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匪般的还乡团,将杨坚母亲辛辛苦苦开的荒地也霸占了去,母子俩又落到衣食无着的境地。眼看着在村子里待不下去了,于是,母亲求爷爷告奶奶,把杨坚送到镇上的木匠铺当学徒。旧社会的学徒生活可不是人过的啊!饿得骨瘦如柴、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杨坚,好几次偷偷地回到家里,扑到母亲的怀里哭诉说:“妈!我受不了那个气,我不回去了!”
“孩子,不回去没有活路啊!忍着吧,三年出师就好了!”母亲噙着热泪安慰孩子。
霹雷一声天下响,一九四九年,在我人民解放军强大的铁拳打击下,蒋介石的八百万军队完蛋了,蒋家王朝覆灭了,杨坚的家乡解放了!杨坚重新回到党的温暖怀抱中来。不久,他又上了学,享受了人民助学金,顺利地由初中升到高中,又升到大学。他对党、对毛主席、对新社会怀着深挚的热爱,他经常这样说:“我是党一手培养起来的,是千千万万劳动人民的血汗把我养大的。”他学习勤奋,成绩很好,又能在各方面起模范作用,因此,一直被评为“三好学生”。毕业前一年他参加了党,成为一个光荣的共产党员。
大学毕业时,他的毕业设计得到了机械系教授的好评,认为“杨坚有出息,是个人才!”因此,他的毕业设计指导教师—— 一个颇负盛名的老教授,建议他留校当研究生继续深造,还答应由他出面向毕业生分配委员会去谈。
“留校吧,杨坚,凭你现在的基础,再下两年苦工夫,会搞出点名堂的。”那位老教授恳切地劝他道。
“我想到工厂去,”杨坚说,“总觉得学过的东西有点架空,与实际不沾边儿。”
“工厂里不需要很深的理论知识,你去那儿有点可惜!”老教授认为他是搞科学研究的材料,“小杨,你要珍惜你的成绩。”
“不,我还是想早一点儿去接触实际。”杨坚固执地说,并在分配志愿表上,填上愿到最艰苦的生产岗位去。
那位教授只有感到遗憾:为什么这个在学业上很聪明的人,对待这个问题却那么迟钝?真是不可理解!
学校党组织对杨坚的心情却很理解,他的要求得到了满足,系的党支部书记还表扬了他,说:
“你的考虑完全符合党的要求,国家需要的就是这样的技术干部。”
分配名单公布的第二天,杨坚便告别亲爱的母校,来到他向往已久的新建的北方机器厂。当他一接触到那热火朝天的工厂生活时,他便庆幸地对自己说:“这下子,总算如愿以偿了!”
工厂干部处把他直接分配到铸钢车间。根据国务院关于大学毕业生的有关规定和他的请求,一开头,他便被分配在大型工段当徒工,进行劳动锻炼。戴继宏是他的师傅,他们两人很合得来。一年后,杨坚回到技术组当技术员,但他和戴继宏仍保持密切联系,经常在一起钻研技术,攻关赛巧。特别是在铸造中型机架的过程中,他给戴继宏不少帮助,戴继宏创造“中字一号”砂时,杨坚日以继夜地陪着他一块做试验。戴继宏的每一项革新创造,都有杨坚一份功劳在内。但是,杨坚从来不承认是他帮助了戴继宏,他总说是戴继宏帮助了他。他说:“没和老戴接触前,我除了一点可怜的书本知识以外,什么也没有;当了老戴的徒弟以后,才学了点真枪实弹干的本事,心里才算踏实点。他的革新创造,对我有很大的启发,使我所学的一点空理论,总算着了地。更重要的是,我从老戴身上学到好多先进的东西,好多我所没有的东西。”
可戴继宏却谦逊地说:“在理论上,老杨也做了我的老师,自己过去搞点什么,只知道应该这样做,可不知为什么要这样做,经老杨理论一分析,心里边就敞亮了!”
