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后,全世界都熄了灯-明日隔山岳,此情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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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来自新西兰的第一封信里写:季云攀,你好,这是我来到新西兰的第53天,今天天气很好……

    同时到达平城的有四封信,收件人分别是裴北魏、季云攀、简真、姚成诗。季云攀在谢以洛的世界里已然泯然众人矣,他是她众多的长辈之一,以公式化的口吻报备生活近况,不带一点暧昧。

    看完那封平静无澜的信,季云攀向后躺倒在沙发上,薄薄的信纸盖住脸,没过多久就被洇湿。吃饭的时候姚成诗问他:“你脸上的蓝色是怎么回事?”

    季云攀胡乱抹一把脸,笑着说可能沾到了什么东西吧。

    小谢寄来的信是用蓝墨水写成。

    他不知道他手中这封信是被数次修改和涂抹后的产物,事实是,来到新西兰的第53天,清晨谢以洛从睡梦中醒来,坐在床上用水笔写信:季云攀,最近我老是梦见我妈,还有我爸,我梦见他死之前的样子,睁大眼睛声嘶力竭对我说你别以为你会一直幸运……

    然后她把这封信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里,开始写另一封信:季云攀,你好,这是我来到新西兰的第53天,今天天气很好……

    那天学校没课,写完信小谢站起身去寄信,起身的时候她的膝盖僵硬了一下,整个人差点一个趔趄栽倒在地上,是坐得太久了吧,整个人都要麻木了。

    下楼的时候她的膝盖依旧僵硬,像个膝盖处打着铆钉的木头人,僵硬直板,差点摔下楼去,扶着楼梯小心翼翼走下来,门外走不远就是邮筒,小心翼翼把四封信塞进邮筒里,抬起头就看见一个人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

    他是谁?小谢有了片刻的愣怔,为什么这样看着自己?

    那是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中国年轻人,大约二十一二岁的模样,浑身透着一股文质彬彬的气,理很规矩的小平头,穿一件白衬衫和深蓝仔裤,干净的年轻人,就这样直直地看着自己。

    直到小谢抱歉地一笑,想要转身离去,那人终于开口:“你是谢以洛吗?”

    呵,他乡遇故知?小谢诧异地转过头,努力辨认那人面孔,那人也不说话,任由小谢打量着他,终于小谢记起来:“你是李默!”

    李默笑着点点头:“总算记起我来了,我还以为你已经把我忘干净了。”

    怎么会忘,就算忘了面容,也永远不忘这个人,这个人同她一起办了一年的黑板报,于幽静处默然无声地恋慕着自己。那几本数学笔记,分别数年来,几度人世沧桑变幻,她都完好地保留着。

    李默还是如记忆里那样沉默而充满了君子风度:“我们找个地方坐一下吧。”

    这是个海滨城市,两个人漫步到海边,说起分别这些年来彼此的境遇,李默天生是个读书的天才,他这些年读医科,可谓一帆风顺。而小谢,对于自己这些年的遭遇只是用三个字一笔带过:“我很好。”

    从前相识的时候彼此就没有什么话可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依旧是这样,两个人享受着海风和冰激凌,都不说话,直到夕阳快要落下去,分别时候李默终于鼓起勇气开口,说出这些年一直没有勇气说的话:“谢以洛,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他真的还想念着自己,小谢想要笑,面部肌肉一动,却差点落下泪来,她点点头:“有,他在国内,我们很相爱。”

    说完这句话,小谢感觉到一阵茫然,她说的是谁?白朗宁还是季云攀?

    天边的晚霞正在失却颜色,李默知道自己不该再说什么了,于是他点点头:“祝你们幸福,有事常联系,我们永远是朋友。”

    回家的路上小谢捎带去便利店买了食物,她浑身都感觉到疲乏,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注射器正在吸走她的力气,连装满即食品的购物袋拎在手里都觉得有千斤重。

    过红绿灯的时候,她的膝盖突然一软,整个人跪倒在地上,手里的东西摔了出去,哗啦啦散了一地,路过的白人都诧异地看着这个黄皮肤黑眼睛的中国女孩。

    小谢扑倒在地上半天才爬起来,一袋袋的把东西捡回来装进购物袋里,握着最后一个罐头,静静落下泪来,重新开始?没那么容易,人的生机有限,耗掉的永远弥补不回来。

    因为疲累,晚上吃过饭她早早地就入睡了。

    半夜被梦里汹涌的海浪声惊醒,小谢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的方向,整个世界都是黑漆漆的,她想要起身去倒一杯水喝,四肢却动弹不能,她像是一个魇住的人,又像是一个飘飘荡荡的灵魂,意识完全不能控制身体的行动,静夜里她的呼吸很明显,又冷又重,人像是被钉在床板上,那一刻她几乎要以为自己快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麻痹的手脚才渐渐恢复知觉,她挣扎着坐起来,像是刚刚触摸过死神的座椅,此刻她遏制不住地想要见季云攀一面,在生与死的界限处,当频临死亡的时候,她最想见的还是他。

