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议一经公布,像一个春雷在全厂响开了。北方机器厂沸腾起来了,日日夜夜,马达轰鸣,炉火熊熊。电焊工的焊机,把“阳光”储存起来,在暗夜里抖放。冲天炉红色的烟云,映红了工厂上空的半个天。万盏灯火像是银河冲决了天堑,把无数的星群倾倒在人间,一到夜晚就现出白茫茫的一片。机床上,硬质合金刀切削着坚硬的钢坯,切屑如同蓝色的瀑布,顺着发亮的切工面奔腾而下。锻压机举着万钧巨锤,拼命地锻打着炽红的钢锭,震得大地在摇晃……
铸钢车间也出现了激动人心的劳动热潮:清理砂床,挖掘地坑,搅拌砂子,清刷木模……混砂机轰轰隆隆,运输机如大河淌水,奔流不息。
工人们展开了竞赛比武大会,车间里搭上了擂台,指名道姓地进行对手赛。
车间的墙壁上,贴满了工人们的决心书、保证书、挑战应战的战表……
大型工段写的决心书和保证书最多。
刘向华的决心书这样写道:“为了攻下大机架,我有多少劲,使多少劲!把劲都用到刀刃上。”
李大炮的决心书,每个字都像炮弹爆炸似的,他写道:“我要像解放军那样,干得狠,干得准,干得稳!”
赵虎子决心书的气势,真如同猛虎下山,他那粗大的笔锋写下这样的大字:“不吃饭,不睡觉,也得完成任务!只许提前,不许拖后!”
桑布和其他几个老师傅联合写了决心书,那真是稳健得很,上面写道:“保质、保量、保进度,提前、超额完成任务,并在生产中把武艺传授给年轻人。”
有的写道:“工作中服从命令听指挥,给什么,干什么,给多少,干多少,一干到底,决不回头!”
有的写道:“方便让给别人,困难留给自己;不扯皮,不拖腿,充分协作,共同行动!”
有的甚至只简单地写了几个字:“不攻下大机架,誓不罢休!”
……到处飞舞着决心书、保证书,琳琅满目,气势磅礴。
工人们向来说到做到,他们把决心贯彻到行动中去了。早晨,很多人提前上班,把各项工作都准备好了;下班后,谁都不愿意回去,非得工段长去撵才行。有时,工段长撵不动,就得王永刚亲自出马;有时王永刚亲自出马还不行,你从这边赶走了,他从那边回来了;你赶走这个,那个又回来了。没有办法,王永刚只好召开干部会、党团员会、积极分子会,要求大家带头休息好、吃好、睡好。“这是一项政治任务,只许完成得好,不许走样子!”王永刚在党支部会上这样说,“一定要劳逸结合,不许加班加点!”他特别告诉戴继宏:“老戴,你们那个工段里,这方面不听指挥的人最多,你必须注意起好带头作用。”另外,他又向张自力交代说:“张师傅,你一定要监督好你的徒弟和工段里所有的人。”
车间技术组、计调组一些职能组、辅助组的技职人员,也积极地投入热火朝天的战斗中去。他们也提出了保证,把工作做到工段、做到现场。甚至车间保健站的大夫和护士,都把办公地方移到现场来了,他们背着药箱,拿着听诊器,走到工人身边问长问短。
厨房的炊事员们更不落后,他们想尽各种办法把饭菜做得可口;天气太热了,他们做出消暑的冷饭、冷汤。
厂业余文工团的车间演出队也出动了,在工作间隙,他们就演唱起来,天才的业余艺术家们,能把当天发现的新人新事,编成快书和歌曲来演唱,当着他们的面就进行表演,极大地鼓动了工人们的热情。
王永刚和车间党、工、团的领导干部,也都以普通劳动者的身份,在工地上同工人们同吃、同劳动、同休息。
……热火朝天的劳动竞赛,加上三伏天气,工厂里的空气也达到了白热的程度,好像擦一根火柴,就会燃起熊熊烈火。到处机器轰鸣,到处烟尘滚滚,到处人声鼎沸,你追我赶,你能我胜,战斗的情景,不亚于当年淮海战场我解放大军围歼蒋介石几十万军队。谁置身在这里,都会自动地卷进湍急的战斗热浪中去。
梁君这几天身子却有点不舒服。由于全车间的人都卷进生产热潮中去了,大家在连日奋战,他也没好意思请病假。前两天,听说工作进行得不大顺利,为了表示他对此并非漠不关心,还到工段去了两趟,但一看到那热火朝天的场面,他的头又觉得疼了。李守才为了照顾他,要他待在办公室里,应付一下局面,也可以查查资料,为将来编制铸造工艺做准备。
这一天,他为了表示自己也有事干,一上班就到技术图书馆去了。他每天都来图书馆的,管理员是个姓徐的小姑娘,今天对他特别热情,向他说道:“老梁,这里边图书资料你尽管找好了,要哪本拿哪本。”
“怎么,小徐,转变作风了?”梁君有点不解地问。
“我们也要为制造大型轧钢机出把力嘛!”小徐自豪地说,“前天,我们图书馆也写了决心书,为了保证提前生产大型轧钢机,我们图书馆的同志要尽量方便读者,有求必应,百问不厌,打破常规,做好服务工作。”小徐热情地说,青春的脸上,放着红光,梁君忍不住贪婪地看了她两眼。
小徐敏感地觉察出来了,她不悦地道:“你这么看我做什么,不相信我的话?”说罢,迅速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写得工整的硬纸片,“你看,我们订的决心书在这儿。”
梁君连忙点头赔笑:“我信,我信!”