“中字一号”砂创造出来后,工厂要进行评功授奖,但是他们俩谁也不认账,杨坚咬定是戴继宏的独创,他只是帮助他做做试验、配配砂子,没有什么贡献;戴继宏却说,自己仅仅是说了点想法,实际上都是杨坚帮着充实的,功劳应该记在杨坚的头上。同时,他们还一致表示:张自力老师傅的经验,促进了试验的成功,工段所有工人的献计献策,促进了砂子成功地用在中型机架的铸造上去。记功,应记在全体工人的身上。
两人各执己见,相持不下,最后还是李守才出了个点子,他说:“这次成绩就算咱们车间的吧!我将来把它写成技术总结,在‘前言’里说明一下就是了。”
这次关于铸造大机架的事,戴继宏曾找杨坚几次,两个人也初步议论了一下,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好好思索,就被李守才抓住去突击技术总结去了。一连几天,日以继夜,连喘口气的空儿都没有,偶尔和戴继宏碰到一起,还没说上几句话,又被技术副主任拉走了,心里也着实着急得很,但也没有办法。
今天下午,那个总结算是初步搞完了,上班之后,他就想把有关大机架铸造的参考书细心地翻翻,这是他在资料室查找有关技术总结参考文献时,顺便借到的。但他还没看上一页,李守才又把他叫去了。
原稿纸堆满了技术副主任的办公桌,计算机和算尺并肩地站在他的面前,钢笔、绘图笔、各种有色的笔,并排地躺在一边。李守才汗流满面,看到杨坚走进来,便说道:
“我招架不开了,老杨,你再帮我把这几道比较复杂的公式校核一下。”
杨坚听了眉头不由一皱,因为那几道公式应该是梁君校核的,而且这个工作本应在前天就完成的,怎么拖到现在又派给他了?技术副主任是怎么了,难道觉得他现在不该查看有关大机架的参考书?因此,他向李守才说道:
“李主任,这事还由老梁做吧,大机架的事也该着手准备了呀。”
当时梁君不在场,李守才半吐半露地说了心里话:
“还是你做吧,你做合适。老梁有点心不在焉,当然,我另有任务给他。至于大机架的事,还没定呢,不忙!”
“我看不过是早定晚定的事,反正咱们得把这任务接下来,咱们不干,谁干?”杨坚虽然是非正式地发表意见,实质上是想促一下技术副主任。
“老杨,你怎么也这样想?”李守才把算尺刚刚拉出的一个数字记下来,然后小心翼翼地又合拢在一块儿,“这能是轻易决定的事?谁有这个把握?咱们的条件差得远哩!你看看这个,”他把面前一本新从图书馆借来的外文杂志扬了一扬,“你看看这篇文章,外国人还没有把握哩。”
杨坚站起来,接过那本杂志,翻到了李守才所说的那篇文章。一看标题,原来是他已经看过了的一篇论文。那个外国科学博士,摆出一副吓人的面孔,写下了一大堆制造大型机架的困难;但具体数据和实践经验却少得可怜。这类文章,杨坚经常可以在外文杂志上看到。杨坚放下杂志,恳切地说道:
“李主任,这些论据,不可以不信,也不可以全信,我看咱们要在技术上闯出点新路子来,还得打破这些学者们的框框。”
“老杨,你怎也这么天真,打破这些框框,谈何容易!”李守才摇摇头,不以为然地说。
话刚说到这里,梁君已走进室内来了,大概对他们俩谈话的内容,也听出了个梗概,李守才刚说完,他就用嘲讽的语调,半开玩笑地说:
“李主任,老杨可并不天真,谁能断定,我们老杨将来不是打破这些框框的革新家呢?”
