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渐渐喜欢上纸货铺时,已是第二年的春天。
那个漫长寒冷的冬天终于像一只蜗牛一样渐行渐远,在三十一区尖叫了一个冬天的风开始变得温存起来,就连猫们的叫声中也开始充满了柔情蜜意。银珠告诉了玻璃第一枚柳叶绿了的消息,可是这消息在玻璃的心里投下了不大不小的遗憾。从前没有人对她讲过看得到的世界,玻璃以为她感知的世界就是最美的。在过去的这个冬天里,银珠坐在阴冷的纸货铺里糊纸货,马有贵用细麻杆扎着纸货的骨架,而这时,玻璃就坐在一边。银珠一边扎着纸货一边对玻璃唠叨着,描述着纸货的模样。这些纸货的形状玻璃能够用手来感知,那美丽的颜色,玻璃就只能听银珠来描述了。一开始玻璃对于银珠描述的世界很反感,可是后来她慢慢开始觉得新奇,到后来竟是无限的向往了。她开始无限渴望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模样,可是无论银珠怎么讲,玻璃都无法感觉到最简单的红和绿到底是什么样子。
玻璃在过去的那个漫长的冬天很少说话,她总是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双手支着下巴。听着银珠不厌其烦的描述,在银珠的描述中,一个全新的世界开始在玻璃的内心深处慢慢滋生,于是她渐渐地开始淡忘在楚州乡下的妈妈,忘记了在三十一区变成了一股烟的奶奶。她无法回忆起妈妈的声音和奶奶的声音,还有她们身上的气息。妈妈不要她了,她曾经很伤心。妈妈背着她从乡下来到楚州那一路上说过的无数的话,也渐渐像一股烟一样,随着春风的吹拂,渐渐地散了,淡了,远去了。玻璃还从来没有叫过银珠妈妈,她很想叫,可是她叫不出口。事实上,玻璃从到了纸货铺之后,就很少说话,几乎没有说过话。
三十一区的人都知道,纸货铺的银珠收养了一个又瞎又哑的女孩,女孩有个古怪的名字叫玻璃。
银珠知道玻璃不是哑巴,她知道玻璃不是不会说话,是不想说话。
银珠知道玻璃的心比明镜还要亮堂。银珠从晚上玻璃在梦中紧紧搂着她脖子的亲昵举动中,感受到了玻璃对她的依恋,这让银珠的心里涌起了母性的温柔。银珠经常就这样在夜里默默地看着玻璃。
玻璃在梦中被惊醒的时候渐渐地少了。
她的嘴边渐渐有了笑容。
在这个春天,银珠告诉了玻璃春天的叶子绿了的消息。玻璃于是有了短暂的忧郁。银珠很快就发觉了玻璃的忧郁,银珠于是折了刚长出新叶的柳枝,做成了一个花环戴在了玻璃的头上。银珠说:
看我们的玻璃,要多俊有多俊,简直就像画上画的小仙女!
玻璃摸着那柳枝的嫩叶,她闻到了春天的气息。银珠所说的绿色的气息。玻璃想告诉银珠,她知道绿色是什么样的了,她第一次感受到了绿色的味道。银珠看着脸上露出了笑的玻璃,艰难的咳嗽了一声。银珠说:
等有时间了,我带你去楚水边上玩。楚水边的春天最绿。
可是银珠说完这句话,又艰难的咳嗽了起来。她现在变得像她的第二任男人一样,不能见风,吸进一口冷风就咳个不停。她的咳嗽总是没有停止过,她的咳嗽让马有贵和玻璃的心中都开始生长出忧郁的青苔,银珠的咳嗽使得本来欢乐的纸货铺里飘浮着厚厚的阴云。
在这个晚上,玻璃从梦中格格格地笑醒了,笑醒了她还在笑。玻璃梦见了她和银珠一起去了楚水边。那里的春天真的很绿,绿得像鲜嫩的黄瓜,飘着稚气未脱的清香。她还梦见了一匹马,一匹白亮白亮的大马,大白马真白,白得像一缕梨花的清香。马是银珠用纸扎的,可是却变成了一匹真马。玻璃梦见她骑在了马背上,像梨花一样白的大白马在春风的绿香里走着“的的得得”的舞步,玻璃的身子在马背上也一上一下的起伏着。玻璃从梦中笑醒了过来,笑醒之后,玻璃抱着银珠的脖子娇娇地叫了一声妈妈。玻璃说:
妈妈,我做梦了。我梦见了一匹马,一匹很香的大白马。
银珠将玻璃搂在了怀里。银珠的眼里有了泪水。银珠的泪水落到了玻璃的脸上。玻璃感觉到了银珠的胸膛在一起一伏。玻璃以为她怎么让银珠不高兴了。玻璃说:
您怎么啦!妈妈。
银珠这一次将玻璃搂得更紧了。
妈妈。
玻璃的一声妈妈让银珠在这个夜晚心潮汹涌,她索性放声大哭了起来。银珠边哭边说,玻璃,妈妈的宝贝,妈妈这是太高兴了。
银珠的哭声惊醒了马有贵,马有贵停止了磨牙,迷迷糊糊地说:
你怎么啦银珠?
