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涨了又落,荒原绿了又黄,冰雪融了又冻……终于到了这么一天:东风从太阳升起的地方吹来了,冰河解冻了,严寒逃遁了,毛主席的队伍把阳光和种子一齐带来,在这江岸旁,播下了永恒的春天。
总路线的红旗,把大跃进的热浪推到这荒原上。勘探队员接受了光荣而艰巨的任务来到这里。钻探机从深深的地层中掏出了一撮撮赭色的土块,它们被送到北京,送到科学研究机关,经过科学家精细的鉴定,这里不但可以接受拖拉机的耕耘,而且完全可以承受巨型机械的压力。中央发出了命令,要在这里建立装备钢铁工业的大型机器厂——北方机器厂,为我国社会主义工业化打下坚实的根基。于是,勘探队员们在野草丛生的地方搭起了帐篷,在野狼和狍子出没的地方,打下了木桩,刻下了水准点,并插上了第一面红旗。红旗从全国各地招来了成千上万的建设者,他们中间有长征的老战士,“二七”的老工人,淮海战场的爆破手,长江大桥的打桩工,还有从北京、上海来的工人和学生……
在那火腾腾的大跃进年代里,满载的马车、汽车、火车,从祖国四面八方开来了,带着鞍钢的钢梁铁架、上海的发电机、兴安岭的木材、大别山的石块……工地上各种建设器材堆积如山。
打桩机排成队,昂着头,傲然地指向碧蓝的天空,巨锤急如雨点,将长长的钢桩揳到地心深处。
在哈气成霜、唾水成冰的日子,土建工人们爬上高耸入云的脚手架,把巨大的屋面板吊装上来,加速厂房的建造。
惊人的奇迹,又一次在中国的土地上出现了,短短几年时间,一座现代化的工厂初步建成了。那高大的红色厂房,如山峦起伏,叠叠丛丛。成排的烟囱,大口地喷吐着浓烟,在天空盛开着黑牡丹。厂房的上空,熔炉染红了天上的朵朵云烟,仿佛是浮动的彩霞。日日夜夜,从厂房内传出的隆隆的机器声,呜呜的马达声,铿锵的金属声,鼎沸的人声,像是一阕雄壮而激越的交响乐正在祖国遥远的北方演奏。
工厂内也出现了奇迹,在厂房尚未完全建成、机器尚未安装完毕的时候,工人们在边基建、边安装、边生产的情况下,开展了轰轰烈烈的比学赶帮超劳动竞赛,建造了第一流的基础工程,安装了巨型的锻压设备,加工了冷轧辊;同时,还生产了一台中型轧钢机和其他一些辅助设备,成为快速建设大型机械制造厂的一面红旗,有力地支援了国家的建设。
现在是一九六○年六月中旬,一个新的战斗任务,又在这座工厂内酝酿着。
这就是制造大型轧钢机的生产任务。
自从大跃进以来,我国钢铁工业有了巨大的发展,兴建了不少新的钢铁工业基地,“新兴钢铁公司”便是其中最大的一个。这个现代化的钢铁联合企业,是完全由我国自己设计、用自己的设备装备起来的。目前,各方面的设备都已基本上安装起来了,但其中有一台关键性设备——大型轧钢机,还没有着落。
这台大型轧钢机,最初是准备向国外订货的,后来,国家考虑到向国外订货,时间很难保证,会影响“新钢”兴建的速度和国家对钢材的迫切需要;同时又认为,北方机器厂生产过一台中型轧钢机,有一定的经验,再加上党的自力更生、奋发图强方针的鼓舞,广大职工的革命精神有了进一步的发扬,因此,把大型轧钢机的制造任务交给“北方厂”还是可能的。但也考虑到,这个厂尚未完全建成,设备还不齐全,没有制造大型机器的工艺资料,因此,在任务正式下达以前,先提出来让该厂职工进行酝酿,做好思想上的准备。
北方机器厂的职工们听到这个消息后,极为振奋,在车间,在处室,在宿舍,在食堂……人们处处在谈论这件事情,它成为全厂职工谈话的主题。不少工人纷纷向党委上书下保证,要求厂里把这个任务快点接受下来。他们说:我们要用自己的双手,使这个钢铁巨人尽快站起来,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
为了落实和肯定这项任务,工厂的总工程师,立即召开一个生产技术准备会来进行研究。
