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那刻什么话也没说,只把被枪子擦出一条横疤的额头低了下去,因为低头,他后颈上被另一颗子弹咬出的伤痕也更清楚地显露在了苍白的灯光下面。哥和我那刻都没吭声,我们都不知此时此刻如何开口。我们只静听着窗外那一声紧一声的蝉鸣,静听那蝉鸣中夹杂着的斑鸠叫声,就在这蝉鸣和斑鸠的叫声中,外婆缓缓闭上了眼睛。随后,我们听到了父亲一声浊重深长的叹息。
我们当时都为父亲感到难受,受到一个将死之人的谴责,其分量比任何其他谴责都重!外婆的这句话也许会永远坠在父亲那颗苍老的心上,使他的退休生活平添一场不宁。
但仅仅半年之后,外婆的怀疑竟被证实:母亲不是死于肺痨!
父亲过去撒了天大的谎!
哥哥和我在事实面前被惊得目瞪口呆!
那个细雨漫洒凉风轻绕的深秋后晌,我和哥哥走进谢叔叔的家门,原本不是去调查妈妈的死因,我们也从没有想到这事需要调查,我们一直深信父亲的说法!我拉哥哥去谢叔叔家是另有目的:父亲所在的干休所新盖了两排二层小楼,每套都是楼上楼下六间,外加前后小院,楼梯在室内。这两排房已分配在即,但据传出来的分配方案,没有我家的。我很着急,我所在单位的房子很挤,如果父亲能分到这批房中的一套,我就可以领着妻子、女儿回家来住,父亲和继母和小妹住楼下,我和妻和女儿住楼上,互不妨碍。因此,我便拉哥哥去找谢叔叔,谢叔叔当年是父亲的秘书,同父亲一块起义参加解放军的,由他出面代父亲要求分房比我们出面有理有力,而且父亲知道了也不会着恼怪罪——父亲一直说他眼下住的房子已经可以。
我们同谢叔叔为房子的谈话进行得很顺利,谢叔叔和父亲同住一个干休所,他说照级别按规定老首长应该搬进新楼,他答应第二天就去找干休所的领导要求。我很高兴,哥哥的心情也很轻松,接下来我们开始拉家常。许久之后我开始后悔,当房子问题谈完后我们不该不走,那样,那段残酷的历史我们或许就可以避开!
遗憾的是当时我们开始拉家常。我们由在客厅玩耍的他的外孙女说起,说那小姑娘的聪明和学业,由那小姑娘又说到他的女儿,由他的女儿又说到他的老伴的身体健康。谈话像屋外被轻风挟裹的雨丝一样,随便飘移拉长,说到他的老伴时他感叹一句:“嗨,幸亏有你们的妈妈介绍,要不然我还不会找到你们的婶婶,没有你们的婶婶,我这辈子可是要吃苦了!你们妈妈被打死的第二年春天,我们专程去她的坟上……”
谢叔叔突然停住不说了。
我瞥见一丝惊慌在他那昏黄的眸子间一闪。
我当时并没留意到那关键的一句,我只是诧异谢叔叔的突然住口。谢叔叔还算机灵,他没有立时去纠正——他大概知道纠正反而会引起听者的注意,他继续开口说:“我们专程去她的坟上……”
但是晚了。哥哥听见了那关键的一句,哥哥打断了谢叔叔的话,颤声问:“你刚才说我妈妈被打死,谁打死的?”
“是吗?我怎么会那样说?”谢叔叔笑望着我和他的外孙女,“你妈妈明明是患肺痨死的,我会说是打死的?难道我已经老糊涂了?”
“你刚才是那样说的!”哥哥站了起来,面色凝重。哥哥在市法院做审判员,职业训练了他抓住关键语句的本领。
“不会的!”谢叔叔坚执地摇头,“我虽然老了,但还不会老到大白天说胡话的地步!”
