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区-电影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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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三十一区的电影院,原本是一间年久失修的老会堂。会堂大门的左右,各蹲着一只缺胳膊少腿的石狮子,狮子张着嘴,嘴里曾经含着珠子,后来珠子不知所终。老会堂在成为会堂之前,是三十一区曾经的荣耀。当年楚州城还没有后来的规模,三十一区还没有沦为楚州的老城区和边缘地带。电影院是当时三十一区的旺族马家的宗祠,后来改成了会堂,再后来变成了电影院。

    电影院的喧嚣已成为历史,就像当年会堂的喧哗已成为历史,就像当年的马家宗祠的热闹已成为历史。电影院见证了三十一区的变迁。电影院和三十一区一样,变得阴暗潮湿,变得不为人知,变得寂寞与孤单。电影院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在风雨中渐渐矮了下来,变得老迈不堪,像电影院的老院工那一日日弯下去的腰和日渐浑浊不清的眼。

    电影院默默地立在三十一区,在三十一区的清晨与黄昏,在夜与昼,像一个阴险的传说。电影院因此也变得扑朔迷离。电影院的音响早已因老迈而变成了一个哑巴,只能上映无声电影。电影院自从音响坏了之后,就没有重修过。不是不想修,是电影院的老院工发现,自从电影院的音响坏了之后,来电影院里看电影的人反倒多了起来。

    这就是三十一区。这里的人喜欢沉默,他们习惯了沉默。他们从来没有在沉默中爆发过,他们习惯于在沉默中渐渐老去,像一盏灯,慢慢耗到油尽灯枯,然后在某个不为人知的黄昏变成一缕烟,从人们的视线中渐渐散去。

    太阳落到了西边的屋脊之后,三十一区的那些忙碌了一天,到了晚上无所事是的人们,就一个接一个的来到了电影院,他们见了面,谁也不同谁打招呼。他们像陌生人那样,面无表情,静静坐在电影院里,等待电影开始。他们一个个都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更不会发出一丝的声响。他们绝对不会因为电影里的某个情节而发笑,更不会因为某个情节而尖叫。直到电影结束了,电影院里那一盏没精打彩的白灯亮起,灯光照着他们的脸,他们一个个在白光里面无表情地起了身,然后像鱼一样,静静地游出了电影院。

    三十一区的电影院已很多年没有更换新的影片了。多年以来,电影院里上映的只是那一部电影。在三十一区,从来没有谁会向老院工打听今天放什么电影或者说今天放不放电影这样的问题。这样的问题只有外地人才会这样问。其实对于三十一区的人来说,他们来到电影院,并没有关注电影里放映的是什么内容。吃完晚饭到电影院坐坐,成了一种仪式,这种仪式渐渐就有了宗教的意味。

    11

    盲女玻璃在这个清晨走过三十一区,像一缕烟,飘过这片寂寞而潮湿的天空;像一个梦,潜潜进入三十一区人的生活。玻璃走在三十一区,她旁若无人。三十一区飘浮着的陌生的气息,像一段湿漉漉的梦魇;她像一条鱼,游在水里。盲女玻璃感受到了三十一区每个人对她投去的不同的目光,那些目光像一把把沾满粘稠液体的刷子,在她的身上从上至下在不停地刷。玻璃感觉浑身都被这粘稠的液体粘满了,她感觉自己像一只瘦小的蜗牛,她的行动开始变得缓慢而费力。

