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少年幸福行动力-审美创造:让心灵变得饱满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1、摩登时代让人渺小而空虚

    父子两个行走在植物园的曲折小径之中。场景已是秋天,风清凉地吹拂着树林,路旁几株枫香张灯结彩挂了一树红叶,在风里沙沙作响,不时就有几枚飘落,却并不失意,悠闲地荡一个半圆,又一个半圆,像坐了秋千。还有玉兰、壳斗的叶子,也在黄灿灿地飘落。

    爸爸说:“略略,刚才的故事,其实还有另一种解读。”

    “怎么解读。”杨略捡起了一枚枫叶,对着阳光里照着。

    “第一层解读是,我们同气连枝,彼此负有责任,必须互相关爱。第二层解读是,社会分工给我们的心灵带来的问题。”

    “社会分工会有什么问题?”杨略想到亚当·斯密曾说,分工合作给社会带来了巨变,极大地促进了生产效率的提高,让人类社会变得空前的富裕。他无法想象什么都自给自足的时代会是怎样的。梭罗那样的,只能算个例外吧。

    爸爸笑着说:“劳动分工包括了行业分工和过程分工,两者都推动社对人的心灵造成影响。”

    “什么是行业分工?”

    “农民、工人、商人,这就是行业分工。随着分工越来越细,就像泼开的水滴,再也无法聚拢。社会正处于这样一种状态:其中每个人都好像从躯体上锯下来的一段,它们昂然行走,形同怪物——比如一截手指、一个头颈、一副肠胃、一只臂肘,但从来不是完整的人。农民变成了一柄镰刀,工人成了一把铁锹,律师成了法典,机械师变成了机器,商人成了一串数字。彼此分开,难以融合。人与人的关系似乎更紧密了,但许多人——比如农民、工人——因为体会不到尊严感,于是日渐畏缩失落,幸福感自然越来越少。”

    杨略点点头。

    “社会总是分阶层的,在金字塔顶端的,难免耀武扬威。处于底层的,除非修养过人,否则很容易自惭形秽。”

    “这还是其次,”爸爸继续说,“更严重的影响源于过程分工,加深了每个人心灵的失衡。注意,是每个人,囊括了各阶层的人。”

    “什么是过程分工?”

    “你记得《摩登时代》里卓别林在工厂里的场景吗?”

    这部片子,杨略看过很多遍。那是一条冰冷的生产线,线上许多人各司其职,紧张有序。卓别林脱得只剩下一件背心,手持扳手,套住面前经过的螺母,双臂一用力,将螺母拧紧。仅此而已,非常简单,并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然而他的双臂重复亿万次相同的工作之后,终于发了疯,一看到小圆片,就觉得是螺母,要用扳手去拧一下。工友的乳头,秘书的纽扣,都被他袭击了。

    想到这些,杨略不由一笑。

    爸爸说:“卓别林的表演当然夸张,但却生动地展现了过程分工对人的异化。工厂引入生产线之后,工作被分成无数个细节,工人被严格训练,像机器人做着一个重复性的工作。这样一来,生产效率大大提高,但人沦为社会机器上的一个零件。”

    “可人毕竟不是机器,对吗?”

    杨略想到了近几年富士康接连出现的员工跳楼事件,他们怕是遇到了和卓别林同样的情况。

    爸爸点点头。

    “从心理学上来看,如果一个人感到自己只不过是一部大机器中的一个齿轮,磨损了可以更换。而他工作的成果,只是一些数字、图表,顶多是一张工资条。而工厂里的产品,似乎与他无关。他不能参与决策,也看不到最后的成果。他们会感觉,产品的生产与自己并无多大关系。于是他会觉得无聊,没有成就感,责任心也随之减少。”

    “这种机械性操作确实可怕。不过,爸爸,这样的工人毕竟不多,你怎么说每个人都受到影响呢?”

    “因为不但工人是这样,连决策层也不例外,他们只能通过一些模糊的信息作出判断和决策,无法控制决策的成败。还有那些老师,他们教书育人,但只能陪伴学生几年,并不知晓自己的学生日后能否成才。在现代社会中,工作很少是一个人能完成的。于是每个人都感觉自己的渺小,宛如恒河沙粒。当他们面对复杂庞大的社会组织,面对社会危机和生态危机,只会觉得无能为力。他们失去了对世界的把握,也失去了心灵的满足感。”

    “人必须把握一点什么,才觉得满足吗?”

