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喊声惊得芒芒回过头去,是上学回来的小弟!“姐,我放学路过7256井队,展哥让带给你的!”小弟气喘吁吁地把一张纸条递到姐姐手上。一片红晕飞快地在芒芒脸上洇开,她有些急切地打开那纸条,上边是熟悉的字迹:“想你,今晚老地方见!”“姐,老地方在哪儿?”小弟抬了头闪着眼珠。“怎么,你看了纸条?”芒芒的双颊红得更甚,手轻轻扬起。“展哥说我可以看,只是别告诉外人。”小弟有些委屈。芒芒羞羞笑了一下,放下手交代:“以后他再让你捎信,可不许先看!”说着,弯腰提起锄头,又拿过小弟的书包挎在自己肩上,拉了小弟的手,向已有炊烟漫起的村中走去。
仲春正午时的风,轻柔而和暖,微微拂弄着芒芒短短的发辫。芒芒似乎沉入了什么甜蜜的回忆,脸上的红晕还在渐渐变浓,饱满胸脯的起伏也有些加快。她边走边看着正午时分的田野,田野除了绿油油的麦苗,就是那些高耸入云的钻塔,不住磕头的采油机和在土路上奔跑的油田汽车。哦,油田!在这里活了多少辈子的庄户人都知道,原来这块土地上好多万年前是一片森林,后来又被水淹,成了一个大湖,湖水干涸后才出现了田地,如今,这地下又藏着石油。十多年前,一些戴着眼镜、背着杆子和机器的人,开始在庄家村四周的旷野里测着量着什么,而后把一些写有数码的水泥桩子在田里戳下来,那时芒芒还小,还根本不知道这是干啥,只是偶尔从那些人嘴里听到几句“油田”“开采”“钻井”什么的,并没往心里去,从未料到就是这些人将给这块土地带来变化,更不知道这种变化还要同自己发生联系,而且是如此紧密!
就是这块新建的油田,给她送来了她深爱的人——展锥!
她扭过头,又看了一眼远处展锥所在的7256井队的钻塔,那钻塔正在拆装,莫不是要移井位?……
正在滚坠的夕阳,似乎也喜欢展锥那赤裸的宽阔壮实的脊背,又伸手最后触摸了一阵才离去。一股凉意立时围了上来,但展锥仍浑然不觉,正全神贯注地同那些和他一样年轻的钻工们把钻井设备往卡车上装。这口井已经打成,井队准备移向新位。队长有病在家,他这个队副就负起了指挥责任。汗,顺着脊梁沟像溪水一样注入汗湿的工作裤裤腰,白色的汗碱已在裤腰上印出了种种莫名其妙的图案,新到的汗水又重新对那些图案做着改变。他干活喜欢打赤膊,即使是在这个还不很热的季节。好在这里没有女人,清一色的小伙使他不必有什么顾虑。
需第一批拉走的设备装上车之后,夜色已经围近了井台,他看了下手表,高喊了一声:“洗手,吃饭!”便急急向近处的河沟走去。不能让她等我!他边用毛巾擦洗着汗湿的身子边想。一想到待会儿就要见到心爱的芒芒,他立刻感觉出,原被冷水激缩了的血管,又立刻膨胀起来,一股快乐和舒服的感觉顿时在周身漫开。嗬,芒芒!他在心里叫了一声。
自打第一次看见芒芒,她那匀称挺拔的身体里所洋溢着的健康美,就紧紧粘住了他的眼珠。不知是因为他们家三代当钻井工人,习惯了健康和力气,还是因为别的心理因素,反正展锥不喜欢那种腰肢纤细柔弱无比的女人,平日他的眼睛并不老实,看见漂亮姑娘总要用目光缠人家一阵,一待看清对方不是那种体态丰腴饱满显得矫捷有力的,便迅速放开,他觉得要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做老婆没劲,和自己这副身架不配。两年前,爸爸的工友先后为他介绍了一个城里姑娘和一个油田干部的女儿,两个姑娘都属于那种娇小纤细的类型,展锥实在不高兴,但考虑到爷奶爸妈在这事上的焦躁和介绍人的热心,勉强同意见面,未料两个姑娘都在得知他在一线钻井且无法调回后方之后,嫌这个工种太苦太脏又无法照应家庭而相继把他甩了!自尊心受伤后的愤怒使他对着爷奶爸妈大吼了一阵,发誓不再找城里和油田内部有工作的姑娘!他随后便把目光转向了农村。钻井队无论在哪里钻井,四周总有村庄,有村庄就有姑娘,钻井队的小伙子们因身强力壮吃得好工资又高,常有人要把目光往附近村里的姑娘们身上瞄,瞄准了,得空就想法去接近人家找点快活。展锥的目光虽然也不停地在乡间姑娘们身上晃,但那目的却不是图一时快活,他是要找一个能跟他过一辈子的老婆!
