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巨人-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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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永刚从党委开会回来,心里充满了战斗的激情和巨大的鼓舞力量,只觉得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充满生命的活力,每一滴血液都在沸腾。党委的指示,像一把精镌的钥匙,把他几天来有点迷离的心窍启开了。

    这几天,出现了多少令人头疼的事!为了说服李守才,他开动了思想机器中的每一个零件,好容易使他同意立即着手铸造大型机架。谁知,在党委要作出正式决定的前一天,技术副主任忽然又提出一个新的问题来,并且拒绝在铸造方案上签字。就在车间生产技术会上,他说:

    “我负不了这个责任,责任太大了!我昨天又和老梁研究了一下,这里边还存在一个很大的问题,”他危言耸听地看着王永刚,“王书记,这几百吨钢水,浇在地坑里,要是与地下水发生接触,整个厂房都会炸崩的!”说着,便从抽屉里拿出他在美国留学时用的计算尺,计算着一立方厘米水与钢水接触、变成水蒸气后,比原来体积会膨胀多少倍。“爆炸力大得惊人!”他向在座的人说。

    “足足抵得上一颗小的原子弹!”梁君说得更加严重了,好像他曾经看见过原子弹爆炸似的。

    不少人面面相觑。

    杨坚在与戴继宏交换了一下眼色后,平静地站了起来,他说:“这种顾虑是不必要的。根据理论和实际经验证明,在地坑中造型时,地下水最高水平面和砂型底部的距离,要保持在一点五公尺以上,低于这个数字,钢水才有可能与地下水接触,引起爆炸的危险。但我们现在的情况可不是这样,”他从身上掏出一个小本本,“老戴和我到厂的基建处,查问了几次,根据我们厂的水文资料,这个距离高于三公尺,因此,根本不会产生爆炸的危险。”

    “基建处的水文资料可靠吗?”梁君以权威者的口吻向杨坚问,在他的眼睛里,比他低两班的同学,永远在业务上也得低两年。他问这话时,右腿跷在左腿上,露出悠然自得的样子。

    “可靠的。”杨坚肯定地回答,“中央勘探队经过无数次勘探和校验,才得出这个数字;我们厂,就是根据这个资料建造起来的。”

    不言自明,如果这个数字不可靠,整个工厂就等于建造在不可靠的基础上了。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李守才没有话说了,人家用充分的科学论据堵住自己的嘴了,自己不是口口声声相信科学吗?现在科学摆在眼前了,只能相信它。

    “李工程师,咱们是杞人忧天了!”梁君冷冷地说,接着很识时务地来了个大转弯,“您还是签字吧!”

    李守才也只得顺水推舟地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话虽这么说,我们还是不可大意。”

    字最后是签了,不过他还作了不少保留:这方面他不负责,那方面不属他的业务范围……同时,还提出了希望:“还是两条腿走路的好:一方面咱们摸索着干,一方面不妨仍申请向外国订货,万一自己干不出来,也不致影响‘新钢’的建设。两条腿走路比一条腿稳当。”

    李守才的三心二意,给车间一些技术人员带来不良的影响,在编制工艺时,认识不统一,常常争执不下,从而把平常思想上的矛盾也暴露出来。技术人员对问题认识的不一致,常常又导致工人们面对工艺文件无所适从,他们说:“二十四只乌鸦乱张口,不知听谁的是。”因此,工人之间一些思想疙瘩也牵涉进去了。而在这些矛盾的漩涡中,李守才居于中心位置,梁君的内心活动,往往是通过李守才有意无意中表达出来。

    铸型粘砂问题得不到解决,试验失败,把车间的一些思想问题都充分暴露出来了。

    面对这些棘手的问题怎么办?怎样通过思想问题的解决,来促进铸造中出现的实际问题的解决?或通过这些具体问题的解决,促进思想疙瘩的融解?值得很好地研究。当然,王永刚知道它们之中的内在联系:这些问题有着深远的阶级根源与社会根源。解决它们,对王永刚来说,不能说不是一个新课题。

    多少年来的戎马生活,战争中血与火的洗礼,早给王永刚炼就一种快刀斩乱麻的性格;但现在,他的快刀,却无法斩断面前这一筐杂乱的韧丝。回忆过去,那真是一种水晶般透明的生活啊!从他作为“红小鬼”投入革命的怀抱中时,他就在党的雨露和阳光中成长,那时,在战友之间,好像也曾产生过一些小疙瘩,但是一想到彼此都是穷哥儿们,出生入死,都是为穷人打天下的,一个生活会,三五句话,啥问题都说通了。以后,他当了班长,除了自己,还带领十几个战士,开头,他也捏了一把汗,心想,要是彼此间有了矛盾,他这个当班长的该怎么办?后来,真的产生矛盾了,他为此发了多少愁啊,但是,一个战斗过去了,战后总结总结,开展一下批评与自我批评,一切又都烟消云散了。后来,随着革命事业的发展,他又当了排长、连长、营长,最后当了团的政委,带领的人马越来越多,事情也越来越多,思想状况也越来越复杂,但现在回头看看过去,好像也没发生过多少没法解决的思想问题。

    矛盾也产生过,有时也甚至很尖锐,但开了个党小组会或个别交换一下意见,天大的矛盾也就迎刃而解了,打起仗来,大伙还是团结得像一个人那样,那杆常胜大旗,一直牢牢地插在他所在的那个集体里。虽然以后转业了,转到一个建筑工程局当了处长,但是,那个公司还是原来那个师的全部人马,局长就是师长,处里的职工,都是随同自己南征北战、出入枪林弹雨的干部和战士,他们还叫他王政委。一个任务下来了,他们还像当年冲锋陷阵那样,奋勇向前,无往不胜。

