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今天得到了一个重大的喜讯,他所主编的那篇关于中型轧钢机机架的技术总结,出版社已决定出版,估计很快便可以与读者见面。
还有比这事更使他高兴的吗?一个带有独创性的技术总结,将要变成书本,流传在千千万万工程师、专家、技术员的手中,成为他们珍贵的参考资料。甚至在国外,也可能翻译介绍,知道中国有个铸造专家李守才,在铸造技术上作出了卓越的贡献……
多少年的理想啊,今天实现了。想起这五十年所走过的坎坷不平的道路,达到了今天这样的成就,不能不说是难能可贵啊!
李守才出生于河北省的一个所谓“书香门第”,他的祖父曾经做过清朝的进士,想当年也是煊赫一时,但到了他的父亲时,却江河日下了。父亲读了一辈子书,连一个“红顶子”也没得到,靠了祖父产业,株守度日,郁郁不得志,到了晚年,因坐吃山空,竟不得不投靠一个姓梁的远亲,在他所经办的机器制造公司当一名职员。这个远亲,就是技术员梁君的祖父。
李守才在读高中以前那一阶段,还是比较容易度过的,但上到大学时,却十分艰难了,因为父亲那点微薄的工资,除了养家糊口外,简直无法支付那高昂的学费,大学一年级,便把母亲陪嫁时的首饰都卖光了,念到二年级时,不得不在晚上去做家庭教师,三四年级时,梁家亲戚突然发了“善心”,对李守才给予支援,不过事先暗示:毕业后要无偿地在本公司服务若干年。
李守才真算得上苦读寒窗。在父亲给他的“两耳不闻天下事,一心只攻科技书”的座右铭下,他对当时轰轰烈烈的学生运动,是不加过问的,成天埋头在图书馆里。因此,他的功课学得很好,在班上总是名列前茅,毕业时,竟然侥幸地考取国民党反动政府的公费留美生。
在一些同学的眼睛里,李守才真是“幸运儿”,大学毕业后去美国留学,是他们所向往的事,李守才自然也不例外。他羡慕美国的所谓“民主”、“自由”、“物质文明”和发达的科学技术。跟不少思想单纯的爱国青年一样,他怀着“工业救国”的理想,想到美国去学一套治国安邦的本领。
到了美国后,却令他大失所望,在这个标榜民主自由的国家里,却处处可见人与人之间、种族与种族之间的不平等现象( 李守才不知道这是阶级压迫 )。特别使他不能容忍的,是美国人对中国留学生的歧视,这种歧视,也曾经直接加到他身上。有一次,他遇到个难解决的技术理论问题,去请教一个美国教授,那教授竟当着他的面,用鄙夷的声调说:
“这个问题,不是你们中国学生所能弄得清楚的,我们美国人研究了很长时间,才刚摸到一点门……”
听了这番话,血气方刚的李守才真是气极了,随口便说道:
“亲爱的教授先生,也许你自己对这个问题还没弄懂吧,因此你没法告诉我。等着吧,再过三个月,我来讲给你听!”
那美国教授耸了耸肩头,轻蔑地一笑,算作对他的回答。
可是,不到三个月时间,李守才果然把那个问题全部搞清楚了,并且以此为题,在这个国家比较有名的科技刊物上,发表了论文。当时,不少中国留学生向他伸出大拇指,说他替中国人争了口气。也是留美学生的梁君的父亲,还向不少人夸耀说:“我爸爸早就看出他是个人材,才在他身上下了本钱的。”
他留学期满时,正是抗日战争胜利之后。当时,摆在他面前有两条路。有人劝他:“留在美国吧!这里工作条件好,能够继续深造,在科学上搞点名堂出来,回国后也能站得住脚。”他一想,这话有理,就留下来吧!美国的“物质文明”毕竟是他所欣赏的,发达的科学技术毕竟是他所向往的。
但也有人说:“中国虽然贫弱,总是自己的祖国,在外国学到一点本事,应该贡献出来才对!何况,现在日本投降了,国家定要振兴实业,发展科学技术,不怕无用武之地。”这话说得也对,自己不是有个“工业救国”的理想吗?现在不正是大显身手的时机?
