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巨人-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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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张秀岩说来,这一个月,好像是在一刹那间度过的,但仔细回想一下这段时间所经历的事,又像过了好多年。不,好多年也不止!听爹的口气,好像过去几十年也赶不上这一个月。短短的三十天,有多少令人难忘的事啊!……

    铸造大机架的事,已成为他们爷儿俩的全部生活内容。为了戴继宏的那个铸造方案,爹几乎饭也顾不了吃,觉也懒得睡,一天到晚帮戴继宏出主意、想办法。秀岩呢,也把这件事看得比任何事情都重要,她时刻关心着方案的命运,虽然她的技术水平低,经验少,又是天车工,但她也从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帮助戴继宏充实方案的内容。使她非常满意的是,戴继宏确实也采纳了她不少意见,特别是关于起吊方面,她的意见常受到他的重视,因此,当方案受到人们肯定的时候,她和戴继宏一样感到高兴。有一次,小刘就说过她:

    “看小张那高兴劲,好像这方案就是她搞的那样。”

    “怎么,我为什么不高兴?”秀岩理直气壮地说道,“这里边也有我的一份哩!”

    这还不算。要是有人企图贬低或阻挠方案的执行时,她的气比谁都来得快,恨不得一句话把对方顶到南墙去。

    有一次,郑心怀私下里听到梁君把方案贬得一钱不值,回头来,他又在工人当中传布说:“技术员们都说,凭老戴那点底儿,搞这样大的尖端设备铸造方案,如果能成功,那蚂蚁也能把泰山扛着跑。”张秀岩一听,火了,她劈头就问:

    “你说说,哪个技术员说的?”

    “看把你气的,这关你什么事?”郑心怀把大嘴一撇。

    “你为什么要这样贬低人家?存的什么心?”秀岩的声音都变了。

    “这倒要问你自己了,别人说老戴,你发这么大的火,到底存的什么心?”郑心怀慢条斯理地说,眼睛望着大家。

    对于郑心怀,秀岩向来是寸步不让的,尽管父亲曾经多次劝过她:“老郑比你岁数大,工龄比你长,干活经验比你多。对他的错误和缺点,应该批评,但要讲究方式方法,考虑一下效果。”可秀岩却说:“经验多,不使在有用的地方,不如没有。”

    这次,又碰到这样的情况,她真想用最尖刻、最锋锐的话,狠狠地反击郑心怀一下,但怎么也找不出话来,一时又急又气,只简单地说了三个字:“你住嘴!”说时,眼泪差点流出来了。

    看到这种情况,郑心怀知道自己再待下去,准会听到刺耳的话,于是站起身来,向旁边一个工人说:“待会儿告诉戴大工段长,我的关节炎又有点疼,去医院看看。”回头又瞅着张秀岩说:“小姑娘,别这么厉害,你那点心事,谁还不明白?还怕人说?”说罢,拍打拍打屁股,径自走出车间。

    张秀岩的脸气得发白,她站起身来,狠狠地啐了郑心怀一口,但人家已经走远了。正好,这时戴继宏、杨坚和自己父亲从一边走来了,秀岩看到他们喜形于色,好像有什么大喜事。果然,戴继宏兴奋地向他们说:“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咱们的铸造方案,厂部已研究过,呈报党委正式批准了。刚刚王永刚同志告诉我们,明儿个,咱们就正式动手干了。伙计们,把攒出的劲儿使出来吧!”

    一股无限兴奋的激流,顿时流入她的血管中,多少天的愿望实现了。她的气儿也一下子完全消失了。没等老戴把话说完,她就抢上去说了一句:“老戴,那你就具体分派任务吧!”

    “那当然。”戴继宏不假思索地从身上掏出一张事先准备好的分工方案,就照着念了起来。不知他什么时候考虑得那么周到,工段里每个人都干自己最合适的工作,但是,就是她没有,这下,她可不高兴了,有点儿激动地说:

    “为什么就没有我的事?我不是这里的人?”

    大家笑了,都望着戴继宏,把工长望得很不好意思,半天,他才笑着说:“现在没明确分配活儿,不等于没事干,造型、拔模、浇铸时,有好多想不到的事,都要由你来干的。”

    “我也要干那预先能想到的事。事先心里有个数儿,咱也能发挥点主观能动性嘛!”小张也是有理论根据的。戴继宏理解她的心思,他迅速地和张自力交换一下眼色,老头当然更知道自己女儿的秉性,因此就会心地向戴继宏笑了笑。于是,戴继宏严肃地向她说:

    “好吧!就分派给你一摊儿事,不过,你得负责到底。”

    “我能不能负责到底,你还不知道?”小张有点不高兴地顶了他一句。

    “对!老戴,这,你还能不知道?”小刘又俏皮地接了一句。

    秀岩并不计较他的话,只顾要求戴继宏向她交代应做的工作。

    紧张的铸型准备工作开始了。大家都像冲锋战士一样,投入战斗中去。这个二十来岁的姑娘,也把全部热情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她忘记疲劳,忘记休息,从不落后别人一步,每次需要起吊什么活儿,她的天车早开到跟前来了,因此小刘夸她:“小张的主观能动性发挥得真好!”

    戴继宏对她的努力工作也很满意,经常对她说:“秀岩,你的工作做好了,对铸造大型机架很重要。”

    能对铸造大机架作出贡献,那是她最大的幸福,何况,能和戴继宏在一块儿战斗,不也是生活中的一种幸福吗?

    这种感情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产生的。自戴继宏父母相继去世后,继宏这个孤儿就成为他们家中不可缺少的成员了。秀岩朦朦胧胧地记得,继宏到他们家,她还很小,妈妈让她叫他哥哥,她就叫了,以后,她也就真的把他当做亲哥哥看待。他呢,也把秀岩当做亲妹妹,总是抱着她,领着她到外边去玩,并给她用泥塑小机器玩具,剪糊大风筝。而她呢,也总爱跟着他,一会儿不见了,就到处“宏哥,宏哥”地叫。有一回,妈妈笑着说:“等宏哥长大了,娶了媳妇了,看你叫谁去?”

