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爬上了这新修的有些地方还稍显松软的黄河大堤,站那儿喘一阵气,用手背抹去额上开始密集的汗粒,向左右的长堤上投去匆匆一瞥,便用缓重的步子下堤径向水边走去……
你来了,孩子。今天是小汶和水儿的“三七”忌日,我估摸着你会来的!他们就躺在我的怀里,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他们娘儿俩,我不会让他们再受惊扰!小汶是一个懂事的媳妇,水儿是一个听话的孙孙,我们相处得很好。事情已经过去了,孩子,别太伤心。这桩事怨我,我如今能做到的,就是让他们娘儿俩安宁地在我身边歇息……
我今日来,除了看看小汶、水儿他们娘儿俩之外,还要告诉你,下游故道上的大堤已全部修好加厚,还有专人看护,从此你可以平安顺心地沿故道走路,再不用绕道安徽、江苏受颠沛之苦,再不用这儿拐弯那儿岔路……
孩子,能重走熟悉的故道我真是高兴!八年多了,自从民国二十七年六月九日,那位蒋先生命令他的军队在郑州花园口强逼我改道之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这故道。我至今也不明白,那位蒋先生面对日本人对中原的进攻,为何不带领他的万千兵马去和他们誓死相拼,反要用我的身躯、我的力量去阻止他们西犯?听到日本兵怎么说了吗?他们挥刀笑着叫:“这个靠黄河起家的民族完了,连他们的老根都不想保了!”我那时真是又伤心又气愤,既然我养育的子孙连我都保护不了,而且还要用我的躯体去保护他们,生生把我推到敌人面前,那我也就不必再顾及他们了!于是我就发了火气,从花园口蒋先生让兵炸开的口子恨恨地冲出去,淹没了涡河、贾鲁河流域,夺了淮河入洪泽湖的道,让河南、安徽、江苏的四十多个县市受了灾,淹没耕地八十四万多公顷,淹死人八十九万多口,使得三百九十一万多人逃离原来的居住地,冲塌的房屋更是不计其数。事后我也是深深懊悔,我不该如此害我的子孙,可我没有办法呀,坏脾气一上来,就控制不住自己了。每当想到这里,我心里就愧……
让你回归故道的事是去年冬天提起的。我和小汶看了当时国民党的一张《中央日报》才知道这消息。那报纸上说:“在民国二十七年黄河改道,迄今豫省中牟、尉氏、洧川、扶沟、鄢陵、太康、西华、商水、项城、淮阳等县,以及皖北居民受害已有八年,如何能促使黄河仍归旧道,水利委员会黄委会以及行总豫分署连日视察研究,计划组织工程局,并将分设豫、冀、鲁三个复堤工程处,主持其事。行政院核准第一期工款五十亿元……”我俩当时不知道这其中还有另外的阴谋,我们只是高兴,因为我们又可以看到你的身姿了。我们小时候常在你的身边玩,我们看水中过往的大船小船;听船头艄公们或粗或细的哼唱;在沙滩上堆大大小小的沙城泥堡;到水边的芦苇丛中找水鸟蛋;偶尔,也坐大人们撑的小船到河心去网鲤鱼;没人的时候,我们俩还会学着纤夫们的样子,在空旷的河滩上嗨哟嗨哟地喊……
你和小汶小时候的事我也记得,你们的村子就在我的北边。夏天,你总爱光着黑红的屁股蛋,手拿着一根树枝,领了只穿一个红兜肚的小汶到河滩上玩。你们两个在河滩上滚呀叫呀笑呀,闹得沸反盈天。当然,有时也哭,还记得吧?那次你从水边捡起一截从上游漂来的树根,那树根猛看上去极像一个狼头,你拿了那树根向小汶身边跑,边跑边叫:“狼!狼!”结果吓得小汶连滚带爬又哭又喊,最后竟吓晕在一个沙坑里。这一下惊来了你俩的父母,当小汶在她娘怀里抽噎着断续说出被吓的根由后,你爹拎了鞋底便向你走去。你知道不好扭身就窜,但没跑出几步就被抓捕归案。你爹一手扯住你的胳膊,一手挥起鞋底朝你的屁股蛋上打去,你的屁股蛋黑而瓷实,鞋底抡上去响声清脆。片刻之间,你的两片屁股便印满红色的鞋印,你捂着屁股又跳又叫,惹得小汶在她娘怀里破涕为笑。那晚,你屁股疼得不敢沾床,趴在你妈怀里睡觉;小汶娘则端了香炉来河滩上为小汶喊魂,一步一声低呼:“回家啦,汶儿……汶儿,回家啦……”