谢天谢地,井队移到庄家村附近后,芒芒让他撞见!他第一次看见芒芒之后,立刻就在心里决定:就要这个姑娘!不管她家里有多穷,不管有什么障碍,我要她是要定了!他把自己的心思同爷爷、爸爸说后,他们并不同意,嫌芒芒是农村户口,也是农村姑娘出身的奶奶和妈妈倒支持他,说:农村姑娘老成懂过日子,你常在外边打井,有这样的老婆也放心,弄个风风流流的城里女人,她要找了野汉子还不把你气死?……
“队副,吃饭!”工房里有人在喊。他匆匆走进工房端起饭盒,口中嚼着米饭,芒芒的面影便又在眼前浮现。他忽然记起上次见面时抚弄她脸蛋时的那种感觉:光滑、柔和、温软而充满弹性,且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他当时问她脸上擦了什么牌的护肤蜜,她说什么也没擦,她连最便宜的雪花膏也没有买过,于是他知道那香味来自她那健康的肌肤。这才是最自然最好闻的香味!嗬,今晚,该痛快地闻闻了,也许,还可以……
他觉着心脏又开始猛撞肋部。
放下饭盒时半块月亮已经升起,四野开始变得朦胧缥缈,远处的村里有狗在叫,微风把青草和麦苗的鲜气一团一团送到工房门口,展锥对一个班长交代几句话后,便匆匆迈步,很快地隐进了月色里……
是什么虫儿的叫声这样好听?啾儿啾儿啾儿……叫声短促急切,带一点金属振动般的颤音,在节奏上刚好和着芒芒那急切而轻快的脚步,和着她那欢乐而激动的心跳。
芒芒环视了一遍田野,由于心情好她有了看旷野夜景的兴致,如今这块土地的夜晚比过去好看多了。过去一入夜间,无月,四周黑得怕人;有月,田野静得吓人。现在,到处是成团成簇的灯光,四处是钻机、汽车、采油机的轰响,加上那暂时还不能利用而尽情燃烧的天然气的火焰,走到哪里都让人觉着心里有了依靠。不知展锥是不是已经到了那地方,她望了望7256井队的那团灯光,他可能又会换上他那件夹克,她喜欢让他用夹克衫把她紧紧裹在怀里。
芒芒现在回想起第一次认识展锥的那个场面还禁不住想笑。冬天的那个星星很少的晚上,她和西院的葱嫂一块儿去7256井队的钻塔旁倒油,那是葱嫂侦察的结果,说那里有油可弄。芒芒是头一次干这事,提着桶走近钻塔时,听到钻机的响声吓得心都要跳出来,可害怕归害怕,油还是要倒的,秋季地里出的那点玉米秸、高粱秆和棉花柴,眼见就要烧光了,煤又买不到也无钱买得起,怎么办?总不能让一家人都吃生东西?芒芒是长女,爹已死去,娘又有病,这做饭烧锅的东西同样得由她来解决。没法子,便只好也和村里的其他人家一样,到油田里去弄点油来烧。她先找到葱嫂的男人,让他相帮着用铁皮做了个油炉,然后便和葱嫂一起来干这个。接近油箱时,葱嫂大约是听见她的牙齿因为紧张在不停磕碰,便低低地给她鼓励:怕啥,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油田既然安在咱这地界,倒一点油做饭有啥?葱嫂从从容容放满了一桶,轮到芒芒时,她慌手慌脚中踢倒了自己的桶,哐!这一下惊动了在附近工房里歇息的钻工,听到工房门吱扭一声打开,葱嫂急嘱:快走!芒芒弯腰提起空桶没跑几步,又被什么东西绊倒了,她还没有爬起,一个钻工已跳到了她的身边,攥紧了她的胳膊叫:可抓住一个!她只觉脑子轰的一声涨得好大,乖乖被拉进了工房。进了工房在灯光下她才注意到自己是多么狼狈:裤子、褂子上都沾了大片的油!