    “我不许他娶媳妇!”她向妈妈说。

    “你要去婆家呢?”

    “我不要去婆家,我要跟宏哥在一起。”儿时的秀岩,怎知道这些话的含义,现在回想起来,真叫人脸红。

    以后,他进了学校,她竟然有点感到孤单。早晨,她送他去上学;晚上,站在门口等着他放学回来。后来,她也上学了,于是,两人便一块儿来,一块儿去,亲亲热热的。

    戴继宏小学没毕业就当了工人,她心里是不乐意的,因为她上学没有伴了。但是,宏哥脾气可拗了,谁也说服不了他,最后他还是跟爹当了徒弟。宏哥很聪明,又肯干,很快就成了个很好的小铸工,爹每次回家,都要夸上他几句,她听了,就像夸她自己似的,感到很高兴。她还暗暗下定决心,将来也去当一个铸工,跟他一块儿造机器。

    一九五六年,当她初中毕业的时候,她决心要实现自己的理想了,要求去车间当铸工。

    “从来还没见过女孩子当铸工哩!”父亲向女儿说,“不行,你不适合干那种活儿。”

    “这次就让你见一回好了!”秀岩倔强地说。

    “师傅,就让秀岩干着试试吧!等她知道不是滋味了,您再动员她。”继宏从旁怂恿道。

    “爹,宏哥说得对,你就让我先试试吧!”秀岩非常感激戴继宏帮她说话。

    “我知道,你们早就商量好了。好,就干吧!不过,我先说下,要干就得硬邦邦地干,没什么试不试的。”张自力严肃地对女儿说。

    “那你就瞧着吧,我不会给你丢脸的。”

    秀岩刚进车间的时候,当时还是工段长的张自力,想把女儿安排在郑心怀名下当徒弟,可郑心怀说什么也不收,还说什么:“我的大工段长,您这个千金像个冬瓜儿纽似的,一个倒刺就能把她碰坏,咱可担不起这个过。”

    秀岩听了非常生气,她说:“没人收我,我自个儿干好了,日久天长,就可以看出来我是冬瓜儿纽,还是块钢。”

    张自力很高兴女儿这个倔劲儿,不过,天下可没有无师自通的人,不找个师傅不行,最后就干脆说:“继宏,你就带着秀岩干吧!”

    这下,戴继宏倒犯难了,他说:“那哪行?我自个儿还没学好哪,她能听我的?再说,我还没有她的学问高呢。”

    “我叫你带,你就能带得了!我告诉她处处听你的话。”张自力说。

    秀岩很机灵,她抢上前一步,向继宏双手一拱:“师傅在上,受徒儿一拜!”

    大伙儿全笑了。张自力笑骂道:“你这丫头,以后可不许你出洋相!”

    “是!工段长。”她向父亲行了个少先队礼。

    自此,她和戴继宏接近的机会就更多了。别看姑娘在别人面前很泼辣,可当戴继宏分配她工作时,却又驯服、又听话、又懂事。戴继宏对她要求很严,在思想上、工作上,一点儿也不放松,就像张自力对他一个样。因此,秀岩的技术进步很快。

    但不久,她却改了行。

    事情是这样:铸钢车间工作环境不大好,特别是开天车的,每当浇铸钢水时,下边烈焰滚滚,烟尘漫漫,炽热的气流直往上升,天车工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因此,有些人不愿在“铸钢”当天车工。没人干是不行的,后来工段一经研究,认为张秀岩思想、工作都很好,又学到一点儿铸造经验,她又心细,干这工作倒挺合适。于是,张自力就通过戴继宏向女儿进行动员。

    “秀岩,跟你商议一件事。”戴继宏慎重地对她说。

    “什么事?”

    “你说开天车怎么样?”

    “那还不容易,挺自在的。”

    “咱们车间的天车工呢?”

    秀岩想了一下,说:“咱们这儿苦些。”

    “还有呢?”

    “也很困难,要看得准,拿得稳。”

    “你去干怎么样?”戴继宏平静地问。

    “怎么?”太出乎小张意料了,“我现在干得不好?”她以为自己工作出什么差错了。

    “你干得不错。”戴继宏说,“大伙儿都说你不怕脏,不怕累,进步很快。”

    “那为什么不让我干了?”

    “不是不让你干,开天车急需要人。”

    “那为什么不叫别人开?”

    “领导上认为你不怕苦,不怕难。”戴继宏望着张秀岩,把苦字和难字说得很重。

    秀岩不说话了。自从她当了铸工后,虽然终天和砂子、钢水打交道,又热,又脏,又累,可她从没有叫过苦。由于戴继宏用心教,她学得很快,眼看要独立工作了,现在又要从头学起,心里真是不情愿啊!

    “我不干!”

    “那为什么?难道领导上对你的估计错了?”戴继宏严肃地望着她。

    秀岩又不说话了。

    接着,戴继宏又把这项工作的重要性解释了一遍。生怕她想不通,又说道:“咱们是党团员,是工人阶级的子女,咱们不服从需要,谁服从需要?”

    “别说了,我干就是了!”秀岩打断了他的话。

    于是,又从头学起。不久,便独立操作了。就在铸造中型机架时,她能很好地与下边造型工人配合,跟戴继宏等人一块儿立了功。在厂前的光荣榜上,她的照片和小伙子们并排儿放着,不少人走在照片前竖起大拇指:

    “真是父是英雄儿好汉,强将手下无弱兵。”

    “老张头的闺女不赖哩!”

    戴继宏也不断地鼓励她:“秀岩,再加一把劲,可不能骄傲自满啊!”