我当时努力去回想谢叔叔刚才是不是说过这一句,我觉得我想起了,他是说过。
“你是那样说的!”哥哥仍然站在那里望定谢叔叔。
“好,就算我老糊涂总行了吧?”谢叔叔面有愠色拍了一下沙发扶手。
我急忙拉哥哥出门,我担心真惹恼了谢叔叔影响到我的要房大计!
但哥哥并不罢休。哥哥说,一个人很快便坚决否认自己说过的话,只会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真说错了,另一种是无意中说出了真情又想掩盖——人有一种顺口说真话的习惯。
哥哥说,我们需要证明他是不是属于前者!哥哥要我立刻跟他去另一个干休所找陈叔叔,陈叔叔早年是父亲的护兵,后来是父亲的警卫干事,他一直跟在父亲身边。
我想起外婆对母亲死因的怀疑,身子不由自主地打个哆嗦。我默默地骑车跟在哥哥的身后向陈叔叔家走,细雨淅沥,车轮在马路上溅起一串串水滴。那时我开始有一种要听到什么消息的预感。
和陈叔叔寒暄之后,哥哥开口就问:“我妈妈被打死那年你就跟在我父亲身边?”
陈叔叔点头说:“是的。”
他没有纠正哥哥的问话,他想不到纠正。我知道刑侦学上的这种询问方式叫猝不及防。陈叔的这种回答实际上已是一种证实。
“我妈妈被打死之后我们兄弟俩就被送给外婆了吗?”哥哥接着又问。
这一次陈叔叔警觉了,他的眼珠一跳,坐直身子问:“谁告诉你们妈妈是被打死的?”
我刚要回答,哥哥已先我开口:“我爸!”
陈叔叔眼睛倏地瞪大,似乎想从我们脸上看出这话是不是有假。
“爸爸说了,这事不必再瞒我们。”哥哥的眼睛眯得很细,不多的一点目光也已扭向墙角。
“嗨,他真昏!”陈叔叔突然拍了一下大腿,把脸扭向了窗户。
已经不需要问了,事情已经证实:妈妈是被打死的!哦,妈妈!我的心痛楚地缩紧。你二十二岁竟被人打死!现在需要弄清的就只是两个问题了:是什么人?为什么打死了妈妈?!
哥哥紧接着说:“陈叔叔,我们想知道妈妈遇难的详细过程!”
陈叔叔把双眼闭起将头摇摇:“我老了,过去的事都记不清了!”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才又说了一句,“你们的爸爸很爱你们的妈妈!”
这一点不用陈叔叔说我们也知道,外婆不止一次地给我们说过父亲向母亲求婚的过程。外婆说,母亲那时是邓州城里数得着的漂亮姑娘,论相貌论学识很少有人能与她相比。那时外公办了一个烟叶行和一个卷烟厂,收入相当可观,所以也有足够的钱让母亲去买脂粉买绸缎梳妆打扮。从母亲长到十四岁开始,媒婆们就开始上门热闹,外公外婆就开始仔细地挑选女婿,但一直到母亲十七岁上这事还没有最后定下。母亲十七岁的那年秋天,父亲出现了!父亲那时已是国民革命军五战区抗日游击队的少将副司令。父亲与母亲相识是在一家香粉店的门口。那是一个云轻天阔的秋日上午,母亲和一个女佣一起出门去离家不远的“优雅香粉店”买粉,买完粉听见嘚嘚的马蹄声和吆喝声在街道上疾响过来,便急出店门去看热闹,刚出门陡然听到一声清脆的马鞭响,母亲一惊,手中的粉盒蓦地落下,白色的香粉撒了一地,母亲惋惜地叫了一声,她的叫声刚落,那伙骑马的兵已勒住了马头,其中一个穿呢子军装的男子把目光射向了母亲,他看了好一阵没有说话,直看到母亲低下头去,那时候香粉的味儿已在街上漫开,那穿呢子的男子耸了耸鼻孔,慢了声说:“小姐,非常抱歉,我的鞭声惊了你,我要赔你的香粉!”说罢,用马鞭朝一个侍从一指,那侍从立时进了“优雅香粉店”买了十盒香粉出来。我母亲见状急忙羞红了脸摆手表示不要,而且立时拉了女佣低了头急往家走,那穿呢子的军官倒也没再说话,只是骑了马在母亲身后缓缓跟着。我母亲那阵越发慌乱,几乎是跑着进了院门扑到外婆怀里。外婆看见那么多骑马的兵站在门外,腿也有些发软,后听见那穿呢子的军官礼貌地说道:“老人家,我们刚才在街上惊吓了令爱,使她的粉盒碎了,我们是来赔粉的。”她才松了一口气,才说了几句客套话,及至发现那呢服军官紧粘在母亲身上的目光,才明白了他们尾随而来的真正目的。