梁君的话,杨坚听了格外刺耳,他的这位老同学,跟他在各方面的分歧越来越大了。他本想狠狠地批驳他几句,但一想,那对工作不会带来好处,也就隐忍下来,不过,他却义正词严地说:
“老梁,你先别笑,虽然不敢断定我会打破这些框框,不过,我却可以断定,工人阶级的革新家会愈来愈多。你没听王永刚同志说,东方机器厂一个普通的焊工,可以焊接万吨水压机的大横梁,几年前,你我大概谁也不敢论定吧?所以,王永刚同志也要咱们敢于打破洋教条的束缚……”
一听这话,李守才又坐不住了,近来,他对“洋教条”三个字很反感,他在不自觉中隐隐地感到,人们一说这三个字,就是针对着他,好像他就是受洋教条束缚的典型,因此,他愤然打断杨坚的话说:
“老杨,不要对一些问题作轻率的论断,我们对待复杂的科学技术问题,是不能用简单的政治术语来解决的。”
“不,这不是什么科学技术问题,而是根本的立场观点问题。”杨坚毫不妥协地反驳道,但语气却仍是缓和的。
李守才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理亏了,有点回避矛盾地改变了话题:
“我不过是随便说说。咱们还是抓紧时间干工作吧!来,老梁,你把这两份原稿校对一下,我再把这一个数据验算一下。”他把计算尺拉开了。
杨坚也只好抑制住心里的愤慨,按李守才的要求,做那份原该是梁君做的工作。开头,心里还有点别扭,但转而一想,快点把这工作结束也好,接手搞大机架时,心里也没牵挂;同时,一投入工作中,他的全身心也便融合在里边了。
当杨坚校核完最后一个数字时,正好下班铃也响了,他把一叠原稿送到李守才面前,李守才很高兴杨坚的工作效率,略为看了看,就笑着向他说道:
“老杨,工作告一段落,今晚你可以休息一下了。”
“老杨对休息是不感兴趣的。”梁君又冷嘲热讽地送来一句。
杨坚没做声,他把那几本有关大机架的参考书往胁下一夹,就走出办公室了。
整个车间生活间已经没有人,大概都吃饭去了。当他走下楼梯时,车间女文书朱秀云正若有所思地站在那儿,一看杨坚过来,她的眼睛一亮,随即笑着说道:
“我等你一会儿了。”
“你有事?”
“我想找你再谈谈我的情况。今晚有空吧?”
杨坚稍稍犹豫了一下,随即回答道:
“有空,饭后谈吧。”
吃完饭,刚回到宿舍,就被小朱找走了,一直谈到九点多钟,谈完后回来,才知戴继宏又来找他。他本想立即去找戴继宏,但是这时,熄灯铃响了,不好再去打扰了。
熄灯后,杨坚躺在床上没立即睡着,他想,老戴找他准是为大机架铸造的事。于是,他也想趁空把这件事认真地思考一番了。
说实在的,一开头,杨坚也有点被这个大家伙吓住了,再听了李守才的分析,感到自己干这大家伙是有点棘手。他在工作间隙,也曾查找了一些资料,但都是一鳞半爪,不成系统,因此,感到不知从何下手。
党支部书记回来后谈到的东方机器厂的先进事迹,给了他很大的鼓舞,他从内心里佩服“东方厂”的革命精神和革命干劲,自己也决心要遵照党支书所号召的那样,在实际工作中,学习这种精神,发挥这种干劲,并要用到大机架的铸造工作中去。
同时,戴继宏的那番话,对他也有很大启发,老戴要他撇开其他后路,只一个劲地走一条路,照这样来思考,思路果然开阔多了,遗憾的是,一直没能系统地想,更没有能对照图纸比划比划。现在想起来,总觉得有些不沾边儿,有几个关口,似乎能够闯过去,具体一步步怎么走,反倒有些模糊了。这不听使唤的思想机器,在那个奇妙的马达——大脑停止转动之后,也便失去了动力。睡眠虫悄悄爬到他的身上,面对着一个不清晰的大型主机架的影子,进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已经旭日临窗——北方夏天的太阳,是起得很早的,它总和爱睡懒觉的人找别扭,不过,杨坚倒喜欢这自然之神的催促,它的光辉一照抚着他,他就顺从地起床。草草地洗漱一下,就去操场攀攀杠子,做做广播操,有时还举几下重,露出肌肉发达的胸脯,在阳光下晒一晒。这还是在学校养成的习惯,毕业两年了,他一直舍不得丢掉,正因为这样,他的身体总是棒棒的,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生病。
早上,戴继宏也常常到这儿锻炼,两个人经常在这儿碰头,玩双杠的几个动作,还是戴继宏教给他的,举重更是老戴的拿手戏,做杨坚的老师完全当之无愧。
今早,戴继宏却没有来,杨坚多么希望碰到他!因此,他多做了两套操,多玩了几下双杠,在引体向上这个项目上,又反复来了几下,不知为什么,胳膊有点发软了,劲儿像是使不上来。仔细一想,这并不奇怪,最近有好些时候没在工段里和工人们一块干活儿了。人要是不经常参加劳动,身子就硬不起来,干什么手脚就发软,这一点,杨坚深有体会。“不成,这样下去不成!”他向自己说,“得让戴继宏找点活儿给自己干干!”