    ……假如一切都照以前这一段生活道路径直发展,那该多好!但是……

    但是,生活的航道中,却偏偏存在那么多暗礁。

    都是那个倒霉的梁君,扰乱了她生活的平静。

    你和小朱好,好就是了,都快成了,干吗又把小朱甩了?干吗又死乞白赖地向人家纠缠?真烦死了!

    该死,一开头她竟未加戒备,像许多年轻姑娘那样,秀岩是天真的,活泼的,大方的,对男同志一视同仁,说啊,笑啊。谁知这个技术员倒自作多情起来,起初用言语挑逗她,秀岩曾很不客气地给他碰了几个硬钉子,谁知梁君并不自觉,继而用大量粉红色的信笺,写上一些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令人作呕的话,经邮递员的手送到秀岩家里。

    当她看到梁君的第一封信时,她简直气坏了!那些不伦不类的词句,秀岩觉得比骂她还难受。觉得是生平以来受到的最大侮辱。但她不是一个怯懦的小姐,她知道应该怎样处置它。第二天,见了梁君的面,她就把那信退还给他,并且严肃地说道:

    “老梁同志,还是留给你自己欣赏吧!我对这套东西,很不喜欢,非常讨厌!”她本想把自己夜里睡在床上想好的、更加尖刻一点的话回敬对方,但临时一转念,算了,在一个车间干活,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留点余地吧!因此,话到嘴边又留了下来,只是有礼貌地说:“我现在不想考虑这事。”

    但是,梁君却真的当做自己的“余地”了,不但继续写信,反而经常借故来张自力家。“我向张师傅请教来了!”每次,梁君总是来这样一句“开场白”。开始,张自力还真的以为这位技术员开始向工人靠拢了,因而感到很高兴,并表示欢迎,但不久,他便知道,梁君“请教”的不是他,靠拢的也不是他,而是自己的女儿。老头警惕起来了,就向女儿说:“秀岩,你要记住爹和你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秀岩当然理解爹的意思,因此,除了对梁君的来访表示冷淡外,还把那不断收到的来信,原封不动地交给了妈妈,说道:“妈,你不说没有废纸引火吗?这纸头不错,上边有油,可爱着火了!”

    处之泰然了,也就心安理得了。但是,前天刘师傅家的刘大妈来串门,又给她增添了一桩心事。

    刘大妈和妈是非常要好的,就像刘师傅和爹那样亲密无间。可前天来家时,忽然把自己上下打量个遍,像不认得自己似的;更可笑的是,打量过后,又凑近妈妈耳边嘁嘁喳喳说了半天。老太太们好用这种方式说话,秀岩是见惯了的,并没有特别注意。后来,刘大妈的几句话,却引起她的敏感:什么“知根知底,正配对上……”。

    奇怪!这个大妈,难道来说媒的?如果真的这样,你可看错了对象。刘大妈,这种事,你的关心可是多余的了!

    这天,又是星期天。秀岩的第一件事,是梳理她那两根又粗又长的辫子。

    这是个美好的日子,湛蓝湛蓝的天空,一丝云儿也没有。几只不知名的小鸟从遥远的草原飞来,它们仿佛想欣赏一下这个日新月异的工业新城的壮丽容貌。时而飞到还没有拆下的脚手架上,时而飞到新落成的百货大楼上,时而又飞到正在演出精彩节目的剧院屋顶上,最后,又飞到了一片崭新的职工家属宿舍区。它们飞来飞去地盘旋着,有时互相呼应地叫了几声,大概因为这里的变化打乱了它们的记忆,彼此要交换一下情况吧。

    张秀岩却没有心思去听小鸟的歌唱,她一心一意地梳理那长时间没有好好梳过的辫子。她那纷乱的心事,也需要好好梳理一下了……

    她的思想,像一只无篷的小船,任着流水冲荡,一会儿漂到这,一会儿漂到那,一会儿陷入回忆里,一会儿又向往着美好的将来……那条又长又黑的大辫子,松开了,又编上;编上了,又松开,总也扎不好。有时还不自觉地舒了一口气。看了看镜子,她正面对着一个颦眉蹙脸的姑娘。这难道是一向乐天无忧、心直口快的自己吗?

    屋子内外都很静,妈妈也不知做什么去了。外边那架老挂钟,滴滴答答有节奏地响着,从窗口向远处望去,一座座高大的红色厂房和乳黄色的大楼,耸立在蓊郁的绿树丛中。

    忽然,妈妈在外间说话了:

    “爷儿俩终天也不沾家,星期天也东跑西颠的,饭碗一撂又都跑了!满脑子砂子呀,木型呀,以后就让你们啃木型吃砂子吧!”刚说到这里,老挂钟当当当当地响了起来,“看,都十点钟了……这死丫头!”

    啊?十点了!秀岩这才好像从五里雾中走出来,迅速地把辫子扎上,随后又把里边的小门推了推,向外问道:

    “妈,你自个儿在叨咕什么呀?”

    这才看见,妈妈正坐在有阳光的地方缝衣服。妈妈是一个饱经风霜的、典型的中国老一代的劳动妇女,脸上堆满了辛勤劳累的皱纹。家中里里外外都收拾得干干净净,谁都夸她是一位善于操持家务的好家属。现在,她正替张自力缝补那千裰百衲的工作服哩。听了女儿的话,她微微地吃了一惊,说道:“怎么?你还在家?我只当和你爹一样,又不知跑哪儿去了呢。”

    “妈!我今儿哪儿也不去。”

    母亲有点奇怪:“今儿个怎么这样老实?”

    “妈,听你说的!”秀岩在屋内笑了,“我要把屋子收拾一下,还要好好休息一下。”

    “噢?你也知道休息呀?”