几个在工房歇息的年轻钻工见她进去,呼啦一声围上来叫:嗬!这么漂亮的姑娘还来揩油?芒芒一句话没说,只是哇一声捂脸哭了。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觉着丢脸,反正她哭得伤心至极,而且一发而不可收,哭个不止。抓她进屋的那个小伙,先还边直盯了她看边说:甭给我展队副来这一套!后见她直哭下去,渐渐才有些着急,声音中带了几分哄:你看你看,哭什么哩,又没打你骂你,罢,罢,算我们倒霉,碰见了你这个好哭的倒油的,走,走,我把你的桶灌满油,你拎走了事,别在这里影响我们休息!芒芒又被他拉出门,不大工夫,那姓展的便把满满一桶油递到了她的手上,她这才抑住哭,抽噎着提了桶往家走……
“怎么才来?”一个低低的声音突然传进耳内,芒芒抬头一看,方见已到了“老地方”,展锥正站在沟底朝她招手。她小心地弯腰扶了沟坡上的小树向下走,没走到一半,那双粗壮的手就已把她抱离了地面,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几个结了硬茧的手指就已爬进了胸口。她嗔怪地把那只急切的手从衣服里抽出,装了不高兴地问:“手上的油洗净了没?”“怎么能不洗净?”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样子。“每次都说洗净了,可我回去总觉着浑身净是一股油味。”芒芒在展锥怀中喃喃地抱怨,身子慢慢被那两只神奇的手抚得飘然入云。
“……结婚吧,下个月?……”一串热切的低语钻进芒芒的耳朵,芒芒把头摇摇:“秋后吧。”“总是秋后秋后,为啥拖那么久?”芒芒没开口,她不想把婚期定到秋后的理由说给他,那样他立刻就又会驳斥:何必呢?钱我有!……
飘飘欲飞的芒芒,还是准确感受到了展锥目光中的热度快到了那个极限。“我该回去了,要不,娘又要说我夜里乱跑,太野!”她匆匆站起抻着衣服,她晓得到了这个时候就要快走,要不,说不定他就会办出傻事。她临扭身时,看到展锥一脸沮丧的样子,又急忙柔声抚慰:“明儿晌午去家里吃饭吧,俺给你擀绿豆面条!”“去不了,我们明天要挪到25号井位!”“哦,那就改日。”看到他的眼睛又灼灼地放出光来,她不敢再说下去,急急上了河堤……
蒙了水汽的太阳刚刚平放出光线,展锥便招呼四五个钻工上了汽车向新井位开去。前天傍黑时他已经去看过一次井位,这口井位于一块麦田的中间,四周平坦无障碍,不必提前做什么准备,只是地头有一道用于排水浇地的小沟,需要先把它填平好让各种车辆径直开到井位,他现在领人就是去干这个。卡车沿着两边爬满青草的田间大道飞驰,卷起的灰尘在车后像龙一样翻滚。展锥坐在驾驶室里,眼盯着那块很快被拉到眼前的麦田,他的眼睛突然间瞪大,嗬,麦地里站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芒芒!她在这里干啥?锄地!老天,难道这么巧,新井位刚好就在她家的责任田里?昨晚该问问她的!要真是她家的麦田倒好,省得晚点为青苗损失赔偿的事同责任田的主人啰唆。展锥已经有了经验,每次挪新井位为损坏庄稼的事总有一番同农民的谈判。一丝微笑爬上展锥的嘴角:又巧又好!打井占了她家的地后,她就再不需要总到地里忙乎,可以从从容容地准备下月结婚!
