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署热很重,他回到书房,天已黑了,就对着门口睡着了。睡梦中觉得有人摇晃自己,醒来一看,原来是个优雅妩媚的四十多岁妇人。
毕怡庵急忙爬起来问:“您是哪位?”
妇人笑道:“我是狐仙,承蒙您关注挂念,感激不尽。”
毕冶庵很高兴,就跟她开玩笑。妇人笑道:“我年纪大啦,纵然别人不讨厌,先自己嫌弃自已。我有个女儿刚成年,可以让她服侍你。明天晚上,我把女儿送来。”
第二天夜里,毕怡庵点上香静候。妇人果然带女儿三娘来了。三娘姿容曼妙,文静贤淑,天下无双。
妇人对三娘说:“毕郎和你有缘分,你就住他这儿。明天早点回去,不要贪睡。”
毕怡庵和三娘进罗帐,恩爱备至。交欢已毕,三娘笑道:“肥郎傻重,让人受不了。”天没亮,就走了。
晚上三娘又来了,说:“姐妹们要给我祝贺新郎,明天请你一起去。”
毕怡庵问:“去什么地方?”
三娘说:“大姐请客。离这儿不远。”
第二天,毕怡庵等三娘来请,很长时间不见她来,渐渐疲倦,刚趴到案头,三娘忽然来了,说:“让您久等了。”
两人握手同行,进到一个大院落,正房灯烛满堂,灿若明星。主人迎出来,二十来岁,衣装淡雅,娇丽美貌。她向毕怡庵祝贺新婚。
要人席时,丫发说:“二娘来了。”
又有个美女摇摇摆摆来了,笑着向二娘说:“妹子从大姑娘变小媳妇,新郎合不合意?”
三娘用扇柄敲二娘的背,朝她翻白眼。二娘说:“记得小时候我跟妹妹闹着玩儿,妹妹最怕人数肋骨,远远吹吹手指头,她就笑得没法忍受,生我的气,说我将来要嫁给小人国王子。我说,你这个丫头将来得嫁个大胡子郎君,扎破小嘴,今天果然应验。”
大娘笑着说:“无怪三娘生气骂你,新郎就在一边,竟这样傻玩傻闹。”
大家人席,团团围坐,说说笑笑,喝得高兴。
忽然,有个十一二岁少女抱只猫来。少女稚气未消却艳丽至极。大娘说:“四妹也要见姐夫吗?这里没你的座位啦。”说着,把四妹抱到膝头,取菜和果子给她吃,过了一会儿,把四妹挪到二娘怀里,说:“压得我腿痛!”
二姐说:“丫头这么大,有一百斤重,我身体脆弱,担不了她,既然她想见姐夫,姐夫壮健雄伟。胖膝头可以多坐一会儿。”便把四妹抱到毕怡庵的怀里。
毕怡庵觉得小四妹又香又软,轻得好像没人一样。毕怡庵抱着她,跟她用一只杯子喝酒。
大娘说:“小丫头不要多喝酒,醉了失礼,姐夫笑话。”
四妹笑嘻嘻抚摩小猫,猫就咪呜咪呜叫,大娘说:“还不赶快把它丢了,身上要爬上跳蚤虱子啦。”
二娘说:“请用猫来做令,拿着这筷子传,猫叫的时候,筷子在谁的手里,谁喝酒。”
大家听从二娘建议,传来传去,总是筷子传到毕怡庵手上,猫就叫。毕怡庵仁海量,连喝几大杯后,发现为什么总得他喝酒?原来是筷子传到他手上。四妹沈抓手中的猫儿让它叫。大家乐得哈哈大笑。
二姐说:“小妹快回去吧。压坏郎君,三姐不高兴啊。”小女孩抱着猫走了。
大姐见毕怡庵善饮酒,就摘下头上的束发髻子来盛酒,劝毕怡庵喝。毕怡庵看刀髻子仅能容一升酒,真喝起来,却有好几斗。喝完酒仔细一瞧,哪儿是髻子?是大荷叶盖。
二娘拿出个盛脂膏的小盒子,比弹丸稍大,斟上酒说:“既然不胜酒力,喝一小口意思一下吧。”
毕怡庵看了看,小盒子的酒一口就可吸尽,没想到,连吸百口,还没喝干。三娘用一只小莲杯把小盒子换走,说:“不要被奸人捉弄。”顺手把脂盒子放到案上,原来是个巨大钵盂!
二娘说:“跟你什么相干?三天郎君,就这么恩爱?”