外婆说,她当时一发现那目光就知道,日后肯定要有事情发生。果然,第二天上午,邓州的县长就带了两个护兵抬了两箱绸缎衣料上门保媒。这时她才知道,昨日登门的那个着呢服的军官是五战区抗日游击大队少将副司令魏卫中,今年二十九岁,现住襄阳南边山中的指挥部里。外婆说她当时虽觉意外,但心里着实高兴,自己的女儿被这样一个大人物看中不能不说是一种荣幸。何况那魏卫中长得也不错,虎虎实实的一副身架,红红润润的一张面孔。外公先上来有些犹豫,担心女儿嫁这样的大人物日后自己管束不了女婿,但后来一想这门亲事会保障他的生意兴隆,也就痛快同意。当时唯一表示异议的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说,凡是这样的人物怕都已娶了几房夫人,她不愿!外婆那天不敢不收下对方的礼物却又不想违女儿的心愿,所以很为难,而且三天后,不知母亲从哪儿打听到了什么,决绝地说她不愿这门婚事。外婆说她见女儿如此执拗只好对保媒的县长小心地讲了一句:“俺姑娘是个倔脾气,一时很难说通。”那县长倒没生气,只说“亲事不成做朋友吧”。自此后魏卫中便几乎天天登门,登门即带礼物,进屋就找母亲搭讪,母亲不得不和他应酬,一来二去,两人开始熟络。深秋的一个晚上,外婆说她隔着门缝看见魏卫中跪在母亲跟前,仰脸向天说着什么,而且把腰里的手枪掏出来对着自己的脑袋比比画画。第二天,母亲就说她愿意这门婚事。不久,便举行了盛大的婚礼,魏卫中就做了我们的父亲。外婆说,结婚后父亲对母亲百依百顺,母亲想吃什么、穿什么、玩什么,只要她一张口,父亲总要千方百计为她弄到!外婆说她亲眼看见父亲早晨帮母亲穿衣服晚上帮母亲洗脚,她说她那时认为母亲真有福气,甚至对自己女儿的幸福生了妒忌!
哥哥和我站在父亲面前。“我们想知道母亲为什么被人打死?是被什么人打死的?!”哥哥平平静静地这样开口。我瞥见父亲那苍老的身体哆嗦一下,肌肉松弛老皮云集的双颊一阵抽搐,扶在沙发扶手上的青筋凸显的双手同时一抖。我估计父亲要坚持他的一贯说法:母亲死于肺痨。但是没有,父亲没有立刻开口,他朝我们指了指沙发,我在沙发上坐下,哥哥没坐,哥哥那催促快说的目光一直定在父亲脸上。
“唉!”父亲长叹了一口气。
云把天和地之间的空处几乎全部填满,夜,黑得完全而彻底,空气中饱含着一股发腥的水汽。就在这样的夜里,日本兵悄无声息地包围了父亲所在的五战区游击大队指挥部。母亲是前几天刚到这里的,正酣睡在父亲的臂弯里,隔壁的房间内,躺着哥哥、我和我们的奶妈。枪声是骤然响起的,尖厉揪心骇人,父亲一骨碌爬起身去抓他的勃朗宁,母亲穿着睡衣慌慌地扑向我和哥哥的睡房,那时哥哥和我的哭声已经响起,这哭声引来了密集的子弹。上马!妍妍!父亲那时已跨上马背,站在门口喊母亲。父亲的队伍已迅速组织起了抵抗,负责警卫的护兵马弁们飞快地安排我们一家转移。我们一家人上了马,哥哥和我被抱在两个护兵的怀里。我们开始了在黑暗中的突围,枪声嗒嗒,马啼嘚嘚,没有人注意到在飞速移动的队伍中发出了一声呻吟,母亲中了子弹翻身落马,鲜红的血霎时将她白色的睡衣全部染透,她倒在那松树林里挣扎了许久无奈地看着血液流干……
我想,父亲这么多年向我们隐瞒的,大概就是这样一个故事,他怕这残酷惊吓了我和哥哥,所以一直没说。母亲死在一九四〇年,故事差不多应该是这样的!