昨晚见面时虽然芒芒没应许结婚的事,但展锥知道,这件事的决定权在自己手里!他早在一周前就通知过家里做好下月举行婚礼的准备,下月该他回后方休息,他要在此间完婚!既然你芒芒爱上了我,那么剩下的关于两人关系的发展进程就要掌握在我的手里!在长期的钻井生活中,展锥看惯了坚硬的岩石在钻头进击下乖乖让路的情景,所以办事情从来都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那晚,他遇上芒芒看中了她并暗下娶她为妻的决心后,第三天就开始付诸行动。那日头晌歇班,他借口去庄家村的杂货店买烟,把芒芒家的情况探听清楚,而后在她去门前菜园的萝卜窖里拿萝卜时刚好“碰见”了她。“哟,这不是……还认识我吗?7256井队的!”他笑嘻嘻地开口叫。芒芒当然立刻就认出了他是谁,脸霎时便红成了桃花瓣,嘴张了张却无话出来。倒是他又嬉笑着开口问:“咱口渴了,能不能向你讨个萝卜吃?”芒芒立刻把最长的一个萝卜递给他,低了头忙向院里走。芒芒自然没想到,第二天中午他竟会又来了。当时芒芒正腰系围裙在厨房和面,忽然间听见他笑嘻嘻地站在厨房门口说:“芒芒同志,我来还昨天的萝卜钱,毛主席教导我们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吃了你的萝卜不能不给钱!”芒芒当时哭笑不得地哦了一声,看着他大摇大摆地进屋,把五毛钱放在了灶台上。“你坐吧!”见他这样,芒芒只好给他让座。展锥大方地在灶前坐下,并立刻关心地拉起了家常:“你们为什么不买点煤烧饭?这土灶做饭的好处是啥?柴火够烧到接住麦秸吗?……”他临走时说了一句:“我可以帮你们解决做饭的燃料问题!”芒芒当时没有应声更没把这话放在心上,七天之后的那个傍晚,展锥竟真用自行车推来了一套液化气灶。芒芒当时意外而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把一个铁架和一个圆桶样的东西搬进厨房,用一根胶皮管把两下一连,而后一拧一打,啪,一簇蓝色的火苗就蹿了出来,盛了一瓢水的铁锅放上去,片刻后水就咕嘟嘟开了。芒芒和弟弟妹妹们一样,新奇而欣喜地望着那个奇怪的炉灶。“这东西多少钱一个?俺能买得起吗?”芒芒在最初的意外和高兴过去后忐忑不安地问。“不要钱!这玩意儿我们油田多的是,闲着也是闲着,送给你们用,日后我们队上人的工作服脏了,拿来请你烧点水烫烫洗洗,坐你们家喝口水就得了!”芒芒激动得脸通红,急忙去端水让他洗手……
展锥就是这样一下一下地接近芒芒,把她做姑娘的那份戒备一点一点打消,最后抓住了她的心,完全达到了目的!既然能把她准备交给男人的那份感情全攥在手里,什么时候结婚的事还能成了问题?
就在下个月!
麦田愈加近了,隔着玻璃,展锥已经可以看清芒芒躬身锄地时向后凸出的胯和臀,她的身材确实饱满耐看!望着她的丰腴背影,他不仅蓦然联想到:以芒芒这健壮的身体,将来生出的孩子一定会又大又胖!
他再一次觉得心脏开始蹦起,向肋部狠狠撞去……
每次同展锥见面之后,第二天芒芒总要对那见面的情景细细回忆,这回忆也是一种享受,能让她一整天沉浸在那令人心醉的甜蜜里。此刻芒芒站在麦田里,手在挥锄锄草,心却还在昨晚的那条河沟里,耳边还响着展锥那热切的话语:……结婚吧,下个月……
芒芒停下锄,边用脚蹭去锄板上黏着的土边笑了笑,那笑里有一丝苦涩。早日结婚,当新娘、度蜜月,这事儿芒芒何尝不想?但芒芒比谁都清楚自己的家底,不到夏粮秋粮收毕,是无法举办哪怕是很简陋的一场婚礼的。二百一十八块肆角柒分!这就是眼下家中的全部积蓄了,这点钱先不说还要给娘和弟弟、妹妹们留下做生活费、交学费,就是全用来给自己买嫁妆能买到个啥?一个小衣柜?当然,展锥有钱,只要自己一张口,他就会把钱拿来,可人生就这一次,娘家总不能没有一点陪嫁?总需要请婆家的人吃顿像样的酒席吧?诸事全让男方拿钱,那样不仅会让展锥的爹妈笑话,自己也觉着丢脸哪!