    正因为有他们全局职工的冲天干劲,才使得他们负责基建的北方机器厂,提前两年完成基建任务,安装工作进展也很快,并开始试生产,而他呢,也正由于这种迫在眉睫的生产工作的需要,一下子调到这个车间来。这是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简直是在他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发生的。当时,他本来可以和自己的老上级谈谈,说自己对制造机器一窍不通;说自己还愿留在基建部门,这方面已经比较熟悉了;说自己还愿和老上级老同志一块儿工作……但服从党的分配,早成了他那钢铁意志中的基本部分了,因此,还像过去调动工作那样,他什么也没说,把工作一交代完,就马上来到这个非常陌生的新单位。谁知刚来不久,就碰到这样一个重大任务,又碰到这么多不同类型的人物,而他们彼此之间又交错着这样多的矛盾。

    是的,这么多的矛盾!工人与工人之间,工人和技术员之间,技术员与工程师之间,技术人员和行政人员之间,领导与被领导之间,先进与落后之间……尤其令人头疼的是那些技术人员。

    嗨,这些知识分子,不知为什么想得那么多、那么远、那么复杂、那么荒诞离奇?比如那个梁君,谈到铸造问题,却要扯个牛顿万有引力定律,哥白尼发现地球是圆的,人造卫星上天,人类征服月球……绕了十万八千里,原来还是不赞成铸造大机架。但他就是不明说,你问到他时,他却说他服从领导。关于这个技术员,王永刚听了不少反映,曾和他个别谈了几次话,但一谈起来,真实思想一点儿也不愿暴露,满口大道理。李守才呢,当王永刚初来时,由于各方面情况不熟悉,虚心请教他的时候多,过问事情的时候少,于是,这位技术副主任却把他看成是个所谓“识时务”的人,容易“对付”的人,就在一次谈话中,他就向王永刚暴露了这种看法:

    “人最要紧者,莫过于识时务。干什么,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别去装懂。对事情,能揽则揽,不能揽则不揽,别硬揽。可有些人,这也不懂,那也不懂,却这也想揽,那也想揽,结果自己揽又揽不了,却把别人扔在一边,什么事也没做好……”

    当时,在座的梁君接过来说:

    “李工程师的这些话,对于技术更加适用。我最反对那些不学无术的人,由于自己的无知,却以为世界只不过像火柴盒那么大,自己的脑袋足可装得下。结果呢?嘿嘿,把自己的脑袋撑炸了,事情也搞糟了!”

    王永刚了解这两个技术人员谈话的真正含义,这种思想很有代表性。现在,还有不少人持有这种看法,他们认为,把一些文化程度较低、但久经战火考验的老干部,放在技术业务部门的领导岗位上来,是很不恰当的。反右派斗争时,虽然对这种言论作过严肃的批判,但还有一些人,把这些东西隐藏在思想深处,一有机会,便会冒出头来,特别是当某个单位的某个同志,工作中产生缺点的时候,这种思想还会泛滥。现在,为什么梁君和李守才,居然在王永刚面前露出这种思想苗头?这不是没有原因的。

    铸钢车间的前任主任,由于工作作风上有些生硬,办法少了些,加上自己学习不够,对具体业务干涉宽了些,有些纯属业务范围的事,他也揽过来了,当然,就无法管得全、管得好,在工作中产生了一些缺点。对于那位主任,技术员杨坚在一次和王永刚谈话中,曾作过这样的评价:

    “他呀,是个大好人!心地善良,性情耿直,待人厚道,对党忠诚,对工作总想抓得紧点,揽得宽点,恨不得把全部担子都担在他一个人身上。他的缺点,就是放松了思想工作,要是有人找他谈点思想问题,他就会对你说:‘你怎么会有这些想法呢?这大跃进的浪潮,还没把你那一点点个人问题冲掉?去,好好干活去!把自己融合在工作里,啥问题都没有了!’看,他说得多简单!大跃进是好,可不能把思想工作扔一边去了呀!有人说他这不好,那不好,可我认为他是好人、好心,没把事情办好……”

    王永刚很同意这个年轻的党员对前任主任的这种批评。是的,我们的确有为数不少的这样的同志,他有一片赤心,对党的事业忠心耿耿,但由于思想方法不对头,常常事与愿违,收不到预期的效果。他王永刚会不会落一个这样的结果呢?从一开始到新岗位,他就思索这样一个问题。因此,他想先到下面把大家伙的思想状况摸清,使自己思想上有个底儿,这样,他就可以运筹帷幄了。但谁知有人却把他不像一般“新官上任三把火”那样,说成是“识时务”。他觉得必须扭转这种错觉,这会对工作不利。因此,就在梁君说完那番“高深的哲理”后,他就接着半开玩笑地说:

    “老梁,如果我就是那种‘不学无术’的人呢?李主任,如果我也不那么‘识时务’呢?你们会赶走我吗?”

    “王主任说得哪里话?”梁君讨好献媚地说,“您怎么会是那种人!”

    “对!王书记是老革命,栋梁之材!怎么会呢?……”

    “如果我真的不学无术,就请二位帮助我学而有术;如果我一时不‘识时务’,就请二位提醒我,咱们一块把工作搞好。”最后,王永刚用坚毅的语调说。

    “那当然,那当然!”两位技术人员连声说。

    当然,工作是棘手的,问题是复杂的,以致在他去东方机器厂参观还没回来,一个巨大的任务就落到他的身上。当戴继宏把自己的想法写成一个方案拿出来时,矛盾就全面暴露出来了。