“你也可以监督我们嘛!”小徐又说。
“岂敢、岂敢!”梁君嬉皮笑脸地说。
“什么岂敢岂敢的?”小徐有点厌恶了,“你这人就是喜欢咬文嚼字,虚虚假假的!你们的杨坚就和你不一样。”
又是杨坚!近来梁君对这个名字特别反感,不管在什么地方、什么场合,一说到他,人们总爱和杨坚作对比,实质上是在批评他。今天,连这不懂事的小丫头也这样说。他多少有点不高兴地问:“杨坚又怎么了?”
小徐可不知他的心事,只顾自己说道:“老杨一来,就给我们提合理化建议,不足的地方还给我们提醒。还有,看我们书架坏了,星期天牺牲休息时间帮我们修理,看,我们这些书架让他收拾得多整齐……”小徐简直滔滔不绝了。梁君可听得不耐烦了,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妒火在内心燃烧,忍不住爆发了出来:
“够了够了,别处处为他摆功了,咱哪能比得了他!”
小徐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态度弄呆了。她不知梁君为什么这样不高兴,因此,惊诧地问道:“你怎么了?”
梁君余怒未息地讽刺道:“什么时候我们车间开评功会,请你去给杨坚评功好了。”
“那也没什么不可以!”小徐当仁不让地说,“我还可以给你提点意见哩!有几本书借去几个月,催你多少次了,也一直不还,只想到自己,不管别人。”
梁君实在听不下去了,想不到在图书馆也会遭到人的冷遇。他怒冲冲地站起身来,向小徐说:“有状,就请告吧!”说罢,便走出了图书馆,由于用力过猛,图书馆的大门被他弄得嘣的一下。
“神经病!”离多远了,小徐的声音还传了过来。
心里窝了一肚子火,真是别扭透了,这岂不是有点到处碰壁吗?这个鬼地方!
对!这鬼地方从来就没给自己什么好印象。毕业分配时,就不想到这个鬼地方来。那时多么想留在天津呀!那儿有自己的洋房,自己的汽车,自己的用人,自己有钱的亲戚,宠爱自己的父母,羡慕自己有钱的时髦姑娘……随心所欲,要什么,有什么。可是,非又来个“个人利益服从国家利益”、“国家需要就是个人最好的志愿”等等不可,大帽子扣下来可吃不消,只好服从分配。当然,父亲的话也发生了作用,老头儿说:“眼光要看远点,这个社会里,资本家不好当了,你还年轻,有前途。毕业了到外边闯闯也好,不过,要谨慎小心!”好什么呀?一天到晚,都是工作、工作,竞赛、竞赛,紧张得要命!不到三两天,党支书找谈话,团支书找聊天,什么谈话、聊天,都是挨训!今天连图书馆的管理员,也拿什么决心书向自己炫耀,还训了自己一顿。真倒霉透了!
头脑发涨,心里别扭。到哪儿去呢?宿舍是不能回了,躺在床上太不像话。那么,还是回车间办公室吧,李守才不是要自己看看门,应付一下局面吗?
一阵凉风吹来,脑子多少有点冷静了。再一想,觉得刚刚的情绪不大对劲了,干嘛要那样动火?尤其是有什么必要向那个不懂事的毛丫头动火?如果不算有失尊严的话,也与自己一个大技术员身份不相称。真该死!他用手磕一磕那常常不听话的脑袋。
他强打起精神,又来到车间办公室。办公室里很清静,只有朱秀云一个人在。小姑娘正坐在自己原来的位置上,聚精会神地划一个什么表格。这小丫头最近也不爱搭理自己了。真是“小家女”,对什么都太认真了,一点小事就把一年多建立起来的感情勾销了。勾销就勾销好了,还非拿出个道貌岸然的样子不行!
正好,小朱抬起头来了。这姑娘夏天看来是好看些,脸庞白里透红,眼睛也挺亮的,只是……唉,算了!过去就过去了,甭再多想了,“好马不吃回头草”嘛!
“小朱,人都到哪儿去了?”梁君满脸赔笑地问。
“怎么,我不是人?”小朱的眼睛翻了翻,又做她的工作去了。
“哪里的话?”梁君道歉说,“我是说王主任和李工程师哪儿去了?”
小朱本不想理他,但看他那轻松悠闲的样子,又非常不高兴,因而就想刺他几句,随口说:“王永刚同志向来是不坐办公室的,李主任今天也被他拉到工段去了。这样忙,谁闲待在办公室?”
梁君当然听得出小朱的意思,不过,对女孩子他向来是“宽宏大量”的,于是,又笑着问:“怎么,李工程师到底还是同意铸造主机架了?”
“当然喽!”小朱用肯定的语气说,“党委作决定了,他能不同意?”说完,小朱又故意反问一句:“怎么,你不同意?”
梁君赶快迎合道:“我、我当然更同意了!”