正好,先他一年毕业回国的梁君的父亲,给他来信了,信上说,他经营的一家机器制造厂正需要人,特聘请他回去当工程师。
这封信提醒他想起过去那不成文的协议,老梁家帮助自己上大学,不早就有这番意思了吗?毕业后一定得上他们家的工厂做几年。现在留学期满了,不回去岂不成“忘恩负义”的人了?于是,他决定回国。
回国后,就在梁家的机器制造厂当上了工程师。
但,这仅仅是一个修修配配的工厂,没有自己的成套生产机器的能力,他所学的东西,当然也很少能用得上。这且不说,日本投降后,美帝国主义取而代之,大量的美国货充斥市场,加上官僚资本家的倾轧、排挤,使这个工厂简直在风雨中飘摇。老梁家为了保住利润,采取了恶毒的措施,大量裁减职工,减少工资,继续榨取职工血汗来维持他们的既得利益。
李守才开始为自己的饭碗担心了,因为有不少像他一样回国的留学生,失业已不是个别现象。有一个在美国的同学,竟在走投无路的境遇下投了黄浦江,这事给李守才的刺激很深。幸亏梁家亲戚还给他留点情面,只把工资减了减,没有裁他。梁君的父亲对他说:“老李,无论怎样,我不能让你丢掉饭碗,只要我这个厂在,就有你老李的饭吃。我们既是亲戚又是同学,我的心意你该是懂得的。”话说得非常好听。
那是什么样的生活呀!物价飞涨像天文数字一样惊人,为了吃饱饭,他不得不变卖衣物,从美国带回来的几本他视为珍宝的科技书,最后也只得忍痛割爱。那时,他还时时刻刻祈祷:工厂千万别关门,千万别赔本太多,千万别再裁人,工资千万别再减……什么理想、壮志、“工业救国”等等,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变成个谨小慎微、胆小怕事、优柔寡断的人了。总是担心这,害怕那,连妻子也说他:“守才,你变了……”“在这样的社会里,我怎能不变啊?……”他只能感慨万端地说。
不幸的事接着发生了。妻子突然患了一种不知名的急性病,由于无钱求医,得病不到三天便溘然长逝,给他留下一个刚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女儿菲菲。
就在这时,中国经历着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认贼作父、罪恶滔天的卖国大盗蒋介石的八百万军队,被强大的人民解放军的铁拳打得稀烂,李守才又面临着一个新的抉择。
在解放军大军压境的时候,受了国民党反动派恶毒谣言影响的少数天津资本家,有点惶惶然了。有的想把工厂迁走,有的想去港澳,有的想去外国。在香港有个小分厂的梁家,想把工厂迁到香港去,就在兵临城下的一天晚上,梁君的父亲拜访他来了,告诉他把工厂迁香港的打算,他说:“我的老朋友,我们是莫逆之交,你又是工厂的台柱,我离不开你,工厂也离不开你,我们可以说是相依为命。跟工厂一块迁走吧!……”
突如其来的事情,把李守才惊呆了。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要离开天津去香港逃亡?一刹那,他的脑子里出现了那些流落在天津、上海街头的俄国人,他们大都是俄国十月革命后逃亡出来的资本家和富农、贵族,人们称他们为“白俄”。几十年了,他们坐吃山空,把从家中带来的财产耗尽了,有的为了糊口,开了一些不干不净的店铺;有的沦为乞丐、小偷儿,为人们所不齿。他现在逃到香港,安知不会落一个与“白俄”相同的命运?谁敢保险他的这位老同学,在工厂办不下去的时候,还会给他留碗剩饭?那时,他不就成了流落异域他乡的“白华”了吗?想到这里,他真有点不寒而栗了!这非同儿戏啊!当即,他委婉地向他的老同学说:“让我考虑考虑,这不是件小事,得好好想想,才能决定。”
“你得快点拿定主意,晚了可就来不及了!听他们说,共产党太可怕了,共产共妻,还闹什么阶级斗争,对你我这些办厂的人,可不会客气的。”梁君的父亲,最后危言耸听地传述着他听来的一些谣言,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把李守才也拉进“办厂的人”的圈子里。说后,就匆忙告辞,安排他的迁厂工作去了。
他还没来得及考虑,解放军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全歼天津国民党守敌,活捉匪首陈长捷,解放了天津。梁家的工厂也没来得及迁走,他的老同学也只得留下来。