可是老戴还不见出来,干什么去了呢?对了,很可能上车间去了,快点吃饭到车间找他去吧!
在食堂里,他又到处看了看,可是也没看见戴继宏的影子,连大型工段的工人也没碰到一个,心里不由得想:这些家伙劲头真足。那天听小刘神秘地告诉他:“老戴要我们暗地使劲哩!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老杨,你瞧着吧!”他们怎么暗地使劲的呢?嗨,都是李主任,老是总结、总结、总结……把人总结得和工人们拉开个距离,真是别扭!
心里一别扭,饭也就吃不好,往天至少要吃两个大馒头,今天一个都没吃完。站起身来,像和谁赌气似的把碗筷向洗碗盆一扔,“哗”地响了一下,那水溅了正在刷碗的大师傅一脸,大师傅不高兴地瞪他一眼说:“同志,怎么搞的?你要爱护公物呀!”他惊醒过来,抱歉地说一声:“对不起!”然后匆匆逃出食堂。
刚出食堂的门,只见戴继宏从另一个方向匆匆走来,杨坚心里一亮,忙叫一声:“老戴!”
正在低头走路想什么心事的戴继宏,猛地抬起头,一看是杨坚,对着他的肩胛就是一拳:“好家伙!你可真不像话,成天跑得没影没踪的。”
杨坚冷不防被戴继宏打了个趔趄,站稳以后笑着说:“别提了,一言难尽!”话里含有深深的歉意,“你从哪儿来的?”
“我从——”话说到嘴头又收回去了,没头没脑地说:“没什么事!”立即又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来:“快!先帮我解决一个问题再说,来,蹲下!”把那只大手往杨坚的肩上一捺,杨坚果然就蹲下了。
“喏!你看,关于木模的结构问题,”话说得仍然没头没脑,不过杨坚知道他的意思,“我想这样搞!”他把那张纸铺到马路上,指指戳戳地说了起来。
“嘟——嘟——”一辆汽车从远处开来,向蹲在马路正中的两人打招呼,但是,我们这两位朋友,耳朵哪里能听进去那个声音,他们连动都没动,“嘟——嘟嘟,嘟——嘟嘟”,汽车喇叭按得更响了,但是,谁也没理这个茬儿。
“你们两位耳朵聋了?”汽车司机生气地从驾驶室跳出来,走到他们身边,大声呵斥道。
“啊?啊?”两人莫名其妙地抬起头。
“活得不耐烦了?”司机又补了一句。
两人这才看清一辆十轮大卡在身边停下了。他们俩挡道了。
“对不起,对不起!”两人只好连忙道歉,但仍站着不动。
“那你们快点闪开!”
不知所措的两人,这才醒悟似的急忙靠到边上去。
汽车门嘣的一声关上,忽地一下,疾驶而去了。
杨坚顺便一看表:“哎呀!你快吃饭去!快过开饭时间了。”
“那这——”戴继宏还有点依依不舍。
“你快去吃饭,一上班我就去找你。”
“别磨蹭!”戴继宏嘱咐说,“再说了不算,我可要打屁股了!”
“当然!”杨坚答道。其实,他什么时候“说了不算”了?可他心甘情愿认这个账。
杨坚到了办公室,匆忙地在考勤簿上签了个到,就向大型工段跑来。
远远地便看见了戴继宏那魁梧的身影,走近,才看出张师傅也正站在他的旁边,戴继宏手里拿着几张纸,对着张自力指手画脚的,张自力的眉头时皱时展,并不时地点着头。
杨坚离多远就叫了一声:“老戴!”
戴继宏抬起头来,一看是杨坚,脸上顿时出现高兴的神色。
杨坚笑着端详了一下张自力说:“张师傅身子可好利索了?”