“看你当初那个劲头,我还以为你反对到底呢,转变得好快呀!”小朱不留情地揭他的底儿。
梁君有点尴尬,不过,姑娘刺两句也不算什么,随即说道:“我怎么说得上反对,只不过出于担心罢了!当然还是听领导的,咱们不过是些算盘珠子,领导拨到哪儿,就待在哪儿。”
小朱听了简直有点齿冷,讥讽地道:“噢,倒蛮听话!”
“当然,做驯服工具嘛!”
“好一个驯服工具!”小朱轻蔑地想。她不想再和他谈下去了,但是,又不能下逐客令,是李主任要他来应付一下局面的。“和平共处”已不可能,想了半天,只好自己离开这里。于是,她收拾起面前的东西,把它们锁到柜子里,抽身出去了。
梁君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把门锁上:“这倒很安静。”
这些日子,他又掉进另一个美梦里了。张秀岩美丽的身影,在他心中掀起了波浪。他觉得很值得向这个豆蔻年华的上海姑娘下一番工夫,她那么活泼、天真,声音那么美,除了嘴唇厚点,挑不出别的毛病,当然,文化低点,那也没啥,有个初中程度,对女孩子来说,已经够用的了,略加培养,就可提高到高中水平。有了这样好的“坯子”,带到天津那样的大城市好好“改造”一番,让她见见大世面,逛逛几家大商店,进进西菜馆,串几家有钱的亲戚,学学“名门闺秀”的风度,换几件时髦的装束,到什么场合,也能说得过去。
闲着无事,他又想入非非了。因此,忍不住铺开信笺,哗哗哗奋笔疾书起来,不一会儿,便密密麻麻地写满一纸,之后,便停住笔,默读着充满炽烈的爱情语言,读到得意之处,不由念出声来:“……亲爱的姑娘,捧出你全部情丝来吧!把我这颗因等待而煎熬的心,牢牢系住……”现在,他心爱的姑娘仿佛就站在他的面前了,他就是念给她听的,声音更高了:“年华如锦,我们应该珍惜青春,不要让时间在我们的脸上和心上,刻下深深的皱纹……”
当梁君把那些华丽的、但是不伦不类的词藻,拼命朝那玫瑰色的信笺上堆砌的时候,在车间的大型工段里,正在进行一场紧张的、扣人心弦的战斗。
根据戴继宏所提的方案,今天仍继续进行第一个模拟试验,用的是缩小五十倍的模型。
这是一项极为重要的试验。为了得到大型铸件有足够的强度和优良的表面质量,除了有足够强度的型砂外,必须解决包砂、粘砂问题。这是关键性的一仗,打好了,对以后的铸造会奠下良好的基础;打不好,那可就……
遗憾的是,第一次试验便失败了。出师不利,给反对方案的人有了很好的口实,他们认为这只是大机架不能铸造成功的第一个信号。“瞧着吧,假使我们不接受教训,更大的失败还在等待着我们。”李守才忧心忡忡地说。
王永刚却有不同的看法,他说:“干这么大的家伙,缺乏经验,失败一次两次算什么!”他又鼓励戴继宏说:“老戴,不要泄气,把原因找出来,接受这个失败的教训,反复进行试验,失败一百次,也要干下去!”
有了党强有力的支持,戴继宏他们的气一点儿也没有泄,他们仔细地分析了失败的原因,重新调整了砂子的配方,这天又进行了第二次试验。
为了配合出钢水的时间,戴继宏和杨坚半夜里就提前把试验模型做好了,早晨五点钟,钢水浇进砂型,经过十个小时,现在就要看结果了。
工人们包围着砂箱。他们的心情都是非常紧张的,李守才也很关心这次试验,他的心情既紧张又充满矛盾。出于一个技术负责人的心愿,自己也付出了劳动,参加了意见,希望试验能够得到完全的成功,而且成功得越快越好;但是,出于戴继宏方案的反对者的心情,似乎试验的失败又是他所希望的;在连续失利的情况下,指挥员和战斗员会冷静地考虑改变作战方案,不继续作无谓的牺牲的,这时候,他说话的分量可能就重得多了。他想,事实是最能说服人的;特别是冷酷的现实,最能使头脑发热的人清醒过来。
“李主任,拆箱吧。”戴继宏向他请示道。
技术副主任狠狠地吸了一口雪茄,下意识地看了看躺在那儿的不起眼的砂箱,他好像有某种不祥的预感。不过,还没让这种预感变成具体的东西,他就向工段长命令道:
“拆箱!”
工人们闻声向前凑近了几步,几十双眼睛瞪着砂箱。戴继宏因处于极端紧张的情况下,手有点儿发颤,手锤敲了几次,也没敲到应敲的地方去,扣箱的销子没有敲掉。张自力看见了,就用沉着而低沉的声音说道:
“继宏,沉着,手放稳点!”
