了!我骑上自行车就往小饭铺跑,进门一看,果然,他正在柜台前买吃的:一瓶汽水,八个小包子,四碗汤面条,而后四个人围着一张桌吃起来,我强忍着没有立时发作,站在饭铺一角看他,一待他们吃完,我就阴着脸上前,扯起他的胳膊就往外走,他见我脸色不好,忙把剩下的钱从兜里掏出递给我说:“爸,我花了两块四毛四分钱,这剩下的给你。”我没说话,抓过钱塞进袋里就带上他骑车回家,一进屋,啪啪啪就朝他屁股上打了几掌,妻也朝他怒喝:“跪下!”

    他委屈地争辩:“为什么打我?”

    “跪下再说!”我吼,同时打了他的两个腿弯,逼他跪了。他哭了,边哭边叫:“凭啥打我,我不就是请同学们吃顿饭?”妻气极地叫:“你好胆大,现在就敢不经同意乱花钱,将来长大还得了?”他竟然犟:“那你们平日为啥也请人吃饭?请客时为啥不经我同意?”我一个耳光过去:“老子请客有原因,还要你同意?”“我也有原因,”他抹一下嘴角的血丝,叫:“王陶陶的爸妈出差,中午让她吃饼干喝开水,我让她到我们家吃午饭她不来,后来我想我有钱,领她到饭铺吃也行,她过去给过我烧饼吃,李星过去送过我巧克力,郑虹帮我找过红领巾,我请他们吃点饭有啥不好?”“嗨,你还有理了?”妻也给了他一掌。“打吧,你们,等你们将来老了,我也不准你们请客!”他哭着说。

    他整整在地上跪了四十分钟,至死不肯认错,妻气得下午没有上班,晚上没有吃饭。

    儿子今年已经十岁。他的人生之路将会怎样延伸,我们都还不能说清。每晚,叶嫂会哼着歌子催他入睡:“……九月菊花黄,劝劝周家郎,倘要种庄稼,可别贪玩耍,误了田和地,冬春饿肚皮,倘要耍笔杆,也须细掂量,笔杆虽不重,会变杀人枪;倘要去做官,断案可别偏,不图钱和物,只图无人冤;倘要去经商,别把良心丧,不坑也不骗,免人指脊梁……”每当我听着那低低的歌声,总要在心里泛出一丝莫名的不安:儿子,你将来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带给爸妈的会不会是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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