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瑞芳评说聊斋之情场-小家碧玉狐狸精——《青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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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原府耿氏是名门望族,府第宏伟,宅院宽敞。后来渐渐败落,楼阁房舍多半荒废闲置,家里常出现怪异事件:无人出入,大厅门自己打开又关上;家人常被半夜惊醒,吓得乱喊乱叫。耿老爷心惊肉跳,只好搬到别墅住,留一个老仆看门。从此这里更加荒凉败落,有人听到楼房里传出欢声笑语和吹拉弹唱之声。

    耿老爷侄子耿去病为人狂放不羁,他嘱咐看门的老头儿:听到什么怪动静,赶快告诉他。到了晚上,守门老头儿看到有座楼上出现忽明忽暗的灯光,跑去告诉耿生。耿生立刻要去看个究竟,守门人劝阻,他不听。

    耿生对门户道路都熟悉,他拨开长得很高的蓬篙乱草,绕过曲径回廊,走到有灯光的楼下。上楼,没发现异常;穿楼而过。听到房子里有轻轻说话声。他悄悄往房里看,只见房内点着一对巨大的蜡烛,照得房子里白昼一般。有位老翁,头戴儒冠,面向南而坐;他对面座位上是位老妇人;桌两边分另坐着一个小伙子、一个年轻姑娘。桌上摆满酒肉,一家人团团围坐,有说有笑。

    耿生突然把门一推闯进去,笑着喊:“有个客人不请自到!”

    “占领”耿家厅堂的是狐介,场面却又像一幅充满温情和文化气氛的家庭聚饮图。狐雯戴读书人的帽子,坐在最尊贵的位上,座次井然有序,一点儿“异类”气息没有。耿生闯入,不像人类闯入异类王国,倒像异类闯人人类的温馨家园。耿生之狂,狂到极致,狂到不畏鬼孤反令鬼孤惧之。

    屋里的人吓得奔跑躲藏,唯独老翁不躲,走出来,责问耿生:“你是什么人,竟敢闯入人家的闺房?”

    耿生说:“这是我家的闺房,您占了,有了美酒只顾自己喝、也不邀请这里的主人,岂不是太吝裔?”

    老翁仔细看看耿生说:“你不是这房子的主人!”

    耿生说:“我是狂生耿去病,主人的亲侄子啊!”

    老翁一听,客气地对耿生行礼,说:“久闻大名,如仰泰山北斗!”朝耿生把手一拱,请他人座,又招呼家人撤换酒席,重新布酒添菜。耿生请老翁不必客气,老翁还是殷勤地给他斟酒。

    耿生说:“我们是通家之好,毋须让刚才在座的客人回避,希望把他们都请回来喝酒。”

    老翁高喊:“孝儿!”一会儿,小伙子从外边进来,老翁介绍说,“这是我儿子。”小伙子对耿生施礼人座。宾主畅谈,耿生问起老翁的家世。老翁说:“朋友,我姓胡。”

    耿生向来豪爽,谈笑风生,孝儿直爽洒脱,他们倾心交谈,越谈越投机,越谈越互相欣赏。叙起年龄,耿生比孝儿大两岁,耿生立即亲切地称孝儿“老弟”。

    老翁说:“听说您祖上撰写过《涂善外传》,您知道吗?”

    耿生说:“知道!”

    老翁说:“我就是涂山氏后裔。唐代后的家族谱系还记得。五代前的没传下来。我很荣幸地可以向公子领教了。”

    耿生就简略地叙述孤狸精涂匕氏辅助大禹治水的功绩,尽力夸张、粉饰、渲染,滔滔不绝,妙语连珠。

    老翁大喜,对儿子说:“今天太幸运啦,能够听到这么多从来没听到的先祖创业的故事。耿公子不是外人,孝儿,请你母亲和青凤一起来听听,让她们也知道我们祖L的功德。”

    耿生明知对谈者是狐,是“涂山氏后裔”,就故意投其所好,以歌颂“涂山氏”取悦。重家族荣誉的狐雯马上让青风来听。耿生靠口若悬河引出幕后美女,好戏开场。

    孝儿起身走到悬挂的帷幕后,一会儿,老妇人领着女郎出来了。耿生细看那女郎:身材苗条,神态娇媚,眼波似水,聪明外露,在人世间从来没看到过这么美丽的女子。老翁指着老妇人说:“这是我的老妻。”又指指女郎说,“这是青凤,我的侄女儿。人很聪明,她听到、见到的,都过目不忘,所以我特地喊她来听一听。”

    耿生继续眉飞色舞地用涂山氏的故事讨好这一家狐理精。讲完涂山氏的故事就喝酒,边喝边注视青凤,目不转睛。青凤觉察后,害羞地低着头,耿生暗中用脚轻触青凤的细小绣鞋,青凤急忙把脚缩回去,也没表现出恼怒的样子。

    耿生对青凤一见钟情,毫不掩饰:青凤对耿生暗生情J嗦,对他的狂热挑逗温柔接受,但却不敢越雷池一步。在众多聊斋狐女中,青凤最稳重胆小、最善于隐藏感情,她在封建家长面前束手无策、畏首畏尾。

    耿生看到青凤如此娇美可爱,越发心荡神摇,不能自持,手往桌上一拍,说道:“能娶到青凤这样的媳妇,就是拿皇帝的宝座来换,我也不干!”