    “不错,当一个人感觉自己无法控制自己的生活,也无法改变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对于世界也无能为力,内心会产生无力感、无用感,这种情绪长期淤积于心,就会形成空虚感,甚至绝望感。所以在工业文明时代,空虚、抑郁成为头号的心灵疾病。而我们要想幸福,恰恰要保持心灵的饱满。”

    杨略陷入了沉思。爸爸说的,自然有道理,可是——

    “可是,社会分工越来越细,有谁能够改变这一事实呢?”

    “没有办法改变,人不可能放弃富裕的工业文明,回到狩猎或农耕时代。”

    “那我们没有办法了吗?”

    “不,办法永远是有的。”

    “什么?”

    “审美创造,是幸福心灵的必备素质。”

    “你觉得,画一幅画,或是欣赏一幅画,就能改变这一切?”

    杨略觉得不可思议。

    但爸爸却莫测高深地一笑,往前方一指。

    “前面是美术馆,在那里有三位大师在等着我们。”

    杨略从来不知道,植物园里居然还有美术馆。不过他早已习惯于这种意外了,于是抱着满腹的疑问,加紧了步伐。

    2、三大师:人生要艺术化

    才走了百来米,小径一转,前方就出现了美术馆,通体的玻璃建筑,镶嵌在绿树之间,像一枚钻石,在阳光下熠熠闪亮。

    他们走上台阶,美术馆门口立着的雕像是掷铁饼者。表情镇定,身躯扭转,双腿弯曲,右臂上扬,左臂下垂,构成了一张饱满的弓。他的全身就处于一触即发的瞬间,似乎就要一转身,铁饼旋转着、呼啸着飞向远处。

    杨略问:“这是仿作吗?”

    爸爸抚摸着雕像上结实的腿肌,笑着对杨略说:“在醒客世界里,把米隆的作品搬过来,也不是难事。而且,更奇妙的是,你可以尽情接触,而不必担心艺术品会受损。”

    杨略赞叹不已,穿过大门,发现展厅异常开阔,四周雪白的墙面上,挂着大幅的油画。一路上,杨略看到了米勒的拾穗者、特纳的云霞、柯罗的树林。前面楼道曲折,有无数个展厅。或许这里汇集了全世界的艺术精品吧。杨略心想,如果在这里开设美术课,那就不必远赴卢浮宫,就可静静欣赏蒙娜丽莎的微笑了。

    他们在一个咖啡厅门口停住了。一些欣赏者走得累了,就在此小憩。爸爸径直走向靠近窗口的一张桌子,那里站起了三个人。一个正值青年,相貌英俊,眉宇之间有种勃发的英气,脸上挂着轻松的微笑。旁边一位是中年,不拘言笑,嘴角微微向下,形成两条不太明显的褶痕,目光锐利,很有些不怒自威。第三个是位老者,个子不高,叼着烟斗,一脸的和气,眼睛十分清亮。

    “这三位都是大大的有名,”爸爸指着第一位,“这位是席勒[席勒(1759~1805):德国戏剧家和诗人,1780年写成反抗封建暴政、充满狂飙突进精神的剧本《强盗》,获得巨大成功。其余作品有《阴谋与爱情》、《美育书简》。]先生。”

    杨略瞪大了眼睛,眼前这位面容清秀、笑容可亲的青年人,居然是与歌德齐名的席勒。他的作品,杨略曾细细读过,当中充满了狂飙突进的豪情,很投合年轻人的口味。

    爸爸指向另一位。“这位是黑格尔[黑格尔(1770-1831):德国哲学家、美学家,他把整个自然的、历史的和精神的世界描写为处于不断运动、变化、转化和发展中,并试图揭示这种运动和发展的内在联系。其代表作品有《小逻辑》、《美学》等。]先生。”

    杨略更加吃惊。因为这是个让他望而生畏的名字。西方哲学史的课程上,老师曾数次说起黑格尔的《美学》。他也曾在图书馆翻阅过,但往往是才读了几页,就已昏昏欲睡。因此今天看到黑格尔本人,不仅有些敬畏,还有些惭愧。担心过会儿讨论起来,自己对黑格尔的哲学体系一无所知,会很过意不去。

    “还有这位,是罗素[罗素(1872-1970):英国哲学家、数学家、逻辑学家、历史学家。1950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以表彰其“多样且重要的作品,持续不断的追求人道主义理想和思想自由”。]先生。”

    杨略颇感欣慰,因为他总算读完了罗素的《西方哲学史》。只是有些奇怪,爸爸怎么先介绍年轻的。转念一想,明白了,席勒是歌德同时代的人,要比黑格尔、罗素早了几百年呢。

    他们在沙发上相对着坐了。

    爸爸说:“今天请三位来,是给我们的时代把一把脉。”

    席勒做了个惊讶的表情,摊了摊双手。“杨先生,你也知道,我都已离世近两百年。作品没被时间吞没,就已觉得幸运,哪里敢对这个时代指手画脚?”