黑色的土粒在锄板下翻着个儿,芒芒望着脚下的这块鱼脊地,心里略略得了些安慰。听老人们说,当年南阳盆地是个大湖时,这个位置是湖底的最深处,最后一点湖水是从这里消失的,那条无法游走的大鱼,就在这里摇身一变而成一块地,鱼的内脏成了这块土地取之不尽的肥料来源,这块地至今还肥得厉害,每年夏秋两季的庄稼只需很少一点化肥,就可以长得胜过任何一块地。不太会种庄稼的芒芒,这些年所以能把一个穷家撑持下来,全凭了这块地,芒芒真庆幸当初分责任田时刚好抓阄分到了它。辛苦了,你们!麻烦再努把力,让今年夏秋两季的庄稼长得更好一些,让我也有一点陪嫁的东西……
芒芒边锄边想,根本没注意到汽车驶近,直到车轮在地头嘎一声停住,她才扭过脸来,有些惊异地望着汽车,看见是展锥从驾驶室跳下,她在心中嗔怪地叫了一句:昨晚才见过面,现在又跑来,让人知道了不要笑话你?!及至看到几个青工从车厢里跳下,去填地头的排水沟时,她才真正地吃惊了。“你们这是干啥?”她扔下锄头向地头跑来。“芒芒,这地是咱家的?”展锥迎上前含了笑问。芒芒没来得及回答他,因为她看到有一个工人已用铁锨铲起了带麦苗的土去填水沟,心疼得她立时大喝一声:“住手!”
低头填沟的青工们被这声怒叫惊得停住,其中一个笑笑说:“嗬,芒芒,这可是展头儿叫我们干的!”井队上的大部分人都知道芒芒和展锥的关系。
“这是俺家的麦地,不准在这里胡乱铲土!”芒芒生气地跺着脚,同时扭脸剜了展锥一眼。
“芒芒,”展锥漫不经心地看了下那些被铲掉的麦苗,“这块地的麦子今年是收不成了,其实油田早给你们村上的头儿说了,他们大概没有通知你,我们要在这块地里打井,新井位就在这块地的中间!”
“什么?”芒芒被惊得双眉都飞到了鬓边。
“这里定了一个井位,是早就勘探设计好的,你锄地时没看见过一个桩子?”展锥笑着解释。
芒芒的心里咯噔一响:地中间是有一根桩子!芒芒只知道那根桩子不能随便乱动,却不知它竟是一个井位,更想不到现在就要在这里打井,原来展锥昨晚说移井位是要移到这里。不!绝不能让他们在这里打井!那会把今年这夏秋两季庄稼、把这块鱼脊地都毁了的。芒芒看过他们打井时对田地的折腾,人踩、车轧、油洒,一大块地会被折腾得死去活来,几年都休想丰产,而且还要在地下埋输油管,在井上竖磕头采油机,你从此就休想在这地里安稳种庄稼。不!自己的家庭绝不能没有这块地!“走吧,你们!换个地方打井,我不让在这里打!”芒芒坚决地说。
展锥和那几个青工同时笑了。
芒芒的脸涨得通红,她恨恨地瞪了展锥一眼:你这会儿竟也能笑出声?!她觉出自己忽然对他生出一股恨意。也就在这一刻,她又一次意识到了自己和他之间的差别,他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想的什么,根本不理解自己对鱼脊田的感情。
“芒芒,别说傻话了,这可不是你让干不让干的事!”展锥嬉笑着向她走近了几步。
“我就是不让你们在这地里打井,你们能怎么着?”芒芒脾性中的那份执拗被展锥的话激了起来,她昂了首站在地头的排水沟前。
“别耍小孩子脾气!”展锥的语气中带了严肃,“一会儿车队就要开来,误了事怎么办?”
“你只怕误了你们的事,就不怕毁了我的麦地?我们种一季麦子容易?”芒芒说到这里,眼泪差点就要涌出来,这一刹那,她想起了种麦前犁地时扭了脚脖的疼痛,想起了用板车和弟弟妹妹们向地里送粪时受的那份劳累。想起了为买化肥到处求爷爷告奶奶的那份屈辱,想起了每锄一遍草两膀上的那种酸疼,想起了全家人对收获麦子的向往,想起了要在夏秋两季收完庄稼后准备嫁妆的打算。想轻易地把这块地占了,做梦去!
