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区-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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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

    在这个冬日的夜晚,正是人定时分,风在三十一区的树梢上尖叫,几只猫在墙角行动诡秘。银珠听到了一声尖叫。

    银珠问马有贵听见没有?

    听见什么?马有贵不解地问。

    一声尖叫!银珠说。

    银珠的眼直直地盯着房顶。房梁上伏着一只肥大的猫,猫眼像两颗宝石,在黑暗中发着蓝幽幽的光。银珠发觉猫也在看着她,银珠感觉出了猫眼里流动着的焦虑和深深地忧伤。银珠想到了在三十一区广为流传的一个传说,人死了之后,如果死的不甘心,就会变成猫。在变成猫之前,他们要喝一碗孟婆汤,也有没喝过孟婆汤的,在变成了猫之后,还能记得他们的前身。银珠无法想象,当一只猫回想起自己为人的前尘往事时,它们的内心会充盈着怎样的悲伤与无奈。

    三十一区的猫特别多,因为三十一区是所有楚州人生命的终点。楚州人在经历了或长或短,或辛酸或幸福的一生,在某个时间发出了最后一声叹息之后,在三十一区变成了一股轻烟。轻烟随风飘散了,灵魂不散,不散的灵魂在三十一区托生为猫。这样的传闻在三十一区老少皆知。银珠看着屋顶上伏着的那只猫,她突然想到了这个传说。她疑心这只猫就是那没有喝过孟婆汤的人变的,她从猫的眼里看出了只有人的眼里才有的忧伤与无奈,银珠从猫眼里看到了一种她熟悉的信息,银珠于是想起了她曾经的男人们。

    我没有听见什么尖叫。

    银珠的男人,这个纸货铺的老板,用他那干瘦的手臂将银珠揽在了怀里。要是在往常,银珠一定会对他极尽万种风情的。纸货铺的老板马有贵,在和银珠生活了一年之后,经常发出这样的感叹:

    我知道你以前的五个男人都是怎么死的了。

    怎么死的?当时银珠很认真地问马有贵。

    马有贵咬着银珠的耳朵说:

    是被你榨干的。

    银珠于是趴到了马有贵的身上。银珠一字一句地说:

    你 知 道 吗 其 实 我 是 一 个 吸血 鬼 魂 我 要 把 你 吸 干。

    马有贵说,我就是死也值得了。

    可是这一天,银珠自从见到了玻璃之后,她感觉到她的魂都被这个奇怪的小女孩勾走了。她对于床第间的欢娱失去了兴趣。她将马有贵干瘦的鸡胸推开,忧心忡忡地坐了起来:

    你真的没有听见一声尖叫?

    银珠侧了耳朵倾听着窗外。窗外只有寒夜的风吹动着电线和树枝,发出呜呜的声音。一群猫在人家的屋顶上跳跃,追赶,猫们的尖叫在风中飘荡,时远时近。

    是猫的叫声吧!马有贵说,你怎么啦?我发现你今天一天都不对劲。是不是不舒服。

    马有贵说着拿手来摸银珠的额头。

    银珠挡开了马有贵的手。

    马有贵说,小心着凉,你睡在被窝里吧。

    银珠说,你先睡,我睡不着。

    马有贵于是拿过了上衣给银珠披上。银珠一直这样坐着,她在等着第二阵尖叫声的响起。可是第二声的尖叫却再也没有响起。房梁上的那只肥猫这时站了起来,悄悄地跳到窗台上,一低腰,跳了出去。银珠觉得那只猫在跳出窗台时回头看了她一眼。银珠从猫眼里看到了无边的悲伤和失望,猫的那一眼回望让银珠久久无法释怀。银珠在这一刻,再一次想起了她先后的那五个男人。那些男人在死之前,并不像马有贵所说的那样幸福。马有贵曾经说,你从前的那五个男人死也是快活死的,死了也值。我要是这样死了,我也是快活的。可是那五个男人临死前的眼神,都是一样的,和这猫的眼神一样,是那么的复杂,里面含有很多的意味。有忧郁,有不舍,有失望,还有银珠永远也无法读懂的东西,唯独没有马有贵说的那种满足。