    “是党支书逼我们休息的。”秀岩仍在屋里自语般地说,“前几天,我们一鼓劲儿把砂子问题解决了,木型也差不多了,王永刚同志就给我们下了道命令,今天非得好好休息一下不成。”

    “你们呀,也真得好好命令命令,”妈妈并没有停止手中的针线,“再不命令,你们连自己的命也不要了。”

    “我们的劲儿一上来就留不住了!”秀岩对他们的干劲那样足是很自豪的。

    妈妈真有意思,总是盼望自己在家里,可自己就不习惯待在家里。因此,她不由又好奇地问:“妈,你总盼我在家做什么呀?”

    “你怎么能知道妈的心!”母亲有点感叹地说,“平时总听你们说这跃进、那跃进的,想问几句,也不得空儿,好容易盼个星期天,想让你们爷儿俩也给我摆摆,可你们谁也不理这个茬儿,我这心里头总是闷郁郁的。哎,要是你哥哥不死,该有多好!那孩子,可跟我一心啦!有什么总爱跟我叨咕叨咕……唉!”妈妈又提起了这段悲痛的心事,声音又有点哽咽了。

    秀岩似乎也记得有这么一个哥哥,他比她大很多,非常喜欢自己的妹妹,更爱妈妈,但爹偏说他性子倔,天不怕,地不怕。有一次,秀岩还听哥哥咬牙切齿地说什么“……我恨死他们了……”他恨什么?秀岩当然不可能知道。他身材高大,很能干活儿,但就是在家时候少,每天夜里,妈妈都要等着给他开门。等呀等呀,什么时候等回来了,妈妈才安心去睡觉。可是,就有一天夜里,妈妈一直等到天明,也没把哥哥等回来,爹和妈都非常着急,妈的眼泪都急出来了……从那以后,这个可爱的哥哥就一直没有回来。直到解放以后,才听爹说:“你哥哥是共产党员,为了受苦人闹翻身,为了打败日本鬼子,替新四军筹运军火器材,被敌人发觉,牺牲了……”

    哥哥是妈妈的连心肉,她一直忘不了他。其实,秀岩也一直怀念他,哥哥在她的心中,一直是非常高大的。

    现在,妈妈又想起哥哥来了。她不愿妈妈伤心,于是,就想借别的话来岔开,她说:

    “妈,爹不是一直在陪着你吗?”

    “他陪我,哼!我可没有这个福气。”妈妈不满意地说,“他心里头只有砂子、木型。看,今儿又不知折腾哪儿去了,都这么晚了,还不回来。”

    “大概又去找宏哥去了。妈,爹有正经事!”女儿为父亲辩解道。

    “嗨,终天你找我、我找你的,一天到晚在一块儿,有什么正经事还没办完,星期天还去找?”母亲有点嗔怪地说,说到这里,一不小心,长长的线从针孔中脱出来了,纫了半天也没纫上,于是,向屋里叫了声:“秀岩啊!出来一下,把针给我纫上。”

    秀岩从里屋走出来了。她今天脱下了工作服,身材显得非常苗条,可体的白衬衫,玄色的裙子,饱满的胸脯前垂着两条乌黑的大辫子,浑身上下,充满着浓郁的青春活力。连每天和闺女生活在一起的母亲,看见女儿这容光焕发的模样,也忍不住打量几眼,随即想起什么来,带点试探性的语气问:

    “继宏那孩子为什么不常来了呢?”

    “谁知道呢,忙呗!”秀岩从妈妈手里接过针线,边纫边回答,说后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母亲又忍不住看了看女儿,她心想:“这死丫头,心事还不小哩!”于是,她把声音放低了,嘁嘁喳喳地说:“秀岩哪,我问你一件事。”

    秀岩不解地望着妈妈:“什么事?”

    妈妈索性把手里的活儿丢在一旁,正正经经地对女儿说道:“对妈说真话,孩子,他们俩,你到底喜欢谁?”

    秀岩真没想到母亲会这样问,一下子愣住了,脸羞得绯红,不好意思地讷讷地说:“妈,你说得什么呀?”

    “看你这丫头,对妈还瞒着?跟我说说,我也能提个意见啊!”

    真的,还瞒妈妈干什么呢?妈又不是外人,会向别人说?因此,她忽又大大方方地说:“妈,你就提吧!”

    母亲把凳子向闺女跟前移移,一脸庄重严肃的表情,语气也是非比寻常的:“继宏这孩子,祖宗三辈咱都知根知底儿,又是在我和你爹跟前长大的,你爹一向喜欢他,当做亲儿子看待,我呢?也一样。那个老梁呢,人家大学毕业,学问高,就怕你配不上……”

    “妈,我不喜欢老梁那家伙!”秀岩就连忙打断了母亲的话,她不愿听她再继续说下去,“他一天到晚东游西逛的,也不好好干活,就知道摆架子,工人们都不喜欢他,说他跟我们不是一路人。前年反右派时,差点给他划个右派分子。这几年,大伙儿也没少批评他,可他总来个虚心接受,坚决不改。瞧那自高自大的劲儿,多臭!”秀岩越说越有气。

    母亲对女儿的话感到有点好笑。这孩子就是吃的盐少,见识也少,过去,一些有钱人家的子女,哪有几个勤快的?现在虽然不同了,但像梁君那样成天衣帽整齐的公子哥儿样的人,也不像能干活的样儿。因此,她向不懂事的闺女说:“有钱人家的孩子,身子骨都很懒,他怎能跟咱们工人比?所以我也在想,这种人怎么能跟咱们在一块过日子?你答应,我和你爹还不答应哩!”

    这一点,秀岩不反对妈妈的意见,不过,她却有点奇怪:“妈,你怎么知道他家有钱?”

    “是那回唠嗑唠出来的,”母亲说,“前一个星期天,他来咱家串门,你们爷儿俩都不在,他就跟我唠了。他说他家在天津卫,父亲留过洋,开过大工厂,以后虽然跟公家合营了,一个月还拿几千块什么……利息!”