共产党治理天津了。在人民政府和工人群众的支持下,梁家这座机器厂的生产,当时不但得到了保护,而且还迅速恢复和发展了。李守才仍旧当他的工程师。由于他在政治上还能拥护党的政策,靠拢军代表,因此也受到应有的重视,市里政治协商会议开会时,请他列席,他的心情比过去舒畅多了。
使他满意的是,不久以后,他被调到祖国新的工业基地,参加了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它们是第一个五年计划期间国家的重点工程,这是他在外国留学期间就向往的岗位。在这里,他所学到的技术有了用武之地,尽管他还胆小怕事,谨小慎微,崇拜外国的科学技术,迷信洋教条,但在党的领导和工人群众的帮助下,经他的手,毕竟还是造出了不少新型部件,因此,他的威望和地位也得到提高。前年,调来北方机器厂后,又任命他当了铸钢车间的技术副主任,主管这样一个关键车间的业务工作。
使他威望进一步提高的,还是由于中型机架的铸造成功。最初接受这项任务时,他的信心很不足,思想也动摇不定,又是由于党的帮助,张自力、戴继宏等工人的努力和支持,使他还是投入工作中去了。结果,这项任务完成得很好,受到了中央业务部门的表扬。
不过当李守才总结那中型机架的铸造经验时,他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的。喜的是,在自己主持下,这项设备干出来了,质量很好,经过这场风险,自己的腰板练得更硬了;惧的是,万一中间出了什么漏洞,出了问题,任务完不成,他这半世英名,岂不抛于一旦了?内心深处,他是惧多于喜的,他向别人说:“完成这个任务,我要褪几层皮,寿命至少减去十年。以后可不能在条件不具备的情况下,再去冒这种风险了。”梁君更是趁机向他说:“李工程师,你现在功也有了,名也有了,所谓功成名就了;以后,做什么事情可得更加谨慎啦!人的生活道路就像登高一样,登到一定高度,就要适可而止,否则,再向高处爬,头脑就会发昏,一发昏可就容易跌跟斗,登得越高,跌得越厉害!”
李守才当然懂得梁君的意思,他想:这个年轻人跟他父亲一样,还很有一套处世哲学哩!他说的话有道理,值得参考。不过,李守才也不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他不直接表示赞同这种意见,他巧妙地说:“不能这么说,老梁,还应该从工作出发,我是个实事求是的人,能干则干,不能干则不干。总之,从工作出发,对工作负责。”
梁君当然更不能反对这种说法,不过,他心想:“别用那一套骗我。”可是口里却深表赞成:“那当然,我也是这个意思,干工作也跟登高一样。”
李守才当然不去与他多辩,他心里明白就行了。
谁知,生活往往不能按照个人的意愿来安排,突然又来了这么一个任务:制造大型轧钢机。关键性的一步,又在他们的车间,看来无法“适可而止”了!
但这一步需要登得太高了!梁君的“哲学”,开始发挥作用:这样大的铸件,外国人干了几十年,都没有在技术上完全过关,而我们过去不但没见过,听都很少听过,没有工艺资料,设备又不全,怎能干出来?要是答应了,到时候拿不出东西,自己的脸往哪儿放?影响“新钢”的建设,这个责任谁能负得起?五十多岁的人了,不能再像毛头小伙子一样冒险了……值得告慰的是,总工程师跟自己也有同感,这老头胆儿也不大,没有把握的事,你别想他会去干。至于戴继宏这些人,吵吵就让他们吵吵去吧!工人们总是那样的,一碰见大活儿就想抢着干,他们太单纯,想得太少,只凭那股子冲劲。自己一定要拿稳主意,不能为他们一时热情冲动所左右了,得沉住气!
现在,他这种想法更加坚定了。
中午,急急忙忙给在天津的女儿菲菲写了封信。这孩子总给自己添麻烦,高中毕业了,连个大学也考不上,工作也不大乐意干,游手好闲的怎么得了?自己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还指望她给自己的晚年带来幸福哩!不久前,党支书王永刚得知此事,曾向他建议把女儿接出来,到工厂来找点工作做,比在家闲着强。幸好,厂里正要招收一批徒工,他向工人科打听一下,说菲菲这样的青年学生,符合条件,来了就可以进厂当工人。他再三考虑后,决定写信去叫她来,但愿她这回能听自己的话。
走到邮局,特别挑了张国庆十周年的纪念邮票,贴在信封上。
发了信,便兴冲冲地往办公室来。天气热极了,树梢儿也热得懒得动;就连烟囱里吐出的黑烟,也凝固在那儿,只有几只多嘴的麻雀,在树枝上喳喳地叫着。他本来是讨厌麻雀的,这种鸟儿长得不美,又于人无益,叫得也难听,偏偏一天到晚喳喳的没个完;但,今天听起来却好像并不难听,样子也不算难看,飞起来像箭似的也不大丑了。