    对于戴继宏这样一个浑身是劲的青年工人,王永刚是非常喜欢的;当他初和他接触时,就感到小伙子那种炽烈的青春活力,永不衰竭的精力,饱满高昂的斗志,对党的事业无限忠诚。当进而触及这个青年工人的心灵时,立即便可觉察它是崇高而宽阔的。当他初来到车间时,他曾有意无意地、暗地了解一下年轻工段长的为人。当时,有一个老师傅告诉王永刚:“这个小伙子,干什么从来不想到自己,一年到头,埋头在工作里,当了工段长后,干活干得更猛了!别看他平常傻呵呵的,我们这里谁要是有了什么困难,他的耳朵有报风神,比谁都先知道,总是千方百计帮你解决;有时事情做过了,你还不知道是谁干的。”

    也有个别工人对他不满意的,说:“跟他干活,就得吃大头亏,净拣难活儿做!评比时,净把头等奖让给别的工段。”这个工人,后来王永刚知道他叫郑心怀。

    后来,王永刚直接和戴继宏一块干活时,又深深地了解了小伙子另一特点。当时,他们是针对铸造大机架而交谈的。

    “王永刚同志,咱们国家从干革命到搞建设,从来就没依赖过人,干吗干大机架,就得把眼睛望着别人?外国人能干得出来,我不相信我们就干不了!”戴继宏说。

    “说得对啊!依你怎么想?”王永刚鼓励地问他。

    “别人长一个脑袋,我们也长一个;我们两只手也不比别人笨,咱还有党和毛主席领导,什么奇迹我们中国工人也能创造。”

    话虽然说得简单,考虑得也不很全面和具体,但却包含着一股气贯长虹的英雄气概。因此,王永刚赞同地说:

    “应该有这种志气!不管搞革命,搞建设,都得拿出这股劲。”

    接着,戴继宏便积极地开动脑筋,综合了群众的意见,提出了那个方案,并且挺身而出,击退各种非难,这不但需要信心,还需要毅力和勇气。

    王永刚曾经几次召开支委会,讨论这个方案,并有意将这方案,放到各方面思想交锋的阵地上,让它接受考验和锻炼,并要求大家展开争论。终于,方案在群众的热烈争论中,经过推敲、补充而趋向完善。令人高兴的是厂部研究后,报请党委批准了它。尽管还有人强烈地反对、不满,作出各种吓人的预计,但方案批准了,就得执行。

    但遗憾的是,刚迈开第一步就卡住了,砂子有问题。原先仅仅考虑了强度问题,但在试验中发现,大型铸件的包砂、粘砂问题也很大。“这个问题不解决,就不可能得到足够强度的铸型和优质表面的铸件。”李守才肯定地说,“这是我早已料到的。”

    这是件令人头疼的事。出师不利,影响了士气。有人说:“这个小问题一下子就把咱们难住了,以后咋走呢?”

    还有人说:“小河沟都过不去,大江大海就更不好过了,看来,够呛!……”

    戴继宏和杨坚一时也找不到解决的办法,急得工段长直跺脚。

    逆风却趁机刮起来了。

    有人说:“这种缺乏科学分析的干法,根本就行不通。”

    又有一种人说:“这样重大的铸件,只凭灵机一动,订个方案,就认定会有解决一切问题的万能药方,那未免太天真了。看,这仅仅是开始。”

    梁君和郑心怀等人,出头露面的机会多了。梁君的头痛病好像因而减轻了,一反前几天的表现,这两天偶尔还到工段里走几趟,装作问这问那的,临走时,还指点几句,甚至狂妄地指着杨坚的鼻子问:

    “老杨,你是从高等学校毕业的,咱们学校哪个教授告诉过你,这样复杂的问题,只要敢想敢干就行了?我亲爱的朋友,你是技术员,技术员就应该讲点科学。”

    郑心怀的风湿性关节炎,这几天也不大发作了,医院也不大去了,每天按时上班,拿起刮板时而搅搅砂子,时而敲敲木模,有时竟当着大伙的面说:“咱们的工段长胃口太大了,这样一块大肥肉,哪能一口吞下去?工段长嘛,工人之长,不好当吧?嘿嘿,看来还是当小兵舒服……”

    这一切言行,有时王永刚亲自听到,有时由同志们反映到他的耳朵里去。他也感到很气愤,要是按照二十年前的毛脾气,他会当着这些人,狠狠地熊他们几句,问问他们到底站在什么立场说话的。可是,今天他面对的是世界水平的技术问题以及与此相联系的一些人,他们有着不同的出身、不同的教养、不同的思想状况,甚至有不同的阶级立场。对待当前的困难,他不能采取当年战场上那样,把手里的枪一举,高呼一声:“同志们,冲啊!”后边的战士,就会随他一起冲上前去。另外,他也不能利用自己的职权,向下面下一个命令,你们必须给我怎么样怎么样……不,那更不行!他不能这样。迷信自己的权力,只是低能的表现,只会给工作带来损失;何况,思想问题不会因为你下个命令或发点脾气便自行消失,不,不会的。

    怎么办呢?经他和几个支委再三研究,决定由他向党委把情况汇报一下,请老政委帮助解决一下当前这个疙瘩。

    正好,今天上午党委书记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要他下午到党委去一趟,谈谈大型机架铸造的进展情况。

    中午回到家里,他的妻子正在用一大堆野藤条编着背筐。这种活是她的拿手好戏,在家乡,她编背筐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现在为什么又搞起来了呢?

    两个孪生女儿在做母亲的助手。她们的学校已经放暑假了,这一个半月的时间,本应该好好为她们安排一下,只是这两天事情太多、太忙,他还没考虑好适当的办法。

    孩子们看见父亲回来了,亲热地站起来,齐声叫爸爸。老大把爸爸的上衣接了过去,规规矩矩地挂在墙上;老二把到处散放的野藤条理一理,给爸爸让出个座位来。

    “你们娘仨在忙什么呀?”王永刚问。

    老大抢先回答了:“爸,妈妈在给我们编草筐,已经编好两只了。”她迅速地从暗处把草筐拿过来,炫耀地递给爸爸。

    “编得好呀!”王永刚赞扬地说,他用手掰掰筐梁,筐梁又韧又坚,劲儿是用足了的。“编这么多干啥呀,做生意吗?”