    她爱他,即使他把一把刀插在她的胸口杀了她,她的灵魂也会恳求他带走自己的心脏。

    小谢翻身下床,拿起床头的大衣披在身上推开门跑出去,这个夜晚没有月亮,星星高远璀璨,风出奇的冷,像是刀锋割过肌肤,小谢一直跑到海边,隔着长长长长的海,彼岸是有季云攀在的故乡。

    夜间的大海一片漆黑,只能嗅到海风的咸腥听到海浪的翻滚声,天边泛着一点微光,小谢涉水走进浅海,大声喊着季云攀的名字,直到声音嘶哑才蹲坐在冰冷的海水里大声抽噎。

    遥远的平城,季云攀突然从睡梦里惊醒,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悲戚,绝望,令他的心脏感觉到阵阵蓬勃的痛。

    2

    那天晚上突然的手脚麻痹,小谢只当是抽筋或者被梦魇住,然而此后的日子里,这种情况时有发生,走在路上,她常常会觉得手脚麻痹,膝盖失去力气,好几次当众跌倒在路上。某次李默来找她,两个人一起出去,过马路的时候,她的双腿再次突然麻痹,差点没能躲掉开过来的车。

    李默心有余悸:“你是怎么了?”

    小谢勉强笑笑:“不知道为什么,腿突然不能动了。”

    李默揉捏着她的膝盖,语气关切:“去医院看一下吧。”

    小谢连忙摆手:“不用,什么大不了的病。”

    李默却并不放心,他是医科生,对种种异常尤其敏感:“听我的,去检查一下,没事的话皆大欢喜,你和我也都可以放心了。”

    他表情严肃,刚才的事情真的吓到了他,小谢犟不过他,只能点点头。

    从医院做完检查,回家的时候在邮筒里发现了一封信,来自平城,是裴北魏寄来的。小谢连忙拆开信,信里裴北魏提到自己最近有了新差事,他被一所大学录取为讲师,主持选修课,教授室内设计。

    裴北魏先生漂泊了半生,终于找到根能握住使自己立定的苇草,小谢衷心为他高兴。可是他和简真呢?他们进展如何了?信里只字未提。

    回信的时候应该问一下,小谢想。

    刚想把信装起来,一拿起信封却又落出张小小信笺来,粉红色,梦幻如少女,这是谁附赠的东西?小谢打开来,翻到后面看到署名立时愣住。

    署名:你的小楼。

    是幼年玩伴?小楼怎么会认识裴北魏?她的信怎么会和裴北魏的一起寄来?小谢迫不及待地从头阅起,原来小楼就是裴北魏任职那间学校的大二学生,今年选了裴北魏的课,裴北魏下课时候忘了带走自己的笔记,正好被小楼捡到,打开来里面夹着一张照片,正是当年刚进裴家的14岁少女谢以洛。

    这个世界真小,圆形的世界,走着走着就回到了原点。

    里面附着一张小楼的近照,分别时候只有十岁不到的小女孩如今长成了一个清秀的姑娘,小楼比她小两岁,没有记错的话今年也要20岁了。

    佳期不可再,风雨杳如年。

    小谢立刻提笔回信:裴北魏、小楼,展信安好,没有想到你们有一天会相识,完全就像是做梦一样。这个假期我会回去看你们……

    在新西兰的日子很寂寞,除了李默,小谢再没有什么别的故人朋友,前半生太喧闹,耗掉了她太多的生机,后半生里,她都再懒于结交他人,培植一段关系需要太大的心力,谢以洛已无此能力。

    李默功课很忙,很少来找她,闲来无事小谢经常去海边逛,渐渐地她对海洋生出了一种亲近感和依赖感。某天她在海边的沙滩上睡了一个午觉,听着海浪声,如同幼时听母亲唱起摇篮曲,心脏感受到久违了的宁静。

    醒过来的时候半个身子埋在沙子下,一定是调皮的小孩子趁她睡着干的,小谢抖落满身的沙子爬起来,坐在沙滩上看天边景色,已经是傍晚了,天边海鸥伴云霞而飞,被海的咸腥气包围着,她竟然觉得舒适和安全。

    海里突然喧闹起来,有人大声叫喊着,混合着女人的尖叫声,小谢隐隐听到有人跳海了,赶忙起身。

    跳海的人被打捞上来,是一个年轻的中国女子,二十八九岁的年纪,紧闭着双眼,额头有碰撞过的痕迹和一片粘稠的血液,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抱着他,那男人很英俊,眼睛里有一股沧桑的气度,那或许是她的丈夫?