工段长倒吸了一口气,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然后又把手锤举起来。
砂箱敲开了,砂型从砂箱里跌落下来,掉在地面上,碎成几块,一个黑灰色的钢试件,混在砂子中,眉目不清,其貌不扬。
“压缩机拿来!”戴继宏大声叫道,不知他是向谁说的。
“给你!”杨坚早把它拿在手中了,好像就等着工段长的召唤。
戴继宏接了过来,打开开关,强劲的气流,猛烈地对着试件吹打着,砂子随着气流四处飞撒,像雨点一样,落在工人们的身上、头上。但是谁也没有躲避它,相反地却睁大眼睛,怔怔地凝视着试件“表情”的变化。
吹有足足十分钟。戴继宏擎着浇口,用力举起了试件。人们失望了,试件浑身裹满了厚厚的砂块,像一个驼背的矮子,穿了一身褴褛不堪的棉衣,臃肿而龌龊。
“把风铲拿来!”戴继宏又大声叫道。
“给你!”桑布师傅早做好了准备。
“哒……”风铲奋力地向试件铲去,但是,试件的砂外套却牢牢地附在它的身上,有几块被风铲强制着脱落下来,但却不情愿地粘挂着试件,像下垂的破布条,而从脱落处却又看到,砂子竟向试件的“肉体”内渗入……
“完了!”李守才不由得说了一句,“老戴,别白费力气了,失败了!”他挥起多脂肪的手,向戴继宏摆了一摆。
浑身是汗的戴继宏,果然停住了手。他伸手向裤袋里掏了几下,似乎想掏出手绢来擦擦汗,可是,却没掏出来。他刚想用衣袖向脸上抹,突然一条洁白的带一朵小红花的手绢,不知从什么地方扔了过来。
戴继宏擦完了汗,手绢变成灰黑色了,他顺手塞进口袋里,回头向李守才问道:
“怎么办,李主任?”
“怎么办,你还用问我?”技术副主任的表情十分激愤,“你看着办吧!”他把手一甩,径自走开了,头也不回地向车间生活间走去。
工人们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也找不出适当的话来。戴继宏的胸脯,强烈地起伏着……
难堪的沉默中,张自力蹲在地上抓起一把砂子,在手中用力地拧着,拧碎之后,把老花眼镜戴上,仔细地观察着一个个砂粒,然后,又看了戴继宏一眼,便朗朗地说道:
“老戴,愣什么?还不快把大伙叫到一块分析分析。”
一句话提醒了工段长,他把手一挥,大声说:
“同志们,来,咱们一块来找找原因。”
立即,一个技术分析会热烈地开起来了。
李守才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一步一步吃力地登上车间办公室的楼梯,耳边还不断地响着戴继宏的声音:“怎么办,李主任?”
来到了办公室门口,他用力推了推门,但门关得紧紧的,没有推动,他有点生气了,大白天,小朱把门关这么紧干什么?他只好用手敲了敲门。
外边的敲门声,惊动了里边那位正在写“情书”的梁技术员,他赶快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信笺收藏起来,顺手拿过一本新到的外文期刊《 铸工 》,放在面前,用力压一压不服折叠的扉页,然后正襟危坐到办公桌前,郑重其事地问道:
“谁呀,请进!”
但门并没有开开,敲门声反而更响了。
“请进嘛!”梁君有点不耐烦了,他心想,谁这么啰嗦,非得别人开门才成。他不情愿地站了起来,走到门前,用力拉了一下门环,谁知一连几下也没拉动;这时,他才想起门已被自己锁上了。这才慌手慌脚地拨动暗锁上的闩,把门开开。
门开了,李守才气哼哼地站在那里。
“是你啊,梁君!”李守才不高兴地走进来,“你把门插得这么紧干什么?”
“这……这个,我没注意随手带上了!”梁君支支吾吾地说,“外边太吵、太乱,我头有点疼!”他又故意抚摸自己的脑袋。
李守才倒没注意他的表情,只顾往皮椅子上一躺,拿出一支雪茄来,点燃,狠狠地抽着,然后说道:“是啊,总是这么吵,这么乱,没法子!”看样子心里挺烦,“你好点没?刚刚做什么了?”
“好些了!”梁君又摸摸脑袋,“想抽点空看看一本杂志。”他顺手指指面前的杂志,正好,扉页上印着一个复杂的大型铸件,他害怕李守才问他杂志内容是什么,立即转守为攻地问:“李工程师到哪儿去了?”
“到工段里去了一趟。”李守才少气没力,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怎么样了?”梁君表示关心。
“怎么样?”李守才不高兴地重复道,“第一步还是行不通,砂子强度问题、铸件包砂问题解决不了。”
“果不出您所料了!”梁君还没等李守才说完,就急忙恭维道,其实这个问题并不是李守才所料的。但李守才现在对这种恭维却没有反应。因此,梁君只好又进一步试探性地问道:
“那下一步怎么解决呢?”在这种情况下,梁君的态度总是积极的。
“怎么解决?不知道!”技术副主任自问自答。
梁君已掌握老工程师现在的心情了,又问:“那就停下来呗!”
“停?老戴这个愣头青就能甘心了?还有杨坚、张自力他们,一个劲儿帮助促弄,”李守才忽又直起了身子,“特别是王书记,他们仨说一句,他听一句。”
“那么您……”
“我,我现在算什么?谁还能听进去我的话?动不动就拿党委决定来压你,”李守才有点愤愤然了,“说老实话,这次要不是党委做出决定,说什么我也不同意!”