进得工厂大门,迎面一股热风扑来,还夹着股浓郁的机油味,过去,李守才对机油也很讨厌,这种味儿实在难闻,一天到晚待在车间里,能熏得人头昏目眩,但今天却似乎带有点清凉的芳香味,连那风也不太热了。
到了办公室一看表,离上班整整还差十分。他今儿是第一个进办公室的。遗憾!室内的墙壁尚未粉刷好,和自己那敞亮的心境完全不相适应。忽然感到,今儿办公室显得也很狭窄,这与他需要呼吸大量的空气也很不适应。于是,他困难地站到椅子上,把最上层的小气窗也打开。
洪湖水呀,浪打浪,
太阳一出闪金光……
一阵轻快的歌声,伴着轻快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这是朱秀云的声音。好久没有听这个女孩子唱歌了。过去她是爱唱歌的,自从和梁君的关系搞坏以后,就不唱了。嗨,这个梁君!对女孩子不够……不够那个……有点像他年轻时的爸爸,生活不大检点……
小朱进来了,满面红光。前些日子不愉快的神色没有了。奇怪,现在的年轻人就和过去不一样,什么痛苦也不能把他们折磨倒。过去的年轻人可不是这样,常常被生活的不幸绊倒后就爬不起来……
“哎呀,李主任!您今天来得好早啊!”姑娘笑着说。
“怎么,就不许我早来一次?”李守才朗朗地笑着,那种高兴的神情,使得小朱有点儿诧异。
李守才好不容易才把那扇气窗打开,慢慢地下到地上,拍了拍手,对姑娘说:“小朱,以后有时间把窗子擦擦,好不好?”
“好!”小朱响亮地答应一声。她更加奇怪了,李主任今天怎么了?又提前上班,又开窗子,又关心卫生……这倒是件新鲜事!她不由得又看了看李守才,只见工程师秃秃的前额红得发亮,嘴里居然没有叼雪茄——这也是少见的现象。她,对这些都猜不透,只好不去费那个心思,坐下来做自己的事。
李守才一时却觉得无事可做,翻翻这,找找那,也没发现要做的事,忽然,在抽屉里找着一张报纸,随即看了起来。
正看着,李守才突然惊叫起来:“哎呀!真不得了!东方钢铁厂安这么大的高炉,真不简单!”
朱秀云被这叫声吓了一跳。待她听清副主任的话后,才知道是一个消息打动了李守才。她忍不住插口说道:
“那还是前些日子的事哩!昨天报上登着,新兴钢铁公司安装的一台机器更不得了呢!”
“什么机器?”
“一号平炉。”
“啊!他们安上了?”李守才不相信地问,“能这么快吗?”这个消息太意外了。不久前他出差北京时,看到“新钢”的一位工程师——他大学时的同学,告诉他说,这台一号平炉的安装还没有门儿,因为还有好多部件没配齐。这个平炉,是大型轧钢机的配套设备。前几天,他还用“新钢”暂时安不起来一号平炉做借口,要厂里向国家反映,同时向国外订货的呢。谁知时隔半年,人家就安好了,这太出人意料了!炉子安好了,轧钢机也得跟上去,反对他的人又该有理由了。得好好看一看这个消息,了解一下到底安得怎样,心里好有个底儿。于是,他连忙向小朱问道:“什么时候登的?”
“昨天的《 人民日报 》。”
“昨天?我这不是昨天的?”他连忙去查报头,“哎呀,真是乱弹琴!怎么搞的,这是十天前的?”他又问小朱:“昨天的报放哪儿去了?”
“昨天早晨不就给您了?”小朱抬起头来。
“给我了,怎么没看见?”
李守才在抽屉里翻了起来,从中拿出一叠旧报纸,一边翻一边自语:“这是前五天,这是大前天的……怎么就没有昨天的?”
“是不是王永刚同志拿去了?”朱秀云提醒一句。她想:谁叫你不关心看报纸的,报纸一给你,你就说:“放一边儿吧!有空儿再看。”可就没见你看过。
“对!是他拿去了。”李守才恍然大悟地拍了拍脑袋,“看我这个记性!”说到这里忽又有所感:“小朱,王书记这半天又到哪儿去了?”
“多半下工段去了,今天上午下去就没回来。”
“哎呀,这个书记,就爱在工段上泡!”他摇了摇头,“太心急了,业务哪是下几趟工段能学会的?”李守才认为王永刚下工段,是为了学业务,他想,这纯粹是多此一举,既然我们俩分头把关,业务的事,你就撂开好了,何必干那吃力不讨好的事。“没必要!”他说出声来,“没有用!”他又自语地说一句。
李守才的自语,引起朱秀云想起一个问题:这两天一直听到人们在议论动手铸造大机架的事,并说戴继宏在下边已开始做准备工作,杨坚也在一次谈话中说什么:决不能因为我们这一关,卡住全厂的任务。为什么技术副主任却只字不提此事,嘴里还念叨什么“没有用”,什么有用?想到这里,她也忍不住问道:“李主任,听说工人们要求我们马上动手铸造大机架,要是真能这样,那可太好了!”
