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继宏也在这路上急匆匆地走着。
每当走在这条宽阔而平坦的大路上,置身在这战斗的人流中,小伙子的心总是沉浸在巨大的激情海洋中,热血沸腾起来。
这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啊!
几年前,工厂刚刚兴建时,戴继宏便来到了这个战斗的工地。初来时,他住在一个临时工棚里,工棚前,有一条长长的小路,其实这不能叫路,只不过是一片蓬乱的草地上,被踩出几行稀疏的脚印罢了。野草被压在地上,头翘起来,随风摇曳着。路的终点,插着一个半截红半截白的木桩,上面记着这块荒地的水准点。木桩的周围,是一片杂乱而壮实的脚印——勘探人员的脚印。
每天,他和工友们在这路上走着,沿着那长长的一行行脚印,走向工地。有时一个人走,有时好几个人走,后来,走的人越来越多了,这“路”才真的成了路。野草被纷沓的脚步踏碎了,腐烂了,形成一条长长的白色的带子,闪着白色的光。
一开头,这路只能容下一个人走,不知多少次,他和迎面的人碰了头,各自相让,于是,又踏倒了两边的野草,不知有多少人这样巧遇了,路又变宽了。
路宽了,容纳的人多了,但又不止是人们在上边走了,开始走过第一辆小土车,第一辆胶皮车,第一辆马车。而使戴继宏最难忘怀的,是第一辆汽车经过的时候。那是一个金色的傍晚,戴继宏从前边的工地上劳动归来,此时,夕阳落山,天边的彩霞在草地上镶成一层金浪,远远望去,这条路就更加显著了,它像那黄金般地毯上的一条银链,长长地拖着。遥望银链头上,似有一个黑色的怪物在蠢动,像把这银链也拉得蠕动了。戴继宏走近一看,原是一辆载重卡车,车上装满了长长的水泥桩,此刻,车已停下,驾驶室里却没有人,只听在车身下边,有一个人在咕咕哝哝地说:“这鬼地方,连路也没有。”原来一个一身油腻的小伙子,躺在汽车下边,用两只手扒车轮下的泥土。哦,是汽车陷进泥里去了,没法开了。
戴继宏不由得替他发愁:“这样多的泥,用手扒怎么行?”
“那怎么办?这样的路,哼!”司机在埋怨。
戴继宏已经劳累一天了,还没有吃饭,多么想赶快回去饱餐一顿,好好休息一下啊!但面对这个情况,能扬长而去吗?立即,他毫不犹豫地卷起袖筒,帮着司机扒起土来,但车轮陷得太深了,动不了,两个人扒一点点也没有用啊!
“你等一等!”戴继宏突然想起什么来,他飞快地跑回宿舍,找到了党支部书记,把情况一说,一群小伙子,一人一把铁锹,随着党支书,跟在戴继宏后边来到汽车旁。
大家行动起来了,拔草,填土,捣实。铺一段,汽车走一段,到半夜,汽车开到了工地。于是,他们铺成了一条笔直而平坦的马路,这是工厂的第一条路。
此后,为适应工地建设的需要,他们又用自己的双手,在路上填了石块,铺上煤渣,两旁栽植起各种树木……
不久,戴继宏因公到外地出差半年多,就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他从外地回来,刚走出车站,就看到工地的前边,灯火通明,他走近一看,到处是黑压压的奔忙的人流,他们挥动铁锹洋镐,挖着泥土,抬着泥沙,剔除野草,搅拌机用不十分悦耳的喉咙在鸣叫……他找不到回宿舍的路了。
“好,你回来了!”一只宽厚的大手,重重地落在他的肩上,他回头一看,原来是他们的党支书。
“怎么?这路……”
“这路太窄了,重修它!瞧,同志们全在那儿义务劳动呢!”
可不是吗?他熟悉的那些人全在那儿,肩挑,手推,泥浆溅满了全身,但传来的却是阵阵欢笑。
“我也来一个!”
“不,你回去休息吧!”