“利索了!其实本就没啥大病,养了十几天,多添点肉,倒是个累赘。”老铸工诙谐地说,之后,又突然向杨坚问道:
“老杨,继宏要咱们自个儿干大型机架,你看怎么样?”
“我赞成啊!”杨坚说,“我不是早向老戴表示态度了吗?”
“正因为你赞成,才忙着找你的。”戴继宏笑着说。
张自力高兴地看着这两个亲密的年轻人,遂又督促道:“快说正事吧!”
“好!”戴继宏说,“我已跟他说过一个问题了,现在说其他问题,我昨晚又前前后后想了一下,把全部难题儿排排队,刚刚向师傅说了一下,师傅一定要等你来商议。木模问题待会儿再谈,先说这些,怎样?”戴继宏顺手把那几张纸交给了杨坚。
杨坚郑重地接过来,摊开后便认真地看着。
这是戴继宏关于铸造大型机架的初步方案。线条很杂乱,也很潦草,但杨坚却能看出条理来,他最善于识别戴继宏所特有的工程语言,以及他所独出心裁创造的各种符号和标志。
这是一个很大胆的方案。有很多地方都和平常的方法不一样,甚至和一些老方法相反。还有几处,连杨坚也看不出门道来,但仔细一分析,他便知道戴继宏的意图了。现在,它仅仅是一个轮廓,但他却从这轮廓中,看到了大型主机架威严高大的形象。
“老戴,你想得好呀!够大胆的!”他指着图上一个地方,“亏你想得出来!”他衷心地夸赞道,“看了你这个东西,我心里又踏实了一点。老戴,咱们就向领导提出来吧?”这个热情的小伙子也沉不住气了。
“老杨,你说这行得通?”像一个在考场上的小学生,戴继宏一直望着杨坚的表情,听了杨坚最后那句话,他长舒了一口气,不过,还有点不放心,因此又问了一句。
“我看你的思路对。当然,还得进一步充实,不过有了这个梗概,心里就有个底了。”杨坚亲切地望着戴继宏。
“我就怕不全面!”戴继宏还是有些担心。
“那就再找李主任看看吧。要他帮助补充补充。”
“他根本不会赞成的。昨天大伙才张口提这个事,就被他顶回来了。”戴继宏忘记不了李守才昨天那种轻蔑的神情,“他不会信咱们这一套的。”
“是啊,他可能不大赞成。”戴继宏的话提醒了杨坚,使他想起李守才最近的态度。
正说着,王永刚走来了。
他今天变了样,脸上的络腮胡子不见了,穿着一件褪色的黄军服,显得格外有精神,灰布裤子配着一双黑布鞋,给人一种朴素亲切的感觉。
“王永刚同志!”戴继宏他们一齐向前打招呼。
“你也没休息两天,今天就上班了?”杨坚关切地说。
“没什么,坐几天火车算什么。听说张师傅病还没完全好就来上班了,可该好好批评一下!”王永刚对张自力说。
张自力眼睛一热,心想,王永刚同志总是惦记着自己的病,他刚回来就知道,问过好几次了,党的关心真是无微不至啊!他诙谐地说:“老王,你这话可没经调查研究,我的病已经全好了。不信,你到我家调查一下,我老伴对我吃饭那么费粮食有意见了。”
一句话说得大家笑了。
王永刚忽又严肃地说:“不过,张师傅,你知道吗?你这个‘带头作用’,可带来很不好的影响!”说罢,故意向戴继宏说:“我这话对不对,老戴?”
戴继宏脸红了红,又憨笑了笑,没做声。
杨坚和张自力都有点糊涂了。
“老王,我——带来什么影响了?”张自力诧异地问。
“你问老戴吧!”王永刚认真地说。
可戴继宏只是傻笑。
“怎么回事呀,王永刚同志?”杨坚憋不住了。
“你们看这是什么!”王永刚从身上掏出一张纸片,杨坚接过来一看,惊讶地说道:
“啊!老戴的病假条,你怎么了,医生让你休息?”