有时,你也令我们害怕!有一年夏天的一个午后,我和小汶正在沙滩上用你带来的黄泥堆一个长臂泥人,突然听到一阵骇人的轰轰响声。我们住手正待抬头去看响声的出处,只见我爹疯了一样从堤边朝我和小汶奔来。到了我们跟前,左臂夹我右臂夹小汶转身又向堤上跑,刚到堤边,那轰轰的响声铺天盖地冲到身后,我们扭身看时方知是你发了火气涨了大水,浑黄的水头把沙滩上的一切挟裹而去,水中漂了好些木头、柴草和死猪、死羊、死牛,甚至还有人的微弱呼喊。我和小汶被吓呆在那里,我爹和村中另外的大人们则赶紧朝你跪下磕头,一时间河堤上跪下了黑压压的一片人,一排又一排长发短发的头颅全向你叩去,祈求你“保佑”的声音顿时飘满了河面。我和小汶被你的气势和大人们的虔诚吓得一声不敢出,我们惊恐无比地望着你,那是我们第一次看见你发怒的模样。
其实,我的脾气是逐渐变坏的。早先,我也曾清澈而温柔,要不然,我也养育不了那么多孩子!我最初从巴颜喀拉山下来时,沿途都是青草绿树,我在其间流得自在惬意。男人们常在我的水中洗澡,女人们则在水边淘洗吃的,老老少少只要渴了,走到水边用手捧起我的水就喝。两岸偶有大雨,因为青草绿树的护持,雨水加进来时变得十分徐缓,夹带来的泥沙也少而又少。那时,我看见两岸的树丛草地上,搭着一个又一个草棚,草棚前坐着一圈一圈的男女,那时男人女人的身上或是着树皮或是遮树叶,吃得也很简单,或是一块烧熟的肉或者是几个摘来的野果。有胆大的男人们馋了,会拿了鱼叉跳进我的水中抓鱼,那时水中的鱼多得不可胜数,随便用叉扎用木棍打用手捉都可以抓到。他们每抓到一条鱼就高兴得大笑,随后上岸架起树枝生火烤鱼,把鱼烤得焦黄流油,然后分给女人们和孩子们去吃。每当看到人们欢欢喜喜吃着喷香的烤鱼时,我就在一边满足地笑!啊,那时我是一个多么清秀温柔的母亲!但是后来,情况逐渐发生了变化,先是因为人口逐渐增多,人多了就要开垦草地多种粮食,两岸的草地越来越少;人多了还要多烧柴做饭,用木头盖房子,用木材做家具,两岸的树木砍伐量越来越大。再就是打仗,我不懂得你们这些孩子为什么总要打仗,这一部落和那一部落打,这一族和那一族打,这一家和那一家打。仗一旦打起来,便常用火攻,你今日点燃我住的林子,我明日点燃你住的林子,三烧两烧,两岸的树木便越来越少。紧接着便是天灾,树木和草地的减少使上游的雨水变得越来越少,两岸的地里干得不长禾草,如此恶性循环,终于造成了恶果:偶有大雨,雨水失了草地树林的过滤护持,径自带着大量泥沙涌进我的河床,使我改了昔日清秀容颜变成浑黄一片,变得人们不沉淀就无法来洗澡濯菜淘米,变得人们再不敢直接捧起就喝,水中的鱼也迅速减少,我成了一个难看的妇人!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的脾气开始变坏,我动不动就发火生气,我想既然孩子们蓄意让母亲变得难看变得老相,我也要惩罚他们!你和小汶看到的那次大水,大约又是因为我按捺不住胸中的怒气失态时的举止……
还有那次,是个初夏的前晌,我在河滩里砍麻,那时我已长到十八岁。那片青麻是我自己种的。在河滩里种麻是易遭水淹的,但我想,反正青麻又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即使淹掉了也不心疼,不过是费把力气罢了。那年的青麻长得茁壮异常,又一直没来大水。砍麻的那天前晌我兴奋无比,我想一旦把这些麻收了卖掉,有了钱就先给小汶悄悄扯上一丈花布,让她缝一身漂亮的裤褂。我边想着小汶拿到花布的那副笑模样边挥镰砍麻,直砍得浑身是汗气喘吁吁。正砍时,背后响起小汶的脆喊:“哥,送我去对岸!”我扭身一看,原来是小汶穿一身干净裤褂挎一个盛了粉条的竹篮,说要去对岸她姑姑家,让我撑船送她过河。这时候那片青麻已被我砍去了三分之二,我说:“小汶你先等一会儿,我把这片麻砍完就来,你先去小船里坐下。”水边就拴着村东头老桐叔的那只小船,村里人谁要过河,解开绳挥桨就成。小汶应了一声就往那船边走,我便回身又继续砍麻。我大约是又砍了不到三十棵麻,忽听小汶叫了一声:“呀!”我以为小汶是看见水蛇吓的,扭头一看,却见小船已翻扣在水面而小汶已不见了踪影。我大惊失色,扔下短镰就向水边跑,到了水边纵身跳进水里朝小船四周的水下摸,待我抓住小汶的衣角把她举出水面时,她已经被水呛昏了。你那一次把我吓得好苦!