毕怡庵举起三娘给的小莲杯,一口喝尽。把玩那杯子,十分柔软,仔细一看,哪儿是酒杯?分明是只弯弯绣花鞋,做工精巧非凡。二娘见了,一把夺过去,骂道:“狡猾的丫头!什么时候把别人的鞋子偷走?怪不得我脚冻得冰凉!”然后站起来,进内室换鞋子。
三娘约着毕怡庵离席,跟大家告别,然后,送毕怡庵出村,让他自己回家。
毕怡庵突然醒过来。明白是做了个梦。但鼻子、嘴巴的酒气很浓,说明他确实喝了很多酒,他很奇怪。
到了晚上,三娘来了,说:“昨天晚上没醉死吧?”
毕怡庵说:“我正怀疑是做梦呢。”
三娘说:“众姐妹怕您太狂躁,所以托梦和您相见,实在不是梦。”
二娘每次跟毕怡庵下棋,毕怡庵总输。三娘笑道:你整天着迷下棋,我以为你必然是高手,现在看来,不过平平而已。毕怡庵求三娘教自己下棋,三娘说:下棋这门技艺,在于自己慢慢领悟,我怎能教您?咱们天天一块儿下棋,耳濡目染,或者你就渐渐跟原来不一样了。
住了几个月,毕怡庵觉得自己的棋艺有些进步。三娘跟他较量,笑着说:“还不行呢。”
毕怡庵外出跟过去的棋友玩儿,人们发现他的棋艺有很大长进,感到奇怪。毕怡庵为人坦率耿直,心里藏不住事儿,就把跟狐线交往的事泄露出来。
三娘马上知道了这事,责备他道:“怪不得我们许多狐仙都说不可以跟狂生交往,我多次嘱咐你要保守机密,你怎么还这样做!”生气地说要走。毕怡庵再三谢罪,二娘稍微缓解。从此来的次数却越来越少。
过了一年多,有天晚上。三娘又来了,呆呆坐在毕怡庵对面,毕怡庵要跟她下棋,她不肯,要跟她上床,也不肯。怅然若失许久,说:“您看我比不比得上青扭?”
毕怡庵说:“你可能要超过她了。”
三娘说:“我可觉得比青凤差远了。聊斋先生跟您是文字之交,我想请您麻烦聊斋先生给我写个小传,这样一来,未必千年之后没有人念我、爱怜我,就像您爱怜、想念青凤那样。”
毕怡庵说:“我早就有这想法了。过去听从你的嘱咐,没把咱们的事告诉聊斋先生。”
三娘说:“过去我确实那样嘱咐你,现在我们将要分手啦,还有什么可以避讳的!”
毕怡庵问:“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我跟四妹被西王母选中做花鸟使,不能再来了。过去有个姐妹跟你家叔兄交往,临别时生了两个女儿,现在还都没有出嫁。我跟你幸好没有这方面拖累。”
毕怡庵要求三娘给他临别赠言,三娘说:“盛气平,过自寡。(怒火上升时自己平息,过错自然就少得多。)”说着,站起来抓住毕怡庵的手,说,“送送我吧。”走出一里多路,洒泪分别,并说,“彼此有志,未必以后没有见面机会。”
康熙二十一年腊月,毕怡庵和我在他家绰然堂抵足而眠,他给我细细讲述这个奇异故事,我说:“有狐仙如此,为聊斋笔墨增添光彩了。”遂把这故事记了下来。
《青凤》是聊斋早期作品。毕怡庵向往青凤从而梦遇狐女,再将孤梦告诉聊斋先生,拜托他写下来,似乎是个合理过程。狐女三娘问毕怡庵自己比青凤如何,毕怡庵说可能超过。其实是聊斋先生自得其乐。《青凤》写活一位狐女,《孤梦》写活一群狐女,能不承认聊斋先生妙笔生花?用真真假假的人物、地氛、时间写小说,是蒲松龄常用的诱人障眼法。毕怡庵是蒲松龄东家毕际有的侄子,他给蒲松龄讲故事的绰然堂,是蒲松龄授徒三十年的地方。
《孤梦》写梦,两次入梦不同第一次是梦遇孤仙,第二次是梦中之梦。毕怡庵与众狐女梦中聚饮最精彩,大姐温文尔雅,二姐豪爽调皮,三姐温柔娴静,四妹聪慧顽皮。狐女宴会上喝唱絮语,都是口吻逼真的家庭细事。孤仙饮具幻异奇妙。三样酒器,分别由束发髻子、口脂盒、绣鞋变成。大变小,小变大,髻扣变荷盖,口脂盒变钵孟,绣鞋变莲杯。真中有幻,幻中有真,奇幻迭生,新奇雅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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