他哪里还能听进这话,把手中的提包向路旁一丢,担起一副空担,走进人群中去了。
红旗飘卷,歌声飞扬,他们铺上石子,灌上水泥,垒上花坛,栽下花草,在中间铺上车马的道,在两边铺上人行的道,用心修剪已经长起来的白杨、梧桐、冬青……好像在一瞬间,这路便修起来了。
今天,在这个美好的夏日早晨,望着这条马路,更显得多么壮丽!水泥平坦地铺在上面,路的中央,带有花纹的木栏围着一截截长条形的花坛,各种颜色的鲜花,吐蕊争芳,微风吹过,阵阵花香沁人。花坛两边,两道雪白的线,隔开车辆和人行道,路两边,白杨举着葱茂的枝叶,互相撞击着发出金属的铿锵声。旭日从远方升起,光芒穿过叶丛,路面上落下片片叶影。路,是这样的宽,这样的长,阳光铺得满满的,多么像条七彩飘带,缀在我们年轻的钢铁大厦上。
现在,再看路的尽头,尽是各式的厂房,高大的烟囱,轰响着的巨型机器,正在奔腾流淌着的钢水……哪里还看得到标着水准点的小木桩、低矮的小工棚、蓬乱的野草、黑洞洞的兽穴和那纷沓的脚印?面对着今天这条大路,骤然,在戴继宏心里升起一种极为庄严的感情,这路本来就是人走出来的嘛,建设这座雄伟的钢铁大厦的器材,不也是由这条路上载运过来的吗?为什么能够在平地上建起这样一座雄伟的工厂,而不能让钢铁巨人站起来呢?我们这一代人,在共产党和毛主席的领导下,在一穷二白的土地上,创造了多少奇迹,改变着祖国的面貌,现在,这主机架却能拦住我们的去路?……
边想、边走,厂前区来到了。又是一番多么宏伟的图景啊!两座米黄色的办公大楼,对称地屹立两边,高高的镏金塔上,金星和红旗相辉映。两座大楼中间,是全厂最高最大的第一车间,它被人们誉为工厂的大“屏风”。“屏风”的最上端,悬着一巨幅红底金字标语:“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对着旭日,闪闪发光。这十九个大字,不但悬在这车间上,也悬在千千万万中国人民的心上。戴继宏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它呀!想起这十九个字,就觉得山能搬,海能移,天地也可改换容貌!为什么,李主任却说我们根本不能制造大型轧钢机?于是,他脑海中又泛起了这几天来难以平息的思潮……
那天,他从车间办公室走出来,一时激动,真想去找党委书记说说自己的不同意见,但走在路上冷静一想,他便感到不能这样贸然从事了。见着党委书记怎么说呢?说自己的决心大、信心足、干劲高就行了?书记要是问:“你具体准备怎么干?”自己回答说:“还没考虑好!”那能行吗?因此,快走到党委办公室时,他又踅回了头。回到宿舍里后,他就想琢磨着先搞个铸造大机架的方案出来。因为有了具体的行动措施,提建议就更有说服力。但是,考虑了几天,总难拿出个成熟的东西来,而在思路上每走几步,就要碰到一个“拦路虎”,不把这些“拦路虎”打倒,就无法沿着自己那条思路走下去。
事情要在以往,也许还好办些,党支书不在,车间内有些事情,发生什么问题,师傅张自力还可以做做主、拿拿主意。但是,偏偏师傅又闹了病,躺在床上十几天了,把师傅的老伴张大妈吓得坐卧不安,因此,一点也不敢让他知道车间发生的事,戴继宏知道师傅的脾气,要碰到车间里有了关键问题,他会连命也不要,赶来上班的。现在只得什么也不告诉他,免得老头心急,反而把病加重了。本来还可以找技术员杨坚碰碰头的,但是,老杨一天到晚被李守才拉住搞他的技术总结,忙得不可开交,连他的影儿也看不到。不顺心的事情凑一块儿去,使得年轻的工长,忧心如焚,细心的人可以看出,这不多的几天,戴继宏消瘦了很多。昨天实在急了,给正在上海参观学习的党支部书记王永刚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把自己心里话吐了吐,才觉得舒畅点。
在这期间,戴继宏也曾几次去说服技术副主任,希望他把任务接受下来。他考虑到:不管怎么样,这项任务将来还得在李守才的主持下进行,厂领导那边通了,下边工人也通了,如果技术副主任不通,事情也不好办,铸造这样的大铸件,也需要他在技术上发挥点作用。当然,他也知道,他去说服技术副主任,是有点不自量力,李主任毕竟是车间领导,而自己又不善于跟这些“大知识分子”打交道。可是,一想到厂里的生产任务,想到全国人民的期望,他还是硬着头皮去找李守才。
但是,谈了几次,总是还没等戴继宏开口,李守才就主动地把他顶回来了:
“厂里已经向部里反映了,任务没完全定下来,很可能向外国订货;再等等看,别着急!目前,我还顾不了那一头。这个玩意儿,”他指着面前一叠厚厚的原稿纸说,“上边正等着要呢,催得很紧,实在没法!”他的两只手还故意为难地一摊,不过,立即又用那略带神秘的口吻说:“老戴,这里边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哩!喏,在‘前言’里,我把你提到了。别急,咱们慢慢来。”
说罢,又埋头拉起他的计算尺了。
有几天,李守才为了不让别人打搅他,索性把门反锁上,告诉小朱:“有人找,就说我开会去了!”或者,躲到一个非常僻静的地方,谁也不告诉,当然也就找不到他。
戴继宏真是没法理解,技术副主任为什么总是这么个态度?他究竟在考虑些什么呢?