    黑格尔严肃地点点头。

    爸爸说:“席勒先生此言差矣。二位所生活的年代,工业文明刚刚兴起,农业文明根深蒂固,正处于新旧交替,所以你们看问题最为准确。而我们在工业文明中呆得久了,从行为到心理都已被同化,反倒对时代病看得不够真切了。”

    席勒说:“杨先生说的工业文明,我不太清楚。”

    罗素说:“或许可以理解为商业文明。”

    爸爸说:“都差不多,商业是工业革命的幕后推手。”

    席勒说:“商业文明之中,人人竞相逐利,变得庸俗粗野,再没有一点神性。‘需要’统治了一切,沉沦的人类都降服于它那残暴的轭下。‘有用’是这个时代崇拜的偶像,一切力量都要侍奉它,一切才智都要尊崇它。”

    爸爸说:“为了追求高效率,高收益,商业文明推动了行业分工,过程分工。二位可能不知道,在我们的时代,大型的工厂取代了作坊,生产线应运而生,人完全沦为了机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重复着单调的工作。”

    杨略插嘴说:“其实何止是工厂里啊,连我们学生都起早摸黑,一遍又一遍地读枯燥的教材,做无用的题目。等我们毕业了,找到工作,那就进入了真正的牢房。每天同一时间起床,乘坐同一辆公交车上班,在办公室做着同样的事,在同一个地方吃午饭。到了一定年纪,就得结婚,养孩子,偶尔跟旅行团去自己并不喜欢的地方去旅游。年复一年的过着程序化的机械生活,直到退休。这样的一生,真的有意义吗?”

    罗素说:“所以空虚、无力,就成了这个时代的通病。有时候为了摆脱这种感觉,就去寻找刺激,纵欲,吸毒,酗酒,疯狂消费,盲目攀比,然而梦醒之后,空虚感依然像蛇一样盘踞于心。”

    杨略说:“现代人显然是南辕北辙了。”

    席勒和黑格尔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倾诉,彼此对视了一眼。席勒示意,让黑格尔先说。

    黑格尔双手的十指相扣,臂肘抵着桌面,目光锋利地看着杨略父子。他说得很慢,似乎每个字都经过耐心地思考,打磨,准确无误之后,才缓缓地吐露出来。

    “在农业社会中,尽管也有行业之分,但工作过程都由个人完成,比如农民从春种到秋收,裁缝从裁布、缝制到成衣,铁匠从铸铁、打制到摆上货架,一般都是单干的,自己就能看到成果。我仔细研究过《荷马史诗》的英雄人物,他们都是将领,甚至国王,但都在进行生产劳动。例如阿伽门农的王杖就是他的祖先亲手雕成的传家宝;奥德修斯亲自制作他结婚用的大床。总之,通过自己的双手和智慧或勇气,创造出自己所需之物,人就感觉到它是自己创造的,所以是亲切的。这种行为,我称之为创造性劳动。对于人类而言,这是非常重要的。”

    黑格尔的著作素来是生涩难懂的,不料说话也充满了术语和长句,杨略又听不太明白了。

    爸爸在一旁解释:“就比如说,自己做菜和下馆子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在做菜的过程中,从设计菜式,到准备食材,再到洗菜、切菜、炒菜,最后看到一盘盘色彩缤纷,芳香四溢的菜肴。我们付出了劳动,充满了创造的惊喜,将自己的时间、精力化入了菜肴之中,于是感到亲切、满足,并且获得自信和内心的和谐。”

    黑格尔点点头:“杨先生,你举的例子很贴切。”

    席勒说:“但随着商业的发展,分工的日渐精细,近代社会是一种精巧的钟表机械,其中由无数众多的但是都无生命的部分组成一种机械生活的整体永远束缚在整体中一个孤零零的断片上,人也就把自己变成一个断片了。他不是把人性印刻到他的自然上去,而是变成他的职业和专门知识的一种标志。人类失去了自由,失去了灵魂,变成了空心人。”

    黑格尔说:“每一种创造性劳动中,创造者与他的物质——组成周围世界的物质达成一致,劳动者和劳动对象合二为一,人在创造的过程中,与世界融为一体。但这一点只适用于自己计划、进行并看到成果的劳动。而一个职员,一个流水线上的工人在现代化流程中,已没有这种特性。人只是机器或官僚组织上的一环,不再是自我。人觉得空虚,无助,引发种种心理问题。”

