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贺的脸当时红得很彻底:他听出了那笑的含义。像是为了解释,为了挣出这被人瞧不起的境地,他哑声补充了一句:我姑家是地主!这话一出,大伙的笑声戛然而止。我们那会儿都知道,有这社会关系,他是不能有很高的选择了!
不久,我便应征入伍。四年后的那个初冬,我探家回到故乡才知道,天贺果然当了他所在的那个大队小学的民办老师。
我决定去看他。这一则是因为当初在校时我俩都爱玩篮球,彼此有点感情,在学校吃饭常蹲在一块儿,他买了白馍总要掰给我一半,我买了凉拌黄瓜必定拨给他半碟;二则我那阵刚提了排长,穿上了四个兜的衣服,很想夸耀一下,让更多的同学知道我的成功。
我骑车到他任教的那所大队小学时,已近晌午,破败的校园里很安静,学生们显然已经放学,我看见一个穿着旧棉袄的人正弯腰在钉一个凳子,估计他是校工,便上前问:同志,知道天贺老师住在……我的话未说完,他仰起脸来,我们都叫了一声:呀,是你!便抱到一块儿了。他长我三岁,个子比我高,在学校打篮球时就很有力气,这会儿的力气仿佛更大,搂得我喘不过气,“嗬!当上军官了!”他放开我时摸着我的衣服啧啧赞道。我很自豪,便问他:“你过得怎么样?”他笑笑说:“就在这里教书,队里记工分,每月还补给八块钱,日子不错!”我注意地望望他的陈旧衣着,估计他的日子好不到哪里去。他领我看他教书的教室,房子低矮得厉害,桌凳歪七扭八,但他却兴致勃勃地给我说他的教学计划,说他班里几个学生学习用功,说他教的三年级二班如何在学校里的一次考试中得了总分第一。我没心听,只在心里为他悲哀,看来,他恐怕是一辈子要在这个可怜的地方干下去了!
看一圈教室出来,他说:“走,到家里吃晌午饭去!顺便也见见你嫂子!”我听了一惊:“怎么?你结婚了?”他依旧笑笑说:“俺娘身子有病,想叫俺早结婚,好有个人帮她做饭照料弟弟、妹妹,我就答应了,反正,我这辈子也成不了什么大事,早结就早结吧。”我又笑笑问:“嫂子漂亮吗?”当初在学校时,他因为身个高,面孔也耐看,加上课余常打篮球,胳膊上、腿上、胸上的肉瓷实,浑身都透着一股壮健气,所以很惹女同学们注意,平日上理化实验课,班上几个女同学都找理由往他所在的试验台前凑。我估摸凭他这样的条件,在农村找对象,一定会找个漂亮的。他仍旧是笑模笑样地答:“凑合着吧,漂亮的咱也娶不起。”
从学校到他家所住的村子,有二里地,我们边走边谈,离村还有几百步时,他手朝村头一棵树下的一个紫衣女子一指:“喏,就是她,八成见我回来晚了,在等我吃饭。”又走近些,他便叫:“亚兰,快过来,这就是我给你说起过的达功,如今是大军官了!”我注意到那是一个相貌十分平常身个瘦小肤色微黑的姑娘,她羞羞地朝我点点头,招呼了一句,便闪到天贺那边,从他手里接过一摞学生的作业本子,默默地走。到了家,尽管我先声明了有什么饭就吃什么饭,不许再麻烦!但亚兰还是进厨房,忙乎了半天,最后端上来的是,一盘炒鸡蛋、一盘生拌萝卜丝和两碗白面条。我添第二碗饭时,发现在厨房的亚兰,吃的是和了薯面的杂面条,便知道,这两盘菜和白面条,是天贺家里所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了!那天离开天贺家时,我的心很沉重,有点可怜他,便劝:“还是想个法子去干别的吧,甭再干这一月几块钱补助费的民办教师了!”未料他竟笑模笑样地拒绝:“我教这两年书,发现这行当倒适合我,已经喜欢上了;再说,我也没有别的才能,没有什么人际关系,干别的怕也不中。”
我叹口气,默然同他握别。
这以后,我一连五年没回家。
大约是在第四年的秋天吧,我收到过他一封信,信写得很简单,说他已经开始教五年级的语文并当班主任,让我帮他买一本教育出版社出的小学教师语文教学参考书。我接信后跑了市里的两个书店,没有见到,原想下个星期日再去另外几个书店找找,不料因杂事多,竟忘了,而且忘得彻底,连信也忘记给他复了。直到后来领着新婚的妻子探家坐到火车上,想着到家后该拜访的朋友,才又倏地想起天贺让我帮买参考书的事,后悔得直拍脑袋。因此到家后的第三天,我领妻子拜会的第一个朋友就是天贺。
