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后,全世界都熄了灯-世事如连环,环环不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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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防疫站里,白朗宁冷静陈述了过程:“在咬我之前他的口腔已经出血,我们的血液应该有交叉,我已经挤过伤口附近的血,用酒精消过毒。”

    防疫站医生对此已经司空见惯,面无表情:“咬你的那个人确定是艾滋病患者?是病毒携带者还是已确定患病者?他现在在哪里?最好让他来做一个检查,现在我们能采取的措施只能是用阻断药,服药六周后来再来检测,三个月内我们无法判断你是否已经感染,所以你自己要小心,不要和别人发生体液接触。”

    白朗宁点点头:“我会让那个人来做检查。”

    走出防疫站,白朗宁深吸一口气,抬起头,一辆车就停在了自己身边,车门打开,裴北魏、简真和小谢钻出车来,小谢朝他走过来伸出手:“白朗宁!”

    白朗宁后退一步:“你手上有伤口,别靠近我。”

    裴北魏和简真这时才发现小谢的手背上有一道正在渗血的伤口,大概是刚才敲门时候不小心划到。白朗宁锐利的眼睛看裴北魏一眼:“不是让你带他们回家,怎么跑到这里来?”

    裴北魏走近一步:“阿洛非要来。白朗宁你也别矫情,现在只是窗口期而已,根本没有确定你被感染。就算你确定感染了,只要没有体液接触也不会传染。”

    白朗宁苦笑:“我只是怕万一。”

    车里有创可贴,简真取出创可贴给小谢贴上,小谢抬起头看着白朗宁:“白朗宁,我不回裴家。”

    白朗宁看着她,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柔软:“阿洛,听话。我不是赶你走,你回家待三个月,三个月后窗口期就过去了,那时候如果我确定没有感染的话会去接你回来的。我现在自身难保,照顾不了你,你在我身边只能让我时时刻刻担惊受怕,就算是为了我,回家去。”

    他话已至此,小谢知道这是为了大家都好,只能答应回家。白朗宁看向裴北魏:“医生建议说让谢晋安也做检查,确定一下他现在到底处于哪个阶段。”

    裴北魏点点头:“下午我和简真去一趟警察局。”

    两辆车并驱,回到白家,白朗宁下车打开门,站在门口对三个人告别:“阿洛,好好照顾自己。”

    他的目光又移到简真脸上,简真明白他的意思,冲他点点头:“你也保重,如果不舒服,马上打电话给我们。”

    阿洛又回到了裴家。

    一切都没有变,窗帘、地毯,甚至是那个磨花了的遥控器,裴北魏笑笑:“自从你离开之后,这个遥控器再也没人用过了。”

    阿洛只觉得疲乏:“我上楼了。”

    裴北魏目送着她走上楼的背影,她的脊背佝偻着,像是被什么东西压断了脊骨,脚步迟缓,意态苍凉,那个原来会甩掉鞋子咚咚咚跑上楼的小姑娘呢?时光是个盗贼,偷走了一切生机与美好。

    小谢推开自己的房门,青色的房间落入眼中不再是初见时候的接天莲叶无穷碧,它变得苍老陈旧,一如她的心境,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她像是被抽去了浑身的筋骨,软软地跌进了床里。

    实在是累极了,身体一沾到被子就沉沉地睡了过去,睡眠之中做了无数的梦,一个个全是片段,凌乱不堪,有小屏山,青青好,母亲的笑脸,燃烧得热烈的大火,季云攀没有表情的侧脸,汹涌的海浪,江一苇浑身淤青的尸体,白朗宁的笑容……

    隐约听到有人对话的声音,小谢昏昏沉沉地醒来,坐起身来,窗帘没有拉上,外面是黑漆漆的沉沉的夜色,已经是晚上了,这一觉她睡得很长,睡梦里好像全身的骨肉都塌陷进了床板里。

    她推开门走出去,确实听到了有人交谈的声音,她站在楼梯口,一低头就看见了季云攀。

    季云攀背对楼梯坐在楼下的沙发上,很久不见,他越发清瘦,背影里透出沉沉的寥落,听到声音他转过头,看见小谢的瞬间有了片刻的失神。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裴北魏站起身来快步走到小谢身边:“睡醒了?头痛吗?饿了吗?”

