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巨人-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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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间办公室挤满了人,不但椅子上坐满了,连桌子上、窗台上也坐满了。室内充满着兴奋、热烈的气氛,那些会抽烟的人,在这种场合下,总是进行比赛似的一支连着一支地抽,直搞得烟雾弥漫,呛人肺腑,加上李守才的大雪茄,屋内简直是乌云密布了。

    今天来的人是超额的,与会议无直接关系的人也来了。全车间的人都密切地关心着这件事情,谁不想来听听呢?因此,还没等到正式宣布开会,会议实际上已在进行了,不过是不完全公开的小会罢了。

    戴继宏、张自力、桑布、刘向华等大型工段的工人全来了。他们围在一堆儿,只有郑心怀孤单地坐在一边想着什么心事。技术组的人也围在一块儿;杨坚坐的位置却紧靠着工人们,每次开会,他都选择这样一个位置,尽可能靠工人们近些,以便及时和他们交谈个什么。梁君却喜欢坐到后面一个冷僻的角落里,心不在焉地翻阅一本什么外文杂志。他每次开会也都是这样,好像很会抓紧时间学习,不过,从他那茫然若有所失的神情看来,他的注意力似乎从没有集中在杂志上。此刻,他眼前虽是翻开的外文杂志,目光却老在张秀岩身上盘旋。

    王永刚和李守才坐在最前边,他们俩正在低声商议着什么。

    “……他妈的,不能再等了!”刘向华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他那孩子般清脆的声音,使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一齐转眼看着他,他可并没觉察,继续开机枪似的说:“今儿个下午,‘模型’的李工长也向咱们‘挑衅’了!他说:‘小刘啊!大机架你们干不干?要不干,我们可用木模打你们的屁股了!’大伙看,他们和‘炼钢’联合向咱们进攻了。妈的,太叫人难咽了!”

    “等着瞧吧!咱们也马上干个样子给他们看看!”张秀岩忍不住接着说。她今天和其他几个开天车的女工坐在一块儿,和戴继宏他们紧挨着。

    “哼!就知道瞎叫唤!”郑心怀掉过头来,冷冷地说了一句。

    “怎么,你不关心也不兴别人关心?”小刘一看郑心怀那种漠不关心的神情就生气。

    “我不和你吵架,孩子气!”

    “谁孩子气?谁孩子气?”小刘像个好斗的公鸡站了起来,直对着郑心怀嚷道,“油条气!”

    郑心怀猛地转过脸来,摆出一副决心要和小刘斗斗的姿态,从额上青筋暴起的模样看,他正在选择能对小刘致命一击的话语,但不凑巧,他的话还没想好,李守才却宣布开会了。

    “同志们,现在开会!”李守才话音未落,室内嘈杂的声音立刻停止了,目光一下子集中到技术副主任身上,只见他习惯地把眼镜整一整,把雪茄在手指中间夹好,又接着说:“今天的会,可能不少同志已经知道了,也许有的人还不太清楚,”他的语气很缓慢,“我再简单地说一说。这个会,主要是想讨论一下能不能接受大型机架的铸造问题。大家知道……”和那天厂里生产技术准备会议一样,他又把制造主机架的困难作了番详细的论述,最后才说到本单位的情况,他说:“大家知道,我们现在情况很为不利。……具体地说,就是‘三无一缺’。”他转弯抹角又在解释他所概括的“四字真言”,同时进一步发挥了它,比在厂部会议上有了新的发展。“同志们,困难哪!我知道大家热情很高、干劲很足……但是,”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困难哪!……”

    听到这里,很多人都愣住了。这是怎么搞的?明明通知开会讨论戴继宏的方案的嘛,怎么又摆起“三无一缺”来了?……那边小刘沉不住气了,他如坐针毡样起来坐下、坐下起来,不断低声问别人:“怎么搞的?李主任说这些干什么?”他又咬了咬戴继宏的耳朵,戴继宏瞪了他两眼,他终于又坐下来了,不过,嘴唇却又撅起来了,嘴里还不断咕哝着:“这是什么意思?”