傻孩子,你不懂,我那回其实是在成全你们!你两个在我的身边玩,我还能看不出你们之间的情意?我还能看不出你对她的爱恋?你常常在夜里爬上小汶家院墙外的那棵槐树看小汶的举动。你甭脸红,我啥都知道。连你那次偷拿她的小胸衣我都知道。那日小汶洗了自己的贴身小胸衣晾在院里的枣树上,傍黑的时候你趁她和家人在屋里吃饭,用一根细长竹竿隔院墙把那件小胸衣挑了出来,你一拿到那小胸衣就往自己脸上贴,用鼻子蹭着闻上边小汶留下的体香,而且掖进衣袋拿回了家。当晚你上床睡下又把那小胸衣拿出来放在自己的胸脯上,接着又举到嘴边亲,亲得上边满是唾沫。直到第二天的傍黑时分,你才又把那件揉得皱巴巴的胸衣用竹竿挑起隔了院墙往小汶家的那棵枣树上放。也是巧,正放时小汶从厨房里出来,看见你的举动后惊慌得张开嘴巴刚要喊一声又急忙抬手把嘴捂住,你则慌慌张张地扔下竹竿就跑,竹竿从院墙上滑进院子里发出很大的响声,小汶娘从屋里走出来问什么东西响,小汶颤颤抖抖地说是想用竹竿把晾晒的衣服收下来。结果惹得她娘一阵骂:“死丫头!你的手呢?抬抬手不就行了?”我就是因为看见了这些才想到要成全你们!不是我把她呛得将昏未昏,你敢把她抱在怀里又摇又晃?不是我把她的衣服浸满黄泥,你敢把她抱进那弯沉淀得清清湛湛又有柳棵子遮挡的回水里洗浴?我看得很清,你把迷迷糊糊的小汶抱在怀里,脱去她被水浸湿的所有衣服,撩着清水给她洗头、洗耳、洗脸、洗胸、洗腹、洗腿、洗脚,你的手哆哆嗦嗦却又欢欢喜喜,你的眼慌慌张张却又明亮无比,你希望她快醒又盼望她慢醒。你将她的周身洗成雪白一片之后,用自己脱扔在青麻地头的宽大旧衬衣将她的大腿、腹和胸裹住。在把那白嫩酥软的胸脯完全裹住之前,你定定地盯着乳沟和两侧看了一阵,随后你环视一下阒无人迹的河滩,胆战心惊地俯下脸去,用双唇轻轻去触一下那翘起的两颗桑葚。小汶就在那时嗯了一声并慢慢睁开眼睛,把你吓得险些将她扔到了地上!我说的是不是真情?你不要脸红,作为母亲我看见这场面倒很高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两个有情有义该成一对……
有时你发火动怒也太让我高兴!比如日本兵占了鲁西豫东之后的那年春末,南岸的大汉奸项天在一个凌晨突然坐船领人包围了北岸靠堤的四个村子,将四个村里所有的姑娘和年轻媳妇全拉到了河滩上,然后一个个审视挑选,有些姿色的全被硬拉上了一艘带机器的大船,说是去慰劳皇军。小汶第一个被挑选上船,她扯着船缆坚决不上,最后是项天用手枪把子敲破了她的手指头硬把她拖上去的。她当时绝望地望了我一眼。我的双臂被几个村人死死扯住,那时河滩里站的都是四个村子的乡亲,但因为船上有机枪对着且已打死三个上前拉扯自己媳妇的小伙,这时都不敢上前。临开船时,项天站在船头笑叫:“诸位乡亲都请回吧,你们的姑娘媳妇只是出趟公差,去皇军那里做点慰劳事情,无非帮着洗洗衣服拆拆被子,人家从日本跑这么远来打仗,鞍马劳顿,咱们慰劳一下也属应该!”乡亲们都气得嘴脸乌青,但苦于赤手空拳无法硬拼,眼见得大船解缆离岸驶走,船上的姑娘媳妇和滩上的男女老幼便哭喊成一片。我那时自然知道小汶此去意味着什么,恨得牙根都要咬断了!谁也没想到,转机倏然而至,你出面帮助了我们,那大船未驶多远,突然间摇晃起来,转眼工夫便倾斜着沉了下去,河面上霎时间浮起一片人头。滩上的男人们见状一齐扑向水里,河边的男人哪个不会游泳?大伙先扑进河里打捞那些女人,因为沉船处离岸不远,女人们都被救了上来。人们随后把目光对准了那些也慢慢向岸边游来的汉奸们,那些家伙为便于游水早把手中的枪扔了,这一来乡亲们不再害怕,大伙一齐拥上前,把最先爬到河边的那些汉奸又揪回水里使劲按进去,直到把他们呛死!有些汉奸见势不好想往南岸游,乡亲们这时便驾了小船追上去,用木桨把他们的头一一砸烂。我是把小汶救上岸后,又和十几个小伙一起去找项天的!那家伙倒精,手枪一直没扔,边泅水边朝我们开枪,但他打不准,我们一会儿潜下一会儿浮起引逗他把子弹打光,然后猛扑上去,揪住他便往水里按!我们十二个小伙,四个人一组轮番上前按他喝水,直到把他灌得肚子胀得如一个麻袋,这才把他拖上岸,让那些姑娘媳妇上前用唾沫啐他,最后,我们把他脖子上绑了一块石头,扔进了水里。大伙当时都在庆幸,幸亏你出面相帮,要不然那灾难真无法免除!当天晚上,村里不少人家向河中扔纸糊的人、车、灯以示对您的感激!此后我一直在猜测,那天无风无浪,那船是怎么沉的?是碰上了暗旋?
别猜了,孩子,那原因你不可能猜明白!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些年来,我一直在为那些不肖子孙伤心!我总是在想,我的子孙中为何会有帮助他人来害自己同胞的?我一直在琢磨是不是我的奶水有时出了毛病,使有些孩子吃了会骨头变软血变凉?抑或是我的子孙太多,管理管教不严不善?我一直在回想,自从因为鸦片的事和英国开仗以来,百十年间,汉奸孬种就一直没有断过,这究竟是咋回事?该不该像剔庄稼苗那样,把坏苗干脆剔掉,剔一个会不会少一串?