    人到死也是不会满足的。

    15

    银珠嫁给她的第一个男人时,还根本不懂嫁人是怎么回事。在嫁人之前,银珠在楚州的乡下长到了十三岁。也许是从小就开始劳动的缘故,生长于楚州乡下的银珠,显得格外的早熟,十三岁的银珠,当时就已出落得丰满挺拔。她卷着裤管,赤着双脚在村子里走来走去,风在她的身边欢快的歌唱,她那两条弧线优美的小腿像雪一样耀眼。她的胸部像揣着两只欢蹦乱跳的兔子,随着她大踏步的走动,那两只兔子在衣服里上下跳跃,做势外扑。

    银珠银珠,你走路慢一点行不行。银珠回想起了母亲的叮咛。

    银珠的母亲并没有为早熟而且漂亮的女儿感到骄傲。看着银珠甩动着两个天真无邪的大奶子在乡间的小路上奔跑时,银珠母亲的脸上布满了忧郁与不安。这个经历了世事沧桑的女人,虽说没有读过一天书,却也无师自通地领会到了红颜命薄这句话的深刻,这个老人用一世的沧桑预见了女儿命运的坎坷。这种先知让这个女人开始为女儿牵肠挂肚,银珠母亲眼里的忧郁像一股烟,她只要有一会儿看不到女儿的影子,就会被恐惧和不安深深地笼罩。在这种不安之中,银珠的母亲看到了村里那些男人们眼光中燃烧着的火焰。银珠的母亲感觉到了,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出大事。

    银珠的母亲在某个夜晚,对银珠的父亲说出了她的忧郁。银珠的父亲点了一锅烟,蹲在门槛边,默默地吸,烟火在黑暗中明明灭灭,照得银珠父亲沟壑纵横的脸时隐时现。吸完了一锅烟之后,银珠的父亲笑了,他以一个男人的果断一挥烟杆,说:

    给银珠找个婆家。

    父亲的这一句话,改变了还天真无邪的银珠。于是她有了第一个男人。银珠和她的男人生活得很好,这是有目共睹的事情。银珠甚至很快就腆起了大肚子。银珠腆着大肚子回到娘家,没有谁意识到,银珠已经是一个大人了,她还是那么孩子气,这让银珠的母亲深感欣慰。然而银珠的孩子气为她后来的悲剧埋下了祸根。银珠在一次相当孩子气的奔跑中跌了一跤,她肚子里的孩子就这样没有了。失去了孩子,银珠除了感觉到了生理上的痛苦之外,心理上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她甚至很快就高兴了起来,她再也不用为腆着个大肚子发愁了。

    银珠的第一个男人,在失去了孩子之后,变得心情灰暗,郁郁寡欢,仿佛一个孩子的失去,勾走了他的魂魄。银珠发觉了男人不快活,于是银珠就说:

    你不高兴了?你为什么不高兴呢?

    我的儿子!你杀死了我的儿子!男人痛苦的脸上布满了痛苦的菜绿色,其实这时他的脸上已显露出了死亡的色彩,银珠当时忽略了这一点,她还是一个孩子,她不可能明白这菜绿色背后的信息。

    我的儿子。男人将银珠压在了身下。这时的银珠,失去孩子之后还没有半个月,她拼命得想推开男人。男人开始变得疯狂。他将银珠压在身下,用劲了全身的力量向前挺进,像铁匠打铁。男人边向前冲边愤怒地叫喊:

    儿子!儿子!儿子!

    儿子儿子我的儿子。我要你再给我生一个儿子~~~~

    男人变得不知疲倦,他每晚都像一个出色的农夫一样在银珠的肚皮上辛勤耕耘。过度的纵欲使得他脸上的菜绿色越来越浓,终于在那个黄昏,银珠第一次看见了死神的影子那么真切地逼近她。

    后来银珠无数次地回忆起男人死前的那一瞬间:一株被锯断的大树发出了吱吱的叫声,慢慢向一边倒了下去。可是那一瞬间,银珠的男人不知为何发呆了,他不知看见了什么,后来银珠对他的第二个男人说,他当时一定是看见了死神的影子了,他是一个机灵的人,不会这么笨,笨到朝着树倒下去的方向跑,他当时完全是昏了头了。