不过五年的工夫,天贺的变化真大呀,脸上原先的那股圆润早已没有,额头、眉心和眼角都已满是皱纹,胡子是又浓又挺了,衣履更显得破旧,左裤腿的膝盖上有一个显然是仓促补上去的补丁,针脚大得厉害。我们见面是在他家的责任田地头,那天是星期六,我和妻是先到学校经校工指点才找到这里的。当时天贺正在地里翻薯秧,听见我喊,急步奔过来,在裤腿上蹭了一把手上的土就抓住我的手摇,接着望了我的妻笑问:“这就是弟妹吧?走,快到家里去!”我说:“不用了,就在这地头坐下说说话,你不是还要干活吗?”他急忙摆手:“不要紧,责任田里的这点活好干,我每天上午和下午放学后都可来干一阵,再说,还有星期日,整整一天时间,忙得过来!”我们只好随他往他家走,边走我边从侧面打量他,他已经像一个地道的农民了,只有那双眼睛里的秀气和聪明,还能依稀显出他是一个有知识者。
他的妻子的变化更叫我吃惊,那个黑黑的身材瘦小的姑娘已经不在,迎接我们的是一个丰满得近乎肥胖、敞怀喂奶的妇人,她的声音也已响亮得惊人,她大声地喊他四岁的儿子和三岁的女儿来见我们。“你们已经有三个孩子了?”我有些惊异,望着他们那四岁、三岁、一岁的儿女笑问。“嗨,都怨她和我娘。”天贺苦笑着指了一下亚兰,语气里多少有点抱怨。“多一个儿女老了多一份依靠!”亚兰的话里满是自豪。“那你们为啥不把孩子之间的间隔留大一些?”我的妻开口问亚兰。亚兰响亮地笑了:“妹子,你是城里人,不懂,我三个孩子连着生,要艰难就艰难几年,要麻烦就麻烦一次。倘是间隔着生,每个孩子都要麻烦几年,还不如这样!”我和妻都笑了,天贺也笑了,只是他的笑有点苦。我问天贺:“孩子这么多,影响不影响你教学?”他摇摇头:“问题不大,亚兰这点还懂,不让孩子们影响我备课上课!”“那当然!”亚兰在一旁立刻接口,“他既是给人家当老师,我就不能让他误了人家孩子的学业,白吃公家的饭!我从不让他过问孩子们的事,至多是让他课余多干点责任田里的活!夜里,总是俺娘儿四个睡一个屋,让他另睡一个屋,好看书改作业!”“哦。”我有些意外地望定亚兰,没想到这个女人在这方面还如此明白。“那不,去年天贺还在乡上得了奖哩!”亚兰用手指了一下墙壁,我这才注意到,那上边贴了一个奖给模范教师天贺的奖状。天贺笑着摆手说:“这还值得炫耀?”我这时想起那年参考书的事,急忙向天贺解释一遍,天贺听罢,笑笑说:“买不到罢了,反正就二十万字,我已经抄了一份!”说着,走进里屋,拿出厚厚的一摞装订好的十六开的白纸,我接过一看,上边全是密密麻麻的钢笔字。我的天!我的心猛然一沉,把二十万字全部重抄一遍,对于这位有着三个孩子的小学教师,将是怎样的一种重负!我胸中原有的那份歉疚越加重了。我当初只要再努努力,也许可以代他买上一本,从而免去他的这一额外劳动的呀!我翻着他手抄的那本书,心里已经明白,他额上、眉心和眼角的皱纹,并不全是因他的家庭负担,其中的一个缘由,怕是因为他对他的学生们学习的操虑。
我看着那手抄书的时候,天贺和亚兰已去厨房里做饭,妻在逗着他们的小儿子玩。我翻罢书踱到院里,却忽听院墙那边的邻居家有天贺抑低了的声音:“七嫂,借我八个鸡蛋,我三天后就可以还上。”“说啥还哪,俺小四还不是因为你当班主任他才变好的……”
我的心又猛一坠。听见天贺的脚步向这边响,急忙走进屋里。我不能让天贺看出我知道他在借鸡蛋,那会使他难堪。
临走前,我趁天贺不注意,在他手抄的那本书里夹了一百块钱,我知道天贺看见会不高兴,但我还是这样做了,算是一点小小的帮助吧。
这之后我有十年没再回故乡,跟天贺自然断了来往。有一年老家里的一个堂兄到部队看我,我问起天贺,他说,如今已经调到乡办的初中里当老师了。我在心里默默地祝愿天贺能早日转成正式教师,使家里的境况得到改善。十年后的那个艳阳高照的秋天,我的生活中又出了一件大事——我被提升当了团长,衔至中校!这是我们家族史上从未有过的大喜!一种功成名就的自豪,使我决定立刻休假,回故乡走走,让家人同我一块儿高兴高兴!