就是在船沉的当晚后半夜,因为害怕鬼子和汉奸的报复,我和小汶偷偷出村,参加了当时活动在冀鲁豫交界地带的抗日游击队。这以后不久,你便被迫改道离开了我们。七年之后,我成了冀鲁豫解放区冀鲁豫行署的秘书,驻在菏泽城,小汶则成了这河滨区的女区委书记。你可能想象不到小汶这时的模样,当年那个扎小辫、穿蓝底碎花小袄、稚气娇嫩的小汶早已不见,她变成一个腰扎皮带、斜挎驳壳枪、办事敏捷说话斩截的威武干部。我和小汶读到《中央日报》那则关于要你归故的消息那天,其实是我和小汶结婚的第三天。我们的新房就在行署大院内,我的办公室离新房只有十步远。报纸是我先看到的,我在办公室读完那则消息后,高兴地飞步出门向新房里跑。小汶当时正在新房里试穿我给她找来的一套新灰布军装。我哐地推开门,骇得她急忙去捂胸口,见是我才又嗔道:“吓死人了!”我把报纸递到她手上叫:“快看!黄河要回来了!”她看完那则消息也欢喜地喃喃道:“这下我们又可以到河边去玩了!”我截住她的话笑着说:“到河边去玩的应该是我们的儿子了!”“哟……”她羞红着脸,叫一声,便扑进了我的怀里。
我虽然离开了这里,但对这走熟了的故道却魂牵梦绕,我常常漂游回来看看。我知道故道哪些地方被垦成了庄稼地,哪里又新建了村庄,哪儿还遗留有水;我知道故道两侧哪些村庄迁移了,哪些人家遭了灾祸,哪些人去了外地。我对你和小汶的行迹一直在关注着,我甚至对你俩怎样商量结婚怎样举行的婚礼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那天你听说小汶要到你所在的冀鲁豫行署开会,晚饭后你便去菏泽城边她来时必经的路旁去等她。你站在几棵葵花后,看着她在苍茫的暮色里匆匆走来,你决定同她开个玩笑吓吓她。你没喊也没动,只是蹲伏在那葵花下边,待小汶刚要从旁边的小路走过时,你突然起身从后边抱住了她的腰。还没有感觉出她的惊慌,她的右脚便迅疾往后一弹,你的小腹立时挨了重重一踢,疼痛噎住了你的笑声堵住了你的喉咙,这一霎工夫,小汶已猛地蹲下身子滑出你的臂弯且滚出了两米多远,并嗖地抽出手枪把乌黑的枪口对准了你。“别……”你一手捂住小腹一手慌忙摆着。小汶这时才惊叫了一声:“是你?!”边说边飞奔过来扶住你,同时后怕地叫:“天哪,我还以为是特务截路差一点点就扣动了扳机!”你哼哼着倒在了地上。你没料到小汶反应如此敏捷,已练就了如此武艺。“踢着哪儿了?快让我看看!”小汶心疼至极地忙去你腰上查看,那一会儿她也忘了什么禁忌,撩开你的衣裤便用手在你的腹上揉。你开始哎哟哎哟故意夸张地叫,随后你便舒服地哼哼着,到末了,你趁小汶倾身全神贯注给你按揉的机会,悄悄抬起一只手从她的衣服下摆伸进去抓住了她的裤带。待她发现时你已快将那带子解开,她哟了一声红了脸慌忙去扯你的手,你攥住她的手腕一下子反把她拉倒在你的身上。“你还疼不疼了?”你听见她问但没理会,你急切地想去继续刚才的动作。但这时你感觉到她那丰腴的双乳触着了你的耳轮,跟着你听到了一句满含羞意的恳求:“等到明晚行吗?我们明天就举行婚礼!”听到这话你的双手不得不停了,你不敢再做什么动作,你只是在她颊上轻轻一吻,便摸索着站起身来,起身时你才感到腹上还有点疼痛,那晚你们回行署时是小汶搀你走的。
第二天上午开罢会,你向你的领导提出了结婚的要求,领导立刻笑着同意并答应下午就为你俩举行婚礼。婚礼上没有买到糖块,只买到了二斤红糖,你们便用这散红糖当了喜糖分发给众人。你把那二斤红糖放在一个瓷盘里,捧了盘子在前边走,小汶拿了一把铁匙在后边跟,每到一个来客面前,小汶就红着脸用匙在盘里舀上一下递到来宾手里,有那调皮的,就非要小汶把匙里的红糖放到他们嘴里不可,结果羞得小汶手乱哆嗦,喜得众人拍手叫着。那晚贺喜的客人刚走出门不到五十步,你便插了门向小汶扑去,小汶用目光示意你再等一刻,但你不加理会,上前就去扯她的衣服,她只好抬手帮你,你还是等不及,最后两个纽扣你是撕开的,小汶大概不好意思再去看你急切慌乱的样子,拉过一条枕巾盖住了自己红透的脸蛋……
我和小汶知道在让你归故的背后还有阴谋,是在我们的蜜月就要结束的时候。那天行署开会通报,说故道因已断流八年之久,河床上新建村庄一千七百多个,有居民四十多万,且沿岸两千余里的旧堤坝已破烂不堪,在此情况下,必须先转移村庄修复堤坝,然后再在花园口堵口放水。但实际情况是蒋介石已下令他的水利委员会尽快在花园口堵口,这样一来,故道两岸势必将成为第二个黄泛区!蒋先生这样做是因为自郑州以下,除开封、济南少数城市外,此时皆为我们的解放区,这一地区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其对于国民党策动内战的军事阴谋极为不利。因此,蒋介石认为此时引黄归故,一则可欺世盗名,再则可以水代兵,水淹解放区,把冀鲁豫解放区与苏北、淮北等解放区分割开,从而使我军作战处于不利的地位。听了这个通报知道了这个阴谋之后,我和小汶都吃了一惊,当初的那股欢喜顿时被吓走。我们这才记起,就在我们村子前边的故道上,也盖了不少房屋,因为河床泥沙淤积早已高出地面,在河床上盖房地面反显得干燥。而且当年村前的那段河堤也大都毁掉,到处都是豁口,如果此时上游放水,那里必然会变成一片汪洋!