    银珠和其它的人都尖叫了起来,她们的尖叫惊醒了银珠的男人。男人开始像一只没头的苍蝇一样乱跑,他太慌乱了,他在转了两个圈之后终于清醒了过来,他没命地朝前跑,可是大树并没有给他足够的时间从慌乱中清醒过来,他跑出的速度不及大树倒下的速度。硕大的树冠在地上扬起一阵尘灰,男人的身影和半声惨叫一起被树冠的阴影淹没。

    男人被人们从树枝下拖出来时,已是奄奄一息。他深深地看了银珠一眼,多年以后,银珠还记得,男人的眼睛里流动着无限的失望。男人说了两个字:

    儿子。

    银珠相信,在大树倒下去的那一瞬间,她的男人其实看见了还未来得及出生就死去了的儿子。男人眼里的神态,和第二个男人死去时何其的相同。和刚才伏在房梁上的那只猫的眼神何其相同。银珠想到这一切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啦。睡在一边的马有贵一直没敢睡着。

    回过神来的银珠,在男人马有贵的脸上看到了一片菜绿。于是她知道,一切都无可避免。

    银珠第二次嫁人,是在她的第一个男人死后一年多。男人死后,银珠回到了娘家。她在经历了这一段婚姻之后,迅速地成熟了起来。成熟起来的标致就是,她不再像从前一样大声说话,放肆地张扬她的美丽。可是这样的日子没有过去多久,她开始受到了村里一些光棍的骚扰。在楚州的乡下,骚扰一个少女,会被人所不齿,那是流氓的行径,可是骚扰一个小寡妇,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小寡妇生来就是被人们意淫的对像。可要命的是,银珠似乎对这样的骚扰并不反感。这让她的父母觉得很没面子。这一次不用她的父母着急,早有了媒人为她设计了第二次的婚姻。因为她是二婚了,虽说她那时才十五岁,可在周围人看来,她终究是一个小寡妇,她就像中秋之后的月饼,快速地贬值了。这一次,她嫁到了三十一区。由农村嫁到了城市,而且是以一个小寡妇的身份,这一次她嫁的人可想而知,可是银珠当时一无所知,她是怀着对未来美好的憧憬嫁入三十一区的。

    16

    银珠在这个冬日的夜晚开始无限怀念他的第二个男人。她觉得那只猫当是男人的化身。猫眼里的神情和第二个男人是何其的相似:

    银珠的第二个男人年纪并不大,银珠嫁给他那年,他才二十出头。一个楚州城里的人,虽说是三十一区,可是对楚州的乡下人来说,能嫁到城里,那就是一种天大的福气了。再说了,这个男人年纪也不大,而且还没有结过婚。银珠在嫁过去之前对她未来的男人所知的就是这些。不过这就足够了。因为在这之前,银珠还从未去过楚州。那时的三十一区,还不是楚州人最后的归宿。那时楚州人的归宿是化为泥土,而不是在三十一区变成一股烟。

    银珠在多年以后的这个冬天,猛然见到了一个叫玻璃的小女孩,她刚开始还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对这个小女孩这么有好感。在这个夜晚,她躺在了床上,呆呆地想着她的这一生,想她经历过的,一一被她克死的几个男人时,她突然明白了,这个小女孩,和她的第二个男人之间,仿佛有着某种丝丝缕缕的关联。

    马有贵在娶了银珠之后,对银珠的前几任男人都非常的好奇。在他问到她的第二任男人时,银珠的眼光就开始迷离了起来。

    他的皮肤是透明的。

    银珠每次都是这样开始她对第二任男人的追忆。

    和玻璃一样透明,和那个奇怪的小女孩的皮肤一样的透明。

    银珠第一次走进楚州城,是盖着红盖头的。她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样的路程,也不知道等待她的将是什么,她坐在花轿里面,内心深处开始荡漾着无边的春水。这时的银珠,在经历了第一次的婚姻之后,已迅速成熟起来,她像一只红透了的桃子,散发着迷人的芬香。她坐在花轿里,幻想着她的第二任男人的模样。一直到她被抱到了床沿边坐下来,她都晕晕乎乎。银珠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白的人,何况是一个男人。男人的皮肤接近于无限透明。他的头发很长,但很光滑。他的眼很深很黑,里面总是写满了哀愁。男人很瘦,仿佛吹一口气就可以吹倒。男人的手是冰凉的,像一块浸在水里的玻璃,像一块夜露打湿的钢。