会场是在技术大楼的会议室里。它在这座大楼的最高一层,是为了加速工厂的生产准备工作而提前落成的。宽大而明亮的窗子,一边对着辽阔的原野,朝远处看去,只见那绿色的禾苗,正在阳光照耀下欢快地生长;近处,却是那密密丛丛的脚手架,建筑工人们正站在上面挥动着瓦刀,传递着砖块,紧张地建造着职工宿舍,显示出新兴的工业区所特有的场景。窗子的另一面对着北方机器厂全部厂区,除了看到高高低低的厂房外,还可以看到正吐着黑乎乎浓烟的烟囱,烟囱下面,有无数细小的烟雾——灰色的,粉红的,还有带毒气的黄烟;黑色的冷却塔里冒出大片大片云朵般的蒸汽,粗大的煤气管道,在高空上四通八达,径直地穿过厂房的钢梁上,最后汇集到煤气站那日夜紧张战斗的煤气发生机旁。透过那高大的钢窗,还可以看到大型金工车间游龙怪兽般的巨型机床;现在,那台龙门刨上的刨刀,正用力地啃着一个大部件的黑皮,咔哧、咔哧的声音,隐隐地可以听到……战斗的炽热的气氛,随着炽热的风不断地吹到会议室中来。
室内,一排排宽大舒适的坐椅面前,放着长长的条桌,墙壁上排着各种生产图表和一些产品装配图。现在,一张比例为1∶10的大型轧钢机装配图,比任何图形都要威严地悬在那儿,吸引着一个个前来开会的人的注意。
今天到会的人很多。他们多半是工厂的中层业务领导干部,有各个处室的总师和车间的技术主任。大概由于今天的会议很重要,人们都提前来到了会场。下午一点半钟,准时宣布开会。
会议由厂的总工程师主持。他坐在会场最前端的一个会议台前,居高临下,可以看清每个人的面孔。
总工程师的情绪略略有点儿紧张,声音甚至有点儿发颤。不过,说过一段话后,就恢复正常了。他简单地说明了一下今天开会的内容,接着,便谈到了这项新的生产任务,他交代了任务的情况和主管部局的意见,还有厂领导的初步看法,然后,便要求各单位领导发表意见。总工程师是全国有数的机械制造专家,业务上是很受人尊敬的,但讲起话来却显得很吃力。他说:“……上级要求我们充分发动群众,挖掘潜力,本着自力更生、奋发图强的精神,来研究和落实这项任务,希望大家发言时也贯穿着这个精神。”说了许多“实”的情况,但一到务虚,就这么几句话便完了。
首先发言的是炼钢车间的技术主任,他是个四十多岁的工人工程师,他们这个车间在基建、安装生产方面,一直走在前边,因此,谈起话来也理直气壮。他说:“我们全体职工一致要求我们厂,把这个光荣的担子挑起来。至于我们车间,保证钢水供应,要多少,给多少,需要开几炉,就开几炉,必要时,我们一齐开!”话说得当当响,一点不含糊、不拖泥带水,干脆,利落,听起来蛮痛快。
模型车间主任是个转业军人,由于他从小是模型工出身,因此对模型很内行,他兼管车间的业务工作,说话时还保持当年军人的气概:“这个战斗任务,我们厂一定要接下来!只能前进,不能后退!我们模型车间,保证全力以赴,争分夺秒,拿出各种模型来。”那股劲头,就像在战场上向上级要求战斗任务一样坚决。
金工车间的技术主任,是解放后毕业的大学生,向来敢想敢干,不怕困难,最近才提拔当工程师的,他说话时还有着年轻人的那种朝气蓬勃的劲头:“我们没有别的话好说,只要毛坯下来,我们立即就上床子,要什么时候出来,就什么时候出来。”
紧接着,工具车间、辅具车间、动力站、供应部门,都表示了态度,一致要求接受任务。
会议热烈地进行着。会场上烟雾弥漫,烟灰缸里被一只只烟尾巴占满了。
大多数的人都表示过态度了,争先恐后的局面平静了下来,后来,不知怎么的会场竟沉寂起来,许多人的目光齐向一个角落里投过去。“是怎么回事?”有人莫名其妙地小声问道。
“怎么样,还没发言的同志谈谈吧!”总工程师提醒说。但是还没有人做声,只见坐在主席台前的一位总冶金师向总工程师咬咬耳朵,总工程师点了点头,然后笑着说:“老李,你们车间怎么样?”
一下子大家明白了:还有一个“关键人物”没表示态度,有些人正在看着他呢!