我们了解到真相的第二天晚上,行署秘书长突然来到我们的新房,在一番问候之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们的蜜月生活要被打断了,行署号召各级干部立即行动起来,到黄河故道上的村庄里动员群众搬到堤外,到沿岸的村庄里发动人们尽快修堤补堤。小汶是区委书记,也要立即赶回本区!”我和小汶默默点头,我们知道这个号召的分量,我们实际上也已没有了再度蜜月的兴致,一想到河水就要吞没无数的村庄和人们,谁还有别的心情?小汶起身说了一句:“秘书长放心,我今天晚上就赶到区里去。”我和小汶在屋里默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开始收拾东西。包袱收拾好小汶要动身时,我帮她把那支驳壳枪左肩右斜地挎好。我们那时都还没料到,这次分离之后,上天给我们再聚的机会只有三次!
我毕竟有些阅历了,孩子,我一开始就看出蒋先生在花园口堵口是别有所图!他在我身上扒口堵口都带有自己的目的!中国人利用我的力量来毁灭同类,这样的事我见得实在不少!有时我就想,假若人学会了更多的驾驭大自然的本领,比如像在我身上决口那样容易地引发地震、海啸、山体滑坡、降冰雹、刮龙卷风,那会不会成为一种坏事?有的人会不会利用这种本领来折磨、毁灭自己的同类?说真的,我存有这样一种担心!我的心情常很矛盾,我既希望你们越来越聪明有本领、越来越能抗御自然界给你们带来的灾难、越来越能制约和驾驭自然界,又害怕你们利用这种制约和驾驭自然界的本领来伤害自己的同类!我那时看出蒋先生的用心后,说实话我很慌张,我真害怕再出第二个黄泛区,那样我不定又要遭多少儿女的唾骂。因为豫、皖、苏黄泛区的事我一直在自责。倘若蒋先生逼我太甚,我真有可能再做一次傻事。
送走小汶的第二天,我们冀鲁豫解放区派出的代表和国民党政府黄河水利委员会的代表、联合国救济总署的代表、国民党行政院善后救济总署的代表,就你归故之事,在开封经商谈达成了初步协议,主要内容是:关于堵口复堤推进程序须俟会勘下游河道和堤防淤垫、破坏情形以及估修复堤工程大小而定;关于施工机构问题,议决直接主办复堤堵口工程的施工机构本统一合作原则,由国共双方参加人员办理;关于河床村庄迁移救济问题,认为河床内居民之迁移救济原则上自属必要;所有具体办法,仍俟实地履勘后视必要情形再行商定。
这一协议达成后不久,国民党黄委会委员长赵守钰、总工程师陶述曾、美籍顾问塔德等多人,在我们行署代表陪同下,由开封出发,赴黄河下游勘察,历时一周。他们返抵菏泽城后,与我冀鲁豫行署段君毅等人和渤海区政府代表刘季清举行了黄河问题座谈会,会上除就河床内村庄救济问题、施工机构问题、交通问题、币制问题进一步达成协议外,特别强调必须待复堤、浚河、裁弯取直、整理险工等工程竣工后,再在花园口合龙放水。这时我们实际上已开始按这个协议精神动员故道上居民搬迁并制订具体复堤计划,未料,国民党政府方面几天后突然变卦,其《中央日报》陡发消息说:“倘秋汛期前不克完成堵复全部工程,政府方面实不能负其全责。”国民党军队副总参谋长白崇禧偕郑州绥靖区主任刘峙等来到花园口工地“视察”,为加快堵口工程打气。不久,国民党政府又电令其工程局,务必在一九四六年七月一日完工。七月正是黄河汛期,此时在花园口把口子堵住,大水必将朝冀鲁豫解放区漫地涌来,情况十分危急!此时中共中央周恩来同志亲笔给马歇尔写了一份备忘录,指出:“黄河自花园口至利津海口六百公里之堤岸,应在放水前加高。大堤在八年抗战中,由于战争及自然的损害,损坏达百分之三十以上,坝堤破坏亦极为严重。黄河恢复,不是放水就可了事。以堵口重于复堤,将陷故道为一严重水泛区……”
这时,我们开始做两手准备:一是继续唤起国际国内舆论支持,争取通过谈判迫使国民党政府推迟在花园口的堵口行动;二是抓紧修复故道两岸大堤以应付最坏局面。当时虽值麦忙季节,但从五月下旬开始,冀鲁豫、渤海解放区均动员大批民工进行复堤。冀鲁豫解放区,西起长垣、濮阳,东至平阴、长清,上堤民工达二十三万人。渤海解放区共动员十九个县二十万民工上堤。我就是在这时借检查复堤进度之机,回到老家看望父母和小汶的。我到家时暮色已浓,但爹和娘告诉我,小汶还在堤上,我便急忙向堤上走去。离堤还有很远,我就听到小汶的声音:“这儿,再加三十筐土!这儿,再夯实一些!”我循声走到她身边,因为夜暗已将河堤罩住,正忙活的小汶和民工都没发现我。我走到她身边时,看见她正把肩上的一担土倒掉并招呼身后挑土的民工说:“倒这儿!”我听到她说话时夹着粗重的呼吸。我悄悄上去拿她肩上的担子,她先是一怔随即在黑暗中认出了我,惊喜地低叫了一声:“是你?”我不想引起更多民工的注意,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腕,便去堤下挑土。我大约又挑了十几担,黑暗中才响起收工的哨音。近处村子的民工把土筐担子集中在一起,开始三三两两在黑暗里往回走;远处村子的民工则到堤下不远处扎起的高粱秸棚子里吃晚饭。大堤下只剩下我们俩。我把她揽入怀中,到这时我的手指才知道她的白土布衬衣几乎全被汗水湿透。“累吧?”我心疼地问。“累也得干哪!”她把身子偎到我的怀里说,“工程太大,我这样加班加点起早摸黑地干,到七月一日上游堵口放水时这里的堤也根本修不完,前边那段河堤,有十几里全部坏了!”她边说边抬手朝黑蒙蒙一片的前方一指,我的心也在重重地往下坠,有什么办法可以免除将要到来的灾难呢?