    王永刚却明白李守才的意思。还在开会前,他们俩已就会议的范围问题争论得很厉害哩!因为李守才主张只召开由车间少数技术员和工段长参加的小型干部会议,就事论事地摆问题。他向王永刚说:“这样的问题不宜开群众会,这里边有很深很复杂的技术问题,人多了就讨论不出个结果,七嘴八舌,乱哄哄,也难统一。有些问题,工人们一时也理解不透,听一听也没有用。”

    王永刚坚持原来的意见,他说:“这虽然是技术问题,但也是政治思想问题,因为事实已经证明,工人有接受任务解决关键的要求和措施,更重要的是有股自力更生、奋发图强的革命热情,这种热情是不能低估的……”

    王永刚还没说完,李守才却又坐不住了,他有点激动地说:“王书记,咱们首先应该相信科学,光靠工人们的热情是不行的!”

    王永刚却平静而严肃地说:“李主任,话不能这么说,咱们搞革命,搞建设,首先要靠工人阶级和广大劳动人民的政治热情。科学,我们应该相信它。但是,科学也不是什么神秘的东西,它来自实践,并在实践中证明它是正确的东西,而且必须在实践中得到充实和发展。具体到我们现在搞社会主义建设,科学,只有和工人们的政治热情结合起来,才能发挥作用。所以,技术问题越难,关键越多,越须和群众见面,向群众交底,咱们得相信群众的智慧,相信人民群众有无限的创造力。”一句话,王永刚认为,不能只依靠技术人员和领导干部来解决问题,必须发动群众,发扬技术民主。他最后说:“一定要让戴继宏的建议摆在大家的面前,让所有的人都来讨论、充实。”

    王永刚的态度是坚定的,理由是充分的,李守才实在感到为难,他曾为这事思索了一夜,他想:万一工人们听到戴继宏的建议,一挑战,一应战,哄起来了,怎么收拾得了?不依着工人,那是不走群众路线,这是原则问题,不能等闲视之;接受工人建议,干下去,责任谁来负?出了问题,担子还不是落在他的肩上?本来是很简单的问题,向国外订购得了,国家也不会在乎这几个钱,可为什么这些人就这么没事找事干,把问题弄得很复杂……他顾虑重重地说:“王书记,如果会上工人们坚持要自己动手干,咱们做领导的可就被动了!”

    王永刚明白他的暗示,他基本上已经摸清李守才的思想症结所在了,因此,恳切地说:“看你这李主任,那又怕什么?如果工人们一致这样认为,那就说明的确存在这个可能,我们就坚决支持工人们的要求好了!”

    李守才觉得有必要开门见山地向王永刚谈一谈了,支部书记不懂技术,可能对其中的利害关系并没有明白,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他耐着性子、心诚意恳地向王永刚说:“王书记,这可不是件小事,咱们得慎重考虑。你我都工作不止三天五天了,工人们可以大大咧咧地干,出点事儿,至多批评他两句,他红红脸也就算了;我们比他们的位置高,负的责任大啊,要是……”他本想说“要是跌下来,是会摔得粉身碎骨的”,但话到嘴边留了半句,他把雪茄放到嘴里去了。

    王永刚想:人们的思想也真怪,怎么会有那么多千奇百怪的想法?李守才居然会用这种论点来说服他!但仔细一想,丝毫也不奇怪,毛主席不早就说过了吗?在阶级社会中,每一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这些东西,不就是在李守才身上留下的“烙印”吗?老一代知识分子思想上的包袱是多么沉重啊!正是这些包袱,压得他们抬不起头,硬不起腰杆,迈不开脚步,不能充分发挥作用。李守才所以把这种利害关系向他摆出来,无非想吓住他,迫使他同意自己的观点。这可不行!这不是一般工作方式方法上的分歧,而是原则分歧,是两条路线的分歧!这是不能让步的。于是,他坦率地也是真诚地说:“李主任,我知道责任大,但我们不能因为责任大,就不去贯彻执行党的方针。我考虑了很久,照目前的情况看,如果工人们认为可以干,我们就干!干失败了,我们总结教训嘛!这个责任我们完全可以负。”

    李守才心里凉了。王永刚和那些工人一样,都是一头撞在南墙上——死不回头。扛大枪出身的人,养成习惯了,上级的命令总是毫不迟疑地去执行。可这是技术,不是打仗呀!何况上级还没有发布正式的命令。转而又一想,他们这些搞政治工作的人,总是会说大道理的,“责任我们负”,这个“我们”是谁?铸造中会出现什么问题?负责到什么程度?你是不知道的。一旦出了问题,还不是我这个技术负责人兜着?想到这里,心里的话不由脱口而出了:“王书记,这政治上的责任是抽象的,技术上的责任可是具体的啊!”

