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孙子楚是名士,有六个手指头,为人古板,有人骗他,他总信以为真。和朋友聚会。如果座间有歌妓,他远远看到,扭头就走。有的朋友故意骗他来,让妓女追着调戏他,他急得脸红脖子粗。汗珠直流。朋友编成笑话,给他取个外号叫“孙痴”。
富商某翁,财富与王侯媲美,亲朋都是达官贵族,其女阿宝是绝色美人。大家富户公子争先恐后求婚,都不合某翁心意。有人拿孙子楚开测,劝他向阿宝求婚。孙子楚根本不想一想自己跟阿宝有多大差距,竟当真请媒人去求亲。某翁虽知道孙子楚的名气,但嫌他穷,不接受求婚。媒婆要离开孙家时遇到阿宝,阿宝问:“来做什么?”媒人告诉她缘故,阿宝开玩笑说:“孙子楚去掉六指儿,我就嫁给他,”媒人回来告诉孙子楚。孙子楚说:“这个不难。”
媒人走后,孙子楚拿把斧头砍了一根手指,剧痛锥心,鲜血喷涌,差点儿死了。几天后他起床去让媒人看自己的手。媒人大惊,跑去告诉阿宝,阿宝非常吃惊,又开玩笑说:“听说他叫‘孙痴’,他去掉痴,我就嫁给他。”
孙子楚听说阿宝的话,高声辩解,说自己不痴,但他没机会亲自告诉阿宝,转而一想,阿宝未必漂亮得像天啊,何以把自己抬得高不可攀?追求阿宝的念头渐渐冷下去。
清明节,妇女踏青出游,轻薄少年结队跟着评头论足。孙子楚几个友人强拉他去,调侃说:“不打算去看看你的意中人吗?”
孙子楚知道朋友捉弄自己,却也想看看阿宝到底什么样儿,就跟众人一起去。远远看到有个女子在树下休息,轻薄少年在她四周围成一堵墙,大家说:“这女子一定是阿宝。”
孙子楚跑过去一看,阿宝娟秀艳丽,美貌无比。
不一会儿,集聚的人更多。阿宝站起来去了。众情颠倒,品头论足,纷纷攘攘、像疯了似的,只有孙子楚一声不吭。朋友走开,见他还呆呆站在原处一动不动。招呼他,不答应,拉他,说:“你的魂跟阿宝走啦?”不回答。大家因为孙子楚向来说话迟钝,不以为怪,这个推一把,那个拉一下,送他回家。
孙子楚回家,径直上床躺下,一天不起来,像喝醉酒,叫也叫不醒。家人怀疑他掉了魂,到野外去给他招魂,不起作用。家人用劲儿拍着他问:“你怎么啦?”孙子楚迷迷糊糊地回答:“我在阿宝家。”
当初,孙子楚见阿宝离去,心中不忍舍弃,恍恍惚惚觉得自己跟着阿宝走,依偎到她的衣服襟带之问,也没人训斥他,他就跟着阿宝回了家。不管阿宝是坐,是卧,他都依恋在她身边,晚上就跟阿宝交欢,非常高兴。只觉得肚子饿极了,想回家吃饭,却不知怎么走。
阿宝每天晚啊梦到与人交欢,问那人:“你是谁?”那人回答:“我是孙子楚。”阿宝极为奇怪,却不便于告诉另人。
现在孙子楚的灵魂和身体一分为二:魂灵追随阿宝,跟阿宝坐,跟阿宝躺,和阿宝做爱,很得意,但觉得肚子饿,似乎魂灵跟常人一样需要吃饭。躯体待在家中,明明可解决饿肚问题却偏偏不吃,还时不时造点儿二我在阿宝家的舆论。
孙子楚躺了共天,眼看要断气,家人恐慌,托人委婉哀求某翁,想到他家给孙子楚招魂。某翁笑道:“平日跟孙子楚从无来往,他怎么可能把魂掉到我家?”