    “是定息!也是剥削咱工人的钱。”秀岩当然比妈妈知道得多,“什么世道,还把臭家底搬出来!我真讨厌那家伙。”

    “不过,不喜欢人家就对人家说清楚,别不明不白地拖着人家,把人家耽误了。”母亲的态度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

    “我早就明明白白地对他说了,这事根本不行!可他呢,非死皮赖脸地找我,真讨厌透了!”

    “那你对宏儿呢?”

    “我谁都不喜欢!”姑娘毕竟是姑娘,心里的话总难说出来。

    妈妈却故意逗逗闺女。她说:“好,谁都不喜欢,正好!你刘大妈正要给你说媒哩。”说完,她紧盯着女儿的脸。

    “说什么媒?”闺女大吃一惊,她果然猜中了刘大妈的来意,“干吗还来这一套老封建?她怎么说?说的是谁?你答应没?”一连几个大的问号。

    “你猜呢?”

    “我猜不出。”她哪里有闲心去费这个神,不过,闺女在妈妈眼前,有最好的一招,秀岩也是熟练掌握的。她把头往妈妈的怀里一埋,撒起娇来了:“我不嘛!妈,你告诉我,我不嘛!”这简直是十五年前的话语了。

    “好了,好了,我跟你说……”

    但是,话还没说出口,外边有人敲门,秀岩连忙从妈的怀里站起来,前去开门。

    来人是梁君。他今天打扮得更加与众不同了。毛料裤,笔笔挺挺;绸上衫,活活络络;头发梳得油光光,正像人们所经常说的,能滑倒苍蝇。他自以为风姿翩翩,还装着满面笑容。一见是秀岩前来开门,更加喜形于色:“你在家!”继而又彬彬有礼地向张母说,“伯母也在家!”

    母亲连忙站起来,客气地说:“快请坐吧!秀岩,泡茶去!”

    秀岩懒懒地应了声“嗯”,却没有动。

    “不用了!”梁君可很知趣,同时,他又向房间环视一下,故意找话说:“怎么,张师傅没在家?”

    “他呀,整天不沾家,”一见秀岩不吭气,老太太怕冷落了客人,只好把话接过来,“一吃完饭,碗一撂就走了,听秀岩说,又找继宏去了。”

    秀岩本想一言不发的,听妈妈这一说,自己不好再沉默了,随即借题发挥地带着夸耀的口气说:“老戴又把木模结构改进了一下,本说要来和爹商议一下的,谁知我爹等不迭地又去找他了。他呀,就喜欢这个宝贝徒弟。”

    一听提起戴继宏,梁君便有不悦之色,但仍勉强地问:“什么木模结构呀?”

    “铸大机架用的,活皮抽芯结构。咱不大懂,你这位大技术员也不懂吗?你的心思好像不在那上边。”秀岩的泼辣劲又出来了。

    梁君的脸红了红,却故意想贬低地说:“我可不如老戴,就爱胡捣弄。”

    老太太却有些愤愤不平了:“继宏那孩子跟他师傅一个样,总想改进个什么的,都是为了给国家多造些好机器啊!”

    “是啊!就拿这次铸造大机架说,光老戴一个人找了多少窍门。”秀岩连忙接过母亲的话,她认为,这样有意识地赞扬戴继宏,实际上就是批评这位游手好闲的技术员。

    梁君非常尴尬,但又不好不表示态度,停了半晌,他才说:“那很好。不过,光凭脑子想,没有科学根据,怕不容易成功吧!”

    张秀岩不满地想:你可有科学根据,为什么不去想几个办法?因此,就冲口说道:

    “上半年铸造那台中型机架,他想的办法可都成功了!”

    梁君暗自发笑。他心想:这真是道道地地的孩子话,什么都拿在一块儿比。但他仍用讨好的语气说:“你真天真,这个家伙有多大呀,一个是开式的,一个是闭式的,怎能比?”

    “本来嘛,咱学问浅,懂得少。”秀岩又给梁君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

    母亲看出女儿的态度愈来愈生硬了。“这丫头,也不怕把客人得罪了!”她瞪了闺女一眼,但秀岩却故意把眼睛往别处看,老太太无可奈何,拿起针线筐进里屋去了。她在这个气氛中不好办哪!

    梁君虽感到很窘,但母亲走了,却正合他的心意。现在,他可以放肆地打量这位上海姑娘了,一边欣赏似的看着,—边漫不经心地找话说:“我最近要回天津,你有什么东西要买吗?”

    秀岩感到很诧异:“怎么,你要回天津?任务这么重,你想走开?”

    “国务院规定的探亲假嘛!”梁君坦然地说,“李工程师批准了,他说,这段时间是个空隙。”然后,又讨好地说:“你不想买点日用品什么的?一般地说,天津日用百货还是比较齐全的。”

    “这里东西已足够我买的了!”

    话不投机,形势很为不妙。但梁君却有他一套处世哲学:带刺的玫瑰才美哩!不过,闲话不宜再叙了,还是早早书归正传吧。他压低了喉咙,说道:“我最近那封信收到了吧?”

    一提到信,秀岩的面孔立即板了起来,她不高兴地说:“请你别再给我写什么信了,我早就给你说了,我现在根本不想考虑这事。”但在说话间,她看见梁君那贪婪的目光,正在她的浑身上下盘旋。她顿觉受了侮辱,坐不住了,大声向屋里叫了一声:“妈!你还纫针不?”

    母亲却不理解女儿的心情,照实说道:“不纫了!”

    梁君沉默了一会儿又说话了:“今天下午看话剧吧,《 爱情的故事 》,我买了两张票,听说这出戏很有意思哩!一个有钱的公子,爱上一个贫穷的姑娘……”

    没等他说下去,秀岩却斩钉截铁地说:“我有事!不想看戏。”

    梁君一愣:“有什么事?”