    急救车很快来了,伤者被抬上车,海滨又恢复了平静,大海一如之前模样,人的生死对于它来说从不算什么。

    那个女人,那样年轻,为什么要自杀?

    几天后小谢去寄信的时候遇见那个中年男人,他坐在靠近邮筒的街边长椅上,双目无神地四处张望着。小谢突然萌发出强烈的想要与他说说话的想法,她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介意和我聊聊天吗?”

    男人转过头对着她笑了:“当然可以,我姓沈。”

    小谢鼓起勇气斟酌着字句:“三天前的傍晚,我也在海边。”

    那位沈先生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我的妻子,但我们并不相爱。我需要一个妻子被我照顾,她需要一个丈夫来照顾她,就是这样。”

    小谢问:“她为什么要自杀?”

    沈先生淡淡一笑:“她爱的人死了,死于谋杀,而她原本有救他的机会。我们结婚两年了,但是这两年来,她一直不快活。”

    小谢自言自语:“不快活,死亡是好的解决方式吗?算不算不负责任?是不是懦弱?”

    沈先生温和地回答她:“不,这和责任以及懦弱没有关系,这些都是不相干的人的标准,选择生还是死,只要无碍于他人,都是自己的权力,谁也不能绑架别人的生命。有的人选择死,有的人选择生,死是因为万念俱灰,生是因为仍有眷恋,有的人有不得不死的理由。”

    小谢抬起头:“沈先生,你呢?你有没有过爱人?”

    沈先生茫然地看向别处:“有,不是有过,而是一直有,她一直在我心中,占据的位置从未因为时间过去而变得狭窄,我这辈子唯一爱的就是她,虽然她已经死了。”

    小谢轻声问:“那你为什么选择活下来?”

    沈先生怅惘地笑:“因为贪婪,爱情不是我的全部,爱人死去了,我的生命随之死去一部分,但其它部分还活着,我的身体也还是一样健康,所以我选择活下来,完全是因为贪婪和怯懦。”

    他站起身来:“我该走了,再见。”

    他走出好几步远,小谢才对着他的背影问出来:“沈先生,你的妻子呢?她被救过来了吗?”

    沈先生没有回答。

    回到公寓,李默就等在门外,他的神情严肃:“阿洛,结果出来了,你冷静听我说完,不要激动。”

    小谢出奇的冷静:“我有病?什么病?是绝症吗?”

    李默艰难地点点头:“初步判定是葛雷克氏症,俗称渐冻人。”

    3

    葛雷克氏症,俗称渐冻人,是一种较为稀有的病症,全中国约有20万例。

    最为大众所知的葛雷克氏症患者是物理学家霍金。渐冻人,顾名思义,是因运动神经元问题导致的疾病,身体的各个部分随着时间推移逐步失去感知,肌体渐渐死去,但是意识却始终清醒,目睹着肉体的渐次死亡,肌体失去感觉后会萎缩,人会变得丑陋,失去自理能力。

    这才是最残忍,到最后肉体全部失去感知,意识却还在,人只如同一个魂灵那样活着。

    小谢呆呆地看着李默拿来的那一堆资料,李默跪在地上长身抱着她:“为什么,这种病一般都是在四十岁之后才会发作,你还那么年轻……”

    好运气终于要被收回,不,好运气从她向季云攀告白的那天起就开始在被收回了,每个爱她的人都不得善终,都是因为她贪婪才会得到这样的惩罚。

    她突然明白了当日白朗宁得知病情后的平静。

    她轻轻推开李默:“我还没哭,你哭什么?我还能活多久?”

    李默的眼泪总也擦不干:“短则两年,长则二三十年。”

    她静静站起身来:“我想回国,看一下他们。”

    她先来到了裴北魏任教的那所大学。

    裴北魏在这所学校的知名度竟然不错,是啊,一个年纪轻轻又英俊潇洒的老师,教授的还是室内设计,应该是很受女孩子欢迎的吧?她从学生那里打听到裴北魏正在上课的教室,到达的时候裴北魏正在给学生展示优秀的室内设计图纸。

    和季云攀一样,他三十六岁了。

    他的背还是那样挺直,双鬓还是那样漆黑,小谢静静地看着他,直到他注意到窗外的自己。

    小楼也在这间教室里,人走光之后只剩下他们三个,裴北魏看着小谢许久没有说话,到最后眼睛里都带着湿意:“怎么突然回来了?不是还没到假期吗?”