“怎么,连你也这么想?”李守才感到奇怪,这小姑娘最近也爱想这想那的了。干文书工作的,你只管划划表格、送送文件、考考勤得了,也去想什么铸造大机架的事,真是!
“我怎么不想呢!”小姑娘又说话了,她的眼睛又发亮了,前些时候蒙在上边一层昏暗的影子消失了,头发上又用橡皮筋扎起两只小“翅膀”来,一扇一扇地想飞。
“哈哈哈哈!”李守才又纵声大笑起来,那张皮椅子摇得吱吱作响,“看来,你们比我都急。不过,急有什么用?又不能代替‘三无一缺’!”他得意地咬着这四个字。
“不是说工人们可以自力更生吗?”小朱可不欣赏他那四个字。
“不要听他们乱弹琴!”李守才对“自力更生”这四个字兴趣也不大,他想,这是国家的一个抽象的建设方针,哪能用在具体的技术问题上?现在,大家都把它搬出来教训自己了,真是乱弹琴!于是,他牢骚满腹地说:“这些工人们,一听提倡自力更生,就不知个天高地厚了,岂不知这自力更生得看具体情况,说句时兴的话,要看时间、地点、条件……”
正说着,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小朱想,谁这么没礼貌,连门也不敲一敲就进来,李主任又该不高兴了!抬头一看,原来又是梁君,怪不得不敲门,特殊人物嘛!只见他今天又换了一身衣服,淡青色的纺绸衬衫,咖啡色的西服料裤,最时髦的港式发型,配着一副玳瑁边的眼镜,自以为又是一番“风度翩翩”的样子。
不过,小朱看到他,却感觉非常厌恶。最近以来,她越来越讨厌梁君了,他越是想打扮得漂亮,她就越觉得恶心!用张秀岩的话来说,就是“绣花枕头一包草”!小朱的厌恶情绪,梁君却一点也没觉察到。他看见朱秀云时,还是表现出过分的亲热。虽然小朱总是冷若冰霜,梁君认为她不过是故意把自己装扮成高贵的女皇以抬高身价而已。今天,一进门,照例地向小朱报以亲昵的微笑,但小朱却鄙夷地把脸向旁边一转,然后又站了起来,向李守才说:“李主任,我去行政大楼取文件了。”
“嗯!好,去吧!”李守才正欣赏地打量着梁君的装束,他心想:这个年轻人,就有股特殊味儿,这一点和他爸爸也很相像。李守才越来越爱把梁君父子联系起来了。
梁君就势在小朱的座位上坐下来。
“李工程师在做什么呀?”梁君问。在这个车间里,只有梁君称李守才为李工程师。他说,他不习惯称呼主任,因为主任是“官称”,叫起来就把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拉远了,而且还有点庸俗;“工程师”却不然,这是职称,“职称”是职责的表示,听起来入耳,叫起来亲切。
“看看报,”李守才随口答道,“几天不看报了,出了不少新鲜事。”
“现在新鲜事就是多,”梁君冷笑着说,“咱们这里不是也出来不少新鲜事吗?”
“咱们这有什么新鲜事?”李守才抬起头来,把眼镜往鼻梁下拉拉,看了看梁君。
“您还不知道?”梁君故作惊诧的模样,“不是要马上动手铸造大机架了吗?”
“噢!这话从何说起?”李守才从椅子上站起来了,“谁说的?”
“上午我从工段里过,看见戴继宏他们一齐围着咱们的主任,嚷什么‘希望领导上支持我们干大机架’!”称王永刚为主任,这也是梁君的特殊之处,他说,他不习惯称王永刚为书记,因为“书记”是党内职务,他又不是党员,称呼起来别扭、不顺口,因此,只能称呼“官称”。
“怎么,又到他那儿求援去了?这个戴继宏!”一听这话,李守才不高兴了,他想:既然我主管业务的人说不行,就是不行,为什么又去找党支部书记?他有点急不可耐地问:“王书记怎么说?”