“队副,车队来了!”展锥刚想再对芒芒开口劝解,背后一个小伙喊道,他扭脸一看,可不,车队开过来了。他有些着急地叫:“芒芒,听话,快让开!别误了大事!”
芒芒看也没看他,只干脆地答了一个字:“不!”
日头以反常的速度向中天滚着,展锥的脸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抬头看了看天,耽误的时间已经不短,他焦躁地在原地转了一圈,而后重把眼睛对准芒芒,他希望她能看出他目光中要求她做的是什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有些话不便讲出,可是芒芒,你应该明白,你马上就要做新娘了,对这块破烂麦地操这么大心干啥?结婚后我会在油田给你找个干净舒服的事干,根本用不着你来种麦挣几个可怜的钱!
他估计身后的那些钻工们,正憋足了劲要笑看这场戏怎样演下去。不能让他们看太多的笑话,尤其不能让芒芒对自己说出什么出格的话来,那样日后就会成为这些家伙们的笑柄。他望着芒芒那张生了气的脸,那张小巧好看的嘴闭得真紧,双唇抿得连一点缝也不留!看得出她是真生气了,这一段时间的接触已让他摸准了她的脾性,不管她口中说了什么气话脸上有多大的怒色,只要她的双唇微启,糯米似的白牙露着,事情还都好说;而只要她双唇一抿,你就只能按她的意见办了。意识到她真生了气时,展锥心中不免生出一股真正的诧异:为这件小事值得生气?不就是一块地?而且还有青苗赔偿费!而且我在场!
“芒芒,听我说,钻井采油是大事,没有油这些汽车都开不动!”展锥低声想讲出点道理来,“这是大局……”
“俺们种庄稼就不是大局了?你三天不吃饭试试!没有粮食连人都要饿死!”芒芒声音挺高地反驳。
“哧哧……”身后的那帮家伙们在笑。展锥有些尴尬,他知道现在这当儿芒芒不可能听他讲理。他点起一根烟,默想着结束这种局面的办法,不能再拖下去了,倘不按时完成移位任务,上级可是要批的。
起风了,风撞在身后的车厢板上,呜呜作响,风也开始肆意掀扯着芒芒的衣裳,把她的衣襟掀得好高好高,让里边的粉色衬衣都露了出来。芒芒纹丝不动,仍是杏眼圆睁,鼻翼一起一伏,胸脯一鼓一鼓,两只小手攥成拳头放在胯边,修长的双腿挺立不动,臀部自然向后凸起,俨然像现代戏里的舞台造型。展锥扭身时发现,有几个青工把目光盯在芒芒被风掀动的衣襟上,心里不禁有些气恼地叫:嗨,芒芒,傻姑娘,你为什么偏要站这里让他们的眼睛沾光?
他又在原地转了一圈。得快想个法子!
眼看着一溜载着各种钻井设备的车辆向地头开来,昂首站在那儿的芒芒心中也不免有些发慌,趁着别人都回头去看车队的当儿,她低而急切地朝展锥说:“听见了没,快替我说说话,让他们换到别处去打,要不然……”她牙一咬,做出一个发恨的姿势。她知道他明白她没说出的是啥。她晓得他是真爱她,舍不得离开她。有次见面时她曾把脸藏在他的怀里问过:“油田里那么多有工作的漂亮姑娘你为啥不找?偏要找俺一个种庄稼的?”他当时亲着她的脸问:“你想不想听真话?”“当然!”她答。“第一条,因为我是钻井工,干的是油田里最苦的活,有工作的漂亮妞儿看不上我,丑丫头我又不想要!我想将来让我的儿女长得比我好些!第二条,我常年钻井在外,要了你这个实诚姑娘,一般不必担心野汉子进门让我丢人!第三条,你长得其实比油田宣传队的那些妞儿都美,你只是没有打扮,我比较过,你的胸脯其实比她们还暄还好看,我三天不见就想得要死……”芒芒当时没听完就捶起了他的肩头。
芒芒说完那串话直盯着展锥的脸,盼望他说出一句:好吧,就依你!可未料展锥会也压低了声音说:“傻丫头,你不看看这是什么事儿,听我的话,快让开!”