    爸爸说:“现实远比这个严重。在我们的时代,方便食品代替了家里制作的食品,现成的服装使得传统主妇告别了裁缝工作,唱片和广播里面的音乐代替了家中的音乐演奏,球赛取代了个人的体育锻炼。最后,人们甚至连动脑子都不愿意了,他们从报刊电视里接收现成的见解。最滑稽的是,有些人甚至连生孩子都没时间,愿意直接收养别人的私生子。”

    席勒听得目瞪口呆。

    “什么都变得方便,快捷。那你们一定很空了?”

    “诡异的是,我们越来越忙了。”

    “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们把时间节省下来,都用于工作了。”

    “天哪,”席勒连连惊呼,“真是不可思议。那你们这么辛勤工作,一定都很有钱。”

    “是啊,人类已是空前的富裕。但同样诡异的是,没有一个人认为自己有钱。”

    “为什么?”

    杨略说:“因为我们的时代,到处充斥着广告,鼓励着消费。似乎不消费,人就失去了生存的意义了。可是消费永无止境,总会有更新、更好的产品出现。比如iPhone1推出后,马上推出iPhone2、3、4、5……更炫的外形,更多的功能,诱惑着大家不断更新换代,不断地去挣钱,而后消费,我们陷入了恶性循环,而且永无宁日。”

    爸爸说:“可是,每消费一件东西,就消耗了许多能源,造成了很多垃圾,生态就这样慢慢被破坏了。”

    黑格尔刚才一直没插嘴,而是静静思考,用哲学家的头脑梳理思路,而后直击要害。他冷静地说:“根源依然是空虚!”

    杨略说:“那该怎么办?”

    “人类需要创造性劳动!”

    他把话题带回来了。

    “那么,谁在从事创造性劳动呢?”

    罗素说:“并不是只有科学家、艺术家才能获得乐趣。我曾经认识一位男子,他少年时双腿便残废了,可他一直过得宁静、幸福。他的秘诀就是他在写一部关于玫瑰花枯萎病的专著。在我眼里,他是这方面的一流专家。他在研究写作时,与优秀的舞蹈家的快乐大致相当。其实,对某一事业的信仰,能给人以幸福,足以排解人生如梦的感觉。”

    席勒说:“你说的这些都对,但在我看来,唯有艺术是最好的创造性劳动。”

    杨略问道:“为什么呢?”

    席勒:“生命意味着活动,活动越自由,则生命越有意义。我们可以这样说,当食物的缺乏驱使着它时,动物在劳动;当力量的充沛驱使着它时,它在游戏。游戏时,心灵是自由的。现代人为生存而奔忙,处处受到束缚,完全自由不得。如果有闲暇,能安静地坐下,创作一幅油画,或写一首诗,心灵就变得自由,轻悦,几乎能振翅高飞,飘飘然融于天地的大美之中,逍遥自在,快活无比。”

    杨略想到自己写诗时,神游万仞,浑然忘我,差不多也就是席勒所说的感觉了。

    “不过,席勒先生,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创作的才华。其他人该怎么办呢?”

    “不能创作,但应该学会欣赏。欣赏总伴随着创作,将自己的阅历和理解融入作品中去。当我们真正欣赏一幅画,阅读一首诗,可以沉浸在迷人的意象中,这时我们抛开了功利,心灵是自由的,滋润的,饱满的,豁达的,因而是健康的,富足的。现代人不正缺乏这种的心灵吗?”

    罗素说:“功利心使一个人的心胸完全为利害得失所充塞,不空灵,不自由,不洒脱。我们的人生要变得艺术化,才会觉得生活处处都是趣味。”

    席勒说:“杨先生说得不错。人生艺术化不仅对自己有利,也让人温柔,有益于人际关系的和谐。”

    黑格尔在一旁点头:“这就是美育的意义。”

    杨略听着大师们的交谈,觉得很神奇,就静静地欣赏眼前《命运三女神》。这件作品源于巴特农神庙,三位女神都有圆浑柔软的肌肤,或立或卧,体态优美迷人,衣纹的曲线,有着流水的节奏,似乎富有弹性,而不是冷冰冰的大理石。

    如此裸露性感的女人体,在杨略内心唤起的并非情欲,而是一种亲切、崇敬、典雅的感觉,像聆听一场贝多芬的交响乐曲,周围的空气会变得更温柔,眼前的对象会变得更甜蜜,似乎人生在世,除了温饱、事业,还有美好的使命,就是享受人生的愉悦。

    他沉思着,沉醉着,直到爸爸拍了拍杨略的肩膀。

    “这么多画家里,你最喜欢谁的画?”