    小谢摇摇头:“我去洗脸。”

    她径自走向了一楼的盥洗室,季云攀看着她的背影,眼眶酸胀几欲落泪。哗哗的水声从盥洗室里传来,季云攀低下头捂住脸:“是我害了她。”

    裴北魏嗤笑一声:“现在说这些完全没意义,你还是祈祷吧,祈祷白朗宁运气好一点。如果白朗宁平安无事,阿洛这一生就是大道光明。”

    季云攀惨淡地笑:“是,他比我好。”

    裴北魏眉毛倒竖,低声呵斥他:“季云攀,记住,你们完全没有可比性,白朗宁是阿洛的恋人,而你只是她的朋友和兄长,除此之外你们没有任何其他关系。选择了就不要后悔!”

    季云攀疲惫地点头:“你放心。”

    2

    谢晋安的检验结果是艾滋病期病人,他已经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这更加重了白朗宁的担心,几天之后他开始发烧、咽喉痛、头痛、恶心、乏力,数种症状齐齐袭来,他在大学时期曾经学过一些相关知识,知道这属于急性感染期症状。

    除了吃药,只能听天由命。

    虽然小谢和简真已经离开白家,但每天还是会来探视白朗宁,白朗宁剪掉了自己的指甲,随时戴上手套,买了一堆一次性纸杯和矿泉水在家里,能想到的措施全部想到。六周终于过去,白朗宁再次来到防疫站做检查。

    等待结果的过程是一种如凌迟般的折磨,在等待的过程中,白朗宁去了趟公墓。

    他的父亲和母亲就埋葬在这里,父母去世后唯一和自己相处的来的表弟也葬在这里,等到结果出来后,他也会知道,自己大约要过多久就会躺在这里。

    不只是女人才有敏锐的直觉,今天醒来时他的心情很平静,如同尘埃落定的将死之人的平静。他隐隐已经预感到结果。深秋的墓园很冷清,刚下过一场雨,叶子落了满地,粘在墓碑上,他在母亲的墓碑前坐下,死去了十几年的人,照片已经陈旧泛黄,少年时期读小说,里面有个词叫做墓木已拱,他始终不解其意,到现在才算明白其中滋味。

    父母因事故去世时白朗宁只有十几岁,追悼会那天凄风冷雨,来吊唁的人被风雨追赶着脚步,每个人都匆匆敷衍了事,到最后棺木将被合上盖子,他走过去,双手覆在棺材上说:“让我见他们最后一面。”

    每个人的存在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都只如微尘,最大的幸运莫过于,如果到死那日,还有人还惦念着见你最后一面。

    天上突然开始飘雪,细小如盐,钻到人的脖颈里去,白朗宁双手抱住墓碑,脸颊贴近母亲的照片,喃喃自语:“妈,保佑我,我希望我下葬的那天会是个艳阳天。”

    他的直觉是准确的,第一次检测结果,HIV抗体呈阳性。

    小谢的心里原本还存有侥幸,或者他很幸运,即使血液交叉,但是因为处理及时得当而完全排除危险。或者即使感染,至少没那么快查出来。

    可是竟然那么快就宣判终结。

    消息是通过电话传来,白朗宁的声音很平静,简真手里的话筒几乎掉到地上去,看到她的脸色小谢已经猜出了结果,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

    几天后是小谢的生日,十九周岁生日。

    白朗宁兴致勃勃地策划了这次生日,就在白家,邀请了简真和裴北魏,餐桌上所有的东西都严格分开,除了白朗宁,每个人的脸色都灰败不堪,白朗宁举起杯子:“我不能喝酒,就用白水代替了。你们都哭丧着脸干什么?阿洛,我还不知道能再为你过几个生日,你开心点,人总归是要死的,生来就知道要死,难道就因为惦记着死亡,所以每天都皱着眉头?”

    艾滋病的潜伏期是2到13年,白朗宁或许会过几年就死,或许会过十几年再死。世界上每天有无数人死于饥饿、突发疾病、交通事故,死亡当真是再平常不过又再无常不过的一件事情了。

    每天醒来就当自己又躲开了一次交通事故死亡的机会,活一天赚一天,何必愁眉苦脸呢?