银珠高兴得说不出话来,她只是那么哭,放声的哭。银珠的哭声在这个春天的夜晚,像一首歌一样,悠扬在三十一区人的梦中。连梦游到纸货铺外的阿采,都被这哭声感动得回了家,安安稳稳的在床上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玻璃开始说话了。玻璃开始叫银珠妈妈。可是玻璃还是没有叫马有贵爸爸。马有贵看着被咳嗽折磨得一天比一天消瘦的银珠,他不忍心再说什么。马有贵从玻璃的身上看到了不祥的阴影。自从玻璃来了之后,银珠就开始一天比一天消瘦了。马有贵认为这一切都与玻璃有关,于是马有贵在一个下午走进了算命先生的家里。
算命先生说:我说过了,银珠的命硬,可是你的命更硬。你不会被她克死的。
算命先生说完这句话,不想再多说什么。
可是,马有贵说,我会不会把银珠克死呢?
算命先生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半天没有出声,手指上下的胡掐了一通,最后他摇了摇头。
也不会。算命先生肯定地说。
可是,银珠一天比一天瘦了下去,她的病总是不见好。老中医开了很多药,一点效都没有。接着马有贵说出了他的担忧:
会不会是玻璃的命太硬呢?
玻璃?你是说你们家收养的那个孩子?算命先生的眼里那一刻发出了两道精光,他的嘴角泛起了一丝狡黠的笑。算命先生嘴角的笑意像行动迅捷的四脚蛇,一闪而过,马有贵忽略了这一点,因此马有贵轻易地落入了算命先生的阴谋之中。
马有贵点了点头说,正是我们收养的那个盲女孩。
她的八字呢?算命先生说,算命先生像一个老练的钓者,不动声色的放下了鱼钩。
马有贵说,我们捡来的,谁知道她的八字呢?
算命先生说:没有八字就很难算了。这样,你回家让你家银珠随口说一个,就算是那孩子的八字了,你再拿来我算算。
马有贵回到家中,以要上户口为由,让银珠随口说了一个八字。马有贵拿着这个八字再次迈入了算命先生的家中。算命先生这一次表情凝重的告诉了马有贵一个不幸的结果。这个盲女孩不仅会克死银珠,还会克死马有贵。马有贵说,那怎么解。算命先生摇了摇头,说,怎么解就不是我的事情了。从算命先生那里回来之后,玻璃就从马有贵的身上感觉到了一种浓烈的危险气息。玻璃于是本能地开始小心面对马有贵了。
27
阴沉了一冬的日子似乎真得要一去不复返了,连往年总要光顾一回的倒春寒也被省略了,阳光重新回到了三十一区。楚州城乡的那些风烛残年的老人们,在艰苦地挺过了漫长的冬季之后,像冬眠的虫子一样,在春风的轻拂和春光的照耀下,又开始有了精气神。纸货铺的生意开始变得冷清。要是在往年,马有贵每天都会在门前的香炉前祷告两次的。马有贵的祷告是见不得人的,就像开纸货铺的生意人从来不会在春节时往门口帖上生意兴隆的对子一样,可是他们每个人都在心里祈求着生意兴隆。被省略的倒春寒让三十一区人的生意提前进入了淡季,他们于是在耐心等待着一个酷暑的来到。
这个春天到来时,马有贵已无心关心生意是否兴隆了。从算命先生家里出来之后,马有贵就开始变得沉默起来,他变得忧心忡忡,吃饭时甚至都将饭扒到了地上。马有贵的沉默像一把刀,时刻悬在玻璃的脖子上。
玻璃感觉到了马有贵身上危险的气息一天比一天浓郁,于是在马有贵提出到郊外的公园里去骑马时,玻璃就嗅到了一种古怪的气味。这时玻璃想起了很久都没有再想起来的奶奶。玻璃为自己突然想到奶奶而觉得奇怪。可是玻璃没有往深里去想,她忘记了,她嗅到的古怪的气味,在奶奶去世前的几天同样出现过。