    “梵高。”杨略不假思索。

    “那我们就去看看他的作品吧。”

    3、梵高陶醉在灿烂的色彩之中

    他们与席勒三人告了别,来到了另一个展厅,刚一进去,杨略顿觉眼前金光闪耀,一时疑心自己到了皇宫,处处珠光宝气,极尽豪奢。细看时,并无一件金器,只有墙壁上大幅大幅的油画,笔法豪放,色彩鲜丽。向日葵、麦地、果园、咖啡厅,甚至连梵高陋室中一把最不起眼的椅子,竟也放射着太阳般的夺目光辉。其余景物,纵然颜色不是金黄,但也如火焰般升腾,迎向灿烂的阳光。

    不用说,这自然是梵高的作品。

    杨略像朝圣一般,大气都不敢出,放轻脚步,一幅一幅地欣赏过去。那样干净、嘹亮的色彩,显示出一个纯粹、燃烧的灵魂,杨略几乎能从画面上触摸到他的呼吸。

    “知道吗?”爸爸指着那组燃烧的向日葵,“我经常想,要是我能画出这样的画,哪怕只有一幅,我就觉得没有白活一生……梵高将生命浇灌进去,给世世代代的人带来了快乐。”

    “可是梵高自己却那么不幸。”

    “你觉得他很不幸?”

    “他一辈子穷困潦倒,精神失常时还割下了耳朵,最后选择了自杀,当然非常不幸。”

    爸爸耸了耸肩膀。“当然,我也很难接受这个事实。那么,你想见见梵高先生吗?”

    杨略十分惊喜,盯着爸爸。梦想世界啊,真是一切都有可能。

    “我,可以吗?”

    爸爸神秘地点点头,牵着杨略的手,径直往前走去,渐渐靠近了墙壁,那里挂着的是一幅《阿尔[阿尔:法国南部小城,位于罗纳河畔,以阳光炽烈著称。梵高曾于1888年在此地作画,达到一生绘画的巅峰,名作有《阿尔的吊桥》、《向日葵》等。]的吊桥》。就要撞到这幅画了,杨略下意识地要停住,却被爸爸往前一推。杨略身不由己,预备着承受冲撞。可是,他什么也没有碰到——走进了另一片天地。往回一看,爸爸跟在身后。但美术馆已经消失了,只有一片金黄的麦田,远处是连绵的群山。然后,他感到一阵灼热。他举头一看,一个旋转着的柠檬黄的火球,挂在蓝得耀眼的天空中,四处充满了让人目眩的光芒。

    他的眼睛适应了些,看到蓝色的天空下,有一座金黄的吊桥,一辆马车正从桥上经过。河水与天空一样蓝,橙黄色的河岸上,青草茂盛地生长。

    多么熟悉的场景。杨略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对身后的爸爸说:

    “这好像是黑泽明电影《梦》里的场景啊,一位画家走进画中,去寻找梵高。”

    爸爸一笑:“看来我们的程序师很喜欢黑泽明啊。我们不妨也去找找梵高先生。”

    河岸上有一群洗衣女,穿着罩衫,头戴五颜六色帽子,正叽叽喳喳,一边劳作,一边高声谈笑。河水荡开层层涟漪。

    爸爸走过去,问一位年纪稍长的红帽妇女:

    “请问,你们看到过梵高先生吗?”

    “梵高先生?不认识。”红帽妇女站起来,一脸疑惑,转身面向她的同伴们,“你们有谁认识吗?”

    同伴们也纷纷摇头。

    爸爸说:“他是个红头发、红胡子的瘦高个子,经常背着画架,到处画画。”

    妇女们听到这里,互相一看,一齐发出哈哈大笑。爸爸这样一形容,她们就都知道了。

    “您说的是伏热啊?”

    “伏热?”杨略有些不解。

    “就是红头发的疯子。您知道,我们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不务正业,只知道画些没人要的画,穿得破破烂烂。据说,他把所有钱都用来买颜料,平常连饭吃不上,就喝点苦艾酒。整天在太阳底下乱逛,脑袋都快被晒秃了。您知道,我们阿尔的太阳,那可是有名的毒辣。据说几百年前,有一个国王……”红帽妇女滔滔不绝。其余妇女也不住地帮腔。一个伟人生活的时代,总有这些宵小之徒冷嘲热讽。

    “这些我们都知道,”爸爸及时打断了她们的自由联想,“请问,这位梵高先生,他现在哪里呢?”