“党的绝对领导嘛!”梁君进一步迎合李守才的情绪,“既然党委一说话,谁也就无法更改了。我真不知党委根据什么做出决定的?”梁君像是问李守才,其实是发泄自己的不满。
“还不是王书记的反映!”李守才和别人谈话时,很少注意对方的情绪和意向,他只考虑自己想要说些什么话,就一股脑儿说出来。现在,既然对王永刚有一肚皮意见,就和盘托出,也不管什么影响和后果。“起初,厂长还来征求我的意见,我用摆事实、讲道理的方法,把问题又重新摆了一下,厂长原说要考虑一下我的意见,谁知经王书记左说右说,把戴继宏、杨坚、张自力等人捧上了天,一下子就把厂长说转了心;几个座谈会一开,一哄哄,劲儿全起来了。不知从哪儿又刮出来一股风,说向外国订货没希望,非自己干不行,这帮工人一听,肺都气炸了,说什么别人能干的事,咱也能干,外国人又有什么了不起?……所以……嗨!这些外国人也真可恨,就想欺负咱!”说到这里,他心里冒火了,不由得想起他在美国留学的情景。
梁君觉得李守才对问题看得不准,这根本不是什么外国人的问题,而是一些人脑袋瓜儿发热的结果。因此,隔了半晌,他又向李守才问道:“党委书记当时怎么讲?他总该慎重点吧?听说他去外国考察过一年,不会白考察吧?”
“别提了,”李守才习惯地摆摆手。他回忆起那天去见党委书记的情况:
自从厂党委开始讨论戴继宏的建议,厂长也被工人哄动了心的时候,李守才就赶忙去见党委书记刘魁。他听别人说,刘魁早年当过翻砂工人,前年还出国一年,专门考察外国的同类型工厂。他在技术上也通点窍,据总工程师说,党委书记在业务上顶得上个技术员。因此,他想,这样一个党委书记,干什么事一定会慎重从事的。不知谁曾告诉过他,懂科学技术的人,是天生的“唯物主义者”——照他的理解,就是最“求实”的人。那么,党委书记一定会认真考虑他的意见了。这是他勇于去见党委书记的原因。
在见党委书记之前,他再三斟酌其词,想把问题尽量说得客观而合乎逻辑,同时再三叮咛自己:“千万别激动!”见了党委书记时,他果然按照自己所准备的话讲了,就像在一个座无虚席的学术报告会上作报告那样。最后,他向党委书记说:“我不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在外国留学时,我曾经和他们教授顶过,”他向书记介绍了他在美国的那段经历,“但是,现在是另一个问题,咱们‘三无一缺’,哪能干这个见都没见过、刚刚听说的大机器?为保证‘新钢’的建设,还是积极争取外购可靠些。”
党委书记安详地听完了他的话,然后说道:“李主任,您的意见很好,是对国家负责的。但是,我们不能指望进口,指望人家不如指望自己靠得住。”刘魁还意味深长地说:“看问题不但要看到物的作用,更重要的是要看到人的因素。”说罢,书记从身边拿过一本《 毛泽东选集 》,顺手翻了翻,指一处用红笔勾划的地方向李守才说:“你看看毛主席怎么说的。”
李守才接过一看,这是题目叫《 唯心历史观的破产 》的那篇文章中的一段,内容是:“世间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个可宝贵的。在共产党领导下,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也可以造出来。”下边还有一段:“自从中国人学会了马克思列宁主义以后,中国人在精神上就由被动转入主动。从这时起,近代世界历史上那种看不起中国人,看不起中国文化的时代应当完结了。”
这两段话,他不是没有看过,不久前,王永刚还特地推荐这篇文章给他看,只是他一直没有认真去看,有点空儿,就想看看业务书,现买现卖,他觉得可以很快地解决具体问题;对毛主席著作和政治理论书籍,他就很少摸了,他觉得“远水不解近渴”,钻研这些,不是他分内的事。这方面,他也有自己的理论:一个人的精力有限,用在业务方面,政治方面就顾不了;用在政治方面,业务上就顾不了啦!对于他来说,他宁愿在业务上多下点工夫,他生来就是这块料嘛!对政治,可没有多大兴趣。关于这个问题,梁君曾经提醒过他。梁君说:
“李工程师,对于政治方面的东西,您还得下点工夫,现在,这方面没有一套,可吃不开!”
“我不想什么吃得开吃不开的问题,”李守才当时说,“我的精力是有限的,只要我拥护共产党的领导,拥护社会主义,在政治上我就不会犯错误。”
他一直实践着自己的理论。今天,党委书记又让自己看这两段话。这两段话,当然是真理,毛主席是站在指导中国革命那样高的角度说的,但是,这儿是北方机器厂,现在要铸造一个大机架,联系不上去啊!因此,看完后,他双手捧还给党委书记,谦虚地笑了笑,表示看完了,却没有说话。
党委书记却说话了:“老李啊!应该看到人的因素,特别是在共产党、毛主席领导下的中国人民的因素。再先进的科学技术,还得靠人来掌握。所以,咱们一方面应该以严格的科学精神慎重从事,另方面更要相信工人阶级那种自力更生、奋发图强的革命精神。”
有什么办法呢?党委书记也这么说,那个决议肯定是无法动摇了,但他最后还是忧心忡忡地向书记建议道:“刘书记,先别作正式决定吧!再请上级多考虑考虑,咱们国家技术底子薄,上级还是清楚的……”
听了他的话,党委书记笑了:“别给上级出难题了!上级信任咱,咱就把担子担起来嘛!”书记的手有力地一挥,随之站起来亲切地笑着说:“老李,看来你的思想还没有完全解放!别把眼睛看着外国,要向前看,‘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嘛!看,你们车间那个戴继宏的那股干劲多足!多有胆略!”
