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榔,字桂庵,是河北大名府官宦子弟。他到南方游历,把船停在江岸边,邻船撑船人的女儿正在船上绣鞋,姑娘漂亮而有风韵。王桂庵偷偷窥视、欣赏好长时问,她好像没发觉,王桂庵故意高声朗诵“洛阳女儿对门居”,让那姑娘听到。姑娘似乎觉察到这诗是吟给她听的,微微抬头从眼角飞快地看了王桂庵一眼,低下头照样绣花。王桂庵越发像丢了魂儿。他拿锭金子远远投给姑娘,那金子落到姑娘衣襟上,姑娘把金子拾起来就丢回去,好像不知道那是金子。金子落到岸边,王桂庵捡回来。一个船夫的女儿居然对金子没兴趣?他越发觉得不可思议,又拿出股金钗朝姑娘投去,金钗掉到姑娘脚底下,姑娘仍专心绣花、不管那金钗。不一会儿,邻船撑船人回来,王桂庵怕他发现了金钗后追根问底,着急得很。只见姑娘从从容容用两脚把那股金钗遮盖住。撑船人解开缆绳,将船撑离岸边,刀条小船顺着河流径直向下流飘走了。
王桂庵心情沮丧,惘然若失,呆呆地坐在那儿痴痴地想那美丽的姑娘。当时,王桂庵刚死了妻子,他后悔没马上找那姑娘的父亲去订亲。
王桂庵对偶然相遇的“榜人女”真情,痴情,但他们的感情却是无望的。
王桂庵询问几个撑船的人,都不认识那船夫。王桂庵掉转船头急忙追赶,极目远望,直看到天边,那条船早就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王桂庵不得已,到镇江办完事,再沿江细细访察,却再也没有那条船任何音讯。
他回到家,不管吃饭睡觉,都想着那姑娘。
过了一年,他又到南方,买条船搁在江上,好像在水面上安个家。他每天细细地数着江上来往的船只,南来北往的船,哪条船挂什么帆,哪条船用什么桨,他都认得出来了。而那次看到的船却就是没有踪影。
这样住了半年,王桂庵把带去的钱全部花光,只好回家。回到家后,走路也思,坐着也想,就是放不下那位姑娘。
有天夜里。王桂庵梦到自己到个江边小村,走过儿个门,看到有家柴门向南,门里边有用竹子编的篱笆,他觉得这地方像个小花园,就直接走进去。院子里有棵马缨树,一丝丝红花绽满枝头。他暗想:诗里边说“门前一树马缨花”,这个地方就是诗里的景色了。他又走了几步,看到有芦苇编成的篱笆,光滑整洁。他再往里走,看到有三间北房,两扇门关着。南边还有个小房子,火红的美人蕉恰好遮住窗户。王桂庵探身向窗里边一瞧,看到当门有个衣架,有女人的绣花裙挂在上边。他知道这是女子闺房,愕然后退儿步。窗户里的人已发觉,有个女子从房间里跑出来看是什么人来了。那女子刚露而。一桂庵惊喜地发现这女子竟是船上的姑娘。他喜出望外,说:“也有相逢的日子吗?”刚想上去跟那女子亲热,那女子的父亲却回来了。
王桂庵猛然醒来,发现自己做了个梦,但梦中的景物历历如在眼前。他对谁也不说,恐怕跟人说了,就破了这好梦。
又过一年多,王桂庵再到镇江。镇江城南有位徐太仆跟王家是世交,邀请王桂庵到家里喝酒,王桂庵信马走去,误人一个小村。道路上的景色,仿佛曾经历过。有家门内有棵马缨树,景象也跟梦里一样。王桂庵惊奇地把马拴到门外,直接进了那家,进院后种种景物和摆设,跟梦境里一点儿差别没有。再往里走,房子也跟梦境里见到的完全一样。他的梦境突然应验,他不再疑虑,直接跑到南边小屋,船里那位姑娘果然在里边!
那姑娘远远看到王桂庵,惊奇地起来,用门把自己挡起来,严厉地问:“哪儿来的男人?”
真情感动上天,想念的人终于出现,没想到却吃闭门羹!王桂庵犹犹豫豫,仍怀疑自己做梦。女郎见王桂庵走近,轰的一声,把两扇门关上。
王桂庵隔着窗子说:“您不记得给您投金钗的人啦?”接着详细叙述自己这几年4U何想念她,如何千方百计寻找她,还说出自己做过的那个梦。
女郎隔着窗子仔细询问王桂庵的家世,王桂庵如实讲了。女良说:“您既然是官宦子弟,自然应该有佳人做媳妇,怎么会想到我?”