    一位穿灰色罩衫的年轻妇女说:“我早上看到他从吊桥上经过,往那边去了。”她朝南一指,那边是一大片正在收割的金黄麦地。

    爸爸和杨略道了谢,沿着麦田中的小路,一直往南走去。一路上,杨略心中非常激动,眼前就是梵高用心表现的阿尔啊。碧蓝的天空覆盖下,广阔的画面无边无际地展开,颜色那样丰富,成熟麦穗的鹅蛋黄,泥土的橄榄棕,远山的淡蓝色,被阳光一照,都带着一种硫磺一样的黄色。在这样的太阳下,难怪梵高的笔下都是明亮的、燃烧的金黄了。

    在一片收割过的麦茬地里,他们看到了一个背影,白色衬衫,背带裤,戴一顶草帽,顶着大太阳,支着画架,正专心致志地在上面涂抹。

    这肯定是梵高。

    他们轻轻地走过去,看到画布上一片收获的情景。金黄成熟的麦地上,错落地散布着马车和稻草垛,远处是连绵的棕色山峦,上面是碧蓝带绿的天空。

    梵高不住地涂抹着油彩,颜色越来越亮。他落笔极快,有种不假思索,直接将生命泼洒进去的气势,酣畅淋漓,旁若无人。直到过了许久,太阳渐渐西垂,梵高打量着自己的画,觉得大体完整了,签上标题,这才停歇下来,往四周一看,发现了杨略二人。

    杨略看到梵高的脸倔强而干瘦,额头很高,圆而凸起,在强烈的阳光下,眼睛眯着,仿佛深陷在石缝里。坚定有力的下巴上,生满了粗硬的红胡须,一直蔓延到脖子上。

    “您是梵高先生?”

    “是我,你们……”

    “我们来看您画画。”

    “我的画算得了什么?”梵高用满是油彩的手指点了点各处,“大自然瞬息万变,每一刻都有惊人的美丽。除了这麦地,这树林,这天空,还有天地间的人,割麦的,掘地的,播种的,男的,女的……天哪,都生机勃勃,真是让人心爱,又让人心疼。你们知道这种感觉吗?没错,都值得记录下来。只有这样,我才觉得在大自然面前不是无能为力的。”

    梵高说到这里,脸上浮现出一种狂喜。看得出来,能在大自然里作画,尽力表现天地之大美,他感到无比满意,只顾马不停蹄,奋不顾身,把其余的顾虑——比如成功啦,油画的价格啦,身体的健康啦——全都抛在脑后了。这时,他又往西边看了一眼,嘴里不住地说:

    “看,太阳又要落到山那边去了。这时候颜色最丰富。看到前面那块翻耕过的土地了吗?那些泥土块有种紫罗兰的颜色,那位农民,在那儿播种,穿着蓝色衣服,不,是白色,灰色?他已经被染成泥土的颜色了。事实上,在我看来,他就像长在泥土里一样。再加上那片金黄的麦地,还有金黄的天空,金黄的太阳,啊,真是绝妙的图画!我得赶紧过去,把它画下来。太阳可不会乖乖等着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整理起画架,放在肩上,径自快步走了,消失在山丘后面,惊起了一群乌鸦,呀呀地飞了起来。

    爸爸目送着梵高的背影,问杨略:

    “他在追赶太阳。你还觉得他很不幸吗?”

    “好像……他也并没感到什么不幸……”

    “生命之价值,在于密度而非长度。梵高充分表现了内心的一切,将潜能发挥到极致。一旦选择绘画,无论贫寒、嘲笑,他从来不曾动摇。他是勇敢的,执着的。当他做完一幅幅杰作,达到了自我实现,必然也是幸福的。”

    “可是,了解这一点他就满足了吗?您不是说,人的需求之中,温饱、安全、归属、尊重,都要得到满足吗?假如梵高画出了杰作,但社会并不欣赏他,不尊敬他,他又如何判断自己是否已经实现自我价值了呢?”