此刻,当他走到厂前区时,刚思索着李守才这些天来的表现,猛一抬头,正好看到李守才从另一条小路走过来了。那是一条小岔道,是在建厂初期被一些人无意中践踏出来的,先前还有人走,后来那条大道修好了,它就没有人走了。使戴继宏经常感到奇怪的是,技术副主任却偏爱走那条小道,不爱走平坦的大道。在戴继宏看来,大道又宽又平,走起来轻快顺当,有个要紧的事,还可以大胆地撒开腿来个长跑;而那小道,崎岖曲折,走起来多别扭,要是碰到个雪雨天,说不定还会摔上几跤的……但有什么办法呢,人都有个习惯,习惯了的东西,常常又那样固执地支配着甘于受它束缚的人。
今天,李守才仍夹着他那黑皮包,嘴里叼着雪茄,习惯地走在这条小道上,脚步蹒跚,但却显得匆忙。当他快走到接近大道的时候,突然被什么绊了一下,由于他思想上没有准备,一下子身子失去了平衡,胁下的皮包掉了下来,不大灵活的身躯,几乎倾倒下去。戴继宏一个箭步上前,用强有力的大手,扶住了他的胳膊。
吃了一惊的技术副主任,在戴继宏的帮助下恢复了平衡,他不由得骂了一声:“乱弹琴,怎么搞的?”
“李主任,你绊到一块石头上去了。”戴继宏说,他指着地面上一块被建筑工人遗弃的不成材的石块,同时把皮包拾起来,递给李守才。
“哦,是你呀?老戴。”技术副主任这才看清扶他的原来是自己车间的工段长,“亏你扶我一下。”他感激地向戴继宏一笑。
两个人一块儿走起来了。多好的机会呀!再把心里所想的向副主任谈谈吧。于是,戴继宏郑重其事、却又没头没脑地开口了:
“李主任,那件事您又考虑过没有?”
李守才起初一愣:“考虑什么?”但很快他便把工段长的心事猜出来了,没等戴继宏回答,他就接着解释道:
“哦!是大型机架的事吧?我考虑过了。我还把你的意思向总工程师讲了,他还表扬你敢想敢干哩!不过,总工程师也倾向于我的意见,欲速则不达,还是干有把握的事好。向外国订货,比较有把握。外国人嘛,做的是生意,给钱就行!”说到这里,他们又来到一个岔道口,一条路通向车间,一条路通向技术办公大楼,李守才的脚踏上了后一条,又侧着身子向戴继宏说道:“好了,我不去办公室了,到资料室查点资料,校核一下咱们总结中的几个计算公式。老梁算过了,我还不放心……请你告诉小朱,有事打电话找我。”说罢,没等戴继宏再说什么,便扬长而去。
嗨,有什么办法!技术副主任就是这个态度。
青春的烈火在戴继宏胸中熊熊燃烧,可就是找不到一个地方冒出来。多么令人焦急啊!戴继宏站在马路中间愣住了。
“怎么了,我的大工长,你在想什么心事?”铸工郑心怀那带有嘲讽的声音唤醒了他。
“我……”还没等他回答,郑心怀就闪过一边去了。“老郑!”他高声地叫了一声,想把他叫住,跟他谈谈今天造型表演的事儿,可是,不知是老郑故意躲开他,还是没听到他的呼唤,一转眼,他的身影已消失在人群中了。
不过,看见郑心怀,又使他想起另外一件心事。
最近一阶段,由于车间有许多设备尚未安装好,基建尚未全部完成,生产任务没有正式定下来,工人们比较空闲,为了使这时间不致浪费掉,戴继宏安排工人们进行基本功训练。这两天,又在搞人工造型表演。戴继宏觉得人工造型有很多突出优点,一些老师傅在这方面积累了许多宝贵经验,用在大型铸件造型中,常常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因此,他把这列为基本功训练的主要内容之一。他自己也和其他工人一道,虚心学习老师傅们的专长绝艺。最近几次的表演内容,目的性更加明确了,谁都能看得出,工段长是在为大型机架铸造做准备。因此,表演的人卖力气,观摩的人格外聚精会神。
今天,轮到郑心怀表演。因为,他在这个工段里资格较老,手艺也不错,也就提前安排了他。开头,他说什么也不干,“算了吧!”郑心怀总是说,“咱这点底儿,谁还不知道,没啥可表演的。”
戴继宏以为他谦虚,就说:“老郑,你的底儿我知道,有不少存货哩!露露吧!”
“别让我献丑了!”郑心怀坚决地拒绝说,“咱还想向您这大工长学点本事哪,别硬赶我这鸭子上架啦!”