    妻子温柔地笑了,没做声,只用眼睛看了看两个孩子,好像说:让她们回答你吧。

    老二忙着回答:

    “爸爸,我告诉你,”小姑娘一本正经地说,“我们少先队今儿开了会,会上大伙儿决定,在暑假我们要好好干点活儿,决定到公社去帮社员叔叔除草;决定将拔的草背回学校,决定替学校打圩墙;决定……”

    “怎么有这么多的决定呀?”父亲笑着打断女儿的话,女儿有点不好意思了,头扭了起来。

    老大又替妹妹作了补充:

    “我们成立了一个拔草队,选刘小魁当队长,爸爸,你认识刘小魁吗?”

    “我怎么会认识你们的队长呢?”

    “人家说他爸爸是你们厂的党委书记。”

    王永刚想起来了,那是刘政委的儿子。那个孩子他是见过的,他和父亲一块刚从北京搬来时,王永刚去看过他们。他笑着问女儿:

    “是刘队长决定让你妈妈编背筐的?”

    “不,是我们自个儿提议的。”二女儿迅速解释道,“我们俩一人一只,要两只;李大庆爸爸妈妈都上班,没有空,我们决定帮他编一只……”

    “所以你们决定让妈妈编三只,对吗?”

    “对!”姊妹俩异口同声地答道。

    “好了,拿去吧!”妻子结束了最后一道工序,第三只筐编好了。女儿忙提了过去,并排儿摆在一块儿,小姐妹俩聚精会神地欣赏着妈妈的劳动产品。

    “一上午就给她们忙这个了。”妻子舒了一口气,“吃饭吧!”

    “饭做好了?”从刚才妻子的口气中,他以为还没做饭哩。

    “爸爸,妈妈早就把饭做好了,做完饭才编草筐的。你工作忙,吃饭可不能耽误了。”大女儿替妈妈说,“对吗,妈妈?”

    “就数你的小嘴会说。”妈妈爱嗔地向女儿说。

    在吃饭时,大女儿又提出一个问题:

    “爸爸,听说你们工厂要造大机器,听说是很困难,听说需要很多人干,对吗?”

    “嗯。”父亲答道,“你们消息很灵通呀,很会‘听说’。”

    “那你们可一定要快点干出来呀!”

    父亲连连点头,他回答的不仅仅是自己女儿的希望呀!

    “连我们也这么盼望着哩!”妻子也接过来笑着说,“今儿上午,我们家属委员会还开了会,大家提议说,为保证工厂大机器快点出厂,家属也得出一份力。”

    “噢,你们家属也要出力?”王永刚感兴趣地看着妻子,把手里的筷子放下来,“你们怎么出力?”

    “有人说,还跟过去打老蒋那样,你们在前线冲锋,我们打后勤支援前线,保证你们吃好、睡好、休息好,不要你们操劳家务事,全部精力都用在火线上……”

    没等妻子说完,王永刚就高兴地说:“好啊,那我们就无后顾之忧了。请问,这个建议是不是老支前模范提的?”王永刚亲切地望着妻子那有点儿苍白的面庞以及额上的那块伤疤。这伤疤是当年在孟良崮战役留下的纪念,那时,妻子作为一个支前小队长,投入了枪林弹雨的前沿阵地,就在队伍将要攻下一个敌人大碉堡时,为抢救伤员,她光荣地负了伤,后来,她被评为支前模范。现在,这位支前模范又把过去打反动派的革命精神拿出来了,要支援他们攻下另外一种碉堡。

    老支前模范未置可否地笑了笑,然后说:“大家都有这个要求,谁不想多为社会主义出把力呢?”接着,她又把今天会上热烈的情况谈了一番,最后,她笑着说:“请铸钢车间党支书随时监督我们吧!”说罢,便去收拾桌上的碗筷,送到厨房中去。

    女儿和妻子的话,使王永刚的感情扬起巨大的波澜,现在,多少人的眼睛在望着他们,多少人都在和他们同战斗,共呼吸,在他们车间的后面,在工厂的后面,在所有为大型轧钢机而战的人们的后面,有着无数的人、无穷的力量作为他们的后盾,就像当年在战场上作战时,有亿万人民作为后盾一样。他感到心头热烘烘的。

    下午一点钟,爷儿仨一同出了家门,孩子背着野藤筐去找自己的小伙伴去了,父亲朝党委办公室走去。

    党委书记刘魁,是王永刚当年在部队时的师政委,二十多年的老上级。当他们一块儿从部队转业时,师长调去建筑工程部当建筑工程局长,政委调往机械工业部的一个局当局长,前些日子,又从局里调到这个厂子来。政委初来时,王永刚曾和这位久别重逢的老上级,亲亲热热地唠了一个晚上,那多半是叙旧性质的,最后,刚刚联系到当前的工作情况,政委就被厂长拉走了,以后想再去看看老政委,可总也抽不出时间来。最近他也曾想找老上级谈谈当前的困难处境,但他是个不善于诉苦的人,同时,工作还没开头就诉起苦来,那怎么行呢?党把自己摆到这个战斗岗位上干什么呢?