“我原本是想等我死前再告诉你们的。”父亲缓慢低沉地开了口,声音伴着重重的喘息,“你们知道,我一开始从老家出来,投奔的不是共产党的军队,而是土匪,我那时还不知道什么国家、民族,我只是不愿像你爷爷奶奶那样终日辛辛苦苦忍饥挨饿地给地主干活,我想过几天痛快日子。当土匪时,我杀过人绑过票放过火,当然对象都是富人。我凭着一股不怕死的劲头当上了杆子头儿。后来队伍越扩越大,人枪都到了四千。附近各县的县长都怕我们,国民党派兵想来剿灭,我们同他们干了两仗后他们只得罢休。后来日本人打来了,我的队伍那时尽管装备不好,还是跟日本兵干过几仗,虽然大都败了,但我们的名声在民众中却大了许多。不久,国民党五战区司令李宗仁派人来找我,问我愿不愿共同联合起来打日本,愿意的话,他将我的人马收编为五战区抗日游击大队,衣服粮饷均按正规部队标准供应,封我为少将副司令,司令空缺。我当时想了三天,觉得在粮饷困难的情况下这条路倒也可走,就点头应允了。谁知收编以后,我在老河口五战区司令部接受的任务却是:驻防鄂北大洪山一带,抗日为次,与中共的鄂豫皖挺进纵队对峙为主,监视并相机消灭新四军的这支部队!眼见得日本人在我们国土上又杀又奸又烧,你们的爷爷和大伯就是被日本兵打死的,却让我的人马把枪口对准也打日本人的新四军,你说我这心里好受?恰好,那时新四军挺进纵队的两个干部被我的手下抓住,我就利用这两个干部同他们的纵队建立了联系,同他们商定:彼此不开仗,共同打日本!这之后,他们的纵队领导悄悄来过我的司令部,我也乔装改扮去过他们的司令部。就是在同共产党干部来往的过程中,我才懂得了国家、民族、社会主义等名词,才明白了人不该浑浑噩噩过一世的道理。这之后,我们的来往愈加密切,他们把捉住的日本俘虏交给我,让我去五战区请功领赏;我则悄悄地给他们送枪支弹药,护送他们的干部往返延安,给他们提供国民党部队的行动情报,还把电台交给他们使用。做这些一直是非常保密的,后来不知在哪个环节上出了毛病,引发了军统局的怀疑……”
父亲爆发了一阵长久的咳嗽,而后又是一阵粗重的喘息,他双手捧着自己的头在那里恢复重新说话的力气。
已经是满天霞光了,跑了半夜的带篷马车开始沐浴在一片朝晖里。前边,差不多已经看得见五战区所在的老河口市区了。马车上的父亲瞧了瞧带金链的怀表,摇醒了倚在身旁的母亲说:“妍妍,快到了。”母亲睁开美丽而惺忪的睡眼,望着远处的老河口市区叫一句:“啊,真美!”父亲是昨天半夜接到战区司令部速来开会的电报的,母亲闻讯,说她从未去过老河口,也想跟去看看。父亲只犹豫了一刹那便点头同意,他很愿借此让五战区的那些长官们看看他拥有一个多么漂亮的妻子!前边是一个山口,带篷马车缓缓地向山口驶近,父亲的骑兵卫队紧挨在马车两旁,车轮的转动、马的喘息、枪托的磕击,将这天亮时分荒郊的寂静捣碎。父亲、母亲和卫队的士兵们谁也不知道危险正在向他们逼近,根本不晓得军统局的特务就埋伏在前边的山口里,更不知道特务们早已为当天的《河口日报》准备好了一条待发的消息:“五战区抗日游击大队少将副司令魏卫中在来河口开会途中,突遭日寇侦察分队伏击,不幸殉国……”马车走进山口时,母亲还偎在父亲怀里。枪声是骤然响起的,父亲在听到子弹飞来的第一瞬,便嗖地跃出车尾并迅速抽枪开始了反击,他的卫队也以极快的速度开始了战斗。特务们的子弹几乎全部是倾向马车车厢的,当马车在父亲和卫兵们的拼命掩护下奔出山口时,母亲已经倒在了血泊里……
根据军统局的杀人惯伎,这一幕很可能发生,母亲大概不是死于日本人之手,而是这样被打死的!