他就是铸钢车间的技术副主任李守才。
大型轧钢机最关键、最大的部件,就是主机架,必须在铸钢车间铸造。主机架在轧钢机上,就如同一个人的身子,如同一棵树的主干,造不出主机架,轧钢机也就不存在了。铸钢车间不讲话,别人说了再多又有什么用?大家的眼睛不望他望谁?
李守才在众目注视下,慢慢悠悠地站起来了。他约有五十多岁年纪,宽宽的前额,已光秃秃的“败顶”了,显出脑力劳动者所常见的征象。稀疏的几根头发,也染上了白霜。他的动作迟缓。多脂肪的手指间,经常夹着一支雪茄。看来总在沉思的双眼上,架着一副老花眼镜,为了便于看见书报,常把眼镜架在鼻梁上,现在,在他想发言的时候,又不由得取了下来;可是,嘴里还叼着雪茄,说话时也得把它拿下来,因此,两只手有点不够用似的,于是,又只好把眼镜戴上。这些动作他做得却很自然,并不显得笨拙,这种“学者风度”,往往还会使一些人莫名其妙地肃然起敬。
但在今天,这些动作在与会者的眼里,却显得非常拖拉,甚至是在浪费时间。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还得耐心地听他的。
“我谈谈。”李守才到底又把眼镜取下来了。坐在附近的人看得清楚,在他的前边放着一张不大的纸片,大概是写的发言要点。他没有去看那纸片,却朝着大家说:“谈谈个人的一点看法。”声音略略放大了些,“刚才几位发言,很令人振奋,充满自力更生的精神,值得我们单位好好学习!特别是炼钢车间,”他对那位工人工程师投过一个钦敬的微笑,“我们休戚相关,至为密切,能够作出这样的保证,更增强了我们的信心。模型车间也是我们的榜样,我们更是两位一体。”说时,还向那位转业军人出身的主任点头致意。“至于我们车间,和全厂各单位一样,热切地想为制造这个钢铁巨人贡献一份微薄的力量,但是——”他忽然来了个急转弯,这两个字立即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了,因为刚刚那段“序言”,使大家有这样一个感觉:和前边几位发言人一样,铸钢车间也是挺身而出了,只不过是专家讲话,总有个专家风度,自是与众不同。可是这“但是”二字,却是“惊人之笔”,一时会场屏声敛息,凝神聚思静听下文。
“但是,主机架铸造这一关,我们闯不过去!”
“啊!”许多人惊讶地叫了一声,坐在主席台上的总工程师,也震动了一下。会场上出现了少有的嗡嗡声。
“为什么闯不过去?”李守才自己问道,这一问倒使人们又肃静下来。他自己接着回答道:“我们对任务进行了实事求是的科学分析!”他把这几个字说得特别重,每个字都加了重音。“本着对国家这一重大任务负责的精神,我们也实事求是地把问题摆出来,向在座的各位请教。”说到这里,他把面前的小纸片拿了起来,戴上老花眼镜,看着纸片一字一音地说下去:“第一,我们没有大的造型设备及铸造附具。
大家知道,制造这样大的铸件,没有这些设备是不行的,你总不能用几个小砂箱造出大砂型来;第二,我们没有大的起重设备,大家知道,浇注这样大的铸件,没有几百吨的天车是不行的,你总不能用手把钢水包拎着浇进砂型里去;第三,我们没有大的干燥和热处理设备,大家知道,干燥大砂型,铸件退火,没有相应的设备是无法保证铸件的质量的。而最重要的是,我们缺少铸造这样大铸件的资料和经验。大家知道,对铸造来说,没有这些资料和经验,是寸步难行的。概括起来说,我们的情况可归纳为四个字:‘三无一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们虽然和大家一样,满腔热情想接受这个光荣任务,但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最后,他又补充说:“我们在座的都是搞科学技术的,不是诗人,不能光凭热情办事。冲天干劲还要跟科学精神相结合,我们不能做我们无法做到的事!为了争取时间,不影响‘新钢’的建设和国家对钢材的需要,我们建议最好赶快向国外订货,即使不能全部订货,至少主机架由国外协作解决。”
李守才慢腾腾地坐了下来,又把雪茄衔到口里。
一个闷雷把大家打蒙了!