晚饭后走入睡房,拥她入怀的那种欲望暂时把沉重排开。我抱她上床后,她不好意思地俯耳对我说:“这几天一直忙着带人搬迁、修堤,身上总出汗,味儿太大,应该洗洗。”我急忙去厨房端水,但水端来时她却已经斜歪在床上睡熟了。望着她疲劳至极的睡姿,我不忍再去动她,只是放下水盆,轻轻为她脱了衣服,抱她在床上睡好。半夜里,她忽然发了呓唔叫:“大水,大水,快跑……”我们那时都以为,一场灾难已经在所难免。但值得庆幸的是,老天有眼,让花园口的堵口工程失败了,使国民党政府往故道放水的计划不得不往后推迟。
那不是老天有眼,孩子,那是我暗中做了点手脚。我看得很清,自故道断流之后,沿堤挖战壕、种庄稼、开大车缺口,有些地方甚至把堤挖平了种地,护堤砖石多做了碉堡和墙基。这种状况绝不是几个月就可以整治好的,如果按蒋先生的计划七月一日放水,我必会再遭儿孙们唾骂。于是,我便想通过我自己的力量,在花园口推迟蒋先生的堵口放水计划。
花园口的决口全宽一千四百六十米,在小水时期,靠西坝的一千米是浅滩,靠东坝的四百六十米是河槽。国民党政府工程局的堵口计划是,浅滩部分用旧法:“捆厢进占,后浇戗土”,深水部分用新法:“先建排桩木桥,上铺双轨铁路,用火车运石块从桥上抛下,筑成透水石堤,然后,一面在故道河头挑挖引河,减低石堤所挡水面,引水冲刷故道,一面在石堤的背后捆厢边坝,填筑土柜,使石堤闭气,决口断流”。他们这个计划曾在重庆水工实验处做过好几次小型实验,并且在四川长寿做过一次大规模的实验。他们自以为是万无一失,我却看出了他们的毛病,他们的整个计划是建立在我的流量在两千至四千立方米/秒的设想之上的。我便在这流量上动了手脚。六月二十一日,他们把木桥修成,桥面铁路也已通车,正当他们运石抛护之际,我悄悄动了动身子,把上游各个支流的水都吸一部分过来,使流量陡然增大,到六月二十九日,我听到工程局的流量测报员惊呼:“天哪,流量到了四千八百立方米/秒!”我同时伸开大手,把口门河底的泥沙扣深到十米,并缓慢而用力地去摇动他们打成的桥桩。三十日这天,我用力拔下了两排桥桩,当那两排桥桩被我拔起抛到水面上时,我听到美籍顾问塔德的呼叫:“不好!”但看得出他还没有死心,我便又继续暗暗增大流量,到七月七日,已达六千立方米/秒,我用这越来越大的力量,把靠东坝的三十六排桥桩又连根拔起。至此,工程局不得不把堵口计划中止。我就是用这个办法为你们争取到了一段复堤时间,孩子,你现在明白了吧?