    走过电影院时,玻璃感受到了一种特殊的气息。这种气息让她想起了奶奶。玻璃停下脚步,将耳朵朝向电影院的大门,她努力想听到奶奶的声音。可是玻璃并没有听到那个她熟悉的声音。这使得玻璃的脸上刚刚开放的花朵在瞬间又凋零了,玻璃的脸上长满了失落,就像那一年,爸爸从遥远的地方回来了,爸爸答应过给她带一个布娃娃回来的。在前一年,爸爸离开家时抱着玻璃说,我的玻璃太孤单了,爸爸明年回来时,给你带一个布娃娃回来。从那一天开始,布娃娃就进入了玻璃的梦中。那个布娃娃和她一起唱歌,一起说话,一起哭一起笑,布娃娃从来不欺负她。没有人知道,爸爸的那个承诺,给了玻璃一年的幸福时光。那些孤寂的日子,盲女玻璃一想到她将拥有一个布娃娃,就开始变得风和日丽,她的梦里开始弥漫着醉人的芬芳,那是春天的气息。可是爸爸回来之后,并没有给玻璃带回他想要的布娃娃。爸爸甚至于提都没有提布娃娃的事情。爸爸过来抱着玻璃,他并不清楚他做错了什么,可是玻璃很伤心,玻璃在爸爸的脸上咬了一口,听说把爸爸咬出血来了。爸爸很生气,给了玻璃一巴掌。你这个疯孩子,真是个疯孩子,爸爸很生气地说。爸爸后来就不再抱玻璃了。没有谁知道玻璃内心的失落。从此她的世界,失去了那迷人的芬芳。

    玻璃没有听到奶奶的声音。她感受到了奶奶的气息,却没有听到奶奶的声音。玻璃认为奶奶是在故意躲着她,这让玻璃再一次感受到了失落。这个陌生的地方,刚开始的新奇已被丝丝缕缕向她袭来的危险所淹没。玻璃在停顿了一会之后,朝电影院的门口走了过去。走到离电影院的大门十步左右的地方,她发现了老院工。

    一种衰败而腐朽的气息。

    这种气息玻璃很熟悉,这就是奶奶身上曾经有过的气息。玻璃差一点就叫奶奶了。玻璃脸上再一次绽开了一朵笑,像一朵开在春风里的梨花。可是这笑容在一瞬间再次凋谢。玻璃感觉到了不对劲。她感受到的气息虽然和奶奶的气息一样的衰败腐朽,可是玻璃还是很快感觉出了其中的不同。奶奶的气息是尖锐的,像一把刀,奶奶的不快是感受得到的,来得快也去得快,而前面这个人的气息是深沉的,像一眼深不见底的大泥淖,玻璃无法感知这个人的意图是善还是恶。

    过这边来,孩子。老院工的声音像一块雨天的棉花糖。老院工朝玻璃招着手。

    玻璃迟疑不前。玻璃的身后,这时已聚集了数十把刷子。那些刷子此时已没有上下刷动了,而是停在她的背后,一动也不动。玻璃听到了很多人因屏住呼吸而抑制不住的心跳。这一切都告诉玻璃,前面这个老头是不可信任的。前面是一个陷阱,那像雨天的棉花糖一样充满了诱惑的声音是引诱她坠入陷阱的诱饵。后面那些刷子的主人,都在看着她步入陷阱,没有人发出警告,玻璃感觉到他们都在等着看一场热闹,这让玻璃想起了奶奶和妈妈吵架时,那些躲在一边的邻居。

    过来孩子,过爷爷这边来,爷爷给你吃棉花糖。老院工的手中果然变戏法似地变出了一只棉花糖。老院工将棉花糖左右晃动,来引诱着玻璃。他并不知道,这样的动作对于玻璃来说是徒劳的。

    来呀,过来呀,过爷爷这边来,你是谁家的孩子?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你难道连棉花糖都不爱吃吗?

    背后的刷子在把她朝前推。玻璃感觉到,背后的人都希望她走过去接过棉花糖的。玻璃于是朝前移动了两步。

    腐朽的气息更加的浓郁。

    棉花糖和老院工的声音充满了诱惑。玻璃终于在诱惑面前败下阵来,玻璃像一只蚂蚁,老院工手中的棉花糖像是一滩粘稠的蜜,蚂蚁不知道香甜的蜜是一个无法摆脱的陷阱。玻璃再朝前走了两步,她伸出了手,她的手准确地伸向了老院工手中的棉花糖。

    可是玻璃的手抓了个空,她并没有摸到棉花糖。

    你说,你是谁家的孩子。老院工在玻璃的手伸过来的时候将手中的棉花糖举了起来,像举着一团白色的火。

    玻璃没有回答。

    你说,你到三十一区来干什么?老院工接着又问了一句。老院工的声音湿漉漉的。

    这里是三十一区?这是玻璃进入三十一区后说的第一句话。玻璃从老院工那里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老院工的答复使得玻璃的脸上泛起了迷人的笑。

    三十一区?玻璃的脸上春光明媚:

    那您一定见过我的奶奶!盲女玻璃说,我奶奶就来到了三十一区。

    你的奶奶?老院工说,你奶奶是三十一区的人吗?