芒芒猛一扭头,她这次是真真地恨他了。你个东西!胳膊肘往外扭!
日头将到头顶的时候,展锥不再去看芒芒,而是朝那几个手持铁锹的青工猛一挥手:“甭理她,你们干吧!”那几个小伙便都应了一声:好嘞!低头就去铲土。
“你们敢?!”芒芒气得流出了眼泪,猛跳上前,双脚各踩着了一把铁锹。刚铲了几下土的年轻钻工们又只好住手。
“不能再耽误了,要不要向上级报告?”芒芒听到一个工人在压低声音问展锥。展锥没有开腔,只是擦了擦脸上的汗。看到大颗的汗珠从展锥脸上滚下,芒芒心里又禁不住对他生出一股疼惜:总不会急下什么病吧?你真是个脑子不会拐弯的东西,就不会向上级报告一下,说这块鱼脊田不适宜打井,再另换一处?就这样站那里干气干急?
日头斜过头顶时,芒芒看到展锥对身旁的两个工人附耳说着什么,她有些高兴,估计他们是在商量另换井位,你到底想通了!但笑纹还没来得及在她脸上漫开,却忽听展锥对站在一旁看热闹的村里人亮开嗓门说:“我和芒芒相爱订婚的事想必诸位乡亲们都已经知道,我们已经商量好下月结婚了!昨晚我们见面为商量买家具的事,拌了几句嘴,这不,今儿个她就同我耍小孩子脾气,我想这是我们两人内部的事,自己来解决好!”
站在一旁看热闹的村里人都被展锥这突然说出的话弄得有些意外,芒芒也蓦地羞红了脸呆在原地,这当儿展锥已快步上前,忽把芒芒抱在怀里就往村里走。惊呆了的芒芒先是被展锥的这个大胆举动吓得不知所措,及至隔着展锥的肩膀看见拿铁锨的钻工们开始飞快地平整水沟,第一辆汽车已开始启动向鱼脊田开时,她才明白了展锥的用意,她发疯地用手去撕去推,企图挣开展锥的怀抱,但展锥的两只胳膊太有力了,像铁箍一样紧紧箍着她的身体,愤恨中的她猛朝他的肩上咬去,咬得太深了,她的舌尖几乎立刻尝到了血味,可展锥只是哼了一声,手照样箍得铁一般紧。
正在院里喂鸡的芒芒娘,看见展锥抱着又撕又打的芒芒进院,惊得腿都站立不住,她身子软靠在墙上颤了声问:“天哪,出什么事了?”“没什么,娘,芒芒跟我拌了几句嘴,耍小孩子脾气,我进屋劝劝她!”展锥边笑着回答边熟练地推开芒芒的睡屋门,把芒芒抱进去,又反手把门闩插上。
“这个倔丫头!”芒芒娘叹息了一句,她没有去想别的,她对展锥的印象很好,早就在内心里同意了芒芒和展锥的婚事,小伙子既懂礼貌又会体贴人,再说人家吃着卡片粮,愿意娶芒芒也真是芒芒的福气。今儿个八成是芒芒的那股倔劲上来,嗨,真不该,弄得没过门就让男人抱回来,叫村里人看了不笑话?