    “我认为,人非鸟兽,有时我们愿意牺牲低层需求,全身心沉醉于创造的激情中。此时,社会如何看待他,已经无关紧要。梵高是不得不画,至于画得好坏,已经无关紧要。因为只有在辛勤绘画时,他才感到自己是活的。艺术的主要价值,不是哗众取宠,而是艺术家把自己的内心表达得怎样。在阿尔的梵高,成功的愿望已远离他,只有创作的力量和才能,才是他的生命。他就像为一架绘画机器,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就画好了一幅又一幅色彩斑斓的油画。果园的果树开花了,路边的鸢尾绽放了,夜空的星星闪亮了,他都产生一种狂热的欲望,要去把它们画下来。之前刻苦的训练,此时化作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动着他去画,去创造。他完全陶醉在色彩之中。我们可以说,梵高实现了他所认定的目标,而这就使他无比宽慰。其实,我多么希望自己也有这样的时刻,废寝忘食,焚膏继晷,沉醉于幸福的创造之中,感觉自己就像上帝!”

    爸爸在麦田里行走,越说越激动,手舞足蹈。而杨略在一旁沉默不语,陷入深层的思考,听爸爸继续说下去。

    “梵高生前并未被承认,画作无人问津,但他的一生依然激情澎湃,堪称完美。因为他忠实于自己的理想,并且始终坚持下去,这是最为可贵的。即使他的作品毫无价值,但他也不虚此生,因为对他而言,其价值远胜过做一个画商,当一名牧师。他获得心灵的自由。”

    杨略轻轻抚摸着金黄的麦芒,空气里荡漾着成熟的香味。

    4、宗白华:中国艺术让人逍遥自得

    他们退出了麦田,回到了美术馆。席勒三人已经走了。杨略和他爸爸在美术馆里,流连忘返。这时,迎面走来了一位老先生,约莫八十来岁,戴着黑框眼镜,白发梳得整齐,脸上皱纹不多,淡淡地有些老人斑,微笑着站在那儿。穿一件藏青色的中山装,手里拿着一根拐杖。

    爸爸介绍说:“这位是宗白华[宗白华(1897-1986):现代的哲学家、美学家、诗人,是我国现代美学的先行者和开拓者,被誉为“融贯中西艺术理论的一代美学大师”。著作有《美学散步》,提炼出一种淡泊、灵启式的生活方式。]先生。”

    杨略知道,这位是美学大师,学贯中西。他应该是来谈艺术的吧。只是,这位先生长于理论,并不会作画。说实在的,他有些瞧不起理论家。爸爸为什么不请齐白石、李可染先生来呢,那些才是他倾心佩服的艺术大师啊。

    不过他们一交谈,杨略就知道,这位先生的见解,超脱于创作之外,目光更为深远。

    杨略说:“我一直觉得,西方的现代艺术家,比如梵高、高更、波德莱尔、韩波等人,大都是些精神失常之徒,就算有杰作流传于世,但其本人命运多舛,内心焦惶,自然是不幸的。远不及中国画家,妙悟自然,偶一涉笔,或为山水,或为花鸟,都是生机勃发,童趣盎然,于是陶然自乐,内心平和。”

    爸爸欣喜地看着杨略。

    “略略,这正是我想告诉你的。”

    宗白华先生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在我看来,西洋画当然精妙,但也存在不足。在西方人眼里,宇宙无穷无尽,人生向着无尽的宇宙作无止境的奋斗。所以他们的艺术如哥特式教堂,高耸入天,意向无穷。这当中充满了浮士德的精神。”

    “可是,我们一直在宣扬进步,难道这也不对吗?”

    “人类的每一次进步,都伴随着未知的风险。水库建成了,却对地壳产生了挤压。塑料发明了,却带来了污染。核能被利用了,核泄漏却是致命的威胁。克隆成功了,随即而来的是伦理问题。总体而言,人类控制自然的能力增强了,但内心却随之焦躁苦闷。对比一下古希腊人的怡然自得,现代人真的进步了吗?怕也很难有定论。正所谓福祸相生,得失相随,自古都是如此。”

    “那中国艺术又有什么高明之处?”

    “中国绘画不是以世界为有限的圆满的现实而崇拜模仿,也不是向一无尽的世界做无尽的追求,以致烦恼苦闷,彷徨不安。它所表现的精神,是一种融入天地,物我两忘,而后逍遥自得。”

    他们拐进了一个展厅,面前的就是一幅国画,仔细一看,是倪云林[倪云林(1301~1374):名瓒,元代画家、诗人,家富,博学好古,四方名士常至其门。元顺帝至正初忽散尽家财,浪迹太湖一带。擅画山水、墨竹,师法董源,受赵孟頫影响。早年画风清润,晚年变法,平淡天真。疏林坡岸,幽秀旷逸,笔简意远,惜墨如金。以侧锋干笔作皴,名为“折带皴”。墨竹偃仰有姿,寥寥数笔,逸气横生。]的《渔庄秋霁图》。可能是身处中国,山水画看得多了,不过是几株树,几片山,几朵云而已,杨略觉得毫无新奇之处。远不如梵高的画浓烈、绚烂。

    宗白华指着这幅画,慢慢地讲解。

    “这幅画分三段,上段为远景,山峦平缓展开;中段为中景,不着一笔,却是一片辽阔平静的湖面;下段为近景,山丘上几棵高树,参差错落,枝叶疏朗,风姿绰约。”

    “可是整幅画没有人迹,连一条船,一只鸟都没有,怎么能体现物我两忘的意境呢?”