    一听这话,王永刚对李守才的思想实质更加清楚了。他最近也隐约听到有人说,李守才曾告诉别人,他和自己是“分头把关,互不干涉”等等。王永刚正想几时找李守才谈谈这个问题,现在看来,李守才把责任也分起类来了,怪不得,有些业务上的事情,李守才很少主动向自己讲,都是王永刚问到头上来了,才敷衍几句,仿佛王永刚过问这些事是多余似的。这样下去不行啊!不能让这种错误想法在李守才的头脑中生根。因此,他平静地但却严肃地说:“李主任,这话讲得不太妥当啊,责任不能分成抽象和具体的,我们都是对党和国家负责。”

    李守才的话一脱口,自己就知道说错了,他暗暗埋怨自己为什么这样冒失,现在只好赶快纠正了:“王书记,我心直口快,不会说话,那就照你的意思来开会吧!”一下子,急转直下,李守才不再坚持了。停了一下,他又问:“那你看,是你掌握会议,还是我来掌握?”他本想说:“完全由你来掌握吧!”那不太露了吗?马上就转过这么个大弯儿。

    王永刚毫不犹豫地说:“当然由你掌握,这是业务会议嘛!”

    开会前,李守才还是动了一番心思的:要把群众的思想抓住,要把问题摆出来,给工人们看看它到底有多么大,再称称自己有多少斤两……

    情况摆完之后,李守才加重语气说:

    “困难很大!大家必须清楚这一点。情况就是这样,大家看怎么办吧?”

    李守才的话收到了一定的效果,一些人又在交头接耳了:“这活看来有点棘手哩!”“看人家说得有些道道儿!”……

    “天鹅肉比蛙子肉总是好吃得多,可我就没吃过!”梁君脸对着天花板在自语。

    人们又骚动起来。

    戴继宏那边的一堆人急了,有的人又坐不住了。

    “这是怎么搞的?把老戴的方案搁起来了?”小刘憋不住高声嚷出来。

    “你又咋呼个啥?”戴继宏瞪他一眼,“沉住气,慢慢听下去!”

    但李大炮却没沉住气,他的“炮弹”也“走火”了:“李主任,老戴不是提了个建议吗?为什么不说说?”

    “有人提建议,”有人小声地说,“干吗不说出来?”

    “有情况就都摆出来嘛!”坐在张秀岩旁边的一个天车工,在与小张叽咕了一会儿后,也说话了。

    “大家别忙,我下边就谈!”李守才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了几下,眼珠子从眼镜上边朝工人们骨碌碌溜了一转,发觉大家的劲头不对,只好赶快接着说下去:“戴继宏同志是提了个建议——说它是方案也行,不过还说是建议吧!这个建议很大胆,说明老戴的思想确是解放了,解放得很彻底!不过,光有干劲和热情还不行,设备技术文件还得配合上去,当然,老戴也提了措施,但是,但是……我看,老戴自己向大家讲讲吧!”他最后实在没什么好讲的了,就用这话来收场,用眼睛征询了王永刚一下,王永刚同意地点点头。

    戴继宏站了起来,他那高大的身材,使这房子显得有点矮。没说话,他的脸就红了,胸脯一起一伏,看来情绪有些紧张,半晌才说出来:“同志们,这个建议不是我个人提的。是杨坚、张师傅跟工段一些同志商议后提出来的,我自己说不好,请老杨代表我说吧!”说完,他坐下了。

    人们一齐把目光投向杨坚,这个年轻人一时显得手足无措起来,他也是不善于在大庭广众中讲话的,因此,连忙说:“我、我怕讲不好,老戴想的,还是他说吧!”

    戴继宏在杨坚坐下时,狠狠地捶了他的屁股一下,并用眼睛一瞪说:“你是怎么搞的?”

    杨坚对他笑笑,刚想对他说什么,张自力却站起来说话了。他说:“还是老杨说吧,继宏拙口笨腮的,他怕说不周全。”老铸工知道戴继宏的秉性,这孩子就有个倔劲和冲劲,嘴下不大行,心里有点啥不能全部说出来。

    戴继宏又用力捅了杨坚一下,意思是:怎么样,这不仅仅是我的意见吧?

    “到底师傅会帮徒弟的忙。”郑心怀冷冷地插了一句,他本是小声自语的,但人们还是能听得见。

    “那就由老杨说吧!”王永刚好像知道戴继宏等人的心意,就助了一把,“别耽搁时间了!”