听说花园口堵口失败,我们有了更长的复堤时间,人们原先悬起的心稍稍有些放下。行署这时开了一次会,再次强调蒋先生以水代兵的计划并没有放弃,要求沿堤各区继续抓紧做好复堤和故道上的居民搬迁工作。小汶来参加会时,我们得以重新相会,这是我们婚后的第二次见面,久别胜新婚,何况我们是新婚之后的久别。那几天,除了开会时间,我们几乎是形影不离,只要室内一没人,我们便插上门紧紧相拥亲吻,晚上,我们常常在床上欢闹到半夜过后。我们那时仿佛都有一种预感,好像再不尽情享受,这爱情生活便马上要飞走!就是吃饭时,我们两个也要想法向对方表示爱意,她掰一块馍填到我嘴里,我夹一筷菜送到她口中,喝稀饭时,总是由她先喝,然后再把香唇凑过来注入我口中。那几天是我们婚姻生活中最辉煌灿烂的日子,蜜月时,小汶时时事事还有姑娘的羞怯,但是现在,她已完全放开,不论我提出什么爱的要求,她都含笑来满足。就在这些欢乐的日子里,她怀了身孕,虽然当时我还不知道。
我当时就知道,孩子!我看见你们相亲相爱的那种样子,我便明白我就要添一个孙子或孙女了!作为母亲,我比你还细心地在观察着小汶身子的变化。小汶离开你一个来月之后,身子开始有了反应。她第一次呕吐是在帮故道上一家人家扒房脊时,她和另外几个姑娘小伙一起在弥漫的灰尘中小心地揭那些青色小瓦,预备让房主人在堤外再盖一幢新房。她没干多久,呕吐突然爆发,她双手抓住房脊哇哇地把早上吃的饭全吐了出来。她当时并不知道这呕吐的意义,当人们劝她休息时,她抹抹呕吐带出的泪说:“没事,大概是被这些灰尘呛的。”她只接过房主人妻子从房檐那里递上来的一碗水漱漱口,便又弯腰干起来。此后,她的呕吐开始变得频繁,但没有经验的她却仍认为这是受了风寒,仅用姜蒜红糖熬了几次茶喝。糟糕的是她根本没停了奔波,从这个村跑到那个村,动员村民们上堤干活,组织年轻人帮助从故道迁出来的人家盖房,派人去远处拉护堤的石头,从早忙到晚。更可怕的是,她竟敢和姑娘小伙们一起去扛那些护堤的石头,一块石头几十斤重啊!结果,预料中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当她又把一块石头扛上肩时,她觉出腹中一阵剧痛,她慌忙扔下石头蹲下身抱住腹部,但是晚了,血团子已经染红了裤子。姑娘小伙们围过来以为她是被石头砸伤,要抬她去找一个治外伤的郎中。幸亏一个中年妇女跑过来,她只看了一眼就惊叫起来:“天哪,流产了!”面孔发白的小汶此时才知道那些流出的血意味着什么,懊悔地叫一声“嗷……”便昏了过去。
我是在一次动员抗击敌军进攻的会议中间,听到小汶流产消息的。这时候情况发生了急剧变化,蒋军开始向冀鲁豫解放区进攻,他们所到之处,抢占解放区的原有治河物资、器材及粮食,并对解放区治河机关员工进行飞机扫射,使解放区的复堤工程已无法进行。而此刻花园口的堵口工程却已复工,十月二十三日,国民党行政院水利委员会副委员长沈百先亲至花园口督工,限期五十日完成。对此,周恩来于十一月二日致函联合国救济总署中国分署署长艾格顿和国民党行政院救济总署署长霍宝树,在详述了解放区复堤工程进度及国民党军队破坏复堤等情况后指出:“政府迄未遵守协议,致使我方整理险工等工程无法进行,于下游工程未竣、救济河东居民款项毫未拨给之际,而花园口堵口工程则在积极进行,且闻国方又限期五十日完成堵口之命令,是直欲使下游千百万及河床数十万居民为鱼鳖,危险莫大于此!”国民党政府并没理睬,花园口堵口工程仍加紧推进。一九四六年十二月十五日花园口堵口工程抛石平堵开始;十二月二十七日,两条引河挖成,部分河水开始流回故道。十二月二十九日,蒋介石电告其水利委员会及其堵复工程局,表示“已令各有关部队协助运石车辆”。一九四七年一月二日,蒋介石指示其水利委员会加紧堵口工程,务须于“元月五日完工,不可拖延”。情况再次变得十分危急!我便是在这危急时刻,借带着一支武装小分队沿河岸检查各区的抗敌复堤工作的机会,又回到家乡见到小汶的。这是我们婚后第三次见面,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小汶显得有些消瘦,面颊略显苍白,我估计是流产造成的。夜里,她偎在我的怀里有些歉意地说:“我真傻,竟然不知那是怀孩子,生生把一个孩子给弄丢了,你生气吗?”我摇摇头,一边用胡楂扎着她的脸蛋玩一边宽慰她:“没有什么,丢了这一个还有下一个,再说,眼下兵荒马乱的,不养孩子也好!”她在我怀里扭着身子表示反对这个意见,悄声说:“我想早点当娘,尝尝做娘的味儿,来吧,你用点力气!”我在黑暗中笑了,捏捏她的脸蛋问:“你流产后吃没吃点好东西补补身子?”她说:“吃了,娘给我炖了两只老母鸡,可惜我只吃了一只半,区上开会商量抗敌复堤的事儿,我就走了。那是我流产后的第七天,娘嘟囔着不让我出门,说是身子还没歇过来。我说不怕,我身子结实着哩,就走了。”啊,我当时心疼至极地把小汶揽在怀里,在心里无声地叫道:“我的汶汶哪!”我那刻真不愿告诉她花园口那里很快就要堵住决口,整个河水就要涌来,蒋军的大规模进攻也已经开始,危险的时刻已十分迫近了。