“我走得很匆忙,没听很清楚,只隐隐约约听见王主任这样问他们:‘你们根据什么条件说我们能自己干?三无一缺的问题你们解决得了吗?’……”
“问得对!”李守才悬心放下,“问得对!我想王书记跟我的看法不会有分歧。”他拿出打火机,点上了一根雪茄又躺到椅子上去。
“不过,王主任要是支持他们呢?”梁君提醒地说,“从那天他参观回来,一直泡在工人里边,看样子又在作调查研究吧。”
“他不会那么主观片面的,”李守才肯定地说,“不会的!”他每当肯定自己的什么话时,总爱重复一句。
李守才的话不是没有根据的。当王永刚调来后的第二天,就亲自去李守才家中访问,当时两人谈得很投机,王永刚很虚心,他当时一再表示说:“自己从基建部门来,各方面都不熟悉,很多问题需要李主任帮助。”并且还强调说:“对问题如不经调查研究,就会犯主观片面的毛病,不会把事情干好的。”在以后的不断接触中,王永刚好像都抱着这样的态度。因此,李守才认为,这个主任兼党支部书记还不坏,很好处。他虽在部队干过,并不是个“冒失鬼”,很实在,不懂就是不懂,外行就是外行,业务管不了就不去管。以后自己在这个单位干事情,要好办多了。因此,梁君的话,他根本不放在心上。他又说道:
“他刚来没几天,业务上的事儿还不沾边儿,怎么能随便支持这、支持那的?他支持了,我还不答应呢!”
梁君一听这口气,觉得李守才比往常硬起来了。他又提醒似的说:“王主任可是代表党支部说话的噢!”
“哈哈哈哈!”李守才又纵声大笑了,这笑声和雪茄冒出来的烟混在一块儿去了,呛得他喉管儿发痒,不由得连声咳嗽,眼泪也快流出来了。他笑这个年轻人今儿怎么忽然变得迟钝了。到底是年纪轻,阅历少。于是,他进一步说:“代表党支部说话,可就更得负责喽!他们共产党员讲究实事求是,面对着这‘三无一缺’,他们能不考虑?他王永刚难道不为自己留个后路?”李守才加重语气了,“这么大的家伙,搞不好,一下子就是损失几百吨钢水、几十万元,这且不去说它,耽误了‘新钢’的建设,他担得起?不要说他,就是厂长也担不起。制造大机架是科学,老弟,不是政治!谁都得相信科学。”李守才说到兴奋之处,声色俱厉,声音越来越高,似要把屋顶冲走。
对这些话,梁君却不以为然,他觉得这是迂腐之谈,什么科学不科学,只有你们这些满脑子技术的人才死抱住不放,稍微有点清醒脑袋的人,都不相信这一套。父亲就曾一再向自己说过:“科学在一些人的口里,不过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幌子,实际上谁也不相信它,就像西方有些人信奉上帝,但心里认为上帝并不存在一样。”梁君向来对父亲的话是虔诚地相信的。父亲是个怀才不遇的人,他生不逢时,要是在资本主义国家,凭他的才干和手腕,即使爬不上总统的宝座,当个议员什么的还是有希望的,可是现在只能在家里坐在一架四轮小车上被人推着。老头算“报废”了,“五反”运动中,说他“五毒”俱全,工人开会斗争,以后,老头就一蹶不振了。接着,他又患了风湿瘫痪,成了个毫无用处的“活死人”。可是,他的一些见解,却在自己儿子的头脑中继续发挥作用。
不过,梁君今天并不想反驳李守才的话,他这种人,不会做那种不讨人喜欢的傻事。因此,他急忙附和说:“科学就是科学,谁也得相信它。”
“对!科学是任何人也反对不了的。比如哥白尼发现地球是圆的,谁都不能说是方的。我这人是永远相信科学的。现在提倡自力更生,那还得以科学为基础……”李守才的话还没有说完,门被推开了,王永刚走了进来。他左胳膊搭了件上衣,右手里拿一卷纸张。还是原来那个装束,但衬衣上却沾满了细细的砂粒,屁股下边是灰色的尘砂,脸上有几处也抹上了涂砂型的涂料。但他却显得很高兴,眼睛更加炯炯有光,额上几颗晶莹的汗珠直往下滚,一看就知道是在工段里劳动过的。这个新的主任就有这个特点,不爱坐办公室,有点空就下到工段去,跟工人一块干活儿。梁君认为这种干部多半是水平不高,不善于发号施令,只好跟工人泡在一块儿,不会干出什么大事业来的。不过,他却不敢不把王永刚看在眼里,见了主任他总是毕恭毕敬,谨言慎行。主任刚到,必须留个好印象,以后工作好方便,因此,见王永刚进来,他马上站起来,尊敬地打了个招呼:“王主任!”