    现在好了,书记主动要自己谈情况了。王永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肩上的担子减轻了很多。

    党委办公室设在刚落成的行政大楼上。当他敲门走进书记的办公室时,老政委正在埋头看书,王永刚进了屋,他连忙热情地站起来,亲切地招呼王永刚在自己的对面坐下。

    党委书记看上去有五十来岁,身体魁伟,声音洪亮,阔大的脸盘上的表情,常是严肃中蕴含着慈祥。他的前额高耸,充满着刚毅和智慧。说起话来,仍保持当年军人的气质。他是一个老红军,豪迈的脚步曾经丈量了祖国半壁河山。从怀揣鸡毛信,到横扫南岛风云,赫赫战功,记载在人民的功劳簿上。枪林弹雨,刀光剑影,把他锻冶成为一个出色的指挥员和党的政治工作人员。由于他是机械制造工人出身,有志于在祖国的机器制造业上,再打几个硬仗,所以,党又把他派到今天这个岗位。现在,他不知又在钻研什么书呢?老政委是个爱钻研的人,干什么钻什么,哪一项工作,只要他干上了,你就别想把他当外行看待。

    “刘政委,您好用功啊!”王永刚还保持过去的老称呼,他觉得改口很不方便,“看的什么书?”

    “你猜猜看。”党委书记含笑地望着他。

    “猜不出。”王永刚知道书记博览群书,古今中外,他都有兴趣钻一钻。

    “这是你们铸造的玩意儿,我灵机一动,从图书馆借来一本看看。”书记笑着说。王永刚接过来一看,果然,一个不大的轧钢机架印在书的扉页上,他心里不由一动:

    “啊呀,刘政委,您怎么有工夫看这个?”

    “为什么?”

    “……”王永刚笑而不答。

    “是不是你也认为党委书记不该看技术书?这好像是一种过时的流行看法。”刘魁笑着说,“不过,谁也没法说清楚,有谁曾经为党委书记立下过这条清规戒律?反正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的著作,毛主席著作里没有谈过。”

    是的,王永刚从来没有在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的著作和《 毛泽东选集 》中读到过。但是,确实有些人没根据地认为:企业里党的工作者只抓思想,只管政治工作;业务和技术是工程师和其他技术人员的事。对于这种片面看法,党不止一次地批评过。王永刚记得,党曾经作过这样的指示:企业中的职工思想问题,常常同生产、同技术、同操作有密切联系,企业干部如果不掌握技术、不懂生产业务,就很难深入地了解和正确地解决这些思想问题。王永刚对这方面还有过实际的体会。前两年,在基建部门工作,他发现许多思想问题都牵涉到具体业务上去。比如,他曾经负责一个时期的大型厂房建筑工作,那时,曾产生一个问题:钢筋工说混凝土工跟不上他们的脚步;混凝土工说钢筋工不和他们协作,矛盾很突出,影响生产进度。一开头,他对这里边问题的症结摸不透,于是就“各打五十大板”,但问题一点也没解决。后来,他深入到现场,把问题摸透了,才知道他们各有难处,主要矛盾抓住了,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他尝到了这个甜头,于是,就更深入到工人群众中去,更深入地学习,力求自己比较内行些,更好地进行思想领导,把政治挂帅落实到生产斗争中去。

    “怎么,小鬼,被我问住了?”书记向陷于沉思中的王永刚说,他还习惯地称呼这个快满四十岁的人为“小鬼”。“为什么不说话?”

    “小鬼”说话了:“我在想您的话,为什么现在还会有这种看法?”

    “你能解释得通吗?”

    王永刚摇摇头说:“解释不通!”

    “问题很简单,那就是我们的一些同志,包括干部和群众,常常不能全面地理解党和毛主席的指示。”书记严肃地说。他从身上掏出一盒烟来,先递给王永刚一支,自己拿出一支,把火柴划着,自己先点上,然后把火柴递给王永刚,之后,他又接着说:“记得在第一个五年计划时期,党号召我们:努力学习和掌握我们不会的东西,好好钻研业务,力争由外行成为内行。但有些人却理解偏了,他们认为,搞建设了,‘技术决定一切’,什么政治思想、阶级斗争……都可以扔到一边儿去了。可后来呢?右派分子却抓住我们这一点,大叫什么‘外行不能领导内行’,他们这样叫,是别有用心的,是和我们争夺领导权。

    我们坚决驳斥和打倒了这种谬论,强调外行能够领导内行。但这么一来,又有人偏另一边去了,他们不理解这种口号的真正含义是:在政治上,在总的方针政策上,在一系列根本性问题上,党能够领导一切,也必须领导一切。这是我们事业的根本保证。我们在革命中和建设中所取得的光辉成就,都充分证明这一点。但对我们做具体工作的党员来说,当然必须首先政治挂帅,这是一点也含糊不得的,决不能因此就不钻研业务了……”刘魁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又接着说:“如果我们在企业担任着领导工作的干部,只懂一些党的方针政策,却不大懂得本单位的技术和业务,不能正确运用毛泽东思想、党的方针政策,去具体解决企业中各种思想问题和实际问题,就不能真正发挥政治统帅的作用。小鬼,你说是不是这样?”

    “是啊!我也一直是这么想的!”王永刚深表同意地说。他立刻又联想到李守才的所谓“分头把关”的话了,忍不住说了出来:“刘政委,还有人希望跟我们在政治和业务上‘分头把关’哩!”

    “噢,这倒新鲜!怎么样个‘分头把关’法?”刘魁一下便注意到王永刚这并非无因的话,“什么样情况下提出来的?”

    “就在最近铸造大型机架的过程中。”

    “哈哈,好了!谈到主题上去了。”刘魁朗朗地笑着说,“刚才那段话,就算‘序言’吧,咱们现在书归正传。你顺便把这个‘分头把关’的论点也详细谈谈。”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本本来。

    王永刚这才详细地把党委决议前后铸钢车间的思想情况说了一遍,同时汇报了车间党支部开会研究的情况,最后,又摆出当前铸造中所产生的各种矛盾和困难。“怎么办,刘政委?下一步就走不下去了。”

    刘魁认真地听完了王永刚的汇报,并记下来几个值得研究的问题,然后合上小本本,说道:“嗯,真有点儿给卡住了!说说,你自己有什么打算?”