银珠对于马有贵的转变似乎没太在意。她为马有贵终于想到要带玻璃出去玩玩而高兴。
银珠说,那好吧,咱们今天关了店门,一家人出去玩一天。
不用了,马有贵说,我带玻璃出去玩,玻璃不是想着骑大白马吗?我带她到楚水边上去骑马。
马有贵说这话时,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的目光游离不定,他的语言像没有根的浮萍一样漂浮着。可是银珠心情太好了,银珠并没有注意到马有贵的神色和语气里隐藏着的阴险和恶毒。
我不去,玻璃说,我要和妈妈一块儿去。玻璃说着抱住了银珠的腿。玻璃感觉到了马有贵心怀叵测,可是银珠显然并没有理解玻璃的真正想法,她忽略了玻璃的请求。
好孩子,你和爸爸一起去吧。银珠想,应该为他们父女创造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这样有利于他们培养感情,这样玻璃和马有贵才会慢慢接受对方。
可是妈妈,玻璃说,妈妈,我害怕。
你怕什么呢?不就是骑马吗?你不是做梦都想着骑大白马吗?再说了,有爸爸陪着你,你怕什么呢。银珠的话让玻璃无话可说。玻璃没有说出她对马有贵的那种恐惧,因为她的恐惧只是她的感觉。
玻璃感到很失望,一种无边的失望。这几个月,她在纸货铺渡过了她生命中能记得起来的最美好的时光。可是玻璃的内心深处却隐隐感觉到了,她将失去这一切。玻璃眼中的失望像无边的湖水,她的忧伤像三十一区正在疯绿起来的柳丝,那么的无法克制。没有人看到绿意背后的萋萋芳草郁结着的悲情。
银珠这一次从玻璃的眼中看到了失望。银珠并没有明白这种失望的本质。银珠把这种失望理解成了玻璃对她的依恋。于是银珠就叹了一口气说,算了,玻璃离不开我,还是我们一家人一起去吧。
不行!马有贵说。
对于这次的行动,马有贵是谋划已久,他要做得万无一失。带着玻璃出去骑马,然后将玻璃推到楚水里,然后造成一个假相。他一定要除掉玻璃,玻璃一天不除,他就一天不能安宁。入春以来,银珠的咳嗽更厉害了,半夜里听着银珠艰难的咳嗽,马有贵感觉他的心被一只大手揪得紧紧的,让他感到窒息,最重要的是,他不久前看见了阿采,阿采盯着他的脸看了很久。阿采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走了。马有贵知道,阿采一定是从他的脸上看到了死亡的色彩。对于阿采的这种本事,三十一区是无人不知的,这个整天和死人打交道的家伙,那一双眼有着一种深沉的穿透力。阿采古怪的眼神,坚定了马有贵除掉玻璃的决心。
不行!马有贵说,你病得这么重,总是在咳嗽,不能外出的,在外面敞了风,病得会更重。
马有贵的这个理由动摇了银珠。银珠说,那好吧,你们父女俩出去。你们玩得高兴一点。
马有贵呵呵一笑,说,好的。马有贵说着将玻璃放到了他的驼背上。
玻璃说,我要下来。可是马有贵害怕银珠又改变了主意跟了来,双手兜紧了玻璃的屁股,弯着腰,双脚挪得风一样快。
小心一点。银珠跟在后面喊。