    姑娘一向没撒过谎,因之有点语塞了。她非常为难,不知如何摆脱眼前的境遇,幸好,有了救星了,外边又有人敲门,秀岩连忙去开门。

    敲门的原来是戴继宏,他是从宿舍里来找张自力的。一进门,看见屋内只梁君和秀岩。梁君显得很尴尬,秀岩的脸色也很难看,凭经验,戴继宏知道小张只有在极不高兴的时候,才有这样的脸色。显然,这儿一定发生了不愉快的争论。他来得不是时候。看样子,师傅显然是不在家。因此,他就想退出去。

    秀岩见戴继宏拉架子要走,急忙说道:

    “你怎么不进来?爹没去找你?”

    “怎么,师傅找我去了?”

    “是呀,临走时说的,他说你有什么东西要给他看。”

    “为啥我没碰到他呢?”

    “那就怪了!”秀岩说,“大概又跟谁拉呱停住了。”这时,她才发现戴继宏那进退两难的窘态,因而嗔怪地、却非比寻常地说:“看你,来了就坐一会儿呗!老梁也是来找我爹的,你们一块儿等吧!”

    这时,母亲也听到了戴继宏的声音,连忙从内室走出来,她亲热地向戴继宏申斥道:“看你这孩子,怎不进来说话呢!”

    戴继宏本想再折回宿舍去等张自力。稍为犹豫了一下,经张家母女这一说,也就果断地跨进室内。

    母亲高兴地亲自去搬凳子。秀岩早把茶倒在茶杯里了,并且自然地说:“这儿茶,你自个儿端。”

    大家一齐坐下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梁君的脸色阴沉起来了,无目的地环视着房内的陈设,先看了看收音机的商标,又看了看墙上张家的“全家福”照片,当他看到张秀岩一张半身放大照片时,目光便凝住不动了。空气一时显得很僵,本来是天天碰面的熟人,此时却像候车室里的陌生旅伴了,谁都找不出一句引起共同兴趣的话题。最后,还是梁君会费话,他漫不经心地说:“伯母这阵儿身体挺好。”

    “好!我这身子骨也是摔打出来了,”母亲说,“什么灾了病了的,也不敢碰我。”

    梁君连忙献媚地说:“您老真有福气!”

    “我有什么福气哟!”老太太自谦地说,“还不是托毛主席的福!要不是他老人家带领咱穷人翻了身,我这把骨头还不知扔哪儿去了呢!你问问宏儿,”她无限亲切地望着戴继宏,“解放前那几年,我闹心口疼那阵儿,不就剩下一口气了,身子皮包骨,还像个人样!”

    一句话把戴继宏带到十几年以前的生活中去。那是临解放前夕,张大妈闹胃病,闹得死去活来,家里没有钱买药、请医生,只好看着病势一天比一天严重下去。为此,他这个大小伙还流过不少眼泪哩。那种日子熬过来多不容易啊!

    “爹就要给你料理后事哩!”秀岩也记得很清楚。

    “嗨,说是料理后事,还不是买一张破席头!幸亏解放军打来的快,一服方子,就把我这条命从阎王老子那儿要回来了。”每逢提到这事,张大妈总是对解放军感谢不尽,“多好的队伍啊!”

    “我记得人家解放军女同志给你打针,你还不让呢!”秀岩笑着说,她忆起当初妈妈的固执是多么好笑。

    张大妈也不由得笑了。“我怕人家要钱,咱们出不起钱啊!谁知人家一个钱也不要。”

    秀岩和戴继宏听了相视而笑,他们都是当事人,这种回忆对他们都是亲切的,但梁君对此却毫不感兴趣,他索性站了起来,更仔细地欣赏秀岩的照片去了。张大妈却没有觉察,只顾顺自己的思路对戴继宏说下去:“可惜你妈没能熬过来。她比我小两岁,跟我得一样的病,就是早得了几年,又加上你爹被狗杂种日本鬼子杀了,一病一急,还有个好!”老太太回忆起往事来,鼻子都有点酸了。

    戴继宏当然完全理解张大妈的心。妈妈的惨死,他永远不会忘记,一张芦席,一条破被,裹起妈妈那瘦得像干柴的身子。当张师傅和另一个叔叔把妈妈抬走的时候,他是怎样地在哭叫着:“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当然,想起妈妈,也便对张大妈产生无限感激之情,他说:“要不是您老拉扯我长大,我这命也活不到今天。”

    秀岩也接着笑着说:“我小时喊你哥哥,还以为你就是我的亲哥哥哩!”

    他们这三个人亲亲热热地叙旧,梁君在一边可实在不舒服。张大妈觉得似乎冷落了客人,有点过意不去,因说道:“你看咱们,把过去的事又翻腾出来了,请老梁同志别笑话。”

    梁君虚伪地说:“哪里,哪里!”

    张大妈随手提了提暖瓶,摇了摇说:“开水没有了,我去厨房烧开水去!”说罢,便走出去了。

    剩下的三个人又相对无言了。一会儿,秀岩发现戴继宏手里拿一张图纸,就问道:“老戴,你手里拿的啥?”

    戴继宏忽有所悟地说:“对了!我昨天又把木型上的一个问题琢磨一下,觉得有点门儿,就画了出来,正好,老梁帮我看看。”工段长是心诚意恳的,不放弃任何一个求教的机会。

    梁君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但是不得不敷衍一下,懒懒地把草图接了过来,随便看了几眼,便还给戴继宏,并用一种鄙薄的口吻说:“这大概不行吧!那样复杂的问题,哪能一想便解决了!”

    戴继宏听了有点失望,自语般地说:“目前这个问题不解决,铸造又进行不下去了。”

    “这本来是个很明显的问题嘛!”梁君随口说道,并且不耐烦地连着看手表,还不断地频频往门外看:“张师傅为什么还不来呢?”