经过戴继宏耐心地劝说,真差点儿磨破嘴唇,他才勉强答应下来。
今天,戴继宏提前来到班上,就想帮郑心怀做做表演准备工作。看到郑心怀也来了,他很高兴,于是就加快了脚步。
过了大“屏风”又走了好几里路,才到铸钢车间。
这是一座高大雄伟的“T”形厂房,无数钢梁铁架所支起的巨大房顶,被一排排巨大的水泥桩擎着,周围墙壁是一色的玻璃钢窗,阳光可从四面八方透进车间内,因此,里边显得非常敞亮。“T”形的一端是炼钢车间,几台炼钢平炉一字儿排开,威风凛凛,骄傲地屹立在那儿。现在,钢水正在炉中冶炼,炼钢工人们,不断地用铁锹向炉中扔矿石和石灰石,一股滚烫的热流伴同炽热的风,不断向四处辐射。
与炼钢厂房垂直的,便是铸钢车间的大型工段。这里与炼钢车间不同,到处堆着各种颜色和各种粒度的砂子,还有各种奇形怪状的木型,有几处正在挖掘着又深又大的地坑,准备将来做大砂床。
戴继宏来到车间后,工人们都还没来,他就把上衣一脱,扔在一边,抄起大铁锹,铲起砂子来了。他估计着今天表演所需要的数量,一锹一锹地往一个中等砂床旁运送,运送快一半的时候,小刘和另外两个青工小赵、小李过来了,没多说话,他们也一齐帮着干起来。不一会儿,几个老师傅也来了,他们也知道今天要干的活,就自动地去揩拭表演用的木型和刮板。
直到快要上班时,郑心怀还没有来。戴继宏奇怪了,他自语似的说:“老郑呢?他和我一块进厂的,到哪儿去了?”
“他呀,又和老季‘杀’去了!”小刘回答。老季是车间一个计调员,出名的象棋迷,“要等上班铃响,他们才会散场。”小刘算摸清郑心怀的脾气了。
“噢!”戴继宏眉头紧紧地一皱,然后说:“小刘,你去叫他来!”
小刘不情愿地说:“叫也没用!”不过,他还是去了,但刚走不多会儿,又踅回来了,车间文书小朱和他一块儿走过来,小朱向戴继宏说道:
“老戴,今天厂里有一项义务劳动,李主任说,让你们工段全体参加。”
“怎么又轮到我们了?”青工赵虎子问道。
“拣软的捏呗!”小刘不满地说。
“李主任说,你们工段没任务。”小朱解释。
“明摆着一个重大任务,为什么不交给我们?”小刘冲着小朱问,好像任务是小朱没交给他们似的。
“小刘!”戴继宏制止了他,不要他继续说下去,因为小朱管不了这事,而且,既然领导决定下来,就应该很好地执行。接着,他转向大伙儿说道:“大家就停下来吧,咱们劳动去!”
于是,大家把现场略加整理一下,就一齐义务劳动去了。正好,老郑也从楼上下来了,戴继宏把车间的通知告诉了他,他听了,把嘴一撇:“哼!我就知道……”就知道什么,他没说下去,但不会是一个高兴的表示。
整整劳动了一个上午。临吃午饭时,戴继宏通知大家:“下午补上午的课,希望大家提前一会儿上班。”当他告诉郑心怀时,老郑不耐烦地说:
“下午再说吧!”
谁知到了下午,当戴继宏把一切准备工作都安排好时,郑心怀又打退堂鼓了。
“别看我那点玩意儿了。还不如义务劳动收获大哩!”他说。显然,他对上午的安排不满意了。
戴继宏又向他耐心解释,但说来说去,他还只是摇头:“算了,还是另请高明吧!”
戴继宏急得心跳,可是又不能对他发火,只好暗自寻思,想找出说服他的办法。
“你们都站在那儿做什么?”
正在戴继宏万分为难的时候,忽然从不远的地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大伙不约而同地回头一看,不由得惊讶地叫了一声:
“啊,张师傅!你怎么上班来了?”
这意外出现的人,年约五十多岁,一头银灰色的头发,钢针般地竖着,古铜色的脸上,镂刻着浓密的皱纹,虽然显得有点儿癯瘦,但精神却很好,身躯不十分高大,走起路来却步阔脚实。这老人名叫张自力,他是大型工段的前任工段长,车间党支部的组织委员,戴继宏的师傅,一个受人尊敬的老铸工。最近因为患了病,躺在病床上十几天了。
老铸工是被老病加新疾赶上病床的。早年,由于参加反抗蒋匪帮和资本家的迫害,在一次罢工运动中,被抓进了监狱,受了酷刑,挨了打,身子被摧残得不像样,后来虽然出狱了,却留下严重的后遗症,一旦连续做重活,老病就会复发,头昏腰痛,无法下地。尽管医生曾经不止一次警告过他,要他注意休息,别太劳累了,这种意见,他从没有认真接受过。前些日子,党支书出差去了,由他代理支书。党支部工作,就够他忙的了,可他对工段上的活儿,一点也不想少干,不管白天黑夜,不管轻活重活,他还想抢在前边,因此,一下子就病倒了。在他患病期间,车间里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对他瞒得严严实实。虽然每天都有人来看他,可对车间里的事,谁也不提一句。实在被他问急了,都异口同声地这样回答:
“还和你在时一样,你甭操心!”
他虽然半信半疑,可没办法。病是不饶人的。
不过,没法向所有和老铸工认识的人交代清楚啊!就在昨天,模型车间的刘师傅,冒冒失失地泄了密。他来到这位几十年的老朋友的病床前,第—句话就是:
“老家伙,你躺在这儿倒安逸,可你那个宝贝徒弟可急坏了!”