马有贵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马有贵和玻璃走后,银珠的眼皮就开始不停地跳。她想起了昨天晚上做的一个梦,梦见了一大堆的桔子和桃子。银珠想,是否应该去问一下算命先生,这个梦暗示了什么。银珠走过电影院时,看见了坐在春风里的老院工。老院工和银珠,现在谁都不理谁。他和她的心里都有着很多的疑问。老院工不清楚,为何灰衣女人背走的孩子,会落到了银珠的手中。听人说银珠是在三十三区捡到的这个孩子。三十三区可是到了郊外。难道说灰衣女人将孩子背到了三十三区之后就扔掉了?老院工觉得这不可能。老院工还有一个疑问,那就是灰衣女人从那次离开后,就与他失去了联络。可是他不敢来问,他害怕银珠将他拐卖孩子的事抖出来。虽说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三十一区谁都知道的秘密,可是没有人公开揭穿之前,那还是一个秘密。
银珠也有着她的心事。银珠的心事是另外的一个秘密,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银珠低头走过电影院,脚步匆匆,不小心一头撞到了迎面走来的阿采的身上。
银珠说,真不好意思。
阿采其实是故意的。阿采说,这么火急火燎的,出什么事了。
银珠说,做了一个梦,想请算命先生解一下。
阿采说,什么梦,说来我听听,我也能解梦的。
银珠说,梦见了一筐桔子和一筐桃子。今天早上马有贵带玻璃去郊外骑马了。我的眼皮总是跳。心里慌慌的。
阿采说,没事,这是吉兆。
吉兆?银珠说,你真会解梦吗阿采?
阿采说,当然,你看,这桔子的桔字和桃子的桃字,去掉了木字边,不正是吉兆两个字么。你就不用再去送给那算命先生冤枉钱啦。
得到了一个吉兆,银珠于是心安理得地回到了纸货铺。银珠在那一刻忘记了阿采是有名的祝福不灵祝祸灵的乌鸦嘴。
28
盲女玻璃趴在纸货铺老板马有贵的背上。马有贵的背像一把刀。盲女玻璃伏在他的背上,感到混身不舒服,简直是在受罪。马有贵的步子走得极快,他的驮背上下颠簸,盲女玻璃感觉自己正骑着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在崎岖的山路上狂奔,她的身子被高高地抛起再落下,每次抛起和落下的过程中,她都要接受一次刀割般的痛。梦中的那匹纸变的白马,随着马有贵的身子上下起伏,早已在玻璃的脑海里变成了一团散乱的虚光。
玻璃想让马有贵将她放下来,可是马有贵并不理会玻璃的请求,马有贵把他心中的怨愤都发泄到了一路狂奔上。此刻的马有贵神色可怖。
他们遇上了麻脸女人,麻脸女人问马有贵:
马有贵,马有贵,你这是干嘛呢?孩子病啦?
马有贵说,带孩子去玩呢。孩子想骑马。
麻脸女人在失望之余提醒了马有贵:你脸色不好,很不好,不知道的还以为孩子病了你背她上医院呢。
马有贵于是意识到了他的脸色不好,马有贵努力让自己的脸上堆满了虚假的幸福。这种虚假的幸福果然蒙蔽了街坊们的眼睛。马有贵放慢了脚步,他做出一种很幸福很陶醉的样子,背着玻璃朝郊外走去。马有贵一路上不停地和熟人打着招呼,看见了熟人甚至停下来主动地和人搭话:
你好啊鸡大婶。
你好,马有贵,你这是干嘛去呢?一脸的幸福。
带孩子去骑马,孩子想骑马,我虽说是后爹,那也应该有个做爹的样子嘛。
这就是那个捡来的孩子啊,真俊。
你好啊,刘大爷。
哦,哦,你是?
大爷不认识我啦,我是纸货铺的……
哦,想起来啦。这孩子就是?