展锥进了屋刚把芒芒放到床沿,芒芒就又边叫着“你滚开”边向门口冲去,展锥知道此刻还不能让她回去,她回去说不定会再耽误井队的事儿,便又把她按坐在床上,芒芒发疯似的抓起床头上的东西向展锥身上砸,用手抓他撕他,展锥一边躲一边用手死按着她的胳膊和腿,只不让她站起。芒芒终于耗尽了身上的力气,软软地躺在床上哭开了。展锥苦笑着,一时想不出别的劝慰话语,只一个劲地说:“何必呢?一块地……”心中却还在想着井位上的事,但愿一切顺利,把耽误的几个小时挤回来,要不然上边会批井队没有按时移位;再说,耽误钻井也就等于耽误采油,几个小时,能出多少油哩,嗨,这个不懂事的丫头……
就在展锥走神的当儿,刚刚歇得一点力气的芒芒睁开泪眼,看见了放在床腿旁的那根镰刀把,那是她昨天中午坐在床上削好后放在那儿的,她带着满腔的气恼和愤恨,呼地抓起了这件武器,猛向门口冲去。也许展锥此刻不动还好些,他瞥见她又要向门口跑,很快地转身想来拦,几乎就在他把头扭过的同时,芒芒手中的镰刀把啪地落在了他的右鬓上,这蓦然而至的一击太狠了,暴怒中的芒芒根本没去想这刀把砸下去的分量。展锥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呀……”随之便重重地向床上倒了,殷红的血立时从他的右鬓蹿出来。芒芒被这意料之外的后果骇呆了,血,使她那被暴怒烫热的神经骤然冷却下来,仅仅是几秒之后,她便扔了刀把没命地朝展锥扑去,抱了他的头边慌慌抹着血边心疼至极地哭喊起来:“疼吗?天哪!我该死,该死呀——都怨这地底下有油,没有油哪有这事?展锥,你醒醒,醒醒呀……”
展锥在芒芒的床上躺了五天还不敢下地大步走动。鬓上的外伤倒不要紧,就是头疼想吐,村上诊所里的大夫和油田的医生都来看过,说是脑震荡,需休息一段日子才能恢复。
这些天,芒芒一直坐在床头,土地和钻塔都已暂时被忘记,她的眼里心里脑里只有展锥,心疼和后悔使她默默流着泪。
窗上的光线已经暗去,又是一个黄昏了。芒芒倚在床头默望着昏睡中的展锥,泪水止不住又从颊上滚下,有两滴落在展锥的脖子里,使得他身子一动,睁开了眼睛。“芒芒,还哭?”展锥低低地开口。
芒芒猛把脸伏在展锥的胸口,发出了低低的呜咽:“我怎么能这样打你……”
展锥抬手轻抚着芒芒的头发,脸上浮出一个含义复杂的笑纹:“你这一下打得也好,它让我知道了你对那块土地是多么的热爱,也让我明白了你这个农民是真正的!真正的!如今,真正的年轻农民不多了!只有热爱土地的人才算!这几天,我在想,我对油田的爱和你那股对麦田的爱还不能相比,我恐怕还算不上一个真正的……”
“别说了……”芒芒的头在他的胸上急急摇动。
他住了口,默默探手去抹芒芒颊上的泪,一下一下,充满了柔情。一股晚风聚到窗前,带来了一丝钻机的响声。“芒芒,扶我去院外走走。”他低低地要求。
“能行?”芒芒抬起脸,看到展锥眼中的那份恳求,便不再说话,俯身轻轻扶他坐起,仔细地给他披衣、穿袜、套鞋,搀了他缓缓向外走。
夜色正在变浓,远远近近的钻塔上都已亮起了灯,不远处的7256井队钻机轰鸣,灯光下可见钻工们人影晃动。展锥直直地望着钻塔,许久之后才低低地开口:“芒芒,大自然只给了我们一块土地,你当农民,在土地的表面取粮;我当钻工,在土地的下面取油。眼下,我们还不能做到互不妨碍,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做到的!这些天,我一直在琢磨,大自然只给我们一块土地,却让她的上下两面都有果实可取,也许就是为了考验我们人的智力,看我们能不能想出办法,互不妨碍地同时去取;也可能是故意想加深我们对她的感情,是在告诉我们:你们人,不论是工人还是农民,都永远离不开我,都必须永远爱我……”
芒芒静静地听着,目光在不远处那轰鸣的钻机和钻机四周那黑黝黝的麦田里移,很久很久之后,才低微地带了哽咽地应了一句:“是哩,我们都爱她……”话未说完,满是泪水的双颊,又深埋在了展锥的怀里。
一阵掺和着麦苗气息和原油味儿的晚风,悄悄滑来,将他们重重围在了一起……
第二年初夏时节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一辆漂亮的嘉陵摩托停在了那块鱼脊地头,摩托车上下来了一对年轻的夫妇,那位穿白色连衣裙的丰腴而美丽的少妇,怀中还抱着一个婴儿。夫妇俩伫立地头,默望着地中那不断转动的采油机和在风中摇曳的稀疏麦穗,久久不动。那懵懂的婴儿转动乌眸,望着那麦子那采油机那土地,张开小手,含义莫名地欢叫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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