“我现在给你们说说我年轻时的坏毛病。”父亲终于又缓过气来,开口说道,“你们听了可以恨我骂我看不起我,但我不能不说,这毛病是我刚当土匪时染上的,我喜欢玩女人。”
“我们不是要听这个!”哥哥脸通红地打断父亲。
“这和你们母亲的死有联系,”父亲那苍老的脸上仿佛闪过一丝红晕,“不说这个讲不清楚。”
我愕然地望着父亲。
“那时候邓州城四周富人家的女儿、媳妇,凡是被我的手下绑了票的,大都要送到我屋里。”我看见血顺着父亲颈上的血管很快向头部爬升,“当了副司令后,邓州的‘怡春院’、河口的‘采花巷’、襄阳的‘醉春楼’也都是我常去的地方,在五战区的将官中间,我的不规矩是出了名的,被他们戏称为‘采花大王’。我这个毛病是一直到遇见你们的母亲之后才改正了的。我对你们的母亲是一见钟情,你们母亲的美貌和大家闺秀的仪态彻底迷住了我,我决心结束荒唐的生活,娶她为妻正式建立家庭,可你们的母亲不知从哪里打听了我的坏毛病,坚决不允我的求婚。无奈之下,我曾跪在她的面前对天发誓:今生今世再找别的女人,愿立刻就做刀下鬼枪下魂,听凭你处置……”
我现在明白了外婆的话。外婆说她有天晚上隔着门缝看见,魏卫中跪在母亲面前仰脸向天说着什么,随后还掏出手枪在自己的头上比比画画。如今想来,外婆见到的其实就是父亲对母亲的发誓场面。我仿佛看见母亲凛然地坐在铺了绣垫的雕花椅上,柳眉竖起叫:魏卫中,你为什么三番五次来纠缠我?告诉你,想要我这条命你抽枪拿走,想让我同你结婚做你的夫人,休想!魏卫中也就是我的父亲倒没有发火,只是赔了笑小心翼翼地问:妍妍小姐为何对我如此厌恶?是因为我长你十一岁显得老了?母亲很快地摇了下头:不是。父亲仍然含了笑问:那究竟是为了什么?母亲还没有开口,红晕已在颊上漫开,她的声音里满是愤怒和谴责:你说你已经和多少女人有过来往……母亲话未说完,眼眶已被屈辱的泪水填满。我仿佛看见父亲的脸上罩了尴尬,他大概没有料到母亲会打听到他的过去,在一刹那的沉默之后,用低沉而令人感动的声音说:是的,我过去是做过许多荒唐的事,但那全在遇到你之前,如果我早遇见了你,那些事情就根本不会发生,因为只有你才能把我的一颗心全部抓住,在你之前,没有一个女人有这种能耐。父亲边说边抽出手枪跪下双膝:如果你答应和我成婚,我对天发誓,今生今世再找别的女人,愿立刻就做刀下鬼枪下魂,听凭你处置!父亲用枪口敲了敲自己的额头之后,把手枪向母亲手里递去。我仿佛看见母亲的手缩了一下,眼中又充满感动的泪……
“我和你们的母亲成婚以后,我再也没做过对你们母亲不忠的事,这一点你们的谢叔叔、陈叔叔都可以作证。”父亲的声音显出了激动,“这除了誓言的约束之外,还因为在和新四军干部的接触中,受到了他们言行的影响;此外,我那时也懂得了爱,尤其是在你们兄弟俩出生之后,我的心除了军务,就全被你们娘仨占了去。我根本没有想到,军统局会对我用了那么一招!那是一九四〇年初春,我到五战区开会,会议结束时,到会的国民党中央代表突然对我笑着说:卫中啊,为加强游击大队的工作,决定给你送去一名参谋和一名女秘书!说着手一挥,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就站到了我的面前。