是的大爷,孩子想去骑马,孩子没有骑过马,我说马有什么好骑的呢,再说孩子的眼又……不安全,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可是孩子非要骑马。这些天生意反正不好,有孩子她妈照看着就成,我就说啊,趁着这天气好啊,那就带孩子出来透透气。
好人啊~~~~~
玻璃这一路上不停地听见人们在发出这样的感叹。有夸她长得俊的,当然就免不了为了她的盲眼而叹息,更多的是为马有贵而感叹:
你看人家马有贵,这么大年纪了……驼着个背……还背着这孩子呢……这孩子是捡来的……一个瞎子……比亲爹还要亲……
众人的感叹像一条河,河水汹涌。玻璃感觉她像一片漂在河水上的枯叶。她无法主宰自己被河水淹没的命运。在汹涌的河水面前,她是那么的无能为力。
渐渐地,那些叽叽咕咕的声音就远去了。玻璃闻到了春天的味道,萋萋芳草的味道。绿色的气息让玻璃暂时忘却了马有贵身上散发出来的危险。玻璃听见了一只青蛙的叫声,然后很多的青蛙都跟着叫。玻璃听见了一只纺织娘在唱歌,草丛里的蚂蚁也在唱歌。
玻璃知道这是到了郊外了。
郊外真安静。
郊外有一条河。玻璃多次听银珠说起过这条名叫楚水的河。玻璃在银珠的描述中知道了这条名叫楚水的河流现在闪动着绿绸子一样的波光。春天的气息,安宁的像银珠温暖的胸膛。玻璃喜欢银珠的胸膛,晚上像一只小猫一样偎在银珠妈妈的怀里时,玻璃感觉妈妈的怀抱就是世界上最安宁的地方。玻璃喜欢春天的气息,春天的气息有着妈妈的怀抱一样的安宁。玻璃于是完全忘却了危险的存在。
马有贵将玻璃从背上放了下来。马有贵说,你就在这里玩,不要跑远了,我去租一匹马过来。马有贵说完就走了。
玻璃的心安静了下来。她慢慢地走到了楚水边。她感觉到了河水的绿,那种比绸子还要软的绿。玻璃的脸上绽开了一朵笑,像一片嫩嫩的柳芽悄然张开了叶片,在春风中,那么的柔弱,那么的娇嫩。玻璃的影子照在水里,玻璃看不到她的影子,玻璃将手伸到了河水里,河水冰凉,她的影子开始变得散乱。玻璃的手在水中慢慢地划动,春水像小鱼一样咬着她的手指,玻璃的眼前开始有了一些幻影在晃动,一闪一闪。那是波光吗?玻璃感觉到春天的气息在一晃一晃。
孩子,下来吧。
玻璃听见了有人在和她说话。
谁?你是谁?
可是没有人回答玻璃。玻璃听得真真切切,这声音是从水底下传上来的。
玻璃将手从水中收了回来,她吓得后退了几步。她跌倒在了青草地上。
远远的地方,有孩子们的笑声。玻璃知道她现在是在远离人群的地方。马有贵去租马了,还没有回来。玻璃感到有一些害怕。可是玻璃静静地听了一会,那声音再也没有出现,她也没有听到有人的呼吸声。玻璃觉得很奇怪,那个声音怎么会从水里传来呢?那么水里也住着人吗?玻璃再一次将手伸进了水里。一群鱼游了过来,轻轻地碰了一下玻璃的手指,玻璃伸手一抓,鱼群在水面溅起了一片浪花,游开了。玻璃听见一个很遥远的声音说,孩子,朝前走吧。这里有鱼,你朝前再走一步就能抓到这些鱼了。
玻璃正要朝前走,她听见了有人在叫:
哎,那是谁家的孩子,不要在水边玩。
接着玻璃听见了马蹄声。马打着响鼻。还有马有贵长长的喘息声。
这是你的孩子吗?
是的是的。
你是孩子的爷爷?
……
这里危险你不知道吗?不要让孩子玩水你不知道吗?
马有贵说,我去租马了……
马有贵的脸上凝着一层寒霜,他的脸因此变得像冻茄子一样。
盲女玻璃看不见他脸上的寒霜,盲女玻璃在这个春风荡漾的日子里,感受到了一阵料峭的春寒。盲女玻璃突然没有再玩的心情,我要回家。盲女玻璃说。我不喜欢春天。她突然觉得这春天萋萋的气息中隐藏着一个阴谋,就像那水里传来的声音,那是诱惑的声音,那声音让玻璃再一次感觉到了棉花糖的气息,于是玻璃不可遏止地想起了老院工的那间阴冷潮湿的房子,玻璃在这个春天感受到了来自于马有贵身上的危险气息。
玻璃你看,多么漂亮的白马。
玻璃说,我看不见。你明知道我看不见,你还要我看。我不骑马了,我不喜欢这匹马,这不是我梦中的白马,我要回家。
马有贵现在不用再对着街坊们来假装什么了。马有贵的脸于是也拉得和那匹马的脸一样长。马有贵说,你怎么能这样呢,这么远来了又要回去,我花钱租来的马你又不骑,你这孩子,你是怎么啦?