张自力也连忙拿出老花眼镜,望了一下那张纸,不正是医院开的病假条吗?老头儿的心里急了:“继宏,你怎么搞的?有病也不说一声。”
“师傅,我哪有什么病!”戴继宏说,“王永刚同志,算了吧!没啥。”他乞求似的望了王永刚一眼。
杨坚似乎觉察出来其中定有什么奥妙,遂又问道:“你说明白吧,王永刚同志!”
“你们看这个。”王永刚又从身上掏出一封信来。
原来昨天夜里,睡在戴继宏宿舍隔壁的一个木模工去上便所,谁知刚出便所一下子栽倒了。适巧戴继宏也上便所,见这光景,连忙去扶那个人,而那个人已经不省人事了。戴继宏当机立断,马上背起病人上医院去,到医院经医生诊断,认为是急性肠穿孔,需要立即抢救,同时要赶快进行输血。
戴继宏听了,马上伸出了他那粗壮的胳膊,说道:
“我血脉盛,输我的吧!”
化验以后,血型正巧相同,一下子,就从戴继宏身上输了二百毫升的血,注入病人身体后,加上其他治疗,病人苏醒过来了。
医院规定,凡输血的人,要根据输血数量给予报酬的,医生照章办事,给戴继宏开了个领款单。
戴继宏惊诧地瞪大了眼睛问:“我领什么款?”
医生作了解释,戴继宏听后,像受了什么侮辱似的大声说:
“这像什么话,我难道是个生意人?”
“不是这个意思,同志!”医生耐心地说,“这是规定!”
“我不管什么规定,阶级感情是不能够做买卖的,大夫!”
说罢,气哼哼地走了。不过,没走多远又重新回来,向大夫说:“如果需要,再打电话告诉我,我马上就来。”
大夫感动地晃了晃脑袋:“这年轻人!太——好了!”说罢,也忽有所悟地说:“不行!得让这个小伙子休息。输血太多了,再上班吃不消。”立即开了个病假条,让护士追上去送给戴继宏,可是,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最后,他们只好把病假条送来铸钢车间,并附上模型车间的一封感谢信……
看信后,杨坚激动地说:“老戴,你回去休息一下吧!”
“对,赶快回去,这孩子!”张自力拿出长辈的身份来了。
戴继宏早跑到一边去了,他手持铅笔,正在考虑刚刚张自力和杨坚对他方案的意见,他们的话他根本没听见。
“老戴,要你回去!”杨坚叫他,“你需要休息。”
“别小题大做了!”他轻描淡写地说。
王永刚也知道,对戴继宏这种人,你劝他休息是没有用的。在王永刚的生活经历里,这并不是少见的事了。因此,也只好说:“算了吧,别难为他了。”随即,他向周围看了看,像忽然想起一件什么事,向张自力问道:“你们工段的其他人呢,都到哪儿去了?”
“到型砂工部调弄砂子去了。”张自力答道,“这是新到的一批砂子,老戴让他们先把性能摸摸,随时准备用。”
“你们仨在商议什么?要不是秘密,我也听听。”王永刚说罢,就找个地方坐了下来。
张自力直朝戴继宏递眼色,意思是让他趁机陈述自己的意见,但正考虑修改自己方案的戴继宏,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没看见张自力的暗示,张自力故意咳嗽一下,并含糊地叫了声:“继宏!”戴继宏这才意识到叫他,不过,一下找不出适当的话来。杨坚有点急了,他在背后轻轻捅他一下,意思催他快说,一下子,小伙子的脸竟红起来了。
王永刚觉察出他们的神情,没等戴继宏说话,便先笑着说:“看情况,大概有什么不好说的话吧,老戴?”
戴继宏腼腆地笑了。
“是不是关于自己干那大机架的事?”王永刚又进了一步。
戴继宏已鼓足勇气了。他用执著而又热情的声调说:“王永刚同志,我们早就做这个打算了!”