    今天晚上的酒是浓烈兰姆与威士忌,裴北魏、小谢与简真之中酒量最好的竟然是简真,她做经济人,陪同艺人应酬,早练出了一副好酒量,竟然在裴北魏倒下后依然清醒。

    白朗宁爱怜地看着小谢的睡颜,简真支着下巴看他:“白朗宁,说实话你后悔吗?”

    白朗宁淡淡笑:“我是不是后悔,根本改变不了命运,时光不能再倒流,后悔又有什么用?谁也不能保证会有一条比如今更好的路,如果没有遇到阿洛,或许我不会遇到谢晋安不会感染艾滋。但谁能保证,没有遇到他们,我不会遭遇一场车祸?我从来不向后看。”

    简真醉眼朦胧地笑:“你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如果早一些认清你,说不定我会喜欢上你的。”

    白朗宁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深邃而带有探究意味:“简真,你现在是否把我当朋友?”

    简真点点头,白朗宁悠然开口:“那就听我一句劝,没有比死亡更大的阻碍和借口,你和裴北魏都还活着,这就是最好的事情,你不该辜负上天。”

    简真苦笑:“你还真是喜欢多管闲事,自己都泥菩萨过江了,还不忘指点别人。”

    她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走吧,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初冬的天台上风大且冷,天上的星却出奇地亮。

    简真在铺着厚厚垫子的摇椅上躺下:“我们相遇的时候都很穷,后来他一朝飞黄腾达,我却离他而去。本来我是一个演员,可是和他分手之后就改做了幕后,去做明星经纪人,你知道为什么吗?”

    白朗宁摇摇头,简真惨淡地一笑:“因为他的父亲,他认祖归宗的第二天,他的父亲找到我。”

    白朗宁挑眉:“这样老套的灰姑娘故事?他难道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签给你一张支票让你离开裴北魏?”

    简真摇头:“根本不需要支票,他只要人出现在我面前就已经足够了。”

    白朗宁的心悬了起来,简真阖上眼睛:“你认识裴北魏的父亲吧?你肯定认识的,裴东山,从十几年前起他就在投资影视剧。”

    白朗宁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难道……”

    简真苦笑:“是啊,就是你想的那样,我年轻的时候,想红,想出名,想疯了,有一次一个电视剧选女二号,我是试镜的演员之一,一部大制作的电视剧,对于一个新人来说诱惑太大了。所以经济人找我说投资人想见我的时候我没有拒绝……后来我得到了那个角色,做了投资人一个月的秘密情人,这件事情裴北魏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一个月后我和那个投资人关系解除,我以为这件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可是没想到,那个投资人竟然是裴北魏的父亲。”

    白朗宁紧皱着眉头,看向她的眼神里带着无限的怜悯:“是他自己作孽。”

    简真揉一把脸:“是啊,可是如果我没那么虚荣呢,我无法接受,无法面对裴北魏,只能离开。”

    她抬起头看着白朗宁:“现在你知道了吧,有的事情并不是生和死这样简单,死有时候才是一了百了的最好手段,活着就是受跳蚤骚扰,完全无计可施无可奈何。”

    3

    谢晋安于四个月后病发去世。

    葬礼结束后回来的车上,小谢喃喃自语:“他一直对我和妈妈很差,烂桃花滥赌鬼,我小的时候一直不明白,妈妈那么漂亮能干为什么会嫁给他?只是因为他英俊?我讨厌他,从懂事时候就恨他害妈妈受苦,害我们家徒四壁。但是我始终记得,那年的春节,他在牌桌上赢了两百块钱,花三十块给我买了一本我垂涎了很久的画册。剩下一百七十块钱我们过了一个新年,我看着火锅里冒出来的热气和翻滚的白豆腐块,心里高兴极了,觉得一切都好了。”

    剩下的话她没有说。

    事实是,那个春节之后不久,青青好就着火了,母亲在大火里死了,父亲从此下落不明。

    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一向是那样,母亲忍受了十多年,为什么在那天突然爆发出来。