我那时已经知道军统局对我起了怀疑,自然知道这两个人的身份和他们的任务,便装作轻松地委婉拒绝:感谢上峰的关心,只是游击大队生活艰苦,让这两位年轻人去吃苦我于心不忍,再说,我眼下的秘书和参谋都还够用,日后缺人才时,自当张口请求荐人。没想到我的话音刚落,那个叫云萌的长得颇有姿色的女特务就开口说道:魏司令放心,我虽女儿身,但愿在艰苦生涯中摔打,以锤炼自己效忠党国之心。这时,四周一些不明底细的党政要员们便一齐笑道:答应吧,魏公,你这样的‘采花大王’,鲜花送到眼前,岂有推拒之理?!我当时权衡了一下,知道既然他们派人监视我的主意已定,推拒是不可能的,而且因为自己喜欢女人的名声在外,如今若坚辞拒绝上峰‘送来’的这位漂亮女人,反会让他们觉得不近情理,引起他们更大的怀疑,促使他们对自己提早动手。于是,我便点头称谢,把这两人带回了我的指挥部。”
“回到我的指挥部的当晚,我就借口下支队检查军纪和战备,骑马悄悄去了新四军挺进纵队,向纵队的领导汇报了军统局对我的怀疑和他们派来特务监视的事,我最后提出,为防止特务发现破绽出现意外,我要于近日起义,干脆公开投入挺进纵队,与国民党一刀两断。但纵队领导经慎重研究以后认为,起义时机还不到,近日起义,弊多利少,原因是:(1)对日作战是大事业,歼灭侵犯襄阳东部日军的襄东战役开始在即,新四军挺进纵队需要大批枪支弹药,如果我率部起义,这些东西的来源即被切断,对日作战时两支部队的保障都成了问题。(2)蒋介石消灭新四军,五战区消灭挺进纵队的心一直没死,有我这个少将在五战区,可以获得这方面最宝贵最可靠的情报,对新四军的安全有利。(3)国民党一直在寻隙发动反共高潮,此时起义,他们会说是在抗日前线策动其部队哗变,说我们假抗日真反蒋,给他们以反共宣传的口实。纵队领导最后指示我:采取一切手段迷惑、欺骗监视的特务,并通过他们之手,重新获取五战区和国民党军统局的信任,为继续长期立于敌营垒中打好基础。”
“回返我的指挥部时已是黎明时分,身上虽然疲劳,但因为心中对下一步的做法有了底,反倒轻松了不少。万没料到,一进指挥部自家的小院,等待我的会是你们妈妈的一通大闹。我现在还记得那个空气干冷的黎明,我刚在院门外下马,就瞥见你们的妈妈双眼圆睁坐在客厅,我进门只惊问了一句:怎么起床这么早?你们的妈妈就骂开了:魏卫中,你不是人!你赌咒发誓说改掉旧习,可还敢从河口带来女人!你不怕坏天地良心……”
我能想象出父亲当时的那份尴尬和慌张,他一定是跑步上前低声解释:妍妍,你想到哪里去了?这是公事需要,云萌小姐是上峰派来的工作人员,怎么能扯到别处?母亲当时绝不会相信父亲的解释,她一定是怒不可遏地叫:你姓魏的甭给我狡辩!理由说得倒好,公事需要,傻子才会信你的话!啊,老天爷,我现在明白了,狗改不了吃屎!我不该相信你那张嘴!不该相信……我觉得我能理解母亲当时的心境,她是大家闺秀,她的自尊心和女人的那份本能,都不会允许别的女人去占丈夫的心。何况父亲有前科,他从外边带一个女人回来理所当然地应该受到斥责。在母亲哭闹父亲解释的当儿,我仿佛看见那个叫云萌的女特工从邻院探过脸来,不动声色地观赏这个场面,渐渐地,有一丝阴笑从她的眼中荡出,她把目光盯住了父亲那宽阔的后背。贱货!我觉得我现在才猜准了母亲的死因,母亲一定是被这个叫云萌的女人打死的!是的,一定是她!