“都有这个意思?”王永刚又问。
“我们下边可都通了。”戴继宏说。
“看来就剩上边没通了?”王永刚一语道破戴继宏的心里话,“你们现在就先给我通一通吧!不过,得有足够的理由使我通到底,不能半通不通的,那样,我还是等于没有通。”
书记语重心长的几句话,使三个人都感到心里很舒畅,同时也意识到书记话的分量。书记这种作风是一贯的,从相处这短短两三个月来的印象,王永刚是个不肯有半点含糊的人,对什么事都那样认真,谁也别想糊弄他。今天的那几句话,也还包含着这个意思。
杨坚想先摸摸书记的底儿:“王永刚同志,正等着您的支持呢!”他把戴继宏那个初步方案,递到王永刚手里,“这是老戴初步搞出来的。”
“好家伙,铸造方案都搞出来了,还想弄哑谜我猜!”王永刚接过那几张纸,“来,老杨讲解讲解,咱这‘白帽子’还没上颜色呢。”
三个人都笑了。
杨坚把几张纸铺在地上,说道:“还是老戴自己来吧,我还没完全把它吃透呢!”
“那也好!”王永刚说。
戴继宏没有推辞,他把身子往前边靠靠,并随手捡起一根小铁条,就指着纸上的图形和线条讲了起来,他从怎样配砂讲起,说到对木模的要求,遂又谈到拔模注意事项,最后说到浇铸时的步骤和清理这一关怎么过。当然,他也说到了现在还存在哪些问题没解决,他自己有什么想法……所有这一切,都说得有条有理,头头是道。张自力满意得直点头,杨坚心里比刚才更豁亮了。当戴继宏解释完后,王永刚脸上现出欣慰的笑容,他不由夸赞地说:“行啊!小伙子,听了你的解释,我真不敢相信这是个只上过五年学的铸工搞出来的。”
“搞得是很好!”杨坚也恳切赞同地说。
张自力看书记夸自己的徒弟,比表扬自己还高兴,手捋着胡须只是笑。
“大学生再说说,到底行不行?”王永刚又转脸向杨坚问道。
“我看,这路子是对头的,”杨坚认真地说,“当然,有些地方还要充实和具体化,但是,可以沿着老戴提的这道线走。”
“对!干什么开头都应该有个全面规划,就是咱们经常说的要有个纲。有了规划、有了纲,就知道怎么起步了。”王永刚说,“张师傅的意见怎样?”他又问了问张自力。这也是王永刚的特点,对什么事,总要让不同的人把心里话说透。
张自力一向喜欢王永刚这种平易近人的爽朗性格,因此,也就直爽地说:“老王,用你的话来说,现在只有通通上边的了,我们就等着干啦!”
“对!我们就等着干啦!”不知什么时候,那一群工人也从型砂工部回来了,大概把他们的谈话内容也听到了,因此,就异口同声地响应张自力那句有力的话。他们现在一齐用眼睛瞪着党支部书记,有几个人把拳头握得紧紧的,像是号令一下,他们马上就要干起来似的。
“嗬!要跟我打架怎么的?”王永刚看着工人们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劲头,“看来,不支持是不行了!不过——”他把话又一转,工人们对这一转很注意,因此,一个个眼睛睁得更大了,恨不得把王永刚的话吃进肚里去,“我要问一句,那几个难关,你们有办法克服吗?”说完后,他观察每一个工人的表情。
谁也没立即回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即,都低垂下头,深思着什么。
戴继宏无意地抬起头来,发现梁君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他站在一个极不惹人注意的地方,用鄙夷的神色打量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当他的目光和戴继宏相遇时,显得更加冷峻,而且还有挑衅的意味。
“我看能解决!”戴继宏大声地说,他不是单纯回答王永刚的问话,也是回答工人们的期望,同时还回答梁君那挑衅的目光。
“有什么根据?”王永刚直视着戴继宏的脸,所有在场的工人也都直视着戴继宏的脸,梁君也直视着戴继宏的脸。
戴继宏的心要跳出来了。他迅速地从身上又掏出一卷纸来,用洪钟般的嗓音说:
“我的根据在这里!”
杨坚迅速地把那些纸张摊开,人们看了,不禁异口同声地惊诧道:“啊?连这你都搞出来了?”
原来,戴继宏把铸造工艺图都画出来了。
“那太好了!”王永刚高兴地说道,接着,又对张自力说:“张师傅,咱们今晚就开支委会研究吧,老戴,你也参加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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