    现在父亲也死了,她永远也不知道为什么了。

    白朗宁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已经是初春了,他的手上戴着手套,自从第一次从防疫站回来后他就一直戴着手套,小谢已经很久没有摸过他的掌心。

    距离确诊已经过去了四个月。

    白朗宁一直在心里默默计算时间,他在心里标注的是两年,如果两年后他还活着,那么每一天都是赚来的。生命在倒数,每一分钟的流逝其实都锥心刺骨,白朗宁嘴上可以说的很潇洒,但那只是为了安慰旁观者,他其实何尝不恐惧,白朗宁不是钢铁战士,没有那么坚强。

    他握紧了小谢的手:“阿洛,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你听了之后不要激动,也不要反对。”

    小谢睁大眼睛看着他,白朗宁伸出手去覆盖住她的眼睛,如同叹息一般:“别让我看着你的眼睛。阿洛,记得我们一起看过一部老电影,里面男主角去世之前对女主说过一句话——感激你让我在生命里至少感受过一次幸福。你还记得吗?”

    小谢使劲点点头:“我记得。”

    白朗宁伸手抱住她:“对于你,我也是一样。我不知道对于你来说我是否也是如此,我认识了你五年,和你在一起一年。我原本只想远远观望你,命运却让你走到我面前来。这一年来你过的并不快活,我知道。你感激我,可是并不爱我,这我也知道,但我始终觉得没有关系,记得我那位拍电影的朋友吗?他对我说过,爱其实是一种单向度的行为,从爱里感知到自己情绪的起伏,让自己觉得生命不是如一条直线般枯燥无味波澜不惊,已经是爱情所能赋予人最好的东西。我从未奢望你爱我,我喜欢你,这就足够了,我想一直照顾你,但是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

    小谢把脸埋在他的怀里,肩膀不停地抽动着,没有说话。

    白朗宁抚摸着她的脊背:“我不能再照顾你了,阿洛。”

    他叹了一口气:“我的生命现在已经进入倒计时,我不恐惧吗?不,阿洛,活着的人都会恐惧死亡。有天晚上我醒过来,看着天花板,突然想,我不想死在房子沉沉的四壁中间。我不想在一间房子里数着药片等死,我想死在花香里或者阳光下。很小的时候我妈给我讲过一个道家的故事,尸体埋在土中,成为蝼蚁的食物,尸体暴露在天日下,成为苍鹰或飞鸟的食物,我喜欢后者,光辉壮烈。”

    他轻轻拍打着小谢的后背:“所以我想,剩下的时间去旅行,很多国家并不限制艾滋病人入境。这些年我一直忙着工作,竟然没有去什么地方旅行过,即使有,也是走马观花浮于表面。我知道哪个城市哪家酒店的哪道菜最昂贵,可是却并不知道哪条街道最富于生机,哪里的花开的最灿烂。我知道一走了之很自私,但是阿洛,每个人也都有怯懦和自私的权力,你说是吗?”

    小谢紧紧抱着他,许久没有说话。

    坐在前排的裴北魏和简真也没有说话,车外的风景不停后退,直到白家那幢房子出现在视线里,小谢终于抬起头来,她的表情看似平静,眼睛里却有着无限的悲戚:“每到一个地方,记得寄明信片回来。”

    白朗宁笑笑,捉住她的手,干燥的唇在她的手背上温柔地蹭了蹭:“我会记得的。”

    他放下小谢的手,小谢却没有松开:“让我握一下你的手。”

    白朗宁温柔地看着她,慢慢摘下了自己的手套,小谢握住他的手,十指严丝合缝地扣在一起,他掌心里的温度传来,小谢才终于落下眼泪来:“白朗宁,白朗宁……”

    白朗宁离开平城的那天是暮春,小谢和简真送了他一程又一程,从平城送到省会城市,再经由几个中转城市,最终到达滨海,白朗宁坚持坐船走:长那么大还没坐过船呢,听人说晚上的大海很美很神秘,躺在甲板上可以听到天籁之声。