这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在说话呀!而是鼎鼎大名的铸造专家李守才的意见,去年那个中型轧钢机的主机架,就是在他的主持下制造的。他说不行,就是铸钢车间说不行,因为车间主任兼党支部书记王永刚,到上海东方机器厂参观学习去了,即使他在场,用有些人的话来说,是“白帽子”,也没有多少发言权呀!他一共才上任三个月,铸钢的门槛还没跨进来呢!何况据李守才平时散布说:“我们这位新来的党支部书记,不懂技术,我们分头把关,他抓政治思想,我抓业务,互不干涉‘内政’!”听!即使那位车间主任在,看样子也只能听李守才的。
一下子,会议的情况急转直下,刚刚没表示态度的人开始发言了。
老态龙钟的总冶金师,郑重其事地站起来,他慢声细语地说:“老李的意见我认为有道理,很有道理!这些困难确实是客观存在的,确确实实!他的建议应该予以重视,不能等闲视之。”
接着又有一个车间技术主任发言:“对待这么大的机器,确实得慎重从事,否则,影响太大了!”怎样慎重从事?有何影响?他没有谈出来,不过,从刚才他的迟迟不发言,现在又急急忙忙发表意见,可以看出他的基本态度是什么,尽管他说的是模棱两可的话。
随后又有一两个人发言,也说了几句不明不白的话,不过,仔细听起来,还是明明白白的:他们赞同李守才的意见。
会上出现两种不同的意见,由于多半是从本单位情况出发的,谁也没说出反对对方的话,不过,谁也反对不了谁,只有自己对自己家里的事摸得最清楚。但,李守才的发言实质上是否定了前边一些人的意见,“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铸不出主机架,说什么也没有用。
会场的秩序有点乱了,一时交头接耳,嗡嗡之声不绝,都在议论李守才的发言。
本来信心不足、也不善于掌握会场的总工程师,有些为难了,他求助般地望着前排几个处长、主任,但谁也不发言了。那个靠近主席台的人,又在他的耳边说了几句什么,于是,总工程师站了起来,他干咳了几声,然后说:“今天开会的目的,就是希望各位主管业务的同志,摆摆情况,谈谈看法,咱们这个会不作具体决定,现在只是酝酿,酝酿阶段就是听取意见的阶段,最后的结论还有待于厂党委研究作出,”说这话时,他拿眼睛向各处搜寻了一下,就在一个不显眼的地方,他搜寻到了,原来党委副书记不知什么时候静悄悄地坐在那里了,正在向一个小本本上记些什么。总工程师的话停在这个地方了,显然是有所期待,只见党委副书记朝着他点了点头,他才继续讲了下去,“今天各位已把情况摆了,基本问题也清楚了,我们将把这些问题向党委汇报……”
总工程师说出这些话,显然有些吃力,鼻尖上出现了汗星星,他掏出手帕来用力地擦了擦,然后又把视线投向党委副书记坐的那个角落,意思是要副书记谈谈。副书记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随即含笑地站起来说:
“我是来听会的,没有什么好说,总工程师已经把意思说清楚了,我认为也是这样,大家把问题摆出来了,各种看法都有,各抒己见,这很好嘛!厂党委进行研究时,将很好地考虑大家的意见。”最后,党委副书记还语重心长地补充了几句:“今天大家主要是谈实的,今后还应该多务务虚,特别是把人的因素好好考虑一下,这样会帮助我们全面地来分析问题的。党委认为,在未作最后决定之前,各车间、处室,还应该放手发动群众,深入研究,积极主动地进行生产技术准备工作。”
副书记说完话后,会议就散了。人们纷纷回到自己的单位去。
李守才和那位总冶金师一块儿走出会议室。这两位工程师不但业务相近,性情也相近,因此,他们彼此也很谈得来。刚出会议室的门,总冶金师就说:
“老李,你的发言很好,考虑得很全面,想不到你还有这个综合概括的本事。”
“哪里,”李守才谦虚地说,把雪茄尾巴从左手移向右手,用力甩在地上,不过,当他看见雪茄尾巴还向外冒烟的时候,忽然想起来,工厂区内是不准随便扔未灭的烟蒂的,于是又回头走了几步,用皮鞋狠狠地踏了几下,然后又赶上总冶金师继续说:“哪里,我有什么概括能力,不过把实际情况摆一摆,让领导上和有关人员把问题看得全面一些。”