    银珠的第二个男人在十二岁那年得了一场病,病好了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走出过他的家门。他留下了一个古怪的后遗症,不能见风。他坐在家里还要把窗户门都关上,哪怕一丝丝的风,都会让他受不了。坐在家里的日子,男人看书来打发时光,男人看过很多的书。据说在三十一区,除了老中医之外,再也没有人像他一样懂得那么多的学问。男人很爱银珠。这是银珠的第一次爱情。他们的新婚之夜,是那样的奇特。他们两人坐在床上,男人说银珠是狐仙,他并没有像她的第一个男人那样,粗暴的急不可耐地将她扑倒在床上。他给她倒了一杯甜丝丝的糖水,然后开始给银珠讲故事。男人在新婚之夜给银珠讲多情而美丽的女鬼女狐们和风流书生的爱情,那些狐仙女鬼在男人的叙述中生动鲜活了起来。在新婚之夜,男人讲完了一个故事又一个故事,一直讲到了鸡叫三遍。男人说,你该走了,鸡叫了。银珠说,为什么鸡叫了我就要走。男人笑了,男人的笑在红烛的映衬中,像一朵悄然开放的昙花。男人搂着银珠,说,我把你当成狐仙了。

    我就是狐仙。银珠说。

    你就是狐仙。

    男人说他曾经无数次做过这样的梦,一个美丽的狐仙在某个夜晚悄悄来到了他的房间,像青凤一样。他说没有想到,这一天真的来到了。男人不知道该如何来爱他的这个美丽的、像狐仙一样来到的新娘子。这个男人,给了银珠一种前所未有的奇特的感受。在这个夜晚,男人抱着银珠,他和她交融在一起。也是在那一个夜晚,银珠第一次听说了爱情这个词。她想她是有了爱情了,她真的是一个很幸运的人。后来很长的岁月里,当银珠在深夜想到爱情两个字时,都会泪流满面。可是当时她并没有想到,悲剧已开始了。男人对银珠的爱似乎爱不完。银珠抱着大汗淋漓的男人,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感动。

    我想出去走走。男人说。

    可是,你不能出去。银珠想起了婆婆的交待。

    我想出去走走。后来银珠想,他一定是感觉到他的时间不多了,他是太渴望出去走走了。银珠当时没有考虑到事情的严重性,她听从了男人的话,她给男人穿上了厚实的衣服,将男人包了起来。她扶着她的男人,她还沉浸在那些狐仙的故事中。

    男人在新婚之夜走完了他二十二岁的生命。他一直到死都紧紧地抓着银珠的手。他的手更加的冰凉。银珠听到了一朵透明的花朵凋谢的声音,像冰冻断了树枝。男人在死之前的眼神,让银珠终生难忘。那一双深黑的眼里,有着那么复杂的内容。

    我们无法知道,这一夜的夫妻,片刻的温存,怎样改变了银珠。男人的家人认为银珠对男人的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银珠也这样认为。在男人的葬礼上,银珠哭得昏死了两次。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银珠都生活在痛悔与自责之中,她留在了男人的家中,服侍着男人的母亲。男人的母亲一开始对银珠总是没有一点好脸色,她认为银珠是故意带着男人出去的。银珠并没有和她争论,她像女儿一样的服侍着婆婆。

    银珠的婆婆每天过上了衣来张口,饭来伸手的生活。在吃完了饭之后,她就拐着一双小脚,行走在三十一区阴暗潮湿的小巷,出入于那些黑黑的门洞里。她的牙齿已掉得差不多了,两腮向里面深陷,她的眼里写着茫然与怨毒。

    您老这是福气,您看银珠对您,亲生女儿也不过如此。三十一区的人这样安慰老太太。

    这个女人真毒。老太太总是这样说。你们知道什么?她这是想留在三十一区。我死了,这个家就是她的了,你们以为她安了什么好心。你们知道吗?这个女人是个扫把星,克夫。她本来是有一个男人的,那是一个欢蹦乱跳的小伙子,可是娶了银珠没多久就被克死了。我的儿子是有病,可是十多年来,除了不能出门见风之外,活得好好的。都是这个扫把星。