    不是,玻璃说,可是我奶奶从家里来到了三十一区,我奶奶说过,她要到三十一区来享福的。我奶奶还说过,她到了三十一区,就变成了一股烟了,她就再也没有烦心的事了。我奶奶来了三十一区后就再也没有回家了。

    玻璃说得很快,她生怕老院工不懂她要表达的意思。可是老院工很快就明白了,这个小女孩的奶奶是死了,在三十一区的火葬场化成了灰。这个小女孩并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

    那你怎么到三十一区来的。老院工说。是你的爸爸妈妈带你来的吗?

    玻璃这时并不知道,老院工的问话里隐藏着一个阴谋。和奶奶差不多的腐朽的气息,还有棉花糖甜丝丝的香味,使得玻璃没有辨别出老院工问话背后的阴谋。

    我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他不要我和妈妈了。玻璃说。她觉得这个老爷爷是一个很关心她的人。长这么大了,在家里,从来还没有一个人问过她这么多的问题。家里的人和邻居们从来不问她问题,他们认为她什么都不知道。可是现在这个老爷爷却一口气问了这么多的问题,同她说了这么多的话,这让玻璃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兴奋。

    哦!老院工又笑了笑。他脸上的笑僵硬而且古怪,像一张冻硬的抹布。可是玻璃看不到老院工的笑。老院工继续问玻璃问题,那你叫什么名字?

    玻璃。玻璃说。

    玻璃!多么好听的名字。老院工说,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特别的名字。

    好听吗?盲女玻璃那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上,飞起了兴奋的红色。可是没有人能从她那两汪深深的眼里,看出她内心的激动。

    你的妈妈呢,玻璃。老院工问。

    妈妈?玻璃说,不知道。

    那你怎么到三十一区来的呢?老院工这句问话有一点迫不及待了。

    我也不知道。玻璃说,我做了一个梦,醒来后就到了这里来了。

    老院工的问话结束了。于是他直起了一直弯着的腰。老院工将棉花糖递向了玻璃。可是老院工发现玻璃对他递过去的棉花糖没有反应。老院工在这时轻轻地哦了一声,他将棉花糖在玻璃的面前晃了晃,这时老院工发现了玻璃是一个瞎子。老院工的脸上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他看了看手中的棉花糖,想了一会儿,他很快就做出了决定。他朝四周飞快地扫了一眼,确定了没有人注意到他和眼前这个陌生的小女孩:

    给你,这是棉花糖。老院工将棉花糖塞到了玻璃的手中。

    玻璃将棉花糖凑到鼻子尖上,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真的是棉花糖。玻璃说。玻璃曾经吃过棉花糖,那还是一年前,爸爸从很远的地方回来了,那一天妈妈和奶奶都很高兴,那一天,有一个做棉花糖的来到了村里。爸爸给玻璃买了一朵棉花糖。这是玻璃吃过的最甜的糖了。她觉得那一整天都是甜的,妈妈的话里也飘扬着棉花糖一样的甜。爸爸从身边走过,刮过的一阵小风也是甜的。连奶奶的唠叨也弥漫着棉花糖的甜味。那天晚上,玻璃做了一个梦,她在梦里骑着一朵棉花糖飞了起来,飞到了很香很香的地方。醒来后玻璃想,她一定是飞到天上了。天上一定也飞着一大朵一大朵的棉花糖。玻璃把她的梦对爸爸说了,玻璃问爸爸,天上是不是飞着一大朵一大朵的棉花糖。爸爸亲了她……