    “正想到党委来找您,可您就把我叫来了。”

    “好,真会说话,还像过去那样鬼!”刘魁不由得想起二十多年前这个“红小鬼”的调皮劲来,“不过,我只是听听,可没什么药方开给你!”

    “那您得指示一下,下一阶段怎么进行才好?”王永刚皱起了双眉,也只有在老政委面前,他才这样,“我们现在就停下了!”说这话时,他简直变成一个在父亲面前撒娇的孩子了。

    “看把你难为的!”刘魁笑呵呵地说,“没什么闯不过去的难关!来,咱们把你们的情况分析一下,”刘魁把椅子搬得靠王永刚近些,“首先,你们支部前一段工作做得不错,群众发动得还好,大伙干劲很足,那个方案就订得很好嘛!还有,也可以表扬表扬你,”书记神秘地一笑,“你在这不太长的时间内,能钻进去大胆领导这一工作,应该肯定,值得表扬!你们整个车间那种敢想敢干、自力更生的精神也很好。你们把敢不敢干、能不能干这一政治思想仗、志气仗打胜了!如果这一仗打不胜,那才寸步难行哩!”

    “可是下一步不好闯了呀!”

    “碰到点困难怕什么?”刘魁好像并不同意王永刚的话,“什么事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如果世界上没有困难,那就不需要我们这些共产党员了。想想看,咱们这几十年是怎样过来的?”

    是的,这几十年过得是不容易。王永刚当然知道,这中间有过多少难关和多少貌似强大的困难,可后来也都闯过来了,克服了!因此,他所答非所问地说:“是啊!”

    “问题是如何克服当前的困难,关于这一点,我还得批评你,依我看,你思想工作做了一些,但是,还没有做到家。”王永刚一愣,想辩白一句,但刘魁却把手一摆,示意等他说完,“党早就指示我们做任何工作,一定要把思想工作抓住,你们抓住没有?”

    “我们抓了!”

    “那么,李守才这样的铸工专家,为什么现在还不使劲?他的思想工作做了没有?”

    “嗨,为了这,我不知动了多少脑筋,”王永刚想起了李守才那种别扭劲,“没有办法啊,刘政委!这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真不好弄,他把洋教条奉作圣旨,用旧框框套住自己的脖子,对外国人还存在迷信和幻想,只想走人家走过的老路。顾虑这,害怕那,不好办哪!两种思想矛盾,是不能调和的!”

    “不,我不是要你去调和矛盾!是要用正确的思想去战胜错误的思想。”刘魁严肃而有力地说,“对于李守才这种人,旧的思想影响较深,你必须把工作做到根上去。这种人,我在局里工作这几年,接触了不少,多少摸到些他们思想的根儿,具体地说,那就是自尊心太强,自信心不足,自满和自卑常常交互出现。他们也有你说的那个本本主义和爬行思想。做他们的工作,要抓住这些特点,那就是尊重他们合理的自尊心,加强他们的自信心,帮助他们克服自满情绪和自卑情绪,破他们的本本主义和爬行思想……”接着刘魁又说:“至于对李守才这样的人,还应该具体分析,听说这个人还有些儿办法,还不是顽固不化的人嘛!”

    王永刚点点头,同意地说:“在政治上还是愿意跟我们走的,业务上也还有些经验,过去多少做了一些工作。”

    “他过去的情况,我在局里也听说过一些,铸造中型机架,表现得也还不错吧?他还写了一本关于中型机架的书,你看了吗?”

    “怎么,他写的总结印出来了?”王永刚吃惊地问,李守才写技术总结他是知道的,但书印出来了,他还不知道。

    “看看,犯官僚主义了吧!”刘魁站了起来,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递给王永刚,“局里给我寄来一个样本,要我们审查。有人看了评价还不错。”

    王永刚不由得脸红了。书记批评得对啊!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对下边的工人群众的工作,注意得还比较多,但对发挥李守才的作用,考虑得确实不够,对他多少有点儿感到泄气。不过,一个新的念头又出来了,他向老上级道:“我猜不出他为什么顾虑这么多。”

    “这也是他们的特点,”刘魁说,“这里边还有一种保本思想在作怪。这种人,做了一些工作,有了点威望,于是就有些‘功成名就’之感。铸造大机架,不是件容易事,对他们来说,确实有点儿担风险,怕出了问题,搞不成,一方面怕负责任,又怕功弃名丢,这本书,”刘魁指了指李守才所编的书,“就没人相信它了。”

    书记透辟的分析,王永刚深为敬佩。他想,这真是挖到李守才思想的根上去了,自己也好像有这些感觉,但就是不能明确地概括出来。因此,他连声说:“对,对!是这样。”

    “所以,你应该根据他的这种特点做工作。一方面进行必要的批评、教育,另方面也要好好调动他的积极性。要坚持原则,但方式方法可以灵活些。他这样的老专家,思想工作做好了,是可以发挥一定作用的。总之,我们很好地贯彻党的团结、教育、改造的方针,就能达到这个目的。此外,群众的思想工作是不是做深做细了,也还得好好考虑,可不能自满!特别是试验失败了,给难关卡住了,思想工作得赶快跟上去,不能有丝毫麻痹松懈……”

    党委书记的话还没说完,一个秘书走了进来,他把一份党的文件,送到党委书记的面前,并用手指着一处,要书记签发。刘魁的手直朝上衣口袋里掏,半晌才掏出一支没有挂鼻的秃帽的破钢笔。王永刚认得出来,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一种老牌金星钢笔,他还记得,这支钢笔是在一次战役后,打扫战场拾到的。谁知经过这么多年,党委书记还没舍得扔掉,仍在继续用它。不过,从党委书记的动作看,大概笔尖有点下水不畅,只见他把钢笔用力甩了几下,才勉强写出字来。

    字签好后,书记向秘书交代了两句话,秘书就拿着文件走了,他们的谈话又继续下来。

    “制造这样大的机器,”党委书记说,“不仅是一种生产斗争和科学实验,还渗透着阶级斗争。问题复杂,困难很多,对此,必须有充分的思想准备。要打好这个仗,不是件简单的事。既然任务这么紧迫,你又这样情急意切地向我要办法,作为老同志,只得讲点情面,格外照顾照顾了。”刘魁又恢复固有的风趣。

    王永刚根据惯例,知道老政委要给予具体指示了,因此连忙高兴地说:

    “那太好了!”