    白朗宁登上船,船开走的那一瞬间,小谢跪在地上抓着两把沙砾突然哭出声来。

    直到天彻底黑下来,她积蓄起全身的力量艰难起身,转头就看见祁宋宋。

    祁宋宋穿了一身黑裙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一双眼睛看着她,脸上带着淡淡的哀愁笑意:“我只是想来送送他。”

    她比上次见面时候成熟了许多,关于她如今的境遇,小谢略知一二。最初她依旧在白朗宁投资的几部大戏里担纲主角,名声日渐走高,于前不久跳槽到了别家公司,再也没有人会把她和白朗宁一起提起了,她的绯闻里有了新名字。

    “我和白朗宁,并非外界猜测的那样。”

    祁宋宋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我家境不好,托赖有一张长的不错的脸,很小就被剧组看中,出来拍戏。那时候我以为我的人生会在三流剧本、下流导演、烈度酒精和软性毒品里度过,直到遇到他。”

    乱哄哄的包厢里,面目猥琐的副导演举着一杯酒凑过来,脸上笑容暧昧,年少的祁宋宋心知危险步步接近,犹豫了许久,却还是决定接过那杯子,直到听到一声暴喝,修长挺拔的身影到了近前,挥手打翻那杯酒

    “我叫白朗宁,我会捧红你,但你要发誓保持洁净。”

    祁宋宋重复了一遍当日白朗宁的话,目光落到小谢的脸上,逡巡了两圈:“那时我不太明白,为什么要让我发誓保持洁净,直到你出现。”

    “不管怎样,我是感激他的,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好运气,即使是被当作替身。”祁宋宋徐徐叹一口气“那些年,我是真的喜欢他,我也知道,他不喜欢我——他对我保持距离,努力表现的像个称职的兄长。那些有关我们的绯闻,都是我偷偷塞钱给记者买来的。”

    “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她从包里摸索出一个小小扁酒瓶,小谢想要阻止,却最终垂下了手,祁宋宋拧开瓶盖喝一口酒:“那天他带你回家,我早就知道一切都完了,但是却还是忍不住虚张声势。事后他找过我,表明立场划清界限,但还是对我说,他将我看作亲人,如果我想继续拍戏,他还是会给我角色来补偿我。”

    她惨淡一笑:“可是他欠我什么呢?一直是我欠他,我欠他的,想要补偿,但他不要。”

    小谢静默不语,这世上的爱情,如同一条连环,一环扣着一环,无可开解。祁宋宋揉揉脸:“别哭丧着脸啦,我就要结婚了,算是个不错的结局呢,我先生老是追问我过去和白朗宁的关系,他是真的爱我才会这样吧,你呢?你有没有问过我和白朗宁的关系?”

    关于她和白朗宁的关系,白朗宁从未主动提起,小谢也从未主动问过,听到祁宋宋的话,小谢不禁有些恍然,白朗宁一直是希望自己开口问的吧?若你真爱一个人,怎么会不在乎他的过去?想到相处这段日子,白朗宁那些欲言又止的眼神,小谢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祁宋宋也要结婚了,不相干的人都已有了好结局,可是白朗宁,白朗宁。

    一个月后,小谢收到了白朗宁寄来的第一张明信片,背景是越南的西贡河,他曾经为她读杜拉斯的《情人》,小谢对这本书敬谢不敏,却对西贡这两个字的发音充满了兴趣。当夜她翻出那本白朗宁送给自己的《情人》,读到最后女孩离开越南回法国,看到那句‘他已经消失于历史,就像水消失在沙中一样’,不禁潸然泪下。

    随明信片寄来的还有一封信,白朗宁的字体冷硬、干净、漂亮,他在里面写:阿洛,你的人生还很长,去读书吧。如果不喜欢法律就换一个专业,中文或者历史好吗?我看过你的博客,你的文章写得很漂亮……

    小谢在白朗宁离开后的那个秋天复学。

    依旧是法律专业,那些曾令她恐惧的法律条文突然失去了魔法,原来在命运面前,一切人为制定的东西都不堪一击。

    休学一年拉下的课程实在太多,她只能再从大一开始,幸好很多东西都是需要死记硬背的,小谢一个文科生最擅长此项,又有室友笔记照拂,慢慢地也就赶了上来,比那些天天跷课的人好了简直太多。