    三十一区的人相信了老太太的话,相信了银珠不仅是一个心肠恶毒的女人,还是一个扫把星。

    那您为何不把她赶回娘家。三十一区也有人这样问老太太。

    赶她回家。我迟早会把她赶回家。

    银珠在三十一区生活了五年。她的婆婆病倒在床,看来日子不久了。

    邻居们有的来看银珠的婆婆。她的婆婆见人就说银珠想杀死她。婆婆说得有鼻子有眼。婆婆说她晚上睡得好好的,突然被银珠捂住了嘴。婆婆不吃银珠做的饭,将银珠端过去的饭扔得远远的,说里面下了老鼠药。婆婆开始绝食。银珠请来了老中医,老中医给银珠的婆婆把了脉,摇了摇头,说她已是痰迷心窍,没多少日子了。果然没过几天,银珠的婆婆两眼一闭,腿一蹬就走了。老太太走之前清醒了两分钟,在这两分钟里,老太婆终于说了一句让银珠感到欣慰的话,孩子,这么多年,委屈你了。老太婆说完这句话之后撒手西去。老太太的这句话让银珠嚎啕大哭,她的哭声让铁石心肠的人也感叹不已,她的哭声甚至成了三十一区很多老头子老太太们的梦寐:我死了你要像银珠那样哭我一声我就心满意足了。他们这样对自己的儿媳妇们说。

    17

    银珠的男人、纸货铺的老板,那个叫马有贵的男人,这个夜晚一直没有睡。银珠的话让他忧心忡忡。银珠在悠长的回忆中终于入睡,可是睡梦中的银珠忽然尖叫了起来,随着那一声尖叫,她的整个人都从床上弹了起来:

    我做了一个噩梦……

    银珠惊魂未定,浑身汗湿得像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

    马有贵用枕巾给银珠擦着汗,说:你总是做噩梦。

    银珠说,我看见老太太了。老太太就站在我的床前,她伸出了手来要掐我的脖子,她说是我害死了她的儿子。

    纸货铺老板说,你别胡思乱想了,二十多年都过去了,你还没有忘记她。

    银珠说:我对她说,不是我害死她儿子的,她就哭了起来,哭着说她好害怕,她后来就变了,她变成了早晨来三十一区的那个小女孩。她拉着我的手,叫我救救她。你说,那个孩子,现在在哪里呢?她会不会遇到了什么危险?

    马有贵说:你就爱胡思乱想,你别胡思乱想了,胡思乱想伤神,对身体不好。躺下来睡吧。马有贵说着长叹了一口气,他的眼里的忧郁像两碗快要溢出来的水。

    不是胡思乱想。银珠说,她的声音我听得很真实,我当时醒过来了,还听见她在叫我救救她。你没有听到吗?你真的没有听到?

    夜都深了,睡吧睡吧。马有贵将银珠拉进了被窝。

    可是,我睡不着。银珠说。我一闭上眼就开始胡思乱想了,我一闭上眼他们就来了。

    银珠说着从床上起来,穿上了衣服。

    你要干嘛?她的男人惊恐地看着她,像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不行,我还要再去找找。这么冷的天,怎么会没有人看见她呢?这是一个阴谋,你不这样觉得吗马有贵?她明明是从我们的门前往那边去了,可是却没有人看见她。我们不能打碎玻璃。不能打碎玻璃。银珠边说边穿好了衣服,又从枕头下面摸出了手电筒。

    你怎么啦,你在说些什么,你说的这些我听不懂,你把我弄糊涂了,什么不能打碎玻璃。

    马有贵慌忙从被窝里钻出来,哈着本来就弯得让人揪心的腰,上下牙齿在寒冷中打着颤。他伸开双手抻在了门口。这么晚了,你这是要干什么去。马有贵说,你是中了邪吗?还是病了在说胡话。

    老马,你上床去睡。我没有病,我也没有中邪,我就是不放心那个孩子,可怜的孩子,还是一个盲眼的孩子。银珠说着把马有贵朝床上拉。银珠的力大,马有贵又是那么的干瘦,银珠像拎一只猫一样将马有贵拎起来,扔到了床上。看着夺路而出的银珠的背影,马有贵感觉一根战栗的藤蔓开始在她的心里生长,他听见了藤蔓生长时发出的咝咝的声音。