“发生什么事了?”张自力一下子坐了起来,眼睛紧盯着老刘头。
粗心大意的老模型工,察言观色却不像他做木模时那样细心,尽管张自力的老伴,用眼睛狠狠瞪他,他也毫没觉察,只顾说下去,一下子,把“馅儿”全兜出来了,最后还加了一句:“你的脾气,这几年算改好了,稳多啦!我可不行,要碰见这事,就是棺材板盖上了,我也得顶开,去看看才安心。”
他哪里知道,老铸工的这个脾气,根本没有改,只不过是被人瞒过去了,现在听了这话,他差点急坏了,恨不得立即飞到车间去。
不过,张自力毕竟“老练些”,他知道要冲破大夫和护士的关,不是件容易的事,需要做不少准备工作和思想“动员”——想尽办法表示自己的病已经好了,不需要再躺下了。昨天晚上和今天上午,他一直在做大夫的“思想工作”,下午,终于比较顺利地通过几道关口,来上班了。
“师傅,你怎么到车间来了?病好了吗?”戴继宏迎上前去,其他工人也一齐热情地上前问候。
“早就好了!”张自力笑眯眯地说,“他们总想把我捆在床上,今天我到底把他们甩开了!”说罢,爽朗地大笑起来,“你们这些小家伙瞒得可严实呀!可是没有不透风的墙。不像话,这样大的事情不告诉我。”
“您在生病嘛,我怕您知道了要着急上火,加重了病。”戴继宏憨厚地笑着说。
“哼!倒会找理由!”张自力不满地说,“谁稀罕你们这样关心我!我哪里就死得了?不建成社会主义,不进入共产主义,阎王老子还请不走我哩!”张自力豪放地笑着说,逗得大家也笑了。
“爹,你怎么这么不听话!”正当人们说笑的当儿,忽然有一个清脆的声音从高空传来,大家抬头一看,这话音是从天车的梯子上传来的,一个姑娘正急急忙忙地往下奔跑。
姑娘有二十岁上下年纪,长着一双明澈聪慧的大眼,乌黑发亮的眼珠子在长长的睫毛下边滚动。双颊红得像熟透了的苹果。她头戴女工帽,穿着油渍斑斑的工作服,衣着并没有掩盖她的美丽,相反地却衬托出一种青年女工所特有的健美来。她名叫张秀岩,是张自力的独生女儿,铸钢车间的天车工。听她的语气,饱含着对父亲深深的不满:“昨天大夫还说,你过几天再上班,可你就不听,看妈不生你的气!”说罢,小张又把眼睛望着大伙儿:“昨天不知是哪个多嘴的家伙,把车间里的事透露给他了,这一来,就躺不住了,非要来上班不行!好容易找好多人才劝住,说好再等几天的。可你,就不听人家的话!”小张又回头对着张自力,嘴唇撅得老高。
“好了,好了,别吵吵了!”张自力含笑地对闺女说,“你不能听大夫的,我再躺一个月,他们也没意见,那他们好有工作做,我一走,他们就没事干了。可我留下来,我又闲得难受!这不是矛盾吗?嗨!可惜这矛盾是没法统一的。”老头的话,一下子又把大家逗笑了,连小张也笑了。
“我不管,看妈妈不生你的气!”秀岩只好这么说了,她知道说得再多,也不可能把父亲劝回病床上去的。
“谁也管不着我,”张自力说,“用不着那么娇气,老骨头老肉的,还怕那点小病?好了,别老黏黏糊糊地说那个了,我问问你们,那个大家伙准备得怎样了?”
“别提了,张师傅!”没等别人搭话,小刘抢着回答了,说时满脸现出不高兴的表情。
“怎么了?”张自力奇怪地问,“你们围在这儿干什么?”
“等一下我详细跟你谈吧,师傅!”戴继宏低声地向张自力说,不过,他憋不住,还是简单地把一些情况介绍了一下,最后又说到请老铸工示范表演的事,只是没把郑心怀今天打退堂鼓的事摆出来。
“好啊,这件工作做得好!要好好做!”张自力连声称赞道,他心里也暗暗高兴,戴继宏考虑得周到、有心计,这一基本功应该好好练一练,这一功练得不过硬,是不可能铸造那个大家伙的,看来,自己的徒弟又老练了一些。
听到张师傅的称赞,小刘不以为然地说:“好什么呀!有人偏偏拿一把,想把自己那点本事带进棺材里去。”
小家伙说话显然有因,张自力一听就明白了,同时,也猜出七八成是对谁说的。
果然,有人吃不住劲了:“你小子说话别带刺儿,谁想拿一把?我不过是考虑一下今儿怎么进行罢了!”