“对!对!”总冶金师连声说道,“我完全赞成你的意见,没有一点保留。”说完,他和李守才分手了,好像他和铸钢车间副主任走这么一段路,是专门为了说出这两句话似的。
李守才感到很惬意。总冶金师无保留地支持他的意见,那说明自己的论据已站稳了脚跟,由此也可以断定,它将会在多数技术负责人的心目中站稳脚跟。
于是,他加快了脚步。
从技术大楼到铸钢车间足有三里路的距离,五十多岁的李守才走起来多少有点儿吃力。因此,当他登上车间生活间的三层楼上时,他几乎是扶着楼梯的栏杆一步一步登上去的。迎接他的,是车间办公室一片嘈杂的吵嚷声。
原来,办公室里已坐满了人。各个工段的工人、技术组的技术员、计调组的职能人员、文书、资料员……车间的人几乎全来了。不知是谁传出了今天厂部开生产技术准备会议,讨论接受大型轧钢机任务的事,他们是专门等候技术副主任回来报告会议情况的。当李守才走进来的时候,一个名叫刘向华的青年铸工,正高声地谈论着:
“我敢肯定,这个光荣任务一定会接下来!你们想想,干这样的大件,多带劲儿,哪个单位不争着干?咱们厂还能把它推出去?……”
“那还用你说?厂里推出去,我还不答应哩!”又一个小伙子接着说。
……
李守才一走进门,人们立即静了下来,说了一半话的人也闭上了嘴。大家一齐把技术副主任围住了,以他为圆心,以大小不同的半径,围上好几层。个头小的人,不得不站在凳子上。
李守才不得不用手推开一下离他最近的人,从身上掏出手绢,擦一擦脸上的汗星星。
“怎么样?李主任!”有人着急地问。
“会议开得很好。”李守才满意地说。
“怎么好法?你快谈谈!”那个叫刘向华的青年工人要求道,他站到凳子上去了。
“各方面的情况都摆了,各种问题都分析到了,意见谈得很透!”他又去掏他的大雪茄和打火机了,打了几下也没点着火,一个名叫梁君的技术员,忙向另一个技术员要来火柴,忽地划着了,给李守才点上。
“你谈什么没有?”又是那个青工的声音。
“我把咱们的情况也彻底摆了摆,”李守才狠狠地吸了一口雪茄以后说,“很多人都同意我的意见,铸造主机架这一关,我们闯不过去!”语气显得有些轻飘飘的。
“闯不过去?”大家一听,愣住了。“这是怎么回事?”这些天来,他们和全厂其他各单位职工一样,议论着,等待着,盼望着这个光荣任务的到来。刘向华和别的一些青工,几乎连做梦也都在干着大机架的活。可是,技术副主任却说“闯不过去”,看样子是不准备接受这个任务了?这对人们真是意外的一击。大家你看着我,我望着你。刘向华的嘴唇不觉撅了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李主任,具体谈谈好吗?”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从最外一层挤到前面来,高声地问道。
这人是大型铸造工段长戴继宏。他约有二十七八岁年纪,头戴一顶鸭舌帽,身穿一身被灰沙沾染的白色帆布工作服。他长得浓眉大眼,膀大腰宽,阔大的前额,豁亮高耸,忠厚中显出刚毅、坚定、智慧和倔强,宽阔的肩膀,肌肉发达的胳臂和一对钢钳般的双手,似能挑起千斤重担。当他朝前挤的时候,密密严严的人丛,自动地闪开一个道来。他洪钟般的话声,使李守才为之一震,片刻竟答不出话来。
“问题已经很清楚了!”隔了一会儿,李守才振振有词地说,“咱们干不了这样的大铸件,即使外国几个先进国家,在技术上也没完全过关,咱们哪能干得了?”
“那怎么办?”戴继宏炯炯的目光直射着李守才,在这种目光的逼视下,李守才不得不把脸转过一边去。
“我提了个合理化建议,”李守才好像没理解大伙儿的心情,反而安闲地向他的大皮躺椅上一坐,“为了不影响‘新钢’早点投产,我建议尽快向国外订货。”说完,他笑着向戴继宏说:“老戴呀,你不必过于紧张了,你们工段,现在就做些一般性的生产准备工作吧!实在没事干,就让大家学习点业务知识也行,养精蓄锐好了!”他把戴继宏的心思,完全误解了。
一瓢冷水浇进了戴继宏滚烫的心胸,他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实际上,李守才的话正往自己的神经里钻,想向外推是推不掉的。不过,他哪能甘心呢,他又前进了一步,“厂里怎么说?”