    吃呀。老院工紧张地盯着玻璃,不吃一会儿化了。

    可是玻璃只是伸出舌尖轻轻地舔了一下棉花糖。然后又将棉花糖放在了鼻尖上,深深地吸一口气。玻璃感觉飞了起来。

    你吃呀,快点吃呀。老院工再一次飞快地向四周扫了一眼。这一次他看见了阿采目无表情地从街上走过。他还从对面人家的门后面看见了一双眼。这让老院工更加的紧张了。你快点吃吧,吃了我带你去见你的奶奶。老院工显得有一些急躁了,说话就生硬了起来。玻璃还在犹豫。老院工说,你这孩子,你怎么不吃,你是不相信爷爷吗,你是怕爷爷在棉花糖里下毒吗?你快吃,你不吃我就生气了。

    老院工这样一说,玻璃有些无所适从了。她知道老爷爷不高兴了。可是她现在真的舍不得吃棉花糖。她想将棉花糖留下来慢慢地吃。可是现在不吃,这个老爷爷好象不高兴了,她不想让老爷爷不高兴。从来没有人像这个老爷爷这样对她好。于是玻璃大大地舔了一口棉花糖。

    千万别吃棉花糖。

    玻璃在吃棉花糖的时候,恍惚听见了一个声音在说,千万别吃棉花糖。

    可是她已吃下了棉花糖,玻璃感觉那声音来得很遥远,那声音像是一阵风,将玻璃吹得飞了起来。玻璃觉得她的浑身像棉花糖一样软。

    千万别吃棉花糖。

    这是谁的声音呢?玻璃觉得这声音很耳熟,可是这声音来得太遥远了。玻璃感到很困,她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就软软地倒在了老院工的怀里。

    12

    很多年来,老院工像一个噩梦一样,存在于三十一区。

    三十一区的孩子在从小开始,就接受了这样的恐吓:你再哭?再哭让老院工把你捉去。生活在北方的孩子,也听过类似于这样的威胁,不过原话是“再哭让狼巴子把你叼走。”父母亲当然不会让孩子给狼巴子叼走,同样,父母亲也绝不会让他们的孩子接近老院工。就像北方的孩子听到狼巴子就不敢哭了一样,三十一区的孩子听到了老院工的名字,就会吓得不敢吱声,将头蒙在被子里,大气都不敢出。

    三十一区上年纪的人,会在某个阴雨绵绵地黄昏,坐在门洞口,望着屋檐上挂着的珠串一样的雨水,他们眼里飘浮的回忆如同阴雨天一样压抑,这时他们会回忆起老院工的若干往事:

    在记忆中,老院工牵着一匹像牛一样高大的黑狗在楚州人的惊恐里穿行,老院工还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是楚州城最大的旺族马家的守门人的儿子。少年老院工当时的工作,就是帮助马家养狗。老院工的恶名和马家的恶狗一样,在当时的楚州城声名远播。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马家像腐朽的老树一样飘尽最后一片叶子,然后在三十一区轰然倒下,老院工也就像一只收起了爪子的恶犬,开始学会了夹着尾巴做人。老院工的洗耳恭听洗新革面,让他逃过一劫,像一株生在阴沟里的小草一样,力图在人们的视线里消失。

    后来的时光,当老院工坐在电影院门口的阴影里,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三十一区街上来来往往的小孩时,他也会回忆起曾经有过的风光无限,然而这一切都已是旧梦如烟,老院工发现他抓不住一丝昔日风光的影子,所有的回忆都像沙一样从指缝里漏走,他抓到的只是一个特务的恶名:

    当时的情况大概是这样子的,楚州城下了一道命令,每一个区都要挖出一名特务。三十一区也有一个名额。可是三十一区的人都没有见过特务,也不知道特务长得什么样子,他们也无法从众人里选出一个特务。按照从电影里面得来的经验,特务的人缘都很好,对老人孩子都好。特务都有过一些与众不同的过去,他们总是渴望抹去过去。老院工给马家养过狗,这就具备了成为一个特务的基础,另外,一个曾经很凶恶的人,后来忽然变得见了谁都打招呼,甚至于连小孩子也拉拢,老院工的行为符合三十一区人关于一个特务的想象,于是老院工作为三十一区的特务走到了台前。