    小楼走上来紧紧地拥抱住她:“阿洛,你回来了,真好。”

    三个人一起出去吃饭,小谢捧着一碗热汤:“简真呢?”

    裴北魏神色黯淡了一下:“她,回去工作了。”

    离开时,简真对他说,裴北魏,我们还是做朋友吧。

    今生今世,他们已经再无可能,但经过白朗宁的事,裴北魏仍然感念上天恩德,至少他们都还活着。

    三个人絮絮谈论起旧事,提起小屏山,小楼说:“阿洛,你什么时候回小屏山看一下?”

    小谢淡淡笑:“过几天就回去,再不回去就没有时间了。”

    裴北魏的笑容突然僵住,他的心里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咚的一声,小谢手里的杯子突然落地,她的手软软地垂了下去,脸上的表情却波澜不惊,裴北魏大惊失措,伸手拽住她的手腕:“阿洛,你怎么了?”

    他感受到了她手的无力,像是一团死肉,重而且缺乏生机,他不停地揉捏着她的手:“你怎么了?你的手为什么会这样?”

    小谢终于开口:“裴北魏,我得了病,肌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症,很严重,无药可医。”

    裴北魏完全愣住,先反应过来的却是小楼:“什么?你再说一遍。”

    小谢把这个消息再次重复一遍,小楼脸色苍白:“阿洛,你知不知道,当初青青好为什么着火?”

    青青好当年的火灾一直是小谢心中的疑惑,传言里是说母亲与父亲在争执打斗中引起火灾,小楼摇摇头:“不只是这样,你难道不奇怪吗?你爸虽然那么过份,但是你妈妈一直忍气吞声,为什么会突然和他打起来?”

    小谢呆呆地看着她,摇了摇头。小楼声音低了下去:“其实那时候你妈妈已经病了,我不小心看到了她的病例,上面写的就是这个肌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症,那时候年纪小,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以为和感冒发烧没有太大分别。今天听到你提起才想起来,那时候……那场火。”

    原来这一切不是意外,或许是母亲知道自己将要成为家人负累,所以决定自杀,但是之前不知为什么原因,不知道是怎样的导火索,让她决定带着父亲一起死,所以才有了那场争执和打斗,所以才有了那场青青好的火灾。

    李默的话在耳边响起来——这种病,是可以遗传的。

    这种病,十多年前带走了母亲的性命,让她变成了孤儿,十多年后再把手伸向了她自己。

    裴北魏伸手把她抱在怀里,泪如雨下:“阿洛,答应我,好好活着。”

    被她紧紧抱住的谢以洛,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4

    谢以洛再次回到平城。

    她先去公墓看了白朗宁,墓碑上白朗宁的照片还没有泛黄,小谢靠着墓碑坐下来,闭着眼睛小憩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季云攀还住在那里,还住在那幢房子,小谢去敲门,过了一会儿门被打开,姚成诗惊诧地看着她:“阿洛,是你?”

    季云攀从里屋走出来,随手拿起桌子上的眼镜戴上,看清楚眼前人的瞬间,他突然泪凝于睫,连忙拿掉眼镜擦去水汽:“小谢,是你?”

    离开的时候他还没有戴眼镜,小谢温和地笑笑:“是啊,我回来看你们。”

    她在季家的屋子里小坐了片刻,知道了季云攀的父亲已经病入膏肓,然而遗嘱却还未确立,为此,季云攀那个贪婪的哥哥季云诺屡次上门挑衅,搞得他们烦不胜烦。

    一直都是阿姚在说话,已为人妻的阿姚比原来开朗活泼了许多,比起其他作为妻子的女人来说她已经足够幸运,毕竟有一个人愿意用一生的时间来欺骗她。

    告辞的时候季云攀送她出来,送了一程又一程,谁也不舍得开口说话,从光明处走到黑暗处去,长长的一段黑暗的路马上就要走到尽头,小谢终于开口:“季云攀,我有两个请求,请你无论如何,一定答应我。”

    季云攀点点头,下一刻小谢踮起了脚尖,在他冰冷的唇上轻轻一啄:“我一直想吻你一下。”

    只是蜻蜓点水的一下,她很快离开:“还有,我不喜欢人家叫我小谢,除了你,大家都叫我阿洛,裴北魏、白朗宁、简真,他们都叫我阿洛。你能叫我一声阿洛吗?”