我回到老家后,整日就在亲友们为我而设的家宴上喝酒庆贺,六七天之后,才想到应该去看看天贺,因知道他家的境况,我预先买了点酱牛肉、烧鸡和几瓶酒装到包里,准备见面时也喝几杯。
我按照朋友们的指点,径直找到天贺现在任教的那所乡办中学,这里离他家远了,有三十多里地,所以他也有了一间宿舍。我去时他正在宿舍里批改学生作业,看见我,仍旧是笑模笑样地跑出门抓住我的手摇。他的宿舍是平房,潮湿而又狭小,但收拾得颇整洁,墙上贴了课程表、教学图表和几张奖状,桌子上堆满了学生的作业本,墙角的一个旧木箱上放着锅碗瓢盆。“怎么样?日子过得好吗?”我望着他那白了几乎三分之一的头发,照例问。“还行。”他笑笑,“去年领导又给我加了钱,一月八十来元,加上家里种地的收入,比前几年好多了。”“还没转成国家正式教师吗?”他摇摇头:“规定教龄够二十年的才转,我还差一点,再等等吧。”我们说话间,晌午放学的铃声响了,不大时辰,一个扎小辫的十二三岁的女孩背着书包走进来,先是脆脆地朝天贺喊了声爹,及至看见我坐在他爹身边,才猛地止住步,红了脸张皇地望着我。“汶儿,这是达功叔,快问叔好!”“叔叔好!”汶儿向我鞠了一躬。“长这么高了!”我把给天贺的儿女买的几件衣服递到汶儿手上,“怕不一定合身,以为你们还低着哩。”汶儿怯怯地低下头,这孩子从天贺身上继承的东西挺多,眉眼很漂亮。“她哥今年考上了高中,她跟我在这儿读初中。”天贺慢声解释着,“我们爷俩自己做饭吃,不在学校食堂买饭,也可以省点钱;家里她弟弟在上小学,由她娘边干活边照应。”我看见汶儿放下书包懂事地提上篮子要去买菜,便急忙掏出带来的烧鸡、牛肉等往桌上摆了,拉他们父女在桌旁坐好,一边去拧酒瓶的盖子一边说:“今儿个我请客,我们来庆贺……”“怎么,你也知道了?”天贺听我这样说,突然冲动地站起身,截住我的话,两眼放光地问我,我当时被他问愣了:知道什么?就在我愣住没有开口的当儿,天贺激动地说开了:“我也没想到,我的班里会有七个学生考上了中专,会有三十二名学生升了高中,升学比率达百分之九十一,你不知我有多高兴!知道这消息的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就在这屋门外边快活地走。我原来想,只要有两个人考上中专,有二十个人升上高中我就心满意足了,没想到大大超过!七个初中生一下子考上了中专,七个!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七个人已经要成为国家可用的人才了!这七个人考上的都是师范学校,出来就是老师!七个老师,又能教多少学生啊,又有多少农村孩子有了老师呀……”
我惊异地望着这个平日不愿多话此刻却滔滔不绝的人,他那张被皱纹侵蚀得不成样子的脸全被喜悦和自豪照亮,望着他,我的心里霎时升起一缕惶愧:他是在为他的学生高兴,而我是在为我的提升激动。“今天是应该庆贺庆贺!知我心者还是你达功老同学,来,咱们喝!”他高高地举起酒杯,我也急忙把杯举起说:“来,为了你的那些成功了的学生,干!”天贺以为我那天原本就是专为庆贺他的教学成绩而来,我只字不再说我的提升,只陪了他喝。他那天破天荒地不再约束自己,第一次在我面前喝得酩酊大醉。我扶他在他那张可怜的木板床上躺下时,他还在说:“达……功……我……高兴……呀……”
我那时方明白他对教学这个行当和他的那些学生热爱到怎样的程度……