    老院工这个狡猾的特务终于被挖了出来,他的精心伪装逃不过三十一区人民的火眼金睛。

    后来,当三十一区的人们在阴雨天回忆起这些往事时,会对三十一区的孩子们这样说。于是他们的眼里露出了三十一区人少有的自豪与满足。

    老院工被戴上高高的帽子在三十一区游街的时候,身后跟了一大群人。他们将一切可以抓到手的脏东西扔在了老院工的头上。老院工的脸色在那一刻变成了死灰色,像一团臭不可闻的狗屎。老院工在楚州监狱里遇到了另外一个女特务。这个女特务就是他后来的妻子。

    女特务是一个戏子。从前马家兴旺的时候,家里经常唱堂会。那个女戏子就是当时楚州城最走红的戏班子里的当红花旦。当年还年少的老院工,虽说和戏子并没有说过话,可是他知道戏子,他少年的梦里曾无数次出现过戏子,有戏子出现的梦里,那一种战栗让他感到深深的恐惧但又充满了渴望。当时的老院工做梦也没有想到,多年以后,他真的拥抱着戏子睡在了一个被窝里。

    后来,老院工坐在电影院门前的阴影里,他的眼里飘动着疯狂的阴郁:

    戏子无情,婊子无义。

    老院工的回忆因此再一次蒙上了不平的影子。戏子丢下了两个女儿,不知所终。

    老院工在戏子离开之后,变得郁郁寡欢,他整天像一条阴郁的蛇一样,伏在三十一区的阴影里,他的内心流动着冰凉的血和阴毒的汁液。这时他成了电影院的院工。他变得很少说话。他的两个女儿,成了他心情不好时的出气筒。那时的三十一区,经常会飘荡着他的两个女儿的哭声。他的两个女儿,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他开始变得爱喝酒,没有钱打酒了,他就开始打骂他的两个女儿。这时他的两个女儿,大女儿已长到了十二岁,小女儿已八岁,老院工让两个女儿从学校回了家。她们俩在老院工的命令下,在夜晚摸进别人的家,开始了偷盗生涯。

    从此,人们很少能看到老院工的女儿,只有在一些阴雨绵绵的下午,老院工有时偶尔会带着两个女儿走出家门。他的两个女儿各顶着一顶模样古怪的斗篷,跟在老院工的身后,人们看不见她俩的表情,只看得见两团阴云随着老院工在飘动。她们两个一声不吭,像两个没有生命的木偶。两个原本鲜活的生命,在三十一区凋谢,像大雨过后,吃饱了水而从树上落下的泡桐花,散发着一种古怪的味道。两个女儿跟着老院工走过三十一区的小巷时,身后总会跟随着一些神情各异的眼睛。

    老院工的大女儿十六岁的那一年,三十一区来了一个灰衣女人,这个女人操一口外地口音,本地人没有几个能听得懂她的话。灰衣女人是什么时候来到三十一区的,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离开的,也没有人知道。灰衣女人像一只飞鸟的影子划过三十一区。

    卫五婆子的孙子,那个聪明活泼人见人爱的孩子,于是莫明的失踪。卫五婆子的孙子丢失之后,他的儿子小古曾经怀疑过儿子的失踪与灰衣女人有关,而灰衣女人曾经进入过老院工的家。可是小古拿不出证据。他想要到老院工的家中去调查,卫五婆子对儿子的想法大为光火,可是小古一定要去调查,小古说,他儿子的失踪一定与这个老特务有关。