孙家人再三恳求,某翁允许了。巫者拿着孙子楚的旧衣服、草席子到某翁家。阿宝问清缘故,惊奇极了,不让巫者到其他地方,直接将巫者引进自己的闺房,听凭巫者召唤而去。
巫者刚回到孙家,孙子楚已在床上呻吟。他醒后,阿宝房间里粉盒放什么地方,镜子摆什么地方,阿宝用什么物品,穿什么衣服,衣服什么样子、什么花色,都能说得清清楚楚。
阿宝听说,越发惊奇,私下感戴孙子楚对自己月情之深。
孙子楚继续一门心思想阿宝,常侦听阿宝行踪,希望再见她一面。浴佛节那天,听说阿宝要到水月寺烧香,他一早赶到阿宝将经过的路旁等候,盼得两眼发花。将近中午,阿宝坐车来了,从车里看到孙子楚,似乎看到熟人,用纤细的小手掀开车帘。不眨眼地看着。孙子楚越发冲动,尾随阿宝的车走。阿宝派侍女来请问姓名,孙子楚殷勤地自我介绍,心族摇动。阿宝的车走远,他刁回家。
孙子楚回到家又病了。昏昏然绝食,梦中总呼唤“阿宝”,恨自己的魂灵怎么不能像上次那样,离开躯体魂游,去找阿宝。
孙家养了只鹦鹉,忽然死了,小孩子在玩弄它,孙子楚想:假如我能变成鹦鹉,展开翅膀就可以到阿宝的房间。正痴痴想着,觉得自身已变成一只轻巧善飞的鹦鹉,立即飞起,径直到达阿宝住所。
阿宝喜欢地扑下鹦鹉,锁起它的一条腿,喂它麻子。
鹦鹉大叫:“姐姐不要锁,我是孙子楚!”
阿宝大为惊奇,解开鹦鹉的锁,鹦鹉也不飞走。阿宝祝祷:“你对我的深情己铭刻在我心中。现在你是鸟,我是人,人鸟有另,还能成亲?”
鹦鹉说:“能够亲近你,我就很满意。”
另人喂鹦鹉,它不吃;阿宝喂,才吃。阿宝坐,鹦鹉就飞到她膝上;阿宝躺下,鹦鹉就飞在她床头。这样过了三天,阿宝怜惜孙子楚变成鹦鹉,偷偷派人到孙家察看,得知孙子楚躺在床上,好像死了,只是心口还微微有点儿热气。
穷书生孙子楚本不可能到阿宝家登堂人室,他化身为鹦鹉却可以随时依偎阿宝,可以跟阿宝一诉衷肠。小小一只鹦鹉,是鸟?是人?既是鸟也是人。外形是鸟,内心是人;在外人眼中是鸟,在阿宝眼中是人。在他人眼中,是小姐爱鹦鹉;对恋人来说,是形影相从、魂梦相依。在此之前,孙子楚离魂,阿宝梦中与人交欢,两人感情的表达,是以孙子楚为主,阿宝处于被动状态,二人感情处于惜惜懂懂的低层次性爱;孙子楚化鸟后,恋人感情从单纯浮浅的性爱升华为浓重深沉的情爱,恋人之问纵然人鸟有别,却更谐和无间,妙哉!
阿宝向鹦鹉祈祷:“你如果能恢复人形,我誓死跟随你。”
鹦鹉说:“骗我。”
阿宝赌咒发誓。鹦鹉歪歪脑袋,转转眼珠儿,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儿,阿宝把鞋脱到床匕鹦鹉突然飞下来,叼起阿宝绣鞋就飞。阿宝急忙喊叫,它已飞远。
一只红味绿鹦鹉衔只绣鞋在蓝天上飞,是幅多明丽、有趣的图画?岂不知这小翠鸟却是男子汉孙子楚,绣花鞋是美女阿宝的爱情信物!
阿宝派老女仆去孙家探察,发现孙子楚已醒过来。家里人看到那只鹦鹉嘴里衔着只绣鞋飞回来,堕地而死。大家正诧异,孙子楚恰好醒来,立即要阿宝的鞋子。大家正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阿宝的老女仆来了,进房问看孙子楚,问:“我家小姐绣鞋在哪里?”