孩子,你不会知道,就在这个时辰,我又尽我的力量在花园口工地帮助了你们,让堵口时间再次朝后推迟延缓。他们向花园口的故道引河放水后,我努力不用水去冲刷已经冻结的河岸,因引河未能刷宽,分流不及全河的十分之一,所以堵口合龙增加了难度。一月十一日,我又悄悄从上游招来几股大水,使河水流量突然由九百立方米/秒涨到一千三百多立方米/秒,并拼命把他们垒起的主坝往水下拉。我清楚地听到坝上的工程人员在惊叫:“糟了,主坝在下沉!”我不动声色地笑笑,又暗暗用些力气继续朝下扯,到十五日深夜,终于把立坝中的一段拉塌四米!我听见岸上响起警报声,看到工程技术员和民工纷纷披衣向主坝跑来,人们开始向那下塌四米的缺口抛掷石头,企图堵住。我拼命不让他们堵上,攒足了劲去撞大那个缺口,同时,把抛石用的栈桥也奋力拔断。十六日早晨,我看见两个穿黄呢子军大衣的军官来到岸边视察、督导,我听见人们恭敬地称其中一位陈总长!我没有理睬他们,我只暗暗地叫:“谁来指挥也无济于事!”这样,他们的堵口计划便遭到了第二次失败!我为你们又多争得了一点复堤时间。但我那时就看出,他们绝不会就此罢手,他们一定要使用更大的力量来制服我,我的力量也终究有限,我迫切地希望你们抓紧时间复堤,赶在他们放水前把堤修好……
我们那时也估计到对方不会罢休,所以做好了最坏准备。冀鲁豫行署专门发出紧急通知,强调各修防处段立即做好船只下水准备,赶修险工,准备抢险物料。沿岸各县人民,纷纷赶来河边筑堤。这期间,我在机关每天收集各县区的汇报,了解工程进度。二月的一天头晌,我正在填写报表,滨河区政府的通信员带来了小汶的一封信。一见那熟悉的字迹,我的心便急跳起来,我甚至都没有招呼那位通信员坐下便急切地去拆信。我至今还记得她写在信上的那些话:“……知道我多么想你吗?你要是有空,就回来看看!如今,咱们这里仍在赶修河堤,活又急又重,不过你放心,我会记住你的嘱咐不干太重的活了。还有,这个月我身上没来红的,我猜,八成是怀上了,就找了村东头老巩奶奶。她说:‘像!’你知道我多高兴吗?我真要当娘了!我已经想好,这个孩子是在我治水时怀上的,将来就给他起名‘水儿’好了……”也是巧,我刚读完信要同通信员说话,电话响了,说是一股国民党特务潜入齐村修防段,把我修防段段长等五人全部杀害,领导让我火速带一个骑兵班前去协助追捕特务。我急忙中在一张纸片上给小汶写了两句话:“想你!切记保重身体!”我把纸片装在一个信封里递给那个通信员后,便上马走了……
齐村事件发生后,复堤便在更加险恶的环境里进行。而这时的国民党政府更加紧了在花园口的堵口合龙计划。二月底,他们组织三万多民工挖掘新引河,三月三日完工;三月八日开始向故道放水,水量占全河的二分之一;三月十一日夜,开始第三次抛石合龙;三月十五日晨三点五十分,大坝合龙,河水全部向解放区的故道流来。此时,我们的心情是多么复杂啊!
我当时的心情何尝不复杂?回到故道,是我日思夜想的事,但我又多怕因此给你们带来灾难啊!我曾在花园口那里犹豫了许久,最后,看到蒋先生属下的那副决然的、带了胁迫的脸色,只好向故道走来。我尽量放慢放轻脚步,我看到了两岸上有那么多人在抢修河堤;我发现因为仓促,不少段河堤修得很薄,绝难经起我长时间的撞击;不少建在故道上的村庄,人和衣服虽然搬走了,但房屋还没来得及拆掉,转眼间便被我压在了身下。我看见小汶正领着一个提锣的巡堤民工,在一处薄堤上不安地察看着水情。我刚想表示一下见到她的高兴,却见她突然大惊失色地叫道:“不好!”她身后的那个巡堤民工立时敲起了急骤的报警锣声。我先是一惊,后定睛一看,也吸了一口冷气,原来她脚下的薄堤浸水处出现了一个碗口粗的窟窿,一股水正旋转着向那窟窿里钻去。糟糕!这窟窿若不赶快堵上,片刻之后就会导致决口,而一旦决口,这几里长的薄堤要不了多久就会全部被水吞掉。那样,又一个黄泛区就会出现了!我急出了一身冷汗。就在那巡堤民工向远处边跑边敲锣报警的当儿,我瞥见小汶猛弯腰抱起堤上预先备好的一个装满土的草袋向那窟窿扑去。她是太急切太匆忙了,她忘记了那窟窿是有吸力的。她刚把那草袋塞向窟窿口,自己便也一下子被吸了进去。我看见她在没入水中的最后一刹那,是抱紧了腹部的,我知道她的目的是保护腹中的孩子!一定是那个草袋和小汶的身体暂时堵住了那个窟窿口,旋涡变得小多了,这为堵口争得了宝贵的时间。当附近的民工在报警锣声中赶来时,那窟窿并没有造成更大的危害,人们飞快地扛起草袋将那个地方重新加固填实。慌急中的人们这时根本没去想小汶在哪里,直到险情全部排除之后,那个敲锣的民工方才最先注意到不见了小汶。小汶哪?小汶哩?小汶!小汶……堤上一片喊声问声惊呼声,却只有我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一切都是在片刻之间发生的!我的心愧悔得流血,倘不是因为我的重回故道,怎会造成小汶的惨死?这一切都怨我,怨我啊!我知道你有气有恨,你就唾我、骂我、踹我吧!我明白你心里在叫:“没见过你这样的母亲,生生把自己的女儿害了!”……
不,不!他的双膝突然一软,便在那潮润暄软的河滩上跪了下去,他的前额触着那尚有余温的黄泥,久久没有站起。那时候黑夜已在四周站定,大堤和堤外的村庄树木都已隐去,只剩下了灰蒙蒙的天和微亮的水,近处有昆虫的叫声响起,对岸仿佛有一声水鸟的低唳。就在这一刻,他分明看见小汶拉着他们白胖的儿子水儿慢慢浮上了水面,在小汶、水儿母子的身后,站着一位双眉微蹙两眼哀伤发髻如银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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