    银珠走在夜晚的三十一区。冬夜的冷风在巷子里跑得飞快,小刀子一样割得人不敢露出手脸。那老迈的路灯在冷风中冻得鼻青脸肿浑身发抖。几只猫在垃圾堆里撕咬着,发出凄厉的尖叫。银珠想起了她的第三任男人,男人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钻进了她的被窝。她甚至都不知道男人是谁,她没有看清男人的脸,每天晚上,她在睡觉前将门都拴得死死的,窗也关得严严实实,可是男人还是不知从何处钻了进来。她也不知男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每到半夜,她都会从一个奇怪的梦中醒来,醒来时,她的身上就趴着那个男人,男人将她压在身下,在不知疲倦地运动。她想喊,可是她喊不出声音来,也许她根本就不想喊,根本就不想反抗。她像一条正在蜕皮的蛇,身子在左右扭曲着,摆动着,她的身体本能地迎合着男人,她感觉到自己像一个五光十色的肥皂泡,在空气里漂浮。她就在这种晕晕乎乎的状态中入睡。第二天醒来时,身边那男人不知何时已离开。她一开始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了,可是她的身体告诉她,这不是梦,是真的。她在第二天就想,这一次一定要看清楚这个男人是谁。在晚上,她睡在冰凉的被窝里,在等待着男人的出现,她的内心既紧张、害怕,又充满了无限向往。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夜已深沉。男人还没有出现,她却再也盯不住了,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中。到了后半夜,她再次被男人弄醒,男人一言不发。她看不清男人的脸,也许是她没有想到去看男人的脸,从头到尾她都闭着眼,她感觉到口干舌燥。她再一次在迎合中变成了五光十色的肥皂泡,她再一次沉沉入睡。她不敢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这是她一个人的秘密。守寡多年的银珠,开始变得像少女一样水嫩花飞,她的眉眼里再一次开始春波荡漾。

    三十一区的人都看出了她的不对劲。

    她开始变得少言寡语,经常独自倚在门口,发呆,想着那个奇怪的男人,想着那个梦一样的经历,那种像肥皂泡一样飞的感觉。她这样想时,脸上就会挂着一种迷人的风情。三十一区的女人们就会在背后指指戳戳,说她这是一副骚相。三十一区的男人们,似乎对这种骚相很感兴趣,他们在她的门口走过来,走过去,装着一脸正经的样子。三十一区的人明显地感觉到了她的变化,她变得比以前好吃了,每天她都倚在门口吃着东西。她倚在门口嗑瓜子,嘴角还故意挂着一片瓜子壳。她的腰身开始变粗了起来。

    银珠作为一个寡妇,却怀了孕,这是三十一区的头号新闻。

    那个幸福的男人是谁,成了三十一区的人心中的谜团,当然也是银珠心中的谜团。

    银珠坐在门口吃瓜子时,她的眼却在观察着那些来来去去的男人,她相信自己,虽说从来没有见过那个男人的脸,可是只要那个男人从门口走过,她就能把他认出来。可是男人并没有在白天出现。而男人在晚上出现时,她又总是迷迷糊糊地,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随着肚子越来越显,那个男人还没有在白天露面,这让银珠开始感到了不安。银珠决定打掉这个孩子,她找到了老中医,老中医给银珠拿了脉,脸上浮起了一脸的困惑与不解。银珠看着神色古怪的老中医,她开始觉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

    我这到底是怎么啦!银珠问老中医。

    老中医将银珠的右腕松开了,又拿过了她的左腕。老中医脸上的困惑于是越来越浓,不可能,不可能,真是怪事。老中医松开了银珠的左腕,他的额头已开始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老中医摇了摇头说,你这病来得古怪,老夫一时还拿不准。看你的身子像是怀孕了,可是这脉相又不像喜脉。古怪、古怪。老中医在一连说出几个古怪之后,建议银珠去问问马角。

    你说让我去问马角?