想不到郑心怀会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戴继宏知道,这是张自力到来的结果,在工段里,郑心怀最怕这位老铸工,现在,他要借梯子下台了,戴继宏见机行事,把“梯子”亲自送到他跟前:“小刘别胡扯,老郑是在考虑表演什么来着。”
“我想老郑也不会那样不负责的。”张自力也连忙帮腔,他半鼓励半批评地说了一句,“有本事就摆出来给大家学嘛!互相学习才能长进。明儿我也献献丑,你们年轻人,有什么绝招也都拿出来!大家把本事凑在一起,还怕什么硬骨头啃不动。”
“师傅说得对!”戴继宏接着说道,“现在先让老师傅表演,以后青工们也表演,每个人都来他一下,让大家都练出个十八般武艺来!现在,咱们就来看老郑的拿手戏吧!”戴继宏想,趁热打铁,要抓紧时间,“老郑,请把架势拉开吧!”
大势所趋,郑心怀只得认真地干起来。
思想上虽然有点别扭,干起活来,老郑还是相当利落的,只见他拌砂、混砂、舂实、开箱,以至震箱,拔模修型,都干得非常娴熟。因此,一向对他意见颇多的小刘,也不禁夸赞道:
“嗨,老郑还真有两把刷子哪!”
“岂止两把,三把四把都有!”小赵也在一旁说道。
“就是舍不得全拿出来。”张秀岩说,她虽然是开天车的,但是对造型也很感兴趣。
“小张,你可不能这样说,”郑心怀一边侍弄型砂,一边说,“那我不是卖奸了?”
“秀岩,你别胡说,”张自力制止女儿道,“瞧着吧!老郑的劲儿还在后头哩!”
“对!等将来制造大家伙时才施展开,对吧,老郑?”小刘插了一句。
“别想得这么美!”郑心怀总是善于泼冷水的,“什么大家伙、小家伙,老梁说,李主任根本就不打算干!”
听了这话,大家都有点扫兴,于是,没有人说话了。隔了一会儿,郑心怀一个项目搞完了,就站起来,把手一拍:
“好了,我的任务算完了。”
“好,大伙儿休息一下吧!”戴继宏说。他看了看壁上的电子钟,离下班只有半小时了,于是又交代道:“大家看看,这样表演行不行?觉着有不对路的,就跟我念叨念叨。”
“对,有什么意见,别闷在肚皮里。”张自力也补充了一句。
正在这时,忽然响起一阵“当当当当”的钟声。这振奋人心的声音告诉人们,要出钢了。一下子,铸钢的人都站了起来。
随着钟声,一台大平炉张开了赤红的大口,钢水像一条赤龙从这大口中钻出,带着耀眼的光芒,迸发着万朵金花,天神般的炼钢工人,头戴黑盔,身着白袍,手舞钢钎,将赤龙导入巨大的钢水包里。此时,只见空中垂下一只力拔万钧的巨手,倏地将钢水包拎起,向一排排仰立在地坑中的钢锭模驰去。于是,赤龙又从钢水包下边伸出头来,带着光芒和金花,摇头摆尾,径直地钻进钢水包里……
这情景,何等壮丽,何等激动人心!谁看了这场面,都会浑身注入一种无穷的力量。
戴继宏最爱看出钢,过去在老厂时,他还是个炼钢能手哩!那时候,铸造和冶炼在一个车间里,分工不像现在这么细,什么活都得学着干,加上他手脚勤快,虚心好学,因此,炼钢中的一些门道,是瞒不了他的。就是现在,他下班后还总是向平炉跟前凑凑,帮他们干几下子。
但是,这几天来,出钢的情景却使他焦躁不安了。最近,炼钢车间在各方面进展都很快,他们克服了很多困难,又装了一台现代化炉子,采用了新方法,创造了新纪录。但是,由于他们铸钢任务没下来,钢水只有浇铸钢锭,这一点使戴继宏特别难受,他好像对炼钢车间的人负了债似的,见了他们也抬不起头来。他心里总在想:为什么炼钢车间能自力更生地攻克了关键,而铸钢车间却不能用同样的精神铸造大机架呢?不但这样,还把全厂全国一个跃进的关口卡住了,这多不应该!