玻璃说,我不喜欢这匹马,这不是白马。
这明明就是一匹白马嘛!马有贵这样说时,显得底气不足,心里发虚。他甚至开始怀疑这孩子是否真是一个瞎子,这孩子的心比有眼的人还明亮。马有贵硬着头皮说,怎么不是白马了怎么不是白马了。你看多漂亮的白马。马有贵不知道,是他的那句“你看”再一次伤害了玻璃。
你知道我看不见。玻璃说。
玻璃站在春风里,春风吹动着她那微黄的头发,玻璃的头发在风中飘扬着无以言表的伤痛与无助。玻璃的脸在春风里,也被染上了绿色。玻璃像一根在春风中飘拂的杨柳,这使得玻璃看上去显得是那么的无辜。这一刻,马有贵几乎要放弃他的努力了。马有贵盯着玻璃发了一会儿愣。可是马有贵在这时想起了算命先生的话,想起自从这个盲女孩来到纸货铺之后,他和银珠平静幸福的生活就被打破了,现在银珠的心中只有这个盲女孩,银珠现在甚至对于夫妻床弟间的事情也失去了应有的兴趣。还有银珠的病。想到这一切的时候,马有贵动摇了一下的心又坚硬了起来。
马有贵将玻璃抱上了马。他现在不容玻璃再同意或者说不同意了,一切都按他的计划行事。他在前一天的晚上就将计划的全过程在心里演练过很多遍了:带玻璃到郊外,租一匹马,带玻璃走到没人的地方,然后用手中的锥子扎一下马屁股。受惊的马于是开始狂奔,玻璃弱小的身子像一片树叶一样被高高地抛了起来,然后坠入楚水中。玻璃在水里上下沉浮,他站在岸边装模作样地叫喊救命。没有人来救玻璃,于是玻璃被楚水渐渐地淹没……
马有贵在前面牵着马慢慢走着。远处有人在放风筝,还有人在骑马狂奔。马有贵在心里把刚才的这一幕又上演了一遍,他的嘴角泛起了一个阴谋得逞的笑。他现在要选一个合适的地方,不能靠其它的游人太远,太远了没有人能听见他的呼救,当然也不能靠得太近,太近了不排除有人来救起玻璃。还有河水,也要选到水流急一点的地方再锥马。
马有贵想到这里时,已不仅仅是脸上泛起笑容,他禁不住嘿嘿笑出了声。
在马有贵想这些时,盲女玻璃发觉了马有贵的不对劲。马有贵突然的沉默,让玻璃感觉到马有贵在想心事。盲女玻璃感觉到寒气越来越重,阴险的气息在春风中飘游。接着玻璃听见了马有贵不自觉地发出的嘿嘿的笑声。马有贵的笑声像一阵凉风,从玻璃的脊背上吹过,玻璃打了一个颤,她感觉到了危险的来临。
可是一切已经晚了,马有贵在这时已摸出了锥子,朝马屁股上狠狠地锥了下去。
29
银珠在家中糊了一会儿纸马,一匹雪白的纸马。糊着白纸马时,银珠就想着盲女玻璃,想着玻璃坐在身边支着下颌听她边糊纸马边说话。这样的日子,给银珠以极大的宽慰。银珠知道,在她照顾着盲女玻璃的时候,玻璃同时也温暖着她的内心。母亲的心。这是从前的银珠所未能体会到的。可是现在身边坐的不是玻璃,是阿采。
你不去上班,坐我这里干嘛?银珠说。
她其实知道阿采想干嘛。男人都是这样。
今天没有死人。阿采说,我坐在这里看你糊纸马。阿采装着没有听懂银珠的意思。
小心人家说闲话。银珠说。
我不怕。阿采两眼直直地盯着银珠。
你不怕我还怕呢。银珠说。银珠又说,你说我那个梦真的是吉兆吗?我总觉得心里慌慌的。一会儿看不见玻璃,我的心里就不踏实。总感觉得要出什么事。
阿采说,我说了是吉兆就是吉兆。你怎么不相信我呢。