李守才却有些随便,他只抬了抬身子,招呼道:“王书记到哪儿去了?”
梁君却讨好地先答复了:“王主任又和工人同劳动去了!”
王永刚把上衣搭在椅背上,从身上掏出手绢擦擦脖颈上的汗水,并随口答道:“工段上转了一转,和他们闲扯几句,算什么劳动哟!”脖子擦得通红,手绢却擦得黑糊糊的了。说着,朝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然后又接着说:“不过,我可给你们带来一个难题。”
梁君一听便猜出:新鲜事要来了,我看你李守才怎么对待这个难题。于是,他索性把椅子挪挪,坐在那儿想瞧个热闹,但又一想:这样做未免太露了点,便装出很自然地从李守才的桌子上拿过一本外文杂志,随手翻了起来,不过,眼睛在杂志上,耳朵却对准两位车间领导人。
果然,李守才发问了:“什么难题?”
王永刚说:“工人们要马上动手铸造大机架。”
梁君的消息证实了。王永刚把工人的“底儿”带上来了。无疑的,工人们那股子不要命的冲劲,把这位转业军人的头脑冲热了。现在,必须认真对待这事,把主动权操在自己手里。于是,李守才直起身子正襟危坐起来,养精蓄锐般地大口吸了一下雪茄,把眼镜整一整,然后郑重其事地问:
“王书记的意见呢?”
王永刚轻松地笑了笑,说:“你是技术主任,现在还是先听听你的。”
很好,王永刚的态度没有变,还是听自己的。李守才的情绪放松了。他说:
“情况在你前天一来时就说了,现在,‘三无一缺’情况没变,我的意见还没变。”
王永刚从身上掏出一支烟来,划了根火柴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半天没说话,稍停,转脸问梁君:
“老梁同志怎么看?”
梁君吃了一惊,想不到主任会直接问到他的头上,他一点儿思想准备也没有,怎么回答?而且,现在还很难摸清这位主任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说错了,可不好办!父亲常常告诫自己:“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古往今来,多少人就吃亏在自己的嘴巴乱说,一定要“三思而后言”。可是,王主任这是个“突然袭击”,不容许自己三思而马上就得张口。怎么办?……梁君毕竟是梁君,略加思索,终于想出一句绝妙的话来:
“我跟领导上的意见是一致的。”
王永刚心想:回答得是好。关于这个技术员,王永刚听到不少反映,说他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没有改造好,资产阶级的思想作风、生活作风都很浓厚。一九五七年反右派的时候,群众对他进行过严格批判,他也曾痛哭流涕地进行了检查,表示一定改正错误,跟资产阶级思想划清界限。但是,最近一两年来,由于国内外阶级斗争形势有了新的变化,梁君的资产阶级思想也有了新的发展,但表现得很隐蔽,党支部组织委员张自力曾说:“他就像一条泥鳅,你抓住这头,他从那头滑脱了;你抓住那头,他又从这头跑了。”因此,帮助起来也很困难。经过了短时间的接触,王永刚大体上也了解了这个技术员的思想状况,他刚才的提问,不是没有目的的。想不到,他却作了这样的回答。于是,他又接着说:
“和领导上意见一致那好啊!跟工人意见呢?”
梁君想:好厉害啊!真会考人。这下真不知怎么回答了。幸好,李守才及时开口了。李守才现在急于掏王永刚的底儿,根本没考虑王永刚对梁君的用意,就忙问道:
“工人什么意见?”
梁君轻松地嘘一口气,李守才把他从困境中解脱了出来。不过,他现在又该看王永刚的了。他心想:你认为工人意见如何?
王永刚还是那种轻闲的口气:“工人们的意见好像和领导上意见不一致。戴继宏他们说,能够克服你的‘三无一缺’。”最后一句话,王永刚却说得很有力,他的烟已经不抽了。
一听王永刚提到戴继宏,李守才觉得问题不是太简单的了。戴继宏已经和他打过好几年的交道了,这是个很能干的年轻工人,性格倔强,思想活泼,爱标新立异,在过去的工作过程中,他们发生过不少冲突。因为在李守才看来,戴继宏只是个工人,工人的工作就是干活,依照技术人员制定的技术文件去做好了;但戴继宏却不然,干什么总爱自己出一点主意,比如修改修改工艺啦,革新革新型砂啦,或者是在木模上添点什么,去点什么。由于戴继宏的新花样,工艺文件总得经常修改,虽然这些修改常常是正确的,但却给李守才的工作带来很多麻烦。上次提拔他当工段长时,李守才本来是不大赞成的,怕的也就是他职位越高,出的新花样会越多,也会越不好领导。这两天,戴继宏为大机架的事,来找他好几次了,都被他挡了回去,现在,王永刚又搬出戴继宏来,说明这个新工段长的表现,又深深印到党支部书记的心中了。这样可不大好,他必须趁早扭转这种局面,使今后的工作能在他安排的正常的轨道上进行。……想到这里,他郑重而严肃地说:
“王书记,戴继宏这个人的想法有些靠不住,年轻人爱冒险哪!”