    张大妈手持茶壶自厨房走进来,听了梁君的话随口答道:“等一会儿吧!就会回来的。”

    “他呀,那很难说,”女儿否定了妈妈的意见,“很可能又被王永刚同志拉他家去了,那样,晚八点也别想回来。”她故意不看梁君,像是对戴继宏说的。

    母亲也突然同意了女儿的话:“这个死老头子,心里就是没有个家。”回头又向戴继宏说:“你们爷儿俩呀,算是一模一样。”

    梁君却听在耳里,看在眼里,他开始感到没趣了,人家三个人谈得多亲热啊!他在这儿是多余的,于是就站起身来说:“你们坐,我改日再来。”

    “怎么,不坐会儿?”张大妈客气地挽留说。

    “不坐了。”梁君站起来,似想走,又不愿一步迈出门槛,眼睛留恋地看着秀岩,但秀岩却没有送行的意思,因此,梁君只好硬着头皮说:“小张,请你出来一下!”

    “有什么事,你就说呗!”秀岩很不情愿,但为了礼貌关系,还是出去了。

    走出大门,梁君却只顾往前走,迟迟不开口,秀岩却在门口站住了,不耐烦地说道:“什么事,请快说吧!”

    “再往那边走走,边走边说好吗?”梁君的手,指着远处的江岸公园。

    “不!我还有事。如果你没有什么事,就再见吧!”秀岩转身准备进屋里去。

    “有事,有事!”梁君连忙抢上前来,从身上掏出个精美的钱包,取出一张粉红色的硬纸条,塞到秀岩的手里,“今儿的戏票,请一定去看看。”

    还没等小张开口,梁君就径自走了,边走边回头笑着说:“待会儿再见啊!”

    “见你的鬼去吧!”

    秀岩对那戏票看也没看一眼,一连几下,扯得粉碎,狠狠地一摔。那粉红纸片,被一阵风刮得无影无踪了。

    秀岩刚要转身回家,只见父亲从另一个方向走来了,她便立即站在门口,等候着父亲,跟他一同进入家门,她一边问父亲道:

    “爹,你干啥去了?一去就这么久。”

    “我有点事,找继宏去了。”

    秀岩不由笑出声来:“那可够你找的。”

    “啊?”父亲没明白女儿的意思。

    戴继宏已经听见张自力的声音了,连忙站起来迎上前去,亲切地叫了声:“师傅。”

    “怪不得!”张自力一见徒弟在这儿,笑着说了一句,然后把搭在腕上的外衣,放在一边,就势坐在床沿上,又接着说:“我到你们宿舍找你,谁知你到这儿来了。”

    戴继宏也笑着说:“我来这儿以后,才知道您找我去了。”

    一看见徒弟,最关心的问题立刻从脑子里跑了出来,他向戴继宏问道:

    “那问题,你琢磨得怎样了?”

    “昨晚上,我又突击了一下,您仔细看看,能不能用?”戴继宏说着就把图纸朝桌子上展开。

    张自力戴上老花眼镜,仔细地观看着,一个线条,一个尺寸,一个符号,飞速地在他的眼帘里闪过,他边看边叨咕道:“嗯,想得对头!应该这样。不过……”老头在一个地方停下来,用手指着说道:“这个地方,能再加上个内活皮就好了!”

    戴继宏连忙凑近问:“哪里?”

    “喏,这点!加个内活皮拔模,不更容易些?对不对?”张自力也在征求徒弟的意见。

    戴继宏思索了一下,猛地拍了拍脑袋:“啊呀,对!应该加上。师傅,还是您想得周到!为这,我昨夜几乎一夜也没睡着觉,这下可好了。”

    忽然,房门像被一阵大风猛地推开了,刘向华破门而入,他只穿了件背心,戴一顶瓜皮帽,下身是短裤、球鞋,俨如短跑健将,进得门来,气喘吁吁,走进房后,“啪”的一个立正姿势。

    “看你,进来也不敲门!”秀岩冲着小刘说。

    “嘿!我又不是什么稀客,敲门干啥?”小刘笑着说,转向另外两人:“哎,什么事如此高兴?”

    张自力一把将他拉到跟前说:“来,让你也跟着高兴高兴,继宏把模型又进一步作了改进,这是改进草图。”

    “怎么,搞成了?行不行?”小刘有点意外地说,因为昨天李守才还说中间有个关键问题通不过的。

    “我看这一改,问题是不大了,现在只剩下怎么起模了。”

    “关于这个问题,”小刘学着京戏腔,“小子特来报喜!”

    他们三个人齐声问道:“怎么,你想出来了?”

    秀岩催促道:“快说说看!”

    小刘把帽子拿下来,用力扇着风,调皮地向秀岩说:“先弄点开水,润润喉咙怎样?”

    “就你事多!”秀岩说道,不过,她已经为他倒水了。

    小刘接过水来,一饮而尽,然后用手抹了抹嘴,说道:“昨天晚上和今儿早上,我跟李大炮也出动了,我们找了几个老师傅在一块儿一凑,觉得拔模问题好办,咱们采取大卸八块法。”

    “怎么大卸八块?”戴继宏问。

    “小张,粉笔伺候!”他向秀岩命令道。

    小张顺从地答应了,开开柜子,拿出一支粉笔,小刘接过去,就在桌上画了起来。别看这小家伙很调皮,找个窍门,还是很巧妙的。他画完后,又说:“我跟大炮俩人还用硬纸剪了个模型试了试,还不大离儿。”

    戴继宏经小刘这一比划,全明白了,顿时也大为高兴:“想得对门路!师傅,你说怎么样?”

    张自力说道:“我看行。”

    秀岩两手一拍,“那太好了!”扯起裙子,以跳舞的姿势旋转一个圈。

    小刘又冲着秀岩说:“小张,到时候还需要你好好配合才行哩!”

    秀岩把胸脯一挺,手指一竖:“没问题,这个起模基本功,我们练习多少日子了。”

    “师傅,那咱们就正式造型吧!”戴继宏望着张自力。

    张自力稍为考虑了一下,说道:“咱们工人没问题,还不知领导上怎么样?”