“会接受我的建议的!”李守才胸有成竹地说,“大家知道,咱们车间是关键,可咱们‘三无一缺’,”他又把会场上自己的高论摆了出来,“事实胜于雄辩,他们那些车间气儿再壮,也没有办法克服咱们的困难。因此,实质上是接受了我的建议。”李守才对今天他在会上的发言,深为得意。“会接受的!从实际出发,只有这么办。”
就像在生产技术准备会议上一样,室内所有的人听了李守才的话,也嗡地一下在思想里炸开了。
“李主任分析得真透彻!”有人故意小声地说,其实是想使人人都能听到,特别是让李守才听到,“问题看得就是准!”这是技术员梁君那女人般的尖细的声音,今儿这声音显得格外刺耳。“‘三无一缺’,总结得妙!”
“这些问题咱怎么就没想到?”有的人说。
“人家技术水平就是高嘛!”有人唱赞美歌了。
李守才满意地侧耳倾听。
“也不见得像他说的这么严重!”有人小声地嘟囔着,听得出这又是那个小刘的声音,不过,在此时此地,声音显得太小了,很多人都听不见。李守才却听见了,他抬头看了看,觉得这是个无足轻重的青工说的,也就一笑置之。
“什么都分析到了,就是没把我们的干劲分析进去。”有人不满地说,这是一个外号叫李大炮的青年铸工说的,不过,今天这“炮声”也不太响,而且“炮弹”还没发完,就有人给他顶回去了:
“干劲!干劲又不能解决‘三无一缺’!”
……嗡嗡嗡嗡,后来听不清谁在叽咕了。
戴继宏还没来得及考虑李守才所说的那些“条件限制”。他过去一直是这样:上级布置任务下来,就全心全意接受下来干,至于困难,那当然少不了,世界上哪有没有困难的事,何况是搞社会主义建设!有困难,就想办法一个个地去克服好了。对待大型轧钢机主机架的铸造,他也是这样想的,只等领导一声号令,他们就干起来,万没想到李守才开头便打了退堂鼓,他哪里能甘心?但这事来得太突然了,他事先没朝这方面考虑,事到临头,满心要说的话,像千军万马般一齐拥到唇边,就是少一个带头的,因此,憋得他面红耳赤,青筋勃勃,胸膛起伏,眉头皱起大大的疙瘩,半晌,鼓足了劲,才说出这么一句:
“李主任,我不同意你的意见!”在一片嗡嗡声中,戴继宏洪钟般的嗓音,倒起着一个很大的镇静作用。人们一齐望着他,有的惊讶,有的表示赞同……
“你不同意?”李守才有点意外地望着戴继宏那赤红的脸,不过,立即他便平静下来,“这不是同意不同意的事,这是客观存在!连厂里都承认这个存在,你能不承认?好了,老戴!这些是领导上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李工程师,咱们还是抓紧时间去完成那个总结吧!”那个叫梁君的技术员,在一旁提醒李守才。
这一提醒正合李守才的心意。他连忙说:“对,对,那件事得抓紧点。好了,”他向周围的人群说,“大家回去吧,各就各位!老杨,”他转过头,朝坐在工人中间的那个青年技术员杨坚说,“你留下来,继续那件工作。”
说罢,技术副主任径自走到隔壁另一间办公室内去了。梁君也尾随着进去。
半晌,那个技术员杨坚才站了起来,他同情地望了望戴继宏,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几下,却没有说出来,只苦笑了笑,勉强地走进隔壁那间办公室。
留在原地的人们,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们的背影,谁也没说话,室内的空气显得非常窒闷。忽然,一声汽笛呼啸声划破了这凝滞的空气,一列载着铸型用砂的列车,从远方开进厂里来了,铸工们的情绪又开始活跃起来,刘向华一拍台子,激动地问戴继宏道:
“老戴,难道咱们车间真没种啃这块大骨头?”
戴继宏心里直冒火,似乎没有注意小刘的问话,他想了一下,自语般地大声说:
“这样不行,不能抱这个态度!我找党委去!”
说罢,他用力地拉开了门,脚步沉重地走出办公室。刚出门,忽然一阵隆隆的雷声传进耳鼓,放眼望去,天空风驰云奔,昏昏蒙蒙,一股阴冷的气流,直向他的胸膛里侵袭,使他感到更加郁闷,他不由解开衣襟,敞开胸怀,让猛劲的风对着胸口吹;胸中的万顷波涛,更加汹涌澎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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