    马角就是巫师。

    在楚州的城乡,只有遇到了医师束手无策的病,才会去请马角下马的。可是,我这只是怀了孕,只要一副汤药把孩子打下来就没事了,为什么还要去找马角。银珠不解地问老中医。老中医的眼里写满了忧郁。老中医说:

    我也不敢确定,只是有这样的感觉,你对我说实话,这孩子是谁的?

    银珠看老中医神情严肃,也不敢再隐瞒什么,只好一五一十对老中医说了。老中医捋着他长长的胡须,银珠看见老中医的手在发抖。老中医说,你还是去找马角吧,你这病老夫我无能为力。

    银珠去找马角。马角对银珠的到来显然没有一点心理准备,他的慌乱一度让银珠感到疑惑。银珠从马角的脸上看到了一层菜绿色的光。可是她当时的心情很不好,她并没有在意那团菜绿色的光,也没有在意马角那慌乱的神情。她在想着老中医说的那些话。银珠从马角那里找到了答案,她这是怀上了鬼的孩子。也就是说,那个夜夜到她床上的男人不是人,而是一个鬼。对于这样的答案,银珠半信半疑。她想,夜晚一定不能再睡着了,她要等着男人的来到。可是这个晚上,男人并没有来到。男人从此就消失了。银珠在马角的帮助下,打掉了肚子里的孩子。孩子还没有成形,她只是产下了一滩的淤血。在经历了这一次之后,银珠很长一段时间都神情恍惚。关于她和鬼乱搞破鞋,而且还怀上了鬼孩子的事情,在三十一区不胫而走。银珠成了一个人见人怕的人,她在三十一区的孤单日子开始了。在第二年的春天,一直无病无灾的马角突然一病不起。马角在临死之前见的最后一个人不是他的老婆,而是银珠。马角拉过了银珠的手,想说什么,可是他已口不能言。不过银珠从马角的眼神中明白了一切。

    马角没能为银珠洗清冤枉。她和鬼搞出孩子的事情,让其它的男人对她望而生畏。银珠也没有对此进行什么争辩。她就这样背上了一个污名,开始了在三十一区忍辱负重的生活。直到人们对这一段事情渐渐的淡漠,已是多年以后。这时的银珠,已步入了中年,只是她并不显老。总有一些人是大胆的,不怕死的,就像纸货铺的老板马有贵这样的人。于是她终于有了第四任男人。第四任男人当时已四十多岁,结过两次婚,两个老婆都死了。男人的命硬。男人说他不相信银珠的命比他的还要硬。寡居的日子,银珠被寂寞吞噬着,她也渴望有一个家。和男人的结合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媒人牵了线,男人打了个铺盖搬到了她的家,就算成了一个新的家。可是男人和她的关系处得不好,男人是一个花心的男人,要命的是他并不以自己的花心为耻,反以为荣。他总是爱在银珠的面前显摆他的风流史。他的两任前妻都是不堪忍受他的这种风流而自尽的,一个喝了老鼠药,一个跳了河。可是银珠并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女人,银珠于是也好上了另外的一个男人,而且还让他的第四任男人抓了个现行。男人对于银珠的行为相当恼火,他无法容忍银珠的这种行为,更加无法容忍银珠的情人还在三十一区生活得有滋有味。于是他在和银珠的情人决斗中死于非命。

    和鬼上床的女人,克夫的女人,扫帚星。

    银珠于是有了很多的绰号。可是没有人理解银珠,没有人知道她的内心是多么的细腻,敏感,没有人知道她的善良与多情。

    算命先生的指点让银珠看到了光明,算命先生说,你要找一个身有残疾的人。于是她走进了马有贵的家。她和马有贵生活了多年,马有贵并没有像其它的男人一样死于非命,反而越活越精神,这让银珠觉得很欣慰。可是银珠也有不满足,她想有一个孩子,可是她却再也没有怀上过孩子。

    银珠走在清冷的三十一区,她神情恍忽。走到电影院的门口时,银珠听到了身后的叫声。她的男人马有贵赶了上来。银珠说,你怎么来了?

    马有贵说:我不放心你。

    银珠的内心在那一瞬间被感动填得满满的。银珠在电影院的门口停下了脚步。老院工那反常的神色又浮现在了银珠的脑海里。银珠仿佛看到了一朵棉花糖在眼前飘过。

    老院工!银珠咬着牙说:马有贵,我们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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