孙子楚说:“这是阿宝给我的爱情信物。借你的嘴回复小姐:小生不会忘记小姐金口玉言的承诺。”
老女仆回到阿宝家复命,阿宝越发奇怪,故意让丫矍将秘密泄露给母亲。母亲问清此事的前前后后,就说:“这位公子刁气和名声都不错,但是像司马相如那样贫穷,咱们挑女婿挑这么多年,挑到这么个女婿,恐怕得给有钱有势的人笑话。”
阿宝发誓不嫁他人,父母只好依从了她。通知孙子楚,孙子楚大喜,病马上好了。
阿宝父亲商量让孙子楚人赘。阿宝说:“女婿不可以总住在岳父家里,何况孙郎贫穷,在岳父家住久了会受人轻视。孩儿既然答应嫁给孙郎,情愿住茅草房,吃粗茶淡饭,决不埋怨。”
孙子楚迎娶阿宝回家。两人相逢像夫妻隔世团圆。孙子楚得到阿宝的嫁妆,家境渐渐宽裕,便添置了一些家产。他只知道一门心思读书,不懂得治理佣仆、料理家业。阿宝却善于积累,从来不拿读书之外的事麻烦孙子楚。
过了只年,孙家越来越富裕,孙子楚却因消渴病(糖尿病)死了。阿宝痛哭不已,泪眼不干,不吃不喝。家人劝告也不听,夜深人静,阿宝上吊寻死。丫鬓救下她来,她始终不肯吃饭。
孙子楚去世第砚天,孙家会集亲戚朋友想埋葬他,听到棺材中有呻吟声,打开一看,孙子楚复活了。他说:“见到阎王,阎王因为我生平为人朴素诚恳,给我任命官职。有人向阎王汇报:‘孙夫人阿宝要来阴世。’阎王查生死簿,说:‘她不应该现在死。’又有人察报:‘绝食三天啦。’阎王回头对我说:‘你妻子的节义令我感动,暂且让你复活。’派马夫牵马送我回来。”
从此,孙子楚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
这年是乡试之年,许多年轻人想耍弄孙子楚,共同拟定七道偏僻古怪的考题,把孙子楚引到僻静处,骗他说:“这是某人打通关节弄到的考题,现在送给你。”
孙子楚相信这番鬼话,日夜琢磨,按照这,“考题”写好七篇文章。众人偷着乐。
到了考试时,主考官考虑到众人熟悉的常规考题有人云亦云、互相抄袭的弊病,力反常情,专门出偏僻考题。试题纸发下来,七道考题跟孙子楚准备的完全一样。他考了第一名。第二年,中了进士,当了翰林。皇帝听说孙翰林家的奇怪事,特地召见询问,孙翰林据实察报。皇帝召见阿宝,破格赏赐她很多东西。
《阿宝》写孙子楚痴迷阿宝而离魂的故事。“离魂”创始于《搜神记·庞阿》:石氏女看到美男子庞阿,灵魂跟他回家。唐传奇有《离魂记》,元杂剧有《迷青琐倩女离魂》,明代拟话本有《大姊游魂完宿愿小姨病起续前缘》……汤显祖的《牡丹亭》把离魂登峰造极。耐人寻味的是,因情痴而离魂,都是女人。《阿宝》用“男悦女”将千百年“女悦男”传统改过来。
孙子楚为爱离魂,因为他痴。“痴”是古代文人特别喜欢的话题。许多名家认为,以“痴”“癖”强烈个性出现者,不仅比“圆滑完美”者更令人喜爱,其实质不是“痴”,反而是绝顶聪明。异史氏曰:“性痴则其志凝,故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以是知慧黯而过,乃是真痴,彼孙子何痴乎!”
孙子楚因痴离魂,文化底蕴极其深厚:
它与《庄子》相通。庄子说:“骄拇枝指,出乎性哉。”意思是枝指常是有癖性的表现。孙子楚偏偏长个枝指,再为情痴断指。
它跟陶渊明之诗相呼应。陶渊明《闲情赋》有诗句:“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想象自己变成丝袜被穿在恋人脚上。孙子楚化鸟,魂随阿宝。
它跟李商隐“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不谋而合。孙子楚对阿宝心有灵犀,结果身生双翼,变成鸟飞到阿宝身边。
英国小说家弗斯特曾说,文学人物分二圆“扁”两个类型。扁形人物是在最纯粹的形式中,依循着单纯的理念或性质被创造出来,他的好处是易于辫认和易于被读者记忆孙子楚这个傻小子,因“情痴”离魂这个突出特卢,在古代小说人物画廊中,独具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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