于是银珠继续糊纸马。一匹高大威猛的纸马渐渐地立在了纸货铺里。银珠想到了玻璃做的那个梦,那个纸马变成了真马的梦。银珠无由地感到很伤心,想哭。她的鼻子一酸,泪水就下来了。在这一刻,银珠回想了她过去的这几十年。怎么这么快呢,好像昨天还是一个小姑娘,赤着双脚,在乡间的小路上跑得飞快,跑啊跑啊,两只不知所措的大奶子就在胸前欢蹦乱跳,像两只兔子。怎么跑着跑着就跑到了这把年纪?陪着她一起跑的人,也一个个地掉了队,他们在她的生命中像流星一样划过,那么的短暂。银珠尽量让回忆特别多地在第二任男人身上停留,那一夜的夫妻,成为了银珠最美好的青春记忆。想到第二任男人银珠又想到了玻璃。玻璃,你是他的化身么?银珠又想到了马有贵,想到当初她走进这间纸货铺时的样子,这一切,怎么都像是昨天的事情。
银珠这样想着,竟打起了瞌睡。可是她猛然间就醒了过来。
不好意思,我刚才睡着了。银珠说。抹掉了流出来的水口。
累了你就去睡吧。阿采说。阿采的眼里闪烁着明亮的光芒。他说到这个睡字时,甚至有些情难自持了。
那你还不走。银珠说。
阿采说,我不走。阿采说,我陪你一起睡。
银珠忽然跳了起来,银珠一把抓过了刷浆糊的刷子,顺手就朝阿采砸了过去。你这个死阿采,你想什么呢。阿采像一匹鹿,闪身躲过了银珠扔过来的刷子。就在这时,银珠听见了一声尖叫声。
救命……银珠说,阿采你听,有人在喊救命。
阿采说,我没听见。
银珠说,你再听听。银珠又听见了一声救命的呼喊。声音来得很远,在风中飘飘荡荡时断时续。可是银珠还是听得真真切切,是玻璃的声音。
阿采说,你对这孩子用心太深了,我怎么没有听见。
一只猫伏在门槛上,叫了一声。银珠从猫眼里看到了晶莹的泪水。
银珠接着听见了玻璃碎裂的声音。银珠忽然觉得心口痛得厉害,一阵咳嗽使得她差点背过气去,她将身子弯了下去,将头埋在两腿之间,捂着嘴艰难地咳嗽了足有两分钟,她感觉到快要把心都咳出来了。阿采看着银珠痛苦的样子,阿采的脸也痛苦地扭曲着,阿采脸上的忧郁开始弥漫。
30
盲女玻璃骑在马背上,她想起了梦中的那匹白纸马。真的是白色的。银珠说到白色的时候,总是说,像雪一样白。银珠还说:
我们玻璃的皮肤真白,白的像梨花。
白色是什么样的色彩,玻璃其实并不清楚,她的世界是没有色彩的世界。可是她认定了梦中她骑着的是一匹像梨花一样的白马,于是她后来的梦里开始奔跑着梨花的清香。银珠还告诉了玻璃,月光也是白的。那么,我是骑着一匹月光。玻璃有时会这样想,她想象着她骑着一匹飘着梨花香的月光在无拘无束地飞翔。
盲女玻璃感觉到危险时,她并不知道,危险会以这样的一种方式降临。纸货铺的老板,那个鸡胸的男人,用尽了力量将手中的锥子锥向马屁股时,他并没有想到,那匹他精心挑选的烈马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将盲女玻璃掀入河中。那匹烈马竟然出其不意地朝后面狠狠地撂起了蹄子,不偏不倚踢中了马有贵的鸡胸。马有贵发出了一声惨叫,倒在了地上。盲女玻璃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只是听到了一声惨叫,然后她就再也听不到马有贵的声音了。盲女玻璃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于是她尖叫了起来:
爸爸!爸爸!