“我怎么解释也无用,”父亲无奈地摇着那颗头发全白的头。父亲在几十年后的这个举动使我相信他当时的确无奈。我现在开始相信个人档案中那份履历表的作用了,人们通常是根据你过去的所为来判断你的现在和将来!父亲有拈花折柳的过去,所以母亲决不相信他有正派的现在。“有一刻,我曾经想把云萌这个女人的真实身份告诉你们的母亲,但我又有两份担心:一是她仍然不相信这话,把它视为我新的狡辩;二是她虽然相信却不会掩饰对那女人的憎恶、提防,妨碍我借云萌之手重新获得敌人信任的计划的实现。你们母亲的哭闹虽然当时被护兵们劝止,但从那天以后,她却坚决和我分居了,而且不和我同桌吃饭,视我如仇人一般。我原来估计她一怒之下会带着你们哥俩回到你们的外婆家,但她没走,她似乎是下决心住在我身边看看我和云萌要发展到什么地步。我那时真是难做人。可恨那个叫云萌的女人,为了便于探查我的内心,弄清她的上峰对我的怀疑是否准确,一方面开始暗中观察我和我的手下人的举动,一方面对我使出女人的那一套媚人诱惑本领。我知道她们军统局的戴老板曾有过高论:探查男人心底的最好使者是漂亮女人!他就是依据这理论训练他手下的女特工的。时过境迁,我现在可以给你们说实话,当时面对那女人的身体,我不是没有动过心,我曾经想过:只要她的身子,不让她看到自己的心不就罢了?要知道,她也很美,而且她的身份是秘书,她对我来那一套是极方便的,让我帮她解内衣上的扣子,倚在我身上让我批阅文电,执意帮我刮胡子。感谢上帝,对你们母亲的那份挚爱,帮我抵制了那诱惑。但是,你们的妈妈根本不相信我的干净,尤其是那天早晨她发现了云萌在帮我刮胡子——我对云萌的这类举动不能全都给以坚决的拒绝,因为那会让她看出我对她有戒心——便以为抓住了我们私通的证据,又同我铺天盖地地闹了一场……”
一个女人微笑着俯身给一个男人刮胡子,在理发店之外出现这亲昵场景的确让人怀疑!