    老妇人见耿生已经喝醉,举止越来越癫狂,就带着青凤,急忙掀开帷幕离去。耿生很失望,很快也告另老翁回去。可是青凤娇美的姿容,在心头千回百转,总是不能忘却。

    晚卜,耿生再次登上重楼,屋子里还浮动着青凤幽雅的兰康之香。耿生聚精会神等了一个通宵,一点声息、也没有。他回家跟妻子商量,想把家搬到这个楼里。希望能跟青凤相遇,耿妻不同意,耿生就自己前往,在楼下读书。

    晚卜,耿生正坐在桌边,一个鬼闯了进来,披头散发,面黑如漆,圆睁双目,逼视耿生。耿生朝着鬼哈哈大笑,伸手到砚台里,蘸上墨汁,自己也抹了个大黑脸,目光炯炯地跟恶鬼对视,恶鬼甘拜下风,惭愧地退出门去。

    耿生豪放不羁。人不怕狐鬼,狐鬼怕狂人。乾隆间侯世承评聊斋时说:“最爱聊斋研墨涂而与鬼对视。豪爽俊快,天人胸襟,令人尘俗尽涤。”但明伦评论道:“世人吓人者多假托鬼狐,孤又假托厉鬼,而惭于灼灼对视之狂生,可见鬼狐伎俩原不足动人也。”

    第二天,已是深夜,耿生吹灭蜡烛正想睡觉,忽听到楼后边有人拨动门门,接着砰的一声,门被打开了。耿生急忙起来察看,只见楼门半开,一会儿,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道烛光从门里射出来,耿生借着烛光一看,来人是他日夜思念的青风!

    青凤突然看到耿生,吓了一跳,连连后退,急急忙忙关上两扇门。耿生直挺挺跪到地上,对青凤说:“小生不避险恶留在这里,实在是因为你的缘故,幸好现在没有其他人在,我能握一握您的手,就近看看您的笑容,我就是死了也不遗憾了。”

    青凤离门站得远远地说:“公子对我一往情深,我岂能不知?但是叔父家教很严,我不敢答应您的要求。”

    多么善于辞令!青风对耿生的狂热追求并非不动情,却不对耿生直说,而说耿生的深情她不是不知道。青凤对爱情的态度是欣然、悄然接受,不是主动、热烈追求。她半推半就,犹抱琵琶半遮面,富于淑女性。而叔训是钳制青风的思想禁锢。青风哪儿是什么孤狸精?分明是人见啊守妇德的小家碧玉!

    耿生再二哀求,说:“我也不敢希望跟你有肌肤之亲,只要能看看你美丽的面容,我就满足了。”

    青凤似乎同意了这个请求,打开门走出来。拉着耿生的手臂,扶他起来。耿生欢喜万分,揽着青凤下楼,把她抱在腿上。青凤说:“幸好还有点儿命中注定的缘分,过了此夜,就是日夜相思也没用了。”

    耿生问:“什么缘故?”

    青凤说:“我叔叔怕你那股狂劲儿,所以变成厉鬼吓唬你,你却并不害怕。现在叔叔已经选好地方要搬家。一家人都搬东西到新房子去了,让我留守。明天我就离开这里了。”说完想走,耿生紧抱住青凤不放,想跟她交欢。

    二人正拉拉扯扯,老翁突然进来,青凤又羞又怕,无地自容,低头倚在床边搓弄衣带,一声不敢吭。

    老翁气愤地说:“贱丫头辱没我家门户,还不快滚?等着挨鞭子和棍棒吧!”

    青凤低着头急急忙忙地跑了,老翁也跟了出去。耿生尾随他们身后听他们说些什么,只听到老翁百般斥骂,青凤小声抽泣,直哭得气都喘不上来。耿生心如刀割,大声说:“罪过都在我身上,与青凤有什么相干?如果您能原谅她,刀锯斧劈,我都心甘情愿地承受!”

    青凤和老翁消失得无影无踪,四处鸦雀无声,耿生只好回去睡觉。从此以后,这个院子再也听不到怪异声响。耿生的叔叔听说了,感到很奇怪,愿意把宅院转让给耿生,不计较钱多钱少。耿生带全家搬了进去。住了一年,日子过得很舒适,可他一时一刻也没忘记青凤。

    清明节那天,耿生扫墓归来,看到两只小狐狸被狗紧紧追赶,一只向荒野拼命逃帘,一只惊慌地在路上躲来躲去,小狐狸看见耿生,就跑到他身边,偎依不去,抿着耳朵朝耿生点头,好像在哀求耿生搭救。耿生觉得小狐狸很可怜,就解开衣襟,把小狐狸兜在里边抱回了家。回到家中,关上门,把小狐狸放到床上,一转眼,小狐狸变成了青凤!