    只是看着那些条文,她会突然想起季云攀来。

    白朗宁说的没错,她感激白朗宁,但那和爱是两码事。季云攀是天边的云,高不可攀,百无一用,只适合仰望;白朗宁是身边的一杯水,触手可及,可解喉咙之渴和燃眉之急。季云攀比白朗宁更优秀吗?不,他远比白朗宁懦弱,自私,甚至虚伪,他坐在高高堆砌起来的法律条文后面寻求庇护,普天之下他最爱他自己。

    可是她喜欢他啊,有什么法子,这飘飘荡荡许多年的,云上的日子。

    她不愿见他,不代表不想念他,不爱恋他。

    她甚至不能违心地说,她宁可当年没有遇见他。

    不能,她至今仍不后悔,在这一点上她和白朗宁出奇地相似,即使走到死局里,仍旧不愿回头看。

    白朗宁的明信片已经寄来了二十几张,漂亮的风景,很多都是他曾和小谢提起却未能一起走过的地方,一转眼他已经离开了两年半。

    每天小谢一定会去信件寄放处看好几遍,每当收到明信片,那都是她的大节日,白朗宁还活着,真好,他还活着。

    大三上学期快要结束的某天,有一次去办公室,班主任突然对她提起来:“谢以洛,我们学校和新西兰一所学校都会有交换生名额,你的条件很符合,要不要申请一下?”

    征询过裴北魏和简真的意见,小谢提交了交换生的申请。

    简真受白朗宁所托,这一年多来就在省大附近租了一间房子陪着小谢,看着小谢每天来回忙碌,简真给裴北魏打电话的时候声音里带了欣慰:“好像一切都在回归正轨。”

    交换生审核通过名单不久后下来了,谢以洛的名字在榜单上。

    名单下来的那天距离白朗宁上次寄明信片来已经过去一个月,从办公室回宿舍的时候,小谢习惯性地去信件寄放处看信,没有信,没有明信片。

    转眼又过去一个星期,寄放处依旧没有收件人为谢以洛的、来自白朗宁的信。

    谢以洛再也没有收到过白朗宁的信。

    4

    白朗宁死在暮冬的北欧,哥德堡的港口。

    他们曾经谈论起这个港口,地理课本里写,这里终年不冻,小谢始终不解其意,那样靠近北极的地方,那么冷的地方,为什么海水会终年不结冰?

    西风与洋流统统不能说服她,不结冰的北欧港口,在她心目中始终是一个骗人的童话,反正那里靠近北极圈,靠近圣诞老人的故乡,盛产浪漫与神话。

    面对她的固执和胡搅蛮缠,白朗宁只能无奈地笑:“什么时候带你去看看你就知道了。”

    一直未能成行,如今终于有机会去那里,却是为了去认领白朗宁的尸体。

    邮件由哥德堡政府部门发来,白朗宁是在太阳下死去,那时是黄昏,他坐在海边看落潮,那一天哥德堡是个好天气。

    小谢由简真陪同去往哥德堡,时隔两年她再次见到白朗宁,不,应该是白朗宁的尸体。

    白朗宁的尸体盖在白床单下,瘦成一把枯骨,小谢伸手去揭床单,工作人员面上有不忍神色,伸手阻拦:“小姐,还是算了。”

    白朗宁已经死去四天,尸体完全僵硬,两年多来他被疾病折磨,早不是初见时候那个英俊漂亮的年轻人。然而小谢只是轻轻摇头,一手揭起了床单。

    他变成什么样子都好,他都是白朗宁,那个世界上最爱她的,独一无二的白朗宁。

    工作人员递过一个小小盒子:“这是白先生的遗物。”

    打开盒子,无非是护照腕表手机之类的东西,他的黑色钱夹放在最下面,那是他离开时候小谢送给他的礼物,小谢打开钱夹,几张银行卡,分类整齐叠放的纸币……

    且慢,这是什么?最外层放证件的这里是什么?