王桂庵说:“不是因为您的缘故。我早就娶了。”
女郎说:“果然像您说的这样,可以知道您的心。我的感情难以票告父母,然而,我也因为您的缘故抗拒父母之命,拒绝儿家求婚了。金钗还在,我料想对我钟情的人必定会有消息。父母到外祖家,马上就回来。您先回去,派媒人来求婚,估计能办到。如果您想非礼做淫乱的事,刀可就想错了。”
王桂庵慌忙要走,女郎远远地叫住他,说:“王郎!我叫芸娘,姓孟,父亲字江篱。”王桂庵答应,牢牢记下,从孟家出来。
王桂庵早早地从徐太仆宴会上离开,拜访孟江篱。孟江篱把他迎到家中,在篱笆下摆下座位。王桂庵自己介绍家世,拿出一百两银子做聘礼。
孟老头说:“我女儿已经定亲了。”
下桂庵说:“我打听得确切,您女儿确实待字闺中,您为什么要拒绝我?”
孟老头说:“我刚才说的是实话,不敢跟您说谎。”
工桂庵失魂落魄,向孟老头拱拱手,告辞回去。
当夜王桂庵睡不着,翻来覆去,琢磨:不知道孟江篱说的话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芸娘为什么不知道订婚的事?如果是假的,孟江篱为什么要拒绝我?没有人可以替自己做媒。本来打算把这事告诉徐太仆。又怕他娶船家女被徐先生耻笑,现在事情紧急,没有其他人可以做媒,只好找徐太仆了。
第二天一早,王桂庵赶到徐太仆家,如实告诉他向孟家求婚被拒绝的事。徐太仆说:“你要向孟家求婚,为什么不早跟我说?孟家跟我还是亲戚呢。孟江篱是我祖母娘家的亲侄孙。”
王桂庵这才吐露隐情,叙述他跟芸娘隔船相识的往事。徐太仆很纳闷,说:“江篱虽然贫穷,却是个读书人,向来不以撑船为生。你弄错了吧?”
徐太仆派长子到孟家做媒。孟江篱说:“我虽然贫穷,但不是靠女儿婚姻要钱的人。工公子拿那么多银子来给自己做媒,他可能认为我肯定会被银子打动,所以我不敢跟他结亲。既然您秉承先生之命来做媒,想来没什么差错。但我那顽劣的小女很受父母娇爱,好门户的求亲经常被她拒绝,不能不跟她本人商量,免得将来埋怨我把她嫁得那么远。”孟老头站起身,到内室待了一会,回来后向徐大公子拱拱手说,“一切遵照您的命令。”徐家大公子跟孟江篱约好结婚啊子后分手。
有清高的父亲,才有自重自珍的女儿。父亲许婚还要征求女儿的意见,可见孟江篱既疼爱女儿又通情达理。
徐大公子回来向父亲复命,王桂庵准备了丰盛的彩礼,到孟江篱家下聘。借了徐太仆的房子迎亲,跟芸娘洞房花烛。二人婚后,住了三天,王桂庵辞另岳父回北方。晚上睡在船里,王桂庵问芸娘:“过去我在船上遇到你,一直怀疑你不像是船家的女儿,你们当日撑船做什么?”
芸娘回答:“我叔叔家住在江北,我们偶然借条小船去看望叔叔。我们的家境仅仅可以自给,然后对意外得来的金钱从来不看重。可笑你两眼如豆,动不动就用钱来打动人。我刚听到你吟诗的声音时,知道你是个风雅之士,又怀疑你是个轻薄之人,把我当作荡妇来挑逗。假使让我父亲看到你丢的金钗,你就死也找不到地方啦。我怜惜你这个人才的心是不是很急切呀?”
王桂庵笑笑,说:“你当然很聪明,然而也掉到我的圈套里啦!”
芸娘问:“怎么说?”