今天,面对这幅图景,他的心情更加沉重了,那钢水似乎直朝他心内浇,那钢花似乎直往他眼睛里射,他忍不住掉转头去,但目光一下子又触及了那一张张和他同样焦灼的面孔,这使他的心更加不安。
忽然,一个巨大的钢水包直向他们身边飞来了,几个炼钢工持着钢钎尾追而来,高声嚷着:“‘铸钢’的人,快离远点,我们要在这里浇锭子。”
戴继宏他们只好赶快向里边挪挪步,回头一看,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一排钢锭模,原来是作为备用的,可是现在,备用的也用上了。可是他们……
钢水浇完了,有个炼钢工骄傲地说:“‘铸钢’的,你们不是觉着冷吗?靠近钢锭子烘烘吧!可自在了!”说罢,带着一阵嘲弄的笑声走了。
“看见了吧!老戴,‘炼钢’又向咱们示威了!”多嘴的小刘又忍不住了,他赌气似的望着戴继宏,他的嘴唇撅得老高,不过,尽管如此,也丝毫减少不了他孩子般的天真,反而使那俏皮的鼻翼,显得更加俏皮了。刘向华今年才满二十岁,学徒刚刚满期,小家伙年龄虽小,但很会动脑筋,常常想个窍门、提出个合理化建议什么的,又加上他生性活泼,爱说爱笑,因此,工段的师傅徒工们都很喜欢他,习惯而亲热地叫他小刘。他们刚刚说的“炼钢”“铸钢”,是厂里的人对那两个车间习惯用的简称。
“示威就让他们示呗!爱怎么示就怎么示。”郑心怀冷冷地说,他那斜戴着的鸭舌帽下边,是一双捉摸不定的眼睛,他的话里含有一种既不在乎、又对小刘表示轻蔑的意味。在工段里,他最讨厌小刘的多嘴多舌。
“哼,说得倒好听!你难道不知道,咱们比人家‘炼钢’落后快一个多月了!可咱们倒好,每天逍遥自在地看人家炉子出钢水,我看再看几天,咱们的屁股非被人家打烂不行!”小刘顶着郑心怀说。
“什么打屁股?谁打谁呀?”一个青工从另外一个角落里走过来,他还没弄清他们争论什么。
“你没听见他们‘炼钢’的人说:‘咱们天天把钢锭子摆出来,狠狠地打他们铸钢的屁股,看他们敢不敢和咱们赛赛!’看,他们现在把钢锭子摆到咱们眼皮底下来了。”小刘愤慨难抑地说,这愤慨不知是对谁而发的。“老郑,你难道没觉着?瞧你那副神情,好像这些事都与你无关似的。”
“嗬!”郑心怀火起来了,“我又怎么了?我们车间不造主机架怪到我的头上来?谁不知道咱们是‘三无一缺’,就连咱们的戴工长不是也无计可施吗?凭咱这个‘普通一兵’又能怎么着?”郑心怀看来也是满腹牢骚,这些话像是郁积在心头很久了,因此连珠炮似的发出来,最后,还觉余意未尽似的又补了一句:“谁像你,净瞎吵吵,属鸭子的——就剩两片嘴了!”他把劲儿都用在脖子上了,说话时脖子上的青筋,像一条条蚯蚓在拱腰。
连珠炮把小刘攻回去了,小家伙憋得脸红红的,狠狠地咽了几下唾沫,不过,从那虎视眈眈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他不过是在作暂时的休整,还准备反攻。
这一切都看在戴继宏的眼里。开始,他本想制止他们的争论,但转而一想,让他们争争也好,使大家心眼儿活动活动,将来动起手来,也好有个准备,不过,他们每句话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比那几十吨大钢锭还来得沉重。后来,他不愿他们再争下去了,说实在的,他觉得郑心怀的话也有些不大入耳,因此,他就严肃地向他们俩说:“你们别只管争争吵吵的了!为什么不趁空儿动动脑筋,想想问题?”
戴继宏的话,向来是有分量的,果然,小刘话到嘴边只好咽下去,不过,他的嘴唇却撅得更高了,脸涨得更红,眼瞪得老大,拳攥得铁紧,气扑扑地在鼻孔里哼了两声。郑心怀却无所谓地斜靠在一个木型上,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轻轻地吹了几声口哨儿。
全部钢水已经出完了,炼钢工人回到炉后去饮解乏消热的汽水去了,炉前只有几堆钢渣在冒热气儿。
高大的车间,显得异常宁静。
在难耐的沉寂中,忽然从车间一端生活间的楼梯上,走下一个人来。这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中等身材,红红的脸膛,浓密的头发有一半斜搭在宽宽的前额上,粗黑的眉毛下边,是一双正直的眼睛,嘴唇边,常挂着一丝愉快的笑纹。他身穿一套斜纹布的人民装,胸口敞开,露出一件洁白的背心。这个年轻人,就是车间技术员杨坚。他平常总是在工段里跟工人们泡在一块儿的,只因为最近一些日子,李守才拉他搞技术总结,他才没有空下来。现在,他们刚刚结束一段计算工作,趁着休息一会儿的时候,他忍不住又想到下边来看看。在他的感觉中,一天不到工段里走几趟,心里总觉得有点儿不舒服。
虽然刚刚干的是“脑力劳动”,杨坚也还感到又热又累,浑身汗涔涔的。他一边走一边用手绢用力地擦着汗,下楼以后,就一直朝着戴继宏他们这一堆人走来。当他看见张自力坐在人群中央时,小伙子的眼睛一下亮了,他加快了脚步,离老远就大声叫道:
“张师傅,您来上班了?”
“上班了!”老铸工笑着答道。看见了这个小伙子,他也流露出高兴的情绪,亲切地招呼他道:“快到这边来坐。”
杨坚就势坐在张自力的身边,也亲热地上下打量了一会儿老铸工,随即说道:“张师傅,您瘦多了。”
“十来天不干活闲得瘦了。”张自力笑着说,“热热火火地干它几天,这肉就会长出来了。”
性急的戴继宏,却不愿让他们俩多说几句闲话,他一把扯住杨坚的胳膊,大声说道:
“老杨,你现在变成楼上客,也不下来了,总是抓不住你,快说说看,你对那个任务怎么想的?”