    那是一张硬硬的卡片,上面打印着一行醒目的字:中华人民共和国XX省平城市四季路14号谢以洛,邮编XXXXXX,电子信箱:[email protected]

    最下面还有一句手写的话:“如果你发现我的尸体,请把消息告诉她。”

    小谢踉跄几步跌坐在地上,捏着纸片嚎啕大哭。

    四月草长莺飞日,小谢离开平城去新西兰。

    还是去看了季云攀和阿姚。少年时期读过的野史传记里写,马克思在图书馆看书,轻踩地板,积年累月留下一个深深脚印,季云攀是在谢以洛心中自顾自读书的那人,踩踏声轻轻,在她心中却如同擂鼓。脚印形成,除非建筑坍塌心脏崩毁,它永远在哪里,蒙蔽上了尘埃也好,它永远在那里。

    她带了礼物去,给季云攀的是一本书,给阿姚的是一只精致的水晶饰品。就像是高三生考上了心仪的大学,提着谢礼去感谢帮她补习的家庭教师贤伉俪。最初的游戏规则本就应该是,他是她的老师,教她做人与处事,除此之外不应逾矩。

    几次整容,阿姚的面貌虽不如过去明艳,但也恢复了七七八八,不仔细看大约也看不出曾经遭逢那样的大劫难。

    她不知道季云攀和小谢之间的事,所有人一起缄默,把事情瞒得很好。玛丽公主终于找到自己的位置,没有变成女王玉石俱焚。她活在谎言里,不必知道真相,生活也很甜蜜。

    她只知道小谢的男朋友死了,她真正怜悯眼前的女孩子,拿出最好的现磨咖啡与她分享,绝口不提那些会让人黯然伤神的事情。

    从始至终,季云攀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说话,他这一生唯一的妻子,和他这一生唯一爱着的女孩子。

    最后小谢告辞,季云攀终于站起身来:“我送你回去吧。”

    小谢没有拒绝。

    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车行驶到市中心的购物中心,小谢开口:“我在这儿下车好了,有些东西要买。”

    季云攀停下车,小谢钻出车,冲着他挥挥手:“再见。”

    他看着她走进商城,背影看不见了才重新发动车子,车子开得很慢,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逛,春意融融的时节,大街上飘飞着柳絮,沿街的花都开好了,燕子衔泥筑巢,小情侣们依偎着走路谈笑……

    可是季云攀生命里的严冬已经到来了。

    小谢离开平城的那天是个雪天,真奇怪,前几天已经有了春天的征兆,现在又下起雪来,雪下的很大,季云攀驾车去裴家送她。

    天阴路滑,拐弯的时候车轮打滑,车歪歪扭扭地撞到防护栏上,季云攀额头擦伤,交警来处理的时候,看着雪地上的车辙印,季云攀突发奇想,如果自己此刻受重伤将死了,小谢还会离开吗?

    可事实是,他的伤无关紧要,只需要一只创可贴,两三天后即可痊愈。

    到达裴家的时候小谢已经收拾好东西,季云攀带着一身寒气走进去:“小谢,再弹一首曲子吧。”

    小谢点点头走上楼,不多时,那首德彪西的《大海》的旋律响起来,音符从楼上飘下来,如同海水从高处倾泻奔腾下来,楼下的人就这样仰着头,避也不避地承受灭顶之灾。

    曲终了,人也该散了。小谢走下楼,裴北魏提起她的行李送她去车站。季云攀脚下如坠着千钧之重,动弹不能,门哐当一声被关上,季云攀趴在窗前脸贴着玻璃看着她走,背影在雪地上渐行渐远渐不可见,最终还是忍不住追出去。

    他大声喊她的名字,跑到她身边,摘下自己脖子上的围巾给她戴上:“答应我,永远不要吸烟,不要酗酒,不要沾染毒品。”

    他说的只能是这些,小谢点点头:“我已经知道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她的背影消失在雪地尽头,季云攀终于忍不住踉跄几步跌坐在地上,捂着脸呜咽着落下泪来。

    小谢走后,某日他在外面应酬,喝的醉醺醺出门来,夜色里前方有个背影薄薄的女孩子在吸烟,季云攀一个箭步走过去夺下香烟:“不是告诉你不要吸烟?”

    被人骂神经病才看清那人不是小谢,在骂声里失魂落魄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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