“也许我的思想真的没解放。”李守才回味着党委书记的话,望着梁君自语般地说。
“这下看他们怎样解放吧!”梁君不知怒从何来,他愤然地说,“就凭戴继宏那点可怜的经验,就想干这么大的机器,如果世界上真有不自量力的人,他算头一个了!”
李守才虽不完全同意梁君的说法,但是,戴继宏的逞强,却使他心里着实不高兴;戴继宏的建议给他带来的“骑虎之势”,又着实使他左右为难。他只有无可奈何地感叹道:“唉,这个年轻人,真不知天高地厚。”刚说到这里,外边又传过来轰隆隆的马达声,于是又勾起他的心事:“现在被问题卡住了,看来还得我出来解决问题。来,老梁,研究一下这问题怎么办!”休息过来了,雪茄瘾也过了,老工程师想起了车间内正等他解决的问题,他不得不直起身子。
梁君特别不欣赏李守才这种左右摇摆、态度不坚定的劲头。他想:你既不同意自己干,就不应该把自己陷进去,反过来又替他们解决问题;他们要是干成功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岂不是你用自己的行动,驳倒自己的主张?我梁君可不是这种优柔寡断的人,既然自己不同意他们的意见,就没有必要采取那种自相矛盾的行动。但他并不把这一切表露出来,只有在一个节骨眼上,才半含半露、模棱两可地说几句话,何况,他现在对这个关键问题根本就没有什么见解。因此,他对李守才说:
“李工程师,您不早就预料到了吗?这是根本无法实现的空想。其实,就是目前这个问题解决了,造型怎么办?浇铸怎么办?清理怎么办?还不是寸步难行!依我看,这个责任您还是少负为佳。”
李守才并没有把梁君的话完全听进耳朵里去,他正在思索那一个问题。他有这么一种习惯:一旦沉浸在自己所要解决的问题当中,其他的什么就好像不存在了。同时,现在还有另一种想法支配着他,他是一个受人尊敬的铸工专家,曾经一手承担过中型机架的铸造任务,现在,能眼巴巴地等待事情的失败?不,他不能这么撒手不管!要是这样,他还算什么技术负责人?
闭目沉思一会儿,李守才又站起身来,走到书橱旁,打开一扇玻璃门,从里边取出一本很厚的书来,一边翻着,一边感叹地说:“唉,没法子,就像《 水浒 》上的卢俊义那样‘逼上梁山’了!”但是,翻了半天,大概一无所得吧,于是眉头皱得更紧了,头摇得更加频繁了,“这些书也老朽了,哪里能找出六十年代的先进经验!”他又长叹一口气。
这一切表情和动作,都看在梁君的眼里。他安详地坐在那儿,带欣赏地怜悯着李守才身不由己的举动。当他听到李守才最后那句话时,忍不住一语双关地说:“没有法子,就是没有法子,挖空心思也难找到一套现成的经验来!”说罢,他索性站起来,在室内来回踱着步子。
正在这时,戴继宏突然从外边闯进来了。阔大的脚步,一扇门似的高大身材,带着一股急剧的风,冲得桌上的纸张掀动起来。只见他通红的脸上,汗珠直往下流,一件线背心,被汗水全部沾湿了,胸前“赠给先进生产者”的几个红字,变成了黑赭色。他进得门来,迎头就问正看得入神的李守才道:“您想出来什么好办法没?李主任!”
“我是山穷水尽了!”李守才就势把书放在书橱里,“哪有什么现成的法子!”
“您走后,我们又搞了一下,”戴继宏从身上掏出一张揉皱了的纸,“还依‘中字一号’砂为基础,粒度再改变一下,很带劲!喏,您看,这是老杨搞的配料单。”
李守才不高兴地接过来,十分不满地说:“杨坚为什么不亲自来?他在做什么?”
“工人们要求他解释一下这种砂的成分和比重,”戴继宏并未介意李守才的表情,只顾说自己的话,“老杨说,这种方法需要每个人都掌握才成。”
“真是乱弹琴!这种方法根本行不通!杨坚怎么不先来问问我,就那样自以为是?”李守才对他的下属,在这方面不是无所要求的,看来他对杨坚不先来请示他,心里甚为不满,因之,连配料单也不去好好看了。
“老杨实事求是的精神也每下愈况了!”梁君又在一旁敲边鼓。
戴继宏不懂得这“每下愈况”四字的真正含义,不过,他完全可以猜想出,梁君不是赞扬杨坚,也不是献计献策。他对这位技术员从没抱什么希望。现在,杨坚还正在下边等着他。因此他单刀直入地向李守才问道:“李主任,您的具体意见呢?”