    “别着急,我们看中国画,必须从远山,看到湖面,再看到近处,于是向往无穷的心,返回到自我,做了一个回旋。而不像西洋画一样,视线失落在茫茫的无穷之中,无枝可依,空寂无聊。”

    “这样说,倒还真有点意思。”

    “中国艺术所启示的境界是静的,因为顺着自然法则运行的宇宙是虽动而静的,与自然精神合一的人生也是虽动而静的。所描写的对象,山川、人物、花鸟、虫鱼,都是充满了生命的动——气韵生动。但因为自然是顺法则的,画家是默契自然的,所以画幅之中,潜存一层深深的静寂。比如这幅八大山人[八大山人(1626—约1705):名朱耷,明末清初画家、书法家,清初画坛“四僧”之一。原为明朝王孙,明灭亡后,国毁家亡,心情悲愤,落发为僧,他一生对明忠心耿耿,以明朝遗民自居,不肯与清合作。他的作品往往以象征手法抒写心意,如画鱼、鸭、鸟等,皆以白眼向天,充满倔强之气。笔墨特点以放任恣纵见长,苍劲圆秀,清逸横生,不论大幅或小品,都有浑朴酣畅又明朗秀健的风神。章法结构不落俗套,在不完整中求完整。]的画。”

    宗白华指着旁边的一幅画,画中一笔寒枝,一只八哥,仅此而已,其余都是大块的留白。

    杨略觉得,这只八哥像一位老僧,已融入遗忘于宇宙悠渺的太空中,意境旷邈幽深。

    宗白华继续说:“至于山水画中,一丘一壑,简之又简,就像老子说的‘为道日损,损之又损’,所得到的是一片空明境界。而这一丘一壑中,又蕴涵无限。在空白处随意布放几个人物,人与空间,溶成一片,于是悠然意远,而又依然自足,俱是无尽的气韵生动。画面的空白并非真空,乃是宇宙灵气往来、生命流动之处。至于作者,其性灵早已融入笔墨之中,有时寄托于一二人物,浑然坐忘于山水之间,如树,如石,如水,如云,是大自然的一体。”

    “听起来好美。”

    爸爸在一旁说:

    “是的,中国绘画和哲学都在探讨人与自然如何相处,要物我两忘,天人合一,这种理念对于生态危机时代显得无比重要。”

    话题绕了一圈,又回到了人与自然上来了。

    宗白华说:“静静欣赏中国画,让人身心安宁,行动闲雅,神情舒缓,心灵更为健康,开阔,宽容。”

    宗白华说完这话,身影悄悄淡去,展厅里的色彩也消退了,最后,只剩下洁白的墙壁。他们又来到了那个没有影子的房间。爸爸一身黑色西装,站在他的面前。他们回到了原点。

    课程应该上完了吧,因为——

    “爸爸,能做到这一点,人就算完美了吧?”

    “未必。我们还要知道,一个强大的心灵,还要知道如何与世界相处。而天人本来合一,知道了与世界相处的方式,我们也懂得了如何看待自己,看待自己的生,看待自己的死。”

    一说到“死”字,空气明显就沉重了。

    爸爸笑了一笑,要摆脱这种阴霾。

    “略略,你听了那么多的理论,肯定累了,我们先看点好玩的。”

    爸爸微笑着点点头,依然是一脸神秘。他转过身,轻轻一指落地窗。杨略看过去,只见那里成了一个巨大的荧屏,黑色的屏幕上,出现了四个大字:

    “复活节岛。”

    奇特的是,这四个字是用石斧组成的,用藤蔓捆绑而成,充满石器时代的气息。中间是一尊复活节岛的石像,眼窝深陷,愣愣地看着天空。

    “爸爸,我们要看电影吗?”

    “对,复活节岛的历史。”

    灯光开始暗下来,杨略发现,他身后出现了舒服的沙发。他一屁股坐下去,手边居然还有饮料。这是到了电影院呢。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