    杨坚没有再推托,他原原本本地把戴继宏的建议讲了出来,并尽量使他的话系统化、条理化。当然,他也加进了个人意见,不过,谁也不能感觉到那是他外加进去的。他的讲话很有吸引力,腔调都是工人们平时讲话的土腔土调,虽然讲的是复杂的技术问题,但他却讲得通俗易懂,甚至像讲什么科学故事一般,把所有的人都吸引住了;而更主要的,是被他那一股洋溢的热情感染了。会场一时鸦雀无声,寂静到一根针落到地上都可听到。

    戴继宏用心地听着杨坚的讲解,他在内心里感谢杨坚,他觉得讲解人充分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并且大大地充实了它。

    戴继宏的方案,震动了整个会场。人们不能不感到惊讶,一个普通工人出身的工段长,居然敢于打破铸工专家、技术副主任的“三无一缺”论,提出一整套的办法来,尽管它还是个粗糙的轮廓,但一个巨大的铸件已经在人们心目中形成了。

    甚至李守才也感到出乎意料。昨天王永刚把戴继宏的方案草稿交给他时,他根本没仔细去看,只翻了两页,就看不下去了。他觉得戴继宏有那种不现实的想法,仅仅是因为这个青年工人经历过的、看到的太少罢了。一个人知识越少,非分之想总是越多的,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就是这个道理。谁知今儿一听杨坚讲解,他发现这个青年工人的想法并不全是非分之想,有的地方还很有点儿门道哩,这倒需要认真对待了。

    杨坚的讲解结束后,会场上哄闹起来了。惊叹声,赞扬声,议论声,还有那不相信的疑问声,响成一片。

    王永刚仔细地观察了各种人的表情,冷静地从那哄哄的吵嚷中听取各自不同的议论。隔了一会儿,他向沉思中的李守才说道:“李主任,让大家谈谈看法吧!”

    李守才勉强站起来,多少有点生硬地说:“大家静一静!”哄哄声戛然而止,他接着说:“戴继宏同志的初步方案,老杨介绍完了,大家谈谈吧!不过,大家知道,这是件大事,要认真负责、实事求是地对待。”

    室内很静,大家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也不先说话。王永刚知道这是李守才最后几句话发生了作用,需要缓和一下空气。他说:“同志们有什么想法,尽管摆出来。有啥说啥,想到哪说到哪,别留底儿!这件事虽然很大,可必须依靠咱们大家来办,铸件再大,也是人造的。将来装好了,还要人来操纵,有什么可怕的?大家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好了。”

    一席话,果然使空气缓和了。会场又开始活跃起来。

    “没人说,我先讲两句,”张自力多少有点困难地从地板上站起来,“继宏这个想法,我早就知道了。乍一听他说,我也吓了一大跳,觉得这家伙个儿大,要求高,从来没见过,就怕扳不动它。后来听继宏一解释,再经老杨一补充,王永刚同志一启发,我开窍了,劲头也来了,咱们干得了!”老铸工挥动着拳头,“也许有人要问,你根据什么说的?行!我告诉他,中型的我们干得了,大型的也能干得了!现在,要措施,我们有!要干劲,我们有!还有一股子革命精神,党又撑着咱们的腰,为什么还干不了?”张自力的话很有分量,不少人听了直点头称是。

    “我赞成张师傅的意见!”小刘突然站起来冒了一句,然而,说完就坐下来不说了。

    “为什么赞成?”李守才也很讨厌这小家伙的乱吵吵。

    “我跟张师傅的想法一样嘛!”

    “不过,我看可有点儿悬!”郑心怀却慢悠悠地站起来了,“这么个大家伙,造起来哪能那么简单?光起模这一关,就过不去!”

    郑心怀这个问题提得很厉害,这的确是个关键。根据过去经验,生产大机架一般都采用整体模型,但起模时很困难,因为铸型要求撞砂特别紧实,模型和铸型间的摩擦力和黏附力很大,这个力往往超过模型强度,很难起模。看来郑心怀是动过一番脑筋的。

    李守才对此很满意,他趁热打铁地启发道:“这个问题提得具体,很好!谁有类似的问题还可以提。”

    不过暂时没有人继续提。戴继宏站起来了,他胸有成竹地说:“老郑提的那个问题,我和老杨考虑过了。”大家吃了一惊:他们都考虑了?因此更加注意地听着。“我们准备采用另外一种活皮抽芯式模型。”戴继宏把这种结构解释了一下,然后说:“我们初步试验了一下,不大离儿。”

    王永刚对这点很高兴,戴继宏对许多问题心里已经有了底儿了,并且做了准备工作,干得很好呀!