李守才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胡思乱想!老戴,你看,古今中外的参考文献全在这里,哪里能找到你和杨坚想的那个方法?快回去告诉老杨,就说我说的,不许他乱来!”停了一下,他用更加果断的语气接着说:
“先停下来,趁现在才刚开始,没造成多大损失,先停下来。”
“停下来?”戴继宏想,“你为什么尽朝泄气的方面想呢?”忽然,窗外红光闪烁,钢花在飞舞,“又不知多少钢锭子诞生了!”他内心不由得又激动起来,他转向李守才说:“李主任,瞧人家炼钢车间,多带劲!当初他们搞那大平炉和大电炉,碰到多少难处?可人家一点也没泄气,碰到一个困难,克服一个,结果提前出了钢水,走在全厂前头!可咱们不能刚刚遇到一丁点儿困难,就打退堂鼓呀!……”
没等戴继宏把话说完,李守才就用手摆了一摆,意思是你别说下去了。“来,老戴,你坐下!”他指指身边另一张椅子,这是王永刚的座位,可是经常是空着的,今天,一上班王永刚就去党委开会了,直到现在还没回来。“你坐下,我和你谈谈。”李守才想做做戴继宏的思想工作。戴继宏有点拘束地坐了下来,他只把一半屁股沾在椅子上。他不知李守才要说些什么,只好耐心地听一听。“你不是说他们‘炼钢’的事吗?”李守才说,“同志,咱们两家怎么能比?他们那几台小炉子有什么装头?可咱们呢,世界少有的大机器!打个比方来说,”李守才又站起来了,努力加重语气来增加话的分量,“他们的困难,好比一个小河沟,鼓鼓劲,一下子就跳过去了;可咱们的困难,却像长江大河,要想过去,非有大船、巨轮不行。可你们呢,只想架个独木桥就过去了!这不是开一个不太严肃的玩笑吗?”
梁君却在一旁冷冷地道:“这个玩笑应该说还是严肃的。”
李守才没理会梁君的话,还只顾说下去,越说越兴奋,不由得把嗓音提高了:“你们认为,我不主张干,是有什么崇外思想、依赖思想,不相信群众力量。还有不少人,给我戴一顶保守的帽子。其实,我这个人讲的就是个实事求是,为什么制造中型机架,我就敢一手承担下来呢?这也是实事求是的产物。如果,我不是从这个观点出发,不负责任,好!你们乐意干,就干好了,钢水糟蹋了,不要我出钱买;影响‘新钢’建设,也不影响开我的工资,出了事故,不见得就把我炸死!但是,一个工程师的良心,不允许我这样想、这样做!”最后两句,说得理直气壮,字字千斤,说完,向那个对着门上的玻璃梳理头发的梁君说:“老梁,你说我这话对不对?”
梁君对李守才的这些话并不入耳,什么“实事求是”,什么“工程师的良心”……都是这个老书呆子生搬硬套的好听的假话,他才不相信这一套哩!不过,他却故作衷心同意地说:“对!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见。咱们这些从事科学技术的人,总要讲个实事求是,就是共产党员,也爱讲这四个字啊!”
这一老一少两个技术人员,一个说着,一个敲着边鼓,戴继宏坐在中间,身受两面夹攻,真是憋得满腔是火,越光火,就越讲不出话来,好容易想出几句,但又被李守才接过去了:
“老戴,你们干劲足、热情高,当然是好事,可咱们是攻的科学尖端,光凭干劲和热情解决不了实际问题。比如,过去我们打老蒋,用的是小米加步枪,凭解放军政治觉悟高,能打大胜仗,但现在有了原子弹和火箭了,打仗时再用小米加步枪可就不行了。这个比喻可能不大恰当,不过……不费话了,你快回去告诉老杨,别让热情把脑袋冲昏了。”
戴继宏再也无法忍下去了,他直冲冲地说:“李主任,不要再说您那些高深的道理了!我是个工人,弄不懂你们的道理。我们做什么,主要是考虑党要不要我们做,该不该做,只要党说我们要做,应该做,我们就一个劲地去做,不管是科学尖端还是什么,就像我们志愿军在朝鲜那样,用小米加步枪,同样能打败有原子弹和火箭的美国鬼子。现在,你看看人家东方机器厂,‘五大皆空’,还要千万吨水压机哩……”
“你别听他们吹牛!”李守才打断了戴继宏的话,他们那个小厂子的底儿,我还不知道?”
“反正吹牛皮不犯死罪!”梁君的话又阴又冷,像是从阴湿的冰窖中发出来的。
“这不是吹牛,是铁的事实!只有看不到咱们工人阶级伟大力量的人,才不相信这个事实。”戴继宏严肃地驳斥道,心里真是又气又急,要照他过去的脾气,他真想上前去扇梁君两耳光,但现在,他知道光火发脾气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他抑制住愤恨的情绪,还想再狠狠地反驳几句的时候,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嘹亮的歌声:
中国人民志气宏
彻底革命真英雄
自力更生搞建设
敢想敢干敢冲锋……
这是小朱的声音。她唱的是当前最流行的一支歌,它表达了中国人民的雄心壮志,人人都爱唱,连戴继宏这个最不爱唱歌的人,也学会唱了。随着歌声,小朱走了进来,小姑娘一看室内的气氛这么紧张,就知道在争论什么重大事情,在这种场合下,她总是自觉离开的。因此,她把手中的东西放在自己的桌上,并从其中抽出一个沉重的大信封来,说:“李主任,您的!”说罢,就走出去了。
看了看封皮,意外的事情把他惊呆了!——出版社寄来的。难道这么快就印出来了?李守才的手因激动而发颤了,小心翼翼地打开,抽出一看,一本厚厚的样书出现在眼前,封面印着:
中型轧钢机机架铸造
李守才主编
“快看,老梁!印出来了!”李守才的声音激动得发抖。
梁君走了过去,忙接过来说:“印得真快!李工程师,人家对您这权威就是另眼看待,才几天,就排印出来了!”