王桂庵住了口,不再说话,芸娘又固执地追问,王桂庵刁说:“家门一天一天接近,这事也不能总对你保密。实话告诉你,我家里早就有老婆,是吴尚书的女儿。”
芸娘不信,王桂庵故意一本正经坚持。芸娘脸色大变,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站起身,跑出船舱。王桂庵鞋都来不及穿,赶紧追上去,她已经跳到江里了。王桂庵大叫,儿条船上的人都给惊醒,一起喧闹,但是夜色昏蒙,只看到滔滔江水上泛着星星微弱的光芒。
王桂庵整夜不眠,又心疼又悔恨,自己怎么开这么愚蠢的玩笑,害死最心爱的人。他沿江而下,出重金打捞芸娘遗体,却没有人见到。他只好垂头丧气回了家。悲痛万分,又怕岳父来看望女儿时没法交代。他姐夫在河南做官,他到河南拜访姐夫,过了一年多刁回来。
走在路上,遇到下雨,王桂庵只好到一家老百姓家休息。那家房子很整洁,有个老妇在房前摆弄一个娃娃。小娃娃看到王桂庵进来,就伸手要他抱。王桂庵很奇怪,又看到那娃娃长得秀丽温婉,十分可爱,就把那小娃娃抱在膝匕。老妇叫那小娃儿,小娃儿不肯去。等了一会儿,雨过天晴,王桂庵把小娃儿交给老妇,下堂整理行装打算离开。小娃娃哭了,说:“阿爹走啦!”老妇听了,觉得孩子认生人为爹,很丢人,呵斥小娃娃儿句,小娃娃不听,继续哭着要找阿爹,老妇硬把他抱走了。
王桂庵坐着等待仆人把行装整理好,忽然,有个美人从屏风后边抱着那小娃娃出来,原来是芸娘!王桂庵正在诧异,芸娘骂道:“负心郎!丢下这块肉,你往哪儿放他?”王桂庵这刁知道,小娃娃正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深深的酸楚狠狠刺着他的心,来不及问芸娘投江后的事儿,先赶紧声明原来说家里有妻子的话是开玩笑,指着日头发誓,极力表白。芸娘这才转怒为喜,两人相对伤心哭泣。
原来,这家人姓莫,一年多前莫老夫妇到南海拜佛,回来的路上把船停到江边。芸娘投江后随波而下,恰好碰到莫老头的船。莫老头让人把她打捞上来。芸娘渐渐醒过来。莫老夫妇一看,是个美丽端庄的女子,非常喜欢,认为义女,带她回家:莫老想给她挑女婿,她不同意。过了十个月。芸娘生下个儿子。因为寄养在别人家,取名寄生。王桂庵到莫家避雨时,恰好周岁的寄生做出了“涨袱认父”的奇事。
王桂庵解下行李,进去拜见莫老夫妇,将他们认为岳父母。住了儿天,莫老头全家随王桂庵一起迁回大名府。到了大名府,孟江篱已在家里等了两个月。
孟老头刚到王家时,看到仆人们总是语言支吾,非常怀疑,等他见到女儿,刁欢喜、宽慰。大家一一叙述自己的经历,孟老头刁知道,仆人们支吾其词,原来真有原因。
《王桂庵》无愧是中国古代小说最典型的“一见钟情”模式。还不知道对方胜甚名谁,是什么人,爱情油然而生王桂庵从开始对邻船少女惊艳,到试探、追求,最后下决心求婚,是因为少女美吗?是,但仅仅美还不至如此。蒲松龄写绣花女用了四个字“风姿韵绝”,不仅“美”而且“韵”,不仅“韵”而且“绝”,美得有味,美到极致。更重要的,少女严肃自重,还聪明重情。她不接受一大锭金子,因为那意味着钱,却接受金钗,因为那是爱情的信物。王桂庵对“榜人女”默默爱了两年,苦苦寻找两年,终于知道所爱的女子叫芸娘。好莱坞名片《魂断蓝桥》,由大名鼎鼎的明星费雯丽主演女主角。男主角柯洛宁在中请结婚时才问女主角玛拉:“哎,你姓什么呀?”这个桥段被看成经典爱情故事的趣笔和典范,岂不知三百年前中国穷秀才笔下的灰姑娘早就这样做过。
大名府贵公子梦寐以求“榜人女”,地位悬殊却爱如铁石,是这段痴恋特别动人之处。有情人终成眷属,考验却冈开始。王桂庵乱开玩笑“家中固有妻在”,柔弱婉妙的芸娘投进滔滔江水,宁死不做妾!寄生极裸认父,儿子的恋爱成聊斋故事《寄生》内容,曾被改编为评剧《花为谋》,由新凤霞和赵丽蓉主演《聊斋志异》泽及后世,影响深远红学家赵冈先生曾说:“《红楼梦》受《聊斋志异》影响的例证之一,”是贾琏跟尤二姐玩的‘九龙佩定情’,与王桂庵跟榜人女的金钗定情,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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