    此后,又有人提出几个大小不同的问题,戴继宏也作了解释,虽然有些解释还不很详尽具体,但听来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大家讨论得很热烈,一个接一个发言,有的提问题,有的提建议,有人作补充,有人谈看法,还有人只简单地表示态度。

    先前还是一个一个讲,继则嚷成一片。就在这时,梁君举起手来。李守才被一阵吵嚷搞得有点蒙头转向了,也没看见有人举手,直到郑心怀提醒说:“李主任,有人发言!”李守才才看见梁君那只细白的手臂。“大家别嚷了!”这一举手把李守才从纷乱中救了出来,“请老梁发言。”他预感到:这个年轻人的发言定是非比寻常。

    “我仔细地听了杨坚同志代表戴继宏同志所作的发言,”梁君在众目睽睽之下站了起来,他那郑重其事的声调和那一气呵成的长长的句子,使听的人有点不舒服,“其他同志的发言我也听了。我觉得大家热情很高,干劲很足,真可谓气势如虹,排山倒海!特别是老戴和老杨,已经做了那么多工作,更使人惊叹不已!但是,”忽然又发出故有的“尖声”来了,“我还有一点点想法,”他故意表示谦虚,尽量压低一下喉咙,“什么事情都是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空想比实际美丽,但实际却比空想具有说服力。铸造大机架,我举双手赞成!可是,有没有切实可行的办法去克服‘三无一缺’的困难,却值得好好研究了……”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看了看众人的反应,他觉得人们都在注意地听,他暗自高兴。

    “老戴不是提出办法了吗?”小刘最不爱听梁君的讲话,于是忍不住顶了一句。

    “对!老戴多少触及到这个问题,”他虚晃一枪,“不过,我还有个比喻,比如,现在人类想飞到月球上去,这路怎么走?很多人在理论上早已解决了,但具体技术问题,却一时难以解决。当然有人会说,现在不是有人造卫星上天了吗?但仅仅卫星上天而已,毕竟还没飞向月球。谈到老戴的建议,这是个很好的建议,如果它真正能够使我们有把握地铸成大机架,人们没有理由否定它,我也不例外。”梁君讲完了,拿出雪白的绸手绢,轻抚细抹地擦去脸上的汗。

    梁君这一套似是而非的发言,使人大为迷惑,谁也抓不住他的要领。张秀岩小声地嘟囔道:“哼,就会说这些不沾边的话,没意思!”

    戴继宏却知道梁君的意思,他有点坐不住了,于是就站了起来说:“谈空头理论咱不会,谈天文地理咱不懂,咱们工人就知道这事该不该干?要不要干?该干,要干,那么,咱们就干!有困难,就克服!”

    “对,老戴说得对!咱们还是干着看,说空话没用。”工人们一致支持他们工段长的意见,那洪亮的声音汇聚起来,几乎震动了屋宇。

    一听工人们高声议论,李守才又没头绪了。他欣赏梁君的讲话,觉得他有一套说话艺术,但给工人们的“大炮”一轰,他的“艺术”就显得无用了。他求救地看了王永刚一眼,只见王永刚在一个小本本上记什么,当他看见李守才的目光时,便笑了笑,然后站了起来。支部书记发言了:

    “大家发言给我很大启发。大家谈得都很好,特别是工人们讲得很实在,很具体,劲头很足,我听了,心里也觉得踏实了。当然,其他同志谈得也很好,有话谈出来就好。我自己对问题还搞得不很透,本来没有多少发言权的,不过,既参加会了,就应该表表态度!”他轻松地一笑,“我怎么想呢,同志们,你们猜猜看!”他向到会的人扫了一眼,只见人们都在信赖地听他的话,只有梁君在看天花板,当他问这话时,梁君也转过脸来了。这时,小刘又勇敢地冒了一句:“你跟我们想法一样。”

    “小刘猜得对!”王永刚鼓励地看了小刘一眼,“有人可能说,这个家伙就会随大流,跟人多的走!对,同志们!我毫不隐讳这点,我是随大流,这是主流嘛,我就得随!当然,我随了哪方面,不一定那方面就完全对,不过,没关系,同志们,咱们还有厂部、有党委的领导嘛!因此,我建议把戴继宏的方案和大家的决心,向厂领导汇报一下,大家看怎么样?”