正在看书中附信的李守才,不十分满意梁君的奉承,听他这话,好像这书的出版,不是因为它的内容丰富,而是因为它的作者是专家、权威。因此,他驳斥道:“老梁,你的话不对!现在不讲究什么权威、名家了,不像过去,往往慕名出书。”
“谁说?只是表面不讲权威、名家,实际上还是讲的。”一向自以为能识时务的梁君,现在忽然变得迟钝了。
李守才越加听得不入耳了,他不想让梁君再说下去,连忙打岔道:“信上说,这是本样书,要我们校对一下。老梁,这件工作就交给你吧!做得细一些。”
这个任务来得有点突然,上次搞初稿时,是杨坚从头到尾校核的,现在怎么又交给自己了?这件事可是项苦差使,一个字一个字地核对,多头疼!他连忙笑着说:“李工程师,我怕搞不好,还是老杨一竿子插到底吧!”
“不!这次你来吧,杨坚还得忙别的事。”李守才不容分辩地说,为了不让他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李守才又想起冷落一旁的戴继宏,他笑着说:“你来看,老戴!”他翻看书的扉页,“你的名字在这儿,我没说假话吧!”
戴继宏看他津津有味地欣赏书上的署名,心中已气上加气,现在他又用来刺激自己,就更为不满了。因此,就没好气地说:“不用来解决实际问题,名字摆在哪儿也没有用。”他不等李守才说下去,就又接着先前的话题,大声问道:“李主任,您快说说,到底怎么办吧!党委的决议,咱们到底还执行不?我下去好向大伙儿说。”
这意外的一击使李守才没有话说了。他心想:是呀!党委已作出决议了,不执行怎么行呢!但是又一想:头一关就过不去,下边怎么走?他向戴继宏说:“先停下来吧!告诉老杨,停下来。党委那边,由我去说,用不着你操心。”
戴继宏一听这话,更加激愤了,他心想:闹了半天,你怎么就只有这几句丧气话,但对李守才,他又不能不注意自己的态度,只好硬耐着性子说:“李主任,现在全厂都在看我们的了!咱们不能老让人家打我们的屁股呀!”
梁君对这“打屁股”非常反感,他已经听厌了,不管王永刚和戴继宏,还是杨坚和小刘,张口闭口总是说:“人家打我们的屁股了!”打屁股又怎么样?他忍不住说:“依我看,打屁股是小事,要是几百吨钢水都爆炸了,连脑袋也保不住!”
对梁君的冷嘲热讽,戴继宏实在忍无可忍了,他胸中那一团炽烈的火,猛向外边冲,他说:“什么都不干,可能保住脑袋。不过,吃人民的小米,受党和人民的信任,总想保住自己的脑袋,怎么说得过去?”
李守才听了这话,敏感地一愣:“戴继宏,这话怎么说?”
梁君却先接过来了:“按照他的意思,我们是白拿人民币了!”
戴继宏心想:我就指你说的,你别拉仨扯俩的。但还没等他解释的时候,李守才却冲动地叫起来:“戴继宏,你把话说明白,我李守才可没什么亏心的地方!”
戴继宏也憋不住了,冲口顶道:“李主任,亏心不亏心,各人自己知道。”
李守才越加不能容忍了:“戴继宏,你这是跟我说话?”这些年来,他还从来没有听过这样不恭敬的话哩,就是厂长、党委书记,也对他客客气气的呀!你小小的戴继宏,竟敢如此无礼!
梁君完全明白李守才的心情,他对这把火烧起来很觉得意,因此,就火上加油地说:“敢想敢干呗!”
“当然不能做胆小鬼!”戴继宏针锋相对。他两眼圆睁,目光像两把利剑直向梁君身上射,梁君起先还敢看他,后来却怯懦地躲开了。他忽而把自己扮成一个高贵的绅士,现出很有“修养”的样子,故作镇静地说:
“我们是胆小鬼,现在就看你们显神通了。”
李守才忽然像意识到了什么,感觉气氛不对,这样争吵下去很不对头,于是,也缓和气氛地说:
“老戴,现在不是胆大胆小的问题,是责任心大小的问题。咱们站的角度不一样啊!我们不能意气用事,一时血气之勇,会坏事的。”
“如果一味逞能,热闹就在后边了!”梁君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他对李守才“软”下来,倒不满意了。
戴继宏不愿再说下去了,他也不愿再在这儿待下去了,他觉得自己已经尽到了请示技术副主任的责任,这样争吵解决不了问题,作为一个党员,影响也很不好,因此,也平静下来,坚定地说:“李主任,你们有你们的责任心,我们有我们的责任心,谁说得对,谁做得对,还是让事实来说明吧!”说完,一个箭步跨出房门。
“看,这多不好!”李守才对刚刚那一阵争吵有点后悔了,“王书记要知道可就更不好了!”
“谁知道也用不着害怕,咱们凭的是技术吃饭。”梁君看来很不在乎。
但就在这时,门外边忽又传过来一个声音:
“老戴,你做什么去?”
“我准备抛脑袋去!”
室内两个人不由得神情紧张起来,梁君不再倚躺在椅子上,赶快把身子直起来,正式翻开他的外文杂志;李守才也直起了身子,拉过一本厚厚的参考书,嘴里还讷讷地说:
“看,他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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