这次,梁君却不愿失掉发言的机会了,权衡一下轻重,附和一下李守才有好处,于是说道:“大家好像都有这个看法。”似是无意中说的,说时,并未抬头,眼睛仍盯在杂志上。
王永刚偏偏有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习惯,又追问了一句:“这个大家指哪些人呢?老梁说说看。”
一下子又“将”住“军”了,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他求援似的望了李守才一眼,但李守才似乎并未体察出来。他憋了半天只好说:“这、这很难具体地说。”说时,脸不由自主地红了。
“似是而非的看法先别肯定下来。”王永刚语气并不十分严厉,“据我了解,戴继宏是个很好的同志,李主任不也告诉过我,在制造中型机架时,他有不少创造,并给你很大的帮助吗?”
专门会看风使舵的梁君,赶快来个急转弯:“工作方法确实有一套!”
李守才有点厌恶地看了梁君一眼。他不喜欢在他和王永刚谈话的时候,有别人随便插嘴,特别是在这关键的时刻,模棱两可的话,对他没有什么帮助。因此,他不能再让梁君多讲,自己就多少有点急促地说:
“王书记,您刚来不久,有些情况可能还没摸透,对于这批人马,一般地说,我还是了解的。戴继宏这个同志,干工作泼辣、大胆,这点我不否认;但也有个致命的弱点,不踏实,说得严重一点,就是好高骛远。不能单听他们的。”
王永刚觉得没有必要再继续谈下去了。看来这两个技术人员,尽管所站角度不同,思想情况也有所不同,但对自己动手制造大机架,都是抱怀疑态度的。他自己呢,这两天来比较细致地摸了一下情况,工人们中间,除了个别人外,基本上都倾向于戴继宏的意见。党支委会上,意见也是一致的,经过车间支部大会酝酿讨论后,全体党员已进一步行动起来,劲儿很大,刚才在下边,他又找几个老工人了解一下,原来戴继宏在拟订自己的方案时,都征求了他们的意见,他们也都献了策,积极支持戴继宏搞下去,对几个关键问题,也有了比较一致的认识。
在技术人员中,除了杨坚完全支持戴继宏外,其余的人都还没有把握,不明确表示态度,当然他们不像梁君这么暧昧,但看来还不能简单地确定这件事该怎么做。戴继宏的方案变成现实,还需做许多工作,工段已经采取的生产准备工作,他是完全支持的。但整个工作的部署,还需要全面考虑,并且服从厂的统一安排。现在,首先应该在车间里把意见和认识统一起来。能够集中大家的注意力的,那就是戴继宏的方案,他想通过这方案的研究和讨论,展开思想交锋,最后求得认识上的统一。于是,他从桌上拿下那一叠纸,对李守才说:“李主任,看来我们还得走一走群众路线,来个技术民主,把问题摊开来让大家讨论一下,明确一些问题。戴继宏提出了一个初步方案,还有几项措施,工人们差不多都表示了态度,但是还没在一块儿碰碰,有些人还不大清楚,所以,我建议开一个技术讨论会,共同研究一下。您看怎样?”
一听说戴继宏有了具体措施,李守才不由微微一震,不过,立即又平静下来。他想,凭戴继宏那点水平,也不可能提出解决这样复杂技术问题的措施来,既然王永刚开口了,也只好随机应变,借这机会把“三无一缺”的严重性向全车间摆开,堵塞住一些人异想天开的想法,免得惹出更多的麻烦。于是,也就顺水推舟地说:“我也一直考虑这样做一下,前几天被那个总结耽搁了。现在腾出空来了,集中讨论一下这个问题也好。老戴的方案我今晚先看看。”说罢,从王永刚手中把方案接了过去。
王永刚又说道:“老梁,老戴的方案,你也抽空看看。”
“好,好吧!”梁君勉强地说,随后又补充一句:“我一定好好看看。”
李守才现在开始感到,王永刚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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