    “我们赞成!”很多人异口同声地说。

    “还写决心书和保证书不?”小刘问。

    “有决心有保证就写呗!”王永刚笑着说,“我们不怕多了不好转达,对不对,李主任?”

    李守才苦笑着说:“对、对!”

    “那就请你致闭幕词吧!”王永刚又诙谐地说。

    “我?我没有了。”李守才向王永刚说,王永刚笑笑,他又转向会场上的人们问道:“谁还有意见?”没有人回答,“好!今天的会就开到这儿。”

    散会时,也正好是下班的时候。人群如潮水般涌向工厂的中央大道。老跑在最前边的,是那些青年工人,对去食堂吃饭,他们也是争分夺秒的,因为饭后还有各种活动在吸引着他们,球场是需要提前抢的,去晚了,就没有份了;图书馆又来了一批好小说,首轮借到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需要排队的;俱乐部还有诗歌朗诵会,文学爱好者们,可不能不去。这一切,都促使他们加速前进。

    走在最后边的,通常是老年工人们,一方面他们不想争“百米冠军”,来个短距离赛跑;另方面,他们还得多留在车间一会儿,看看这,瞧瞧那,毛头小伙子干活儿,他们多少还有点不放心。收拾一下工具,检查一下电路,盖一盖油箱,差不多已成习惯了,不做做这些事,回家吃饭也不香。

    戴继宏原来是属于第一类型的人,最近两年,他逐渐向后一类型的人过渡了,自从当上工段长后,就完全渡过来了。散会以后,王永刚又把他留了下来,告诉他说:“从今天开会情况看,你的建议是初步站住脚了,不过,还有许多具体措施需要进一步考虑。”书记掏出自己身上的小本本,上边写满了蝇头小字,他把自己下面划黑杠的地方,念了几条给戴继宏听,原来这都是会上工人们提出的问题。“回去多和下边同志商议商议,把这些问题吃透,最好都能写出来,这样,向党委汇报时,理由就充分了。”

    听了党支部书记的交代,戴继宏深深佩服王永刚考虑问题的周密,自己就缺乏这种良好习惯,什么问题只凭脑子记,不写在本本上,当时觉得都很清楚,过一些时候就忘了。以后得向支书学习。

    从办公室出来,他又到工段看看,只见到处已收拾得规规整整了,他知道这是张自力干的。师傅的习惯也值得自己好好学习,干什么都很细密、周到,有条不紊,干活时方便得多了。

    走出车间后,路上行人已经不多了,只剩下一些老年工人,他们夹着饭盒,慢腾腾地走着,有的人还低着头,思索着什么。

    远远的有一个老工人走了过来。戴继宏一看,那不是模型车间的刘师傅吗?他是师傅的好朋友,据张自力说,父亲在世时,和老刘也很要好。这老工人干木型工已有三十多年了,是个老把式。正好,现在有一个模型方面的问题,何不就此前去请教一下?想罢,立即急三步迎上前去笑着说:

    “刘师傅,刚下班?”

    老工人抬起头来:“是继宏啊!”和张自力一样,他也保持着这个亲昵的称呼,“班后会开晚了一点,你怎么这么晚才走?”

    “我们开会来着。”

    “又开什么会?”老木型工问。没等戴继宏回答,他就接着说,“老开会有什么用,你们该动手了!现在全厂都眼巴巴地瞧你们的了,可你们还慢腾腾地不吭气。”

    “我们就要动手了!”戴继宏兴奋地解释道,接着又说:“我正想找您呢。”

    “找我有什么事?咱们边走边说吧!”

    “好!”

    两个人并肩走了起来。

    戴继宏又把木型中对铸件有影响的问题提了出来:“我们想用活皮抽芯模型,您看怎样?”

    “什么样结构?”老工人停下了脚步。

    “我画给您看看。”戴继宏说罢,便首先蹲了下来,好在身上常带着粉笔,掏出来,就在路上画了起来。

    “明白了!”看了一会儿,刘师傅说,“你这想得很巧妙!”他夸赞说,“走着说吧!”