我仿佛听见母亲愤怒而伤心地叫:魏卫中,今天你还有什么话说?你还怎样狡辩?没良心的东西,该遭天打五雷轰哪!……
“歼灭日寇的襄东战役开始前,我决定把你妈妈和你们兄弟俩送回邓州外婆家,因为这是一场血战,张自忠将军在战前的高级军事会议上一再要求:我所有参战将士都要有与日军拼到最后一口气死在战场的决心!但是你们的妈妈却怎么也不信大战在即,执意认为我送她回家的目的是为了更好地同那个女人鬼混,对我宣称:我们娘三个就是不走,你用什么理由来骗我也休想把我骗走,我要住这里让你的心不得安宁!眼见开战日期迫近,我急得没有办法,让你们谢叔叔、陈叔叔去劝都无结果,最后决定,强行把你们三个送走。我当时根本没有想到,那个早上竟是我和你们妈妈诀别的时刻,哦,那个早晨哪……”
妈妈根本不知道这是让她远离战场,她被反绑双手由父亲抱放到马背上时破口大骂:魏卫中,你不得好死!战马开始挪步,母亲无奈地仰望了一下晨空,流下了屈辱的泪。战马驮着她驰离了指挥部,陈叔叔和护送的一班骑兵紧随其后,当马队刚刚拐过指挥部旁边的小山包时,山坡上树丛里突然射来两颗子弹,母亲和一个护兵应声倒地。站在指挥部门口还未动脚的父亲听到枪声,吃惊地提枪上马,没跑几步,只见那个叫云萌的特务提着枪从山包这一侧急跑下来拦在父亲的马前喊:快,司令,有人劫持夫人!我在山坡上晨练刚好看见,开了两枪相拦!快快……
我想如果母亲死在那天早晨,就只有也只剩这一种死法了!
“你们的母亲起床梳妆之后,出门一见院外的马队整装待发,而且你们哥俩也已背在了两个叔叔身上,留给她的那匹坐骑站在马队中间,就知道我是要强送她走了。我当时估计她看出我要强送之后一定要哭闹着不上马,我已想好了办法,就是把她的双手反绑,抱放到马上。但出乎我的意料,她没哭也没闹,只冷笑着低声说了一句:好,魏卫中,我成全你和那个女人!便径直走到那匹枣红马前,踩镫上了马。我最后那一刻还很感谢你们妈妈的冷静,没再让我当众难堪,我根本没想到,可怕的事情转瞬便发生了:你们的妈妈上马之后,你们陈叔叔催马说走,马队便朝着邓州城的方向移步,不料你们的妈妈突然喝道:调头向南走!老子不回家了,老子要去投新四军!随我走!说罢,率先折转马头便向新四军挺进纵队的驻防方向走去。我浑身的血骤然一冷,我的第一个动作是飞快地去瞥视云萌,我注意到她的眉毛惊跳一下且双眼已经眯起。我知道我必须迅速采取措施。我当时的第一个想法是立即将云萌和那个男特务抓起毙掉,这事当时做起来不费吹灰之力,但这样做的后果将是什么?一旦两个特务与他们上级的无线电联系中断——他们自带有微型电台,一天三次与其上级联系,对此我一直佯装不知——他们的上级就会知道这里出了事,会很快对我和我的部队采取行动,可能借开会之名将我和我的团以上干部抓起,可能借换防之名将我的部队缴械干掉。要知道,我的防区后边就有国民党的两支机动作战部队。那样一来,新四军挺进纵队领导给我的任务就不能完成:即将开始的对日作战的襄东战役我的部队不仅不能参加,而且很可能由此带来严重影响——不会有人像我那样熟悉张自忠将军划定我守卫的地域!怎么办?既然杀不成这两个特务,那就必须立刻对你们妈妈采取措施,我当时抽出枪朝她吓唬地大吼了一声:回来!她勒住马扭头朝我冷冷厉厉地说道:我要让新四军领导……”
“我没容她说下去!我猜得出她要说‘我要让新四军领导给我俩评评理!’因为挺进纵队的领导来时她见过且对他们印象很好,我平日和新四军的来往虽然十分保密有时却没有瞒她,她知道我早晚也要过去。如果让你们的妈妈把那句话说完,两个特务就会判断出一切。我手中的枪响了,那是我此生听到的响声最大的一枪……”
我和哥哥几乎后退一步,骇然地望着父亲。我看见母亲吃惊地捂住胸口,缓缓从马背上转过身来,她像我们哥俩一样,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父亲会向她动手,她的双眼里满是惊愕,她在向地上坠倒的一刹那,惊愕变成了恨,那是一种无边的切齿的黏稠的浓烈的恨。她的嘴最后动了一下,但没有声音,我想,那是一句骂!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我们家没有一张母亲的照片和画像,父亲害怕看见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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