“我哪有空来想?现在正想来问问你哩!你看……”
“老杨!”
杨坚的话才说了一半,从生活间的楼梯上,传来了梁君的叫声,杨坚有点烦躁地转过脸高声问道:“做什么?”
“你快点来一下,李工程师叫你。”
“刚出来又叫去干什么?”杨坚不情愿地站了起来,向戴继宏看了一眼,然后轻声地、带有歉意地说,“老戴,等有空儿再说。”他向车间办公室的方向走回去了。
戴继宏生气地朝着杨坚的背影看了两眼,摇了摇头。
张自力沉稳地站了起来,走近戴继宏身边,亲切地叫了声:“继宏!”车间里,只有他这样称呼戴继宏。
戴继宏回头看了师傅一眼,说:“什么,师傅?”
“你问过李主任了,这个任务到底接不接?”张自力压低声音说。显然,有些情况他还不太了解。
“我问过好几次了!”戴继宏提起来就有点愤懑,“他总是说,还没肯定,很可能向国外订购。至于自己干,他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老话,‘三无一缺’!”说完,他又补充一句:“明天我跟你详细谈谈情况。”
张自力理解自己徒弟的心情,他想了想又问道:“厂里意见呢?”
“李主任说,厂里基本上接受了他的意见。谁知是不是这样?”看来他还有点怀疑。
“听说党委不是有过明确指示的吗?”张自力诧异地问。
“党委有什么指示?”小刘关心地插嘴问,戴继宏也诧异地望着师傅的脸,他也没听说过党委有什么指示啊。
“怎么,李主任没说?”张自力更觉得奇怪了,“我是听模型车间的老刘给我说的,他们车间主任在传达厂里生产技术准备会议的情况时,除了摆了李主任那个‘三无一缺’外,还着重传达了党委副书记在会上的讲话,他要各单位充分发动群众,继续讨论这个任务,并且积极地、有准备地为自己制造大型轧钢机创造条件。”
“啊?”戴继宏和小刘都不禁吃惊地叫了一声。
“可我们一点儿都不知道。”小刘说,“老戴,连你也不知道?”
“这太不像话了!”戴继宏没直接回答小刘的话,很不满地说,“一传达什么,总是根据自己的意思来讲,上级的精神全走了样儿!”戴继宏不由得又联想起过去的事情来,李守才每次从厂里开会回来,都是取自己的所需来传达,合自己意的就讲,不合自己意的,要不就进行“加工整理”,要不就是不讲。对此,许多人都不满意,戴继宏还直接对他提过意见,可李守才当时却解释说:“人年纪大了,思想有些迟钝,谈‘实’的东西还可,一‘务虚’,我就蒙头转向了!以后,以后得多注意……”可是,以后还是如此,而现在,对这样重大的事情,他竟又采取这种态度,怎不令人愤懑?“太不像话了!”戴继宏重复地说,“我得找他去!”他那种容易爆发的牛脾气,又要上来了。
“继宏!”张自力叫了一声,“别太性急,要稳住点!”老铸工提醒他道,“他的情况你又不是一点不知道。先不要去,先本着党委指示这个精神去做好了!咱们就来个积极地、有准备地为自己制造创造条件。不能把眼睛看着外国人,要依靠自个儿,别人能干得出来,咱们也能干得出来;他们干不出来的,咱们还要干哩!”最后,老铸工还鼓励他说:“你现在让大家‘练功’,我看就很好。”
师傅的话像一道火光,在戴继宏心中猛地亮了一下,这不正是自己心里一直想说的话吗?师傅说得对,要稳住,一定要稳住劲儿干,性急不行。他习惯地把帽子摘下来,用五个手指拢一拢他的冲冠发,看样子还想说些什么,但还没等他张口,车间的电铃响了,这时,太阳又照例地从厂房西边的窗口射进来,正射在和电铃挂在一块的电子钟上,只见那又黑又粗的时针和那又长又细的分针,已经在5字旁边会过了师。下班的时间到了。
立即,人群如潮水般地从各处涌出来,涌向车间大门口,当“炼钢”的一群工人,走过戴继宏他们说话的地方时,有一个和刘向华年纪差不多的小伙子,朝着小刘扮了个鬼脸,然后又滑稽地说:“小刘,你们还不走,还等着我们的钢锭子打你们的屁股?”
小刘起初没找到适当的话来反击,直等人家走远了,他才气哼哼地说:“哼!别神气,等着瞧吧!”
戴继宏又狠狠地抿了抿嘴,只见他的下唇立即出现几个深深的牙印子。随即,他向沉思的张自力大声地说:
“师傅,今晚我就去找你!”
“好!我等着你!”老铸工明白徒弟的心。“把情况碰碰后,咱们再开个支部大会讨论一下,把大家的思想向一块儿捆捆。”
听了这话,戴继宏眉上的疙瘩,顿时伏下去了,他那悬着的心,也开始向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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