    “我想领导上会答应的。咱找王永刚同志再去做李主任的工作?我现在就去找他。”说罢,就想走。

    小刘却马上止住了他。他说:“你甭去找王永刚同志了,刚才他到咱们宿舍去了,是去找老郑谈话。”

    “老王这个人哪,可真会为工作操心!”张自力听了小刘的话然后说,“就只知道叫别人休息,可他自己总不愿休息一会儿。”

    对张自力的话,他们几个人都有同感,自从王永刚调来后,谁也没见他有一刻闲散过,工作时间总想多挤点时间跟班劳动;很多属于业务范围内的事,就只好留待业余时间做了。不说别的,光职工们的思想工作,他就花了多少时间,家庭访问,个别交流思想,还要辅导工人们的毛主席著作学习,还要设法替困难职工安排生活……

    “王永刚同志真是咱工人的贴心人!”戴继宏忍不住说道。

    “人家是老革命嘛!”小刘心目中的老革命总是这样的。

    “还是个老红军哩!”小张补充说。

    说起党支书,大家好像都有许多衷切的话语。因此就热烈地谈论了一番。不一会儿,好动的小刘又坐不住了,他说:“我得走了。”

    常来常往的,当然也没有人留他。不过,还没出门,就听外边有人敲门,并叫道:“张师傅在家吗?”

    “在家。”小刘趁势把门打开了。

    进来的人正是王永刚。他今天显得更加英姿勃勃了。进得门来一看,马上乐得眉开眼笑说:“嗬!全聚在这儿啦!”

    小刘性急地抢先说道:“王永刚同志,问题全解决了!”

    “老戴和小刘想出来的。”秀岩补充说。

    王永刚惊诧地望着大家,然后又径直地望着戴继宏:“老戴,是这样吗?”

    戴继宏说道:“是这样,王永刚同志,模型中的那个问题,是张师傅帮我想的,分解拔模,是小刘琢磨出来的。”

    张自力连忙说:“别拉我,我不过只插了一句话,这个功没有我的份。”

    王永刚非常高兴戴继宏这种风格,干什么都不把自己摆在前边,因此,他说道:“你是他师傅,当然应该有你的份,不过,可靠吗?”他那坚毅的目光,又对着张自力。

    张自力沉稳地、但是有信心地说:“我看是可靠的。当然,还得进行试验,准了再干!”说罢,把戴继宏的草图递给王永刚。

    经过这段时间的苦心钻研,王永刚对铸造中的许多技术问题,已不是那样陌生了,他已经大致可以看出一些问题的眉目来。他一边细心地看,一边听张自力的解释,不一会儿,他便基本搞清这个草图的意思了。他抬起头来,高兴地向屋里的人说:“好啊!这下甭发愁了,我同意先进行全盘综合试验,试验妥了,就正式干!小刘那个想法,光用纸模型试不行,还得用真模型试,咱们要干得快,又要坚决保证质量。你们说怎么样?”

    他们几个都钦佩地点点头。王永刚这种胸有成竹的考虑,使他们感到心里更有底了。才几天,这位原被梁君看做是“当兵的”出身的人,已成为一个指挥若定的领导人了。因此,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这样办好!”

    “这事还要跟李主任商量好,取得他的同意。”王永刚又补充说。

    “他要是不同意呢?”小刘还有点担心。

    王永刚却说:“有科学根据,他还能不同意?”

    于是,大家都感到非常兴奋,一种胜利的希望,充溢着每个人的心。小小房间被欢愉的气氛笼罩了。

    在兴奋而热烈的气氛中,时间总是过得格外的快,不知不觉,天色暗淡下来,太阳被高大的楼房挡住了,壁上的老挂钟,老腔老调、不紧不慢地响了五下。

    小刘一听,恍然大悟地想起一件事:“哎呀,可不得了,我今晚还有重大的任务呢。”说罢,他向人们亮了亮红色的纸片,这是话剧票,“晚七点钟的,我得先开步了!”刚想跨出门,忽又觉得王永刚还端坐在那儿,唯恐书记还有别的话说,因此走到门口又留步了。

    戴继宏也下意识地从身上掏出自己的工作证来,—掀开,露出两张戏票,似要张口说什么,但没说出口,不过,王永刚却都看在眼里,他立即站了起来,说:“我正想来找张师傅合计这个问题的,谁知我来晚了,你们都想好了。好,我也该走了!星期天,回去晚了,我们那位也会有意见的。”

    说得大伙儿都笑起来。但戴继宏却没有笑,好像想说什么,但又没有说出口。王永刚走了两步,又回头忙向张自力说:“张师傅,你出来一下,我跟你谈件事。”回头一看,小刘还站在那儿,他又向小刘说:“小刘,还不快去吃晚饭,待会儿把戏耽误了。”

    小刘机灵地说:“好!我走!”

    众人都走出去了。戴继宏忽然迅速地把那两张戏票撕开来,朝张秀岩手里塞了一张,说:“劳逸结合,今晚看话剧去吧!”说后转身就走了。

    张秀岩起初没听明白戴继宏的话,正想问他:“这是什么?”一见戴继宏走了,急忙看手里的东西,等她看清楚那纸片是什么的时候,不由高兴地自语道:“啊,是《 敢想敢干的人 》的票子。”她昨天就听说首都一个话剧团来到这新兴的工业城市,要演这出名戏,说是只演一场就转到别的厂里演。她预先登记了票,但到发票时,负责分票的小刘对她说:“票少人多,没法照原登记的数字分配。”没有就没有吧,让别的同志去看也好,这点风格她还是有的,不过,小刘最后却暧昧地说了一句:“明天有你的戏看就是了!”

    “原来是这样!这小鬼!”她心里不由嗔骂了小刘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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