    “赠你一个‘锦囊妙计’,再加上‘五字真言’。”刘魁一本正经地说。

    “啊?”王永刚听了不由一怔。

    “不过,这可不是诸葛亮的‘锦囊妙计’,可以摆出个神奇的八卦阵;我的锦囊妙计,却平凡得多,简单地说,就是领导、专家、工人群众三结合。”

    王永刚明白了。不过,这是个新问题,对这个在技术工作上走群众路线的方法,王永刚有的地方还没有完全领会透,因此,当书记阐述这个问题时,他就更加注意了。

    刘魁简要但是比较全面地谈了这个问题,从三结合的原则到三结合的方法,还有三者的关系怎么摆法,都透彻地讲了;王永刚脑子里平时积留下来的几个问题,也都给解决了。因此,他觉得心里松快多了。

    “最后再说说这五字真言,”党委书记接着说,“你们在全部工作过程中,一定要提倡细、准、狠、猛、韧的作风,具体地说,就是要想得细,看得准,抓得狠,干得猛,坚持得韧。前边这‘细’字和后面这个‘韧’字最重要,想得不细,就看得不准,就容易出娄子、乱套;没有坚韧不拔的劲头,遇到困难,碰到失败,闯了祸,受了批评,刮了冷风,就不会坚持下去。现在,你们出师不利,就要考验一下你们有没有这个韧劲了。”

    “我们会有这个韧劲的,政委。”王永刚像表示决心似的说。

    “那就更好了。”党委书记说,“不过,我还要提醒你几句,在攻关键的时候,领导人必须头脑清醒,跟在战场上一样,要冷静,要果断。千万不要惊慌失措、焦躁不安。因为群众都在看着你,你镇定自若,群众就能沉住气;你态度坚定,大家信心也就足,办法也就多,这样,就没有闯不过去的关!”

    党委书记一席话,说得王永刚心里通明透亮,好像彤云密布的天空,一下子被清凉的风吹散了那么舒畅。

    王永刚正沉思的当儿,办公室的门开了,一个年轻的女同志走了进来,她朝着刘魁说:“刘魁同志,人到齐了,开会吧!”

    “好!”刘魁站了起来。

    “那我也该走了。”王永刚也站了起来。

    “走?你到哪儿去?”刘魁问他,“你来是干什么的?”

    “您不是要我向您汇报的吗?”

    “不,刚刚只是开场锣鼓,正经戏还没演呢!”刘魁笑着说,“党委今天召开个扩大会,各车间支部书记和行政领导都来参加,让全厂都来支援你们,争取把大型机架铸造任务提前完成。这个戏的主角还得你来唱哩!有什么困难,需要别的单位帮助的,你在会上只管谈出来。”刘魁这才把叫王永刚来的真正意图说出。

    “可是我没有一点准备啊!”王永刚感到有些为难。

    “你准备得不错嘛!刚刚不都预先向我谈了?这些情况不但党委要知道,各单位也要知道,待会儿,你连汇报加上提具体要求,这就成了。”

    等王永刚和刘魁来到党委会议室,果然,人们已经来齐了。事情正如刘魁所预料的那样,与会的人对大型机架铸造的进展情况非常关心,当王永刚提出需要兄弟单位协助解决的问题时,有关的同志都认真地记了下来。还在王永刚介绍情况时,刘魁就指名道姓地要某某人、某某单位,协助解决某项问题。被点名的人,也都痛痛快快地答应了。刘魁当场就向党委的一个秘书说:“把这些诺言都记下来,到时候谁兑现不了,我要向谁讨账的!”一句话,说得大伙儿都乐了。

    会开的时间不长,很紧凑,明确了不少问题,也解决了不少问题。王永刚愈加钦服老政委那种一丝不苟而又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了。

    面对着这种众志成城的局面,王永刚战胜困难的信心更强了。因此,在从党委回来的路上,感到脚步异常的轻快,精神更加振奋,心胸更加舒畅,多么像当年从首长那儿得到了明确的指示,立即就要率领部队,向一个新的阵地发动冲锋那样,胜利的预感,充溢着沸腾的心怀……

    乘着这股豪壮的激情,王永刚原想一步迈到工段中看看,戴继宏他们那个粘砂问题,有没有新的进展。但又一转念,还是先回到办公室看看,再重新摸摸李守才的态度,也许前一阵儿自己的工作方法真的有问题,他的积极因素,真的还没有完全调动起来。

    走近办公室了,离多远就听见有人在室内大声嚷着什么,还没容他多想,戴继宏就气哼哼地从室里走出来了,嘴里还嚷着什么:“……等着瞧吧!”

    于是,他追上前去,问了一句:“老戴,你做什么去了?”