    季云攀伸手紧紧抱住了她,在她的耳边低声呢喃:“阿洛,阿洛,阿洛……”

    与初中毕业那年同样的车次,列车到达小屏山的时候小谢下车,是在夜晚,小屏山已经睡着了。上次回到小屏山是在五年前,高中毕业时候和玫玫旅行来到这里,没有去找任何的故人,连小楼都没有找。

    小屏山还是原来的模样,这种古镇,越是古老陈旧越是有价值,客栈一条街对面的私塾还在,那家私塾从小屏山开始发展旅游业起就在了,每天雇佣几个小学生,穿着书生的衣服在里面摇头晃脑读古书。青青好的旧址上现在是另一家旅店,名字叫鹿鸣馆。

    呦呦鹿鸣,食野之萍,多么美丽的名字。

    可是青青好连一把焦土也找不到了。

    她敲响了鹿鸣馆的门:“老板,住店。”

    时至今日,她依旧可以清晰记得,这片土地上的哪一部分曾经屹立着什么样的建筑,那块本来是自己卧室的土地现在是一间客房,幸运的是最近是旅游淡季,那间客房没有人预定,躺在那间房间的床上,小谢仿佛闻到了幼年时期母亲酿造的梅子酒的香气。

    次日清晨她离开了还在睡梦中的小屏山,火车继续往南,十多个小时后到达了季云攀的故乡,那座小小的海滨城市,再经过两个多小时的短途火车,小谢终于站在了外婆家的门前。

    推开门走进去,外婆正坐在藤椅上小睡,蒲扇轻轻摇晃着,樱桃树结果了,阳光下点点红色跃动着生机,小谢在外婆身边跪下来,伸手抱住她的膝盖:“外婆,我是阿洛。你还记得我吗?”

    这个城市的夜寂静一如往日,小谢漫步在海边,夜深了,海边除了她几乎没有人,她沿着海岸慢慢地走,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宁静,不知从何时起,对于大海的恐惧渐渐消弭,现在,大海的声音让她觉得安全,如同胚胎时期存在于母亲子宫之中一样的安全。

    裴北魏,对不起,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如霍金一般强大意志,目睹着肌体一点点死亡,到最后自己连生活都无法自理,变成躺在床上流着口水的活死人,不,谢以洛做不到这样,谢以洛的意志早已经被摧毁。

    沈先生的话回荡在耳边——选择生还是死,只要无碍于他人,都是自己的权力,谁也不能绑架别人的生命。有的人选择死,有的人选择生,死是因为万念俱灰,生是因为仍有眷恋,有的人有不得不死的理由。

    白朗宁也曾经对自己说,每个人都有懦弱和自私的权力。

    上天给予的所有暗示都已指明方向,仁慈的诸神啊,如他们真正有灵,相信也会原谅卑微的人脆薄的意志和软弱的肩膀。

    天高且远,海浪声有一种奇异的诱惑力,仿佛一种母亲的召唤。

    仿佛听到轮船的声音,小谢骤然想起了那年与季云攀一起旅行时的梦,汹涌的海浪,以及横冲直撞而来的轮船……

    我爱你,从初见到我死,如果有来生,如果能早早相逢,我将继续爱你,从我生,到我死。

    ……

    1999年暮春,小屏山,季云攀和裴北魏相约来此旅行。

    裴北魏流连在一个小小店铺前,季云攀没有等他,自己拖着行李箱往前走,前面的街道就是传说中的客栈一条街,甫进街道就能听到孩子们的朗诵声,小小学塾里,一群小书生摇头晃脑读着情诗:

    十三与君初相识,王侯府里弄丝竹,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再见君时妾十五,且为君作霓裳舞,可叹年华如朝露,何时衔泥巢君屋?

    那样小的孩子,懂得这首诗的意思吗?季云攀一路听来觉得好笑,诵诗的声音戛然而止,季云攀抬起头,眼前是一座整洁的客栈,门楣上悬着招牌:小楼东。

    小楼昨夜又东风,季云攀走上去敲响了门:“老板,住店。”

    隔壁的青青好还没有开门,二楼的窗户已经打开,阳台上花盆里繁茂的植物挡住了半个窗,也挡住了伏在窗边往下眺望的少女的大半张脸。

    私塾的朗诵声又起: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1999年的季云攀走进了小楼东,1999年的季云攀错过了青青好,1999年的季云攀没有看到谢以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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