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力问：“你最喜欢聊斋哪位女性？”
我回答：“自然是婴宁。你呢？”
凌力说：“绿衣女，蒲松龄怎么能仅仅用七百字，就活生生写出这么妙的生存状态？低调，胆小，总担心爱情要结束，太美了。”
凌力的话启发了我，这是当代卓有成就的女作家对聊斋的解读。我也提示她注意：绿衣女为什么低调？小曲有玄机！绿衣女唱的小曲说明她在爱情上遭受过挫折，所以才担心和于生的恋情不能持久。
绿衣女写的是我家乡青州（益都）的书生艳遇。
于生在益都醋泉寺读书。有天夜里，他边翻书本边诵读，忽听到窗外有个柔美的女声说：“于公子读书真勤奋！”
于生想：深山中哪儿来的女子？正在怀疑思索，女子已推开门，边笑着往里走边说：“读书真勤奋哪！”
于生惊奇地起立。来访女子绿衣长裙，婉妙无比。深夜深山出现如此美丽纤弱的少女，肯定不是人，会不会是什么妖精？
于生一再询问：“姑娘，您的家住哪里？”
绿衣女说：“您看我不像是能一口吞下一个人的吧？还用得着一问再问？”
拒绝回答却拒绝得温文尔雅。于生喜欢她，就跟她同居了。绿衣女将罗衫解开，腰细得似乎没有合把粗，天下哪儿会有苗条到这个地步的女子？
天快亮时，绿衣女起来，步态轻盈，翩翩而去。
从此，绿衣女没有一晚上不来。有天晚上，两人一起喝酒聊天，于生觉得绿衣女很懂音律。就说：“你的声音娇细，如果唱支曲子，必定能令人销魂。”
绿衣女笑道：“我可不敢唱，怕让你丢了魂啊。”
于生再三请她唱。她说：“我并不是吝惜，而是怕给他人听到。您一定要我唱，我就献丑了，但只是小声唱唱，表示一下情意就成了。”于是用脚尖轻轻拍打着踏脚板机，唱道：
树上乌臼鸟，
赚奴中夜散。
不怨绣鞋湿，
只恐郎无伴。
声音细得像蜜蜂叫声，刚刚能够分辨她唱的是什么。静下心来仔细聆听，又觉得她唱得悦耳动听，扣人心弦。
绿衣女的小曲意思是：树上的乌臼鸟棒打鸳鸯，让我失掉了原来的伴侣，只好冒着绣鞋被打湿的危险再来找个伴。
绿衣女唱完，打开门向外观瞧，说：“提防窗外有人。”绕着房子看遍了，刁回到房问。
于生说：“你为什么如此疑虑、害怕？”
绿衣女说：“俗话说，苟且偷生的小鬼经常怕人。这就是说我了。”
于生是个粗心的人，想不到问一问，为什么绿衣女说自己苟且偷生？此前他也没注意到绿衣女唱的曲子不是普通歌曲，而是借小曲描述自己的不幸：乌臼鸟害苦了她。
等他们上床睡觉，绿衣女恐惧不安，愁容满面，说：“生平的缘分，大概到此为止了。”于生忙问：“怎么回事？平白无故的害怕什么？”
绿衣女说：“我心惊胆战，大概活不了多久了。”
于生安慰她：“心悸，眼皮跳，常有的事，你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绿衣女稍微缓解，天快亮时，她披上衣服下床，正要打开门，又犹犹豫豫地重新回来，说：“不知什么缘故，我心里总是害怕，请你送我出门吧。”
于生把她送到门外，绿衣女说：“您站在那儿不要走，看着我转过墙角后，再回去。”
于生说：“好的。”看着她转过房廊，直到望不到她的身影，于生想返回去再睡，忽听到绿衣女急切地呼喊：“救命！”
于生跑过房廊，四面看看，连个人影也没有，但绿衣女还在喊：“救命！救命！”怎么回事？
于生再仔细听，喊“救命”的声音在房檐下！
他抬起头来观察，有个弹丸大小的蜘蛛，爪子上抓个小东西。正是那被抓的小东西在声嘶力竭叫喊，嗓子都喊哑了。
于生急忙把蜘蛛网挑开，把那小东西身上的蛛丝去掉，原来是只小绿蜂，已奄奄一息。
于生小心翼翼地把小绿蜂捧回房中，放到书桌二。小绿蜂停了好一会儿，才苏醒过来，试着艰难行走，慢慢爬上砚池，投身墨汁，接着爬出来，伏在桌面上，移动着纤细的小腿走出个“谢”字，然后，用力扇动两只小翅膀，穿过窗口、飞七了。
从此，于生深夜读书，绿衣女再也不来了。
《绿衣女》写人妖之恋写好、写妙“物而人”，或者说“亦物亦人”，是蒲松龄的拿手好戏、绿衣女“绿衣长裙”，暗指绿蜂翅膀；“腰细殆不盈掬”，暗指蜂腰；“妙解音律”，暗指蜂之善鸣；“偷生鬼子常畏人”，非畏人，是畏乌臼鸟。处处写美丽娇柔的少女，时时暗寓绿蜂身份绿衣女最后变成绿蜂，顺理成章少女优美化，绿蜂人格化，写得美妙有趣绿衣女为什么莫名其妙地恐惧？用现代观点看，绿衣女曾遭受过失败婚姻二秘密藏在她给于生唱的小曲里。原来，小绿蜂本来有伴侣，但乌臼鸟把小雄蜂吃掉了，她只好飞到人间重新找凡间书生做伴侣。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时时担心不幸再次发生。果然，又发生了！经历蛛网之祸后，绿衣女再也没回来
一只小绿蜂给人间书生如此旖旎的爱，离别还写个“谢”字，情意绵绵、礼挽周全实际上真该感谢的，是哪个？是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砂昏姻形式、经济支出、相守终生承诺——却享受了诗意爱情的聊斋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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