    戴继宏又站了起来。两个人指手画脚,比比划划。一会儿,刘师傅又停下来了,就势蹲在地上:“喏!这个地方得加固一下,”他画出了木型的一个部位,“不加固,撑不住劲的。”他仔细解释一番。

    讲通了,两个人又站了起来,重新讨论另一个问题。就这样边走边谈,边蹲边站,不到一里路,竟走了整整一小时,不知不觉,已到刘师傅家门口了。

    “哎呀!刘师傅,把您送到家了,我该回去了!”戴继宏笑着说。

    “你吃饭没有?”刘师傅关心地问。

    “没有。肚子里正向我提抗议哩!”

    “一块儿吃吧!”老木型工爽快地说。

    “不用了!”戴继宏说。

    “怎么,老张的饭你能吃,我的饭不能吃?”老头生气了,“你爹在时,我们从不分彼此的,来吧!”他一头扎进家里去了,最后两个字就是命令。

    戴继宏果然不好违抗这命令了,只好跟进屋。只听刘师傅向老伴说:“老伙计,来了个贵客。”

    “什么贵客?”老太太颤巍巍地走出来,“原来是宏儿啊!”她还称他小孩时的名字,“快来吧!我多炒两只鸡蛋给你吃,你小时就爱吃我炒的鸡蛋。”

    老头高兴地向戴继宏笑了笑,好像说:“怎么样?”

    吃饭时,还没忘谈模型问题,边吃边说。现在用筷子当笔了,满桌子都是水道道。以致老太太又生起气来,因为她总是插不进话来,最后,总算是瞅了个空,问道:

    “宏儿!你今年快满二十五了吧?我记得你属狗的。”

    “对!大妈。”戴继宏说。

    “还没找个对象?该结亲了!”

    “还没找呢,”戴继宏笑着说,“忙什么!”

    “还说忙什么,也老大不小的了!”老太太说,忽然,她又想起一件事来,悄声地说:“老张家那丫头也不小了吧?”

    戴继宏知道老太太是指张秀岩说的,但他没回答。

    刘师傅却回答了:“看样也有二十一二了,跟继宏一个车间干活儿。”

    老太太一下子高兴了,说:“那你就跟那丫头对上象算了!老张家也就那一个宝贝疙瘩,你又是他们家拉扯大的,大家都不见外,你要是心里乐意,明儿我去给提提。”

    “得得!”老头顶老伴一句,“年轻人的事,你别去管了。他们要是看好了,用不着你去多嘴。是不是,继宏?”

    小伙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而不语。

    “那也不见得。”老太太却有自己的独立见解,“他们终天在一块儿,有些话还不好说哩!有时候,年轻人中间就隔一层窗户纸,不戳不破!就拿咱邻居老赵家那个大小子来说……”看样子,老太太要举例子来为自己的论点作证,但老头却不耐烦了:“好了,好了!别东扯葫芦西拉瓢的了,我们还有正经事哩!”

    “我说的这也是正经事嘛!”老太太白了老头一眼,不过,咱们中国老一辈的妇女,对丈夫一向是顺从惯了的,有不同意见也只得保留。何况,现在已经吃完饭了,桌子也要清理了。

    两代人又把一个模型问题钻了一个钟头,最后,戴继宏所考虑的几个问题,总算都差不多有个谱了。这时,已经九点多钟了,也该告辞,让老师傅休息了。

    老夫妇俩把他送到门口。

    老头说:“回去好好促促你们的李主任,别像过去那样前怕狼后怕虎的,快点动手干吧!”

    老太太说:“你要是对张家姑娘中意,跟我说一声,我拼着老脸给你说去。”

    “好吧!”戴继宏说,其实,他是回答刘师傅的,可是连刘妈妈的话也一起回答了。老两口都很满意。不过,戴继宏却觉得有点失口,想再解释已经来不及了,老两口已进屋里去了。

    夜色已经浓了。周围静极了。北方的夏夜还是比较凉爽的,乘凉的人早已回去了,只有路两旁高大的白杨还在摇曳着枝叶,在数丈高的树顶交接处,露出狭长的宁静的天空,月亮在独自缓缓漫步,星星闪烁着。远处,厂房的上空,却仍游动着一片浓重的红色烟云,焊接车间青色的电弧光,还在一闪一闪……戴继宏沿着他来时的路走去,忽然发现路上有一片片白色的粉笔印子,这是他和刘师傅两人刚才留下的杰作,他忍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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