这一回醉别之后,又是两年过去。
再见到天贺是在今年春天。因母亲有病,我又回到了故乡。天贺并不知道我已到家,他是来看望我母亲时见到我的。他下午放学后骑车赶来,到时夕阳已经落地,我在院中握住他的手那刻,发现他衰老得委实太快,离上次见面不过两年时间,他已经颇像五十岁的人了:腰佝偻了;颊开始陷;皮肤已经完全没有光泽;视力可能也下降得厉害,戴的近视镜与上次又有不同;举止中带了一点中年人不该有的迟缓;力气仿佛也都大部流失,他把为我母亲买的一小塑料桶蜂蜜往桌上放时,竟带了气喘。
他在我母亲的病床前问候了一阵后,便随我到厢房里坐下聊天。我记得他的教龄已经超过了二十年,便问他转没转成正式教师,他在自己大口吐出的旱烟烟雾中缓缓地摇了摇头,用低得我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没有,有比例限制,得到下一次了。”我有些意外地哦了一声:“下一次?还要等下一次?”“等吧,总有转的一天。”他叹了口气,脸色越发地阴郁起来。猛吸几口烟后,用一种掺杂着尴尬和不好意思的声音说:“达功,有件事,大哥想求你!”“说吧,只要我能办到的。”和天贺相交这么多年,这还是他第一次张口求我,我估计,他是真遇到什么难题了。“是这样,”他让一口烟在嘴里憋了许久,才把它们放出来,“我的大孩子高中毕业了,没考上大学。公办老师的孩子,没考上学,会安排工作;别的民办老师的孩子,没考上学的,也能找一份临时工做;可我求了几个人,却没有办成。你嫂子埋怨我无能,她不让孩子做农活儿,她说责任田里的那点活她一个人能做得了,非让孩子出去做公事不可!她天天跟我闹,说跟了我这个窝囊废丢人,一辈子只会当民办老师,连后代的前途也耽误了。前些日子到学校哭闹时,还顺手抄起一个墨水瓶往我身上砸,弄得我满身满脸都是墨水,这不,这里都砸肿了。我没有办法,我又教着初中毕业班,总不能天天为了自己的孩子跑,耽误一个班学生的学习。恰好,招兵开始,我就想到了当兵这条路,可一问才知,当兵也要开后门才行,如果没有熟人,有时验上的兵也可能让别人顶替了。我正愁,今天见到你,你就帮帮忙让孩子当兵去吧,他的身体没有毛病,政治上你也晓得,一清二白,让他去吧,大哥实在没别的门路,大哥求你了……”
我望着他那双浸满了恳求的眸子和眼眶里晃着的水,心酸得眼中也浸上了水雾,我颤了声说:“你放心,我一定让孩子当兵去!我这一两天内就去县人武部找人交代。”
“大哥难为你了!”他双手紧紧地抱住了头。
“没有,”我抚慰地拍着他的瘦削的肩,“这桩事我办得了!……”
那晚,吃过夜饭已是八九点钟,我本要安排床铺让他住下的,但他执意要走,说原计划明天早自习时他要给学生们讲解两个疑难问题,住下就耽误了。我见他回校心切,不便留他,就送他上路。从我家到他任教的乡办中学,有二十五里路,摸黑骑够他骑近两个小时的。那晚又恰巧无月,在隐约的星光下看着他渐骑渐远的身影,听着他那辆旧自行车在土路上颠出的咯吱声响,我的心悬得很高:天贺,你可要小心,别摔跤伤了身子。
我在村边站了许久许久,直到夜把他的身影和车子的响动彻底掩起,直到银河里的星全部出齐,直到那颗流星划过幽蓝的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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