    依依哀啼的小狐狸,居然是日夜思念的美女,真是梦寐以求,天上落下!

    耿生大喜,询问青凤吓着没有。

    青凤说;“刚刁我和丫鬓一起玩耍,没想到遭此大祸。如果不是良君援救,我一定葬身狗腹了。希望您不要因为我不是同类嫌弃我。”

    耿生说:“我日夜想念你,连做梦都想着你,现在看到你,像得了奇珍异宝,怎么会嫌弃你呢?”

    青风说:“看来这是天意。如果不经历这场惊险,我怎么能跟随在您身边? 丫鬓肯定认为我死了,家人不会再来找我了,我可以跟公子终生相守啦。”

    耿生很高兴,把青凤安排在另一所房子里。

    过了两年多,一天晚上,耿生正在读书,孝儿忽然走进来,耿生放下书,惊讶地问孝儿从哪里来,有什么事。孝儿跪到地上,悲伤地说:“我父亲将要遭遇横祸。只有您能搭救他,他本来想亲自来向您哀恳,恐怕您不接待,所以叫我前来。”

    耿生问:“令尊将会有什么事?”

    孝儿说:“公子认识莫二郎吗?”

    耿生说:“很熟:家父和他父亲是一起中举的年兄弟。”

    孝儿说:“明天他将从您这儿经过,如果他带着打来的孤狸,请公子把它留下。”

    耿生说:“那一年,令尊羞辱我,我一直耿耿于怀,如果一定要我效力,非青凤来请求不可!”

    孝儿流着眼泪说:“凤妹已经在郊野死去三年了。”

    耿生把袖子一甩,说:“这么说,我的怨恨更深啦!”说罢,拿起书本,高声朗读,不再理睬孝儿。孝儿站起来,放声大哭,捂着脸走了。

    耿生到青凤的住所,把孝儿来访的事说了。青凤脸都吓黄了,急迫地问:“救我叔父吗?”

    耿生说:“当然要救,刚才不马上答应,是对你叔父当年的蛮横来个小报复。”

    青凤这才高兴起来,说:“我从小失去父母,是叔父抚养长大的。过去叔父得罪了你,可也是家规迫使他那样做。”

    耿生说:“你说得有理,但毕竟不能一点儿不忌恨。如果你真的死了,我一定不援救。”

    青凤满面笑容地娇慎:“至于那么忍心吗?”

    第二天,莫三郎果然来了。骑着装饰着镂金饰带的骏马,挎着虎皮做的箭袋,威风凛凛,后边跟着大队耀武扬威的仆从。耿生出门迎接,看到莫三郎打的猎物很多,其中果然有只黑狐。鲜血浸透了皮毛,近前抚摸,皮肉还温和。耿生托辞说自己的皮袍破了,要求莫三郎把黑孤送给他补皮袍。莫三郎二话不说,从马上解下黑孤相赠。耿生把黑狐交给青凤,接着招待客人饮酒。

    客人走后,青凤把黑狐抱在怀里,三天以后,黑狐苏醒,转眼变成老翁,一抬头,看见青凤,以为不是在人间。

    青凤向叔父一一讲述耿生的情谊,老翁马上对耿生下拜,面带愧色,对过去的过失表示歉意,喜悦地看着青凤说:“我一直说你没有死,果然如此!”

    青凤对耿生说;“如果您果然以我为念,还请您把原来的楼房借给我们全家住,让我完成报答叔父养育之恩的心愿。”

    耿生满口答应。老翁深感耿生的宽容,含羞带愧、面红耳赤地辞别而去。到晚上,果然全家搬了回来,从此老翁和耿生亲如父子、不再互相猜忌。耿生住在书房里,孝儿经常来跟他喝酒聊天,耿生嫡妻生的儿子渐渐长大,拜孝儿为师。孝儿循循善诱,颇有名师风度。

    青凤是蒲松龄早期创造的别致孤狸精形象,她娇美温柔、聪慧含蓄、端庄文静、性情温婉,既向往爱情又悟守闺训。她表面是孤狸精,实际是典型的封建淑女。为什么说蒲松龄开拓了孤狸精题材?因为他写的孤狸精跟前人写的完全不同。前人认为孤狸精祟人害人,青凤反其道而行之。读书人狂放不羁,孤狸精格守封建道德。胡恶(级的孤)是严格按照封建礼节办事的封建家长,狐女青凤是逆来顺受、不敢主动争取爱情自由又不忘孝道的封建淑女。一对钟情人被封建家长棒打鸳鸯,几乎没有再聚首的可能,但青凤因被恶狗追赶现出孤狸原形来到耿生身边,有情人终成眷属。耿生以德报怨、当年文雅严肃的胡史变成血涸毛革的垂危黑孤,当年被拒之千里之外的狂生变成古道热肠的救命侠客。狂生和孤史关系缓和,像昔日冰炭不容的翁婿渐渐相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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