    卫五婆子说:要不我去摸一下底。

    这样也行,小古说。如果是这个老东西,我不会放过他的。

    卫五婆子在夜色的掩映下进入了老院工的家。她和老院工如何交谈不得而知。卫五婆子回来之后告诉她的儿子小古,小古错怪了老院工,因为老院工的大女儿也失踪了。

    几个月之后,灰衣女人的影子再一次像一只硕大的飞鸟一样划过三十一区,她的出现并未引起三十一区人足够的重视。这一次,老院工的小女儿也失踪了。阴雨的天气,三十一区的人再也看不到老院工和他的女儿们戴着古怪的斗篷飘浮在三十一区。老院工天天带着一身的酒气坐在电影院的门口,他也暂时告别了四处赊酒的日子。这时的电影院,每天上映的只是一部相同的无声电影。老院工在不醉酒的时候,开始手持一朵雪白的棉花糖,游走在三十一区的小街上。

    三十一区的人从老院工的棉花糖里看出了他的不怀好意。

    不要吃老院工的棉花糖。大人们反复这样交代他们的孩子们。

    为什么?孩子们总会这样反问。

    大人们于是不厌其烦地开始对他们的下一代讲述老院工的历史。在大人们的描述中,老院工渐渐由一个特务演变为一个人贩子。

    13

    天黑下来时,老院工照例出现在了电影院。他在黑暗中呆坐着,身体与黑暗融为了一体,他本身就是一片黑暗,比黑暗更黑的黑暗。他在等待着放映的时间。每晚电影的开映,都是有着一成不变的时间,无论刮风下雨,春夏秋冬,老院工都像一架钟表一样准时。

    早上老院工手持棉花糖和玻璃对话的一幕,最早落入了卫五婆子的眼里。所以天一黑下来,卫五婆子就穿着肥大的棉衣,佝偻着腰,呵喽呵喽地进了电影院。走进电影院之后,卫五婆子悄无声息地走到了老院工的身边。

    老院工坐在电影院的最后面,坐在那架比他还要老迈不堪的电影放映机的旁边,坐成一截朽木。

    卫五婆子左右看了一下,她平时浑浑噩噩的目光,在这一刻像猫头鹰一样,在黑暗中发着精光。卫五婆子在墙边摸到了开关,啪地一声打开了灯。蒙着厚厚一层灰的灯泡,放出一片昏黄的光,灯光无精打采,像一条死蛇。卫五婆子走到了老院工的身边。她双手袖在大大的衣袖里,不停地呵喽,像在铁匠铺里的小铁匠拉着风箱,又像是猫肚子发出的咕噜声。

    卫五婆子并没有开口说话,她在老院工的身边坐下之后,用胳膊肘拐了一下老院工。老院工没有反应。卫五婆子呵喽了一声,她显然有一些激动了,这一激动,加之刚才在路上受了风寒,鼻尖上挂满了明晃晃的东西。卫五婆子用袖子在鼻子上抹了一下。

    我都看见了。什么时候出手。卫五婆子压低了声音,她的声音像是从千年古墓深处飘出来的一样,带着一股森森的凉意。

    老院工抬了一下眼皮,对卫五婆子的问话不置可否。

    你不用和我装了。卫五婆子将嘴放在了老院工的耳朵边,咬着老院工的耳朵说:

    见者有份。

    老院工还是没有说出一句话。这时,已陆续地有人进来了。来的人都一言不发,在他们常坐的位置上坐下来,眼睛盯着银幕。卫五婆子悻悻地坐到了她惯常坐的位置。显得有一些烦躁不安,该死的老院工,想吃独食。而老院工,却有一些忧心忡忡。他在想着那个叫玻璃的盲女孩。这个盲女孩,让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他隐约的预感到一些不对劲。

    玻璃。

    老院工仿佛感觉到一块锋利的玻璃在向他刺来。

    玻璃,不要打碎玻璃。老院工在这时想起了克死五个男人的银珠,她为什么要找玻璃?她怎么知道这个小女孩叫玻璃。

    不要打碎玻璃。

    老院工把银珠的这句话又放到嘴里嚼了一遍。觉得这句话像一块碎玻璃一样锋利。老院工想起了那句老话:小心驶得万年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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