    “我准备抛脑袋去!”小伙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永刚知道又是发生了争执,因此,就推门走进去,只见李守才和梁君都极不自然地坐在那儿。他问道:

    “怎么回事?李主任。”

    “嗨,都是年轻人,沉不住气,发了点火。”李守才含含混混地说。

    “老戴做什么来了?”王永刚又问了一句。说实在的,他很不喜欢李守才那种遇事遮遮掩掩、不明不白的态度。不过,他的话并不生硬。

    “还是上午那个问题。王书记,下午的试验又失败了。刚刚我又和梁君研究了半天,也想不出个办法来。我看是干不下去了,是不是请您向党委汇报一下,先停下来。”

    一听这话,王永刚从心里往外感到不舒服,他想:“为什么你的词汇里就只有这几个字呢?”不过,他还是笑着说:“不能停啊,李主任!刚才我在党委开了个会,党委决心很大,各单位劲头也很足,要求我们十月份把主机架拿出来,今年,把轧钢机制造成功,‘新钢’要得很紧哪。”

    李守才听了大吃一惊,他几乎从皮椅子上跳了起来,不断摇头说:“这不可能!王书记,你不能答应啊!这种部件在西方技术最先进的国家,至少也要一年时间,我们现在剩下不到三个月了,那哪能成?何况……”

    王永刚知道他下面又要说当前的困难,于是就接下去说:“李主任,咱不能净翻老皇历呀!党早就告诉我们,我们不能走其他国家技术发展的老路,跟在别人后边一步一步爬行。应该打破常规,走咱们自己的路。刚刚在厂部开会时,兄弟单位也都有这个劲头……”

    李守才听着听着又听不下去了,他感觉王永刚这些大道理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因此,忍不住又说:“王书记,讲抽象的道理总是容易的。”

    “不!李守才同志!”王永刚严肃地叫了一声,“这不是抽象的道理!你可以回忆一下我们最近的历史,当初美帝国主义和蒋介石看起来多么强大,还不是被我们打倒了?旧中国给我们遗留下来的一穷二白面貌,不是也很快地在变样吗?就拿我们厂来说,不也在非常困难的条件下,造出了中型轧钢机吗?”

    一听提到中型轧钢机,李守才便感到内心有些矛盾了。真的,造这台轧钢机,当初自己也没有信心呀,后来还不是搞成了?

    “王主任,李工程师写的技术总结,已经印出来了哩!”梁君为讨李守才喜欢,就又提了一句。

    “对!”王永刚接着说,“刚才我在党委看到了,刘政委,不,刘魁同志,”他马上改了口,“刘魁同志看了,说内容很丰富,有独创性,部里也很重视哩。”

    李守才的内心,又被搅动了一下,党委和部里对这本书评价这么高,真没想到。这使他又高兴又担心,领导重视这本书,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但如果领导要求用它来解决问题而又解决不了,又怎么办?

    果不出他所料,王永刚说了:“刘魁同志还说,书上的经验用来解决现在的问题,一定很有意义。我也这样相信。李主任,你先别把自己的知识大门关紧,我不信,难道你这样一个铸工专家,连砂子这个小问题也解决不了?”

    李守才给问住了,心情十分矛盾,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言不由衷地挤出这样一句话:“即使这个问题解决了,下一步问题更难了,也还不好办呀!”

    李守才的这个回答,大出王永刚的意料,因此,他连忙抓住这个主攻机会,说:“问题总得一个一个地解决嘛!先解决小的,后解决大的,最后不就全解决了?昨天张师傅他们还跟我说,这个问题,只要咱们李主任脑子里那部机器开起来,肯和大伙儿一道商量,准能解决!我也这么看,你说对不对,老梁?”王永刚出其不意地把问话引向了梁君。

    梁君正在一旁假装看书,实际上是在旁听,他对李守才的那个回答,是大为逆耳的。他想,这个人说话根本不经过大脑,怎么能够那样回答呢?看,话柄一下子被人抓住了。不过,他可没想到王永刚会对他来个“突然袭击”,由于没有思想准备,只好连忙顺口答道:“是的,是的。”

    “看,大家都这样看,还能有错?”王永刚又逼进了一步,“现在,就看你的了。”

    李守才自知说走了嘴,现在是无话可说了。同时,再品品王永刚的话,也不好再说别的了。觉得上下都这么信任自己,真还能袖手旁观?当然,还有刚刚戴继宏那刺耳的话:“……吃人民小米,受人民信任,啥事不干,心里可说得过去?”话虽是冲着梁君说的,又何尝不影射自己?于是,他谨慎地向王永刚说:“王书记,不是我有力不肯出,这确实是个棘手的问题。既然党委决心这么大,您也这样要求,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和大家一块研究研究吧!”

    “那好极了!”王永刚高兴地说,“你动动脑筋,再好好跟工人们商议商议,我看问题不难解决。另外,”他又向一旁的梁君看了一眼,“老梁同志也有不少潜力,大学毕业生嘛!也得使点劲儿哟!李主任,你得给老梁一个发挥潜力的机会才好。”说罢,他站了起来,“我再到工段看看。”

    王永刚走出了办公室,梁君站了起来,露出不屑的表情,把门关上,然后回过头来向李守才说:“何必呢?李工程师,您不觉得有点多此一举吗?”

    李守才若有所思地回答:“共产党办事,向来是认真的,不到黄河不死心!情况既然摆在这里,我们是不好袖手旁观的。”说罢,也站了起来,顺手从书架上拿下两本书,侧首向梁君说:“老梁,我到资料室去一下,回头直接去工段,就不来办公室了。你把那本书好好再校对一下,校对完了,计算铸造缩尺的工作,你就干一下吧!”

    “好吧!”梁君无可奈何地答道,他心想:你倒真的挖起我的潜力来了。

    李守才走了。室内只剩下梁君一个人,在这空旷旷的房间里,他忽然感到有一种无名的空虚侵袭着他的胸怀。打开抽屉,那几张玫瑰色的信笺,有点刺目地躺在那儿,信笺上的那些字句,是那样少气没力地堆在一行行不显眼的格子上,就像一个芜杂的广场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群群丢盔弃甲的败兵,有的还挤眉弄眼,嘲笑他这个无能的指挥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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