盲女玻璃叫着扑向了马有贵,她一头从马背上跌了下来。盲女玻璃跌在了马有贵的身上,她听到马有贵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她还听到了那匹大白马打着响鼻的声音。盲女玻璃慌乱的尖叫引来了远处的游人,当人们围上来时,盲女玻璃从人们的交头接耳中知道了马有贵被马踢伤了。盲女玻璃忽然扑向了在一边打着响鼻的白马,她气极败坏地将小拳头雨点一样地砸在了白马的身上。白马并没有感到痛,伸过舌头来舔了舔盲女玻璃的脸,大白马没有计较玻璃的恩将仇报,玻璃也不知道,白马的这一脚,将她从死神的手中拖了回来。
爸爸!爸爸!
马有贵捂着胸,艰难地说了一声:
你喊我什么?
爸爸,都是我不好。
玻璃虽说对马有贵没有好感,可是她从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儿里知道,马有贵受伤不轻。她听人说,吐血了,怕是没得救了。玻璃开始为自己的不懂事感到深深地内疚,也为她刚才还在怀疑马有贵要害她而深感不安。
爸爸?你叫我爸爸?马有贵艰难地说出了这句话之后,吐了一口血,昏迷了过去。
马有贵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吃了老中医给他开的药,马有贵渐渐地好了起来。按老中医的说法,马有贵的这伤要静养,尤其不能着急,急火攻心,就容易出大事。可是银珠从算命先生那里得来的信息却是,马有贵怕是躲不过这一劫了。
银珠说:可是先生,你不是说,我的命和马有贵的命不相克吗?
算命先生摇了摇头,说,马有贵没有告诉你?
银珠说,告诉我什么?
算命先生说,马有贵不是拿了你们家玻璃的八字来我这里算过的么?是玻璃那孩子。玻璃这孩子在克马有贵,马有贵是在劫难逃了。下一个就轮到你了。算命先生说完这话,再也不说话。算命先生坐在阴暗的房子里,银珠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三十一区的悲哀。
从算命先生那里走出来,银珠想起了马有贵曾让她给玻璃随口说过一个八字,当时马有贵说是要给玻璃上户口。原来马有贵是来算命来了。银珠为马有贵对他的欺骗感到了无边的忧郁,她隐隐地感觉到了马有贵受伤背后的阴谋。可是她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回到家里,银珠的脸上还堆积着厚厚的忧郁,像老树上长满的青苔。
你怎么了?马有贵咳了一声,捂着胸,痛苦地皱着眉。他看出了银珠内心的忧郁。
没什么。银珠说。银珠心里的忧郁像春天的爬山虎一样疯长,爬满了她的全身。
马有贵不说话,银珠也不说话了。夫妻两就这样静静地默在那里,像是两段没有生命的朽木。
不要伤害玻璃。
银珠说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又将头埋在两腿间艰难地咳嗽了一阵,转过身去为马有贵煨药。纸货铺里弥漫开了浓郁的中药的香味。玻璃在这浓郁的中药香味里感觉到,是她的到来,打破了这个家庭的幸福。她透过飘浮的药香,感觉到了来自马有贵的怨毒的目光像一条忧郁的麻绳。麻绳的意向是命运提示给盲女玻璃的一个暗示,可是玻璃并没有在意这个在一瞬间出现的意向,盲女玻璃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呆呆地立在门口。银珠看出了玻璃的内疚,银珠同时也看出了马有贵内心的毒药。银珠于是长叹了一口气,她不知该如何取舍,或是如何两全。
银珠忙里忙外的时候,盲女玻璃坐到了银珠平时糊纸货的地方,她摸到了一张纸,开始摩挲着纸马的骨架糊了起来。在这个春日的黄昏最后一缕阳光从纸货铺的屋顶消逝时,银珠看见了一匹雪白的大纸马。
白纸马!银珠惊叫了一声。
玻璃“看”着银珠,脸上露出了笑。银珠将玻璃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孩子,我的孩子!
银珠喊:马有贵,你看咱们的玻璃会糊纸货了,你看她糊的白纸马,比咱们糊得还要漂亮。
于是后来的时光里,玻璃像一个成熟的纸货艺人一样,坐在纸货铺阴暗的门洞里,开始了她糊纸马的生涯。盲女玻璃会糊纸马,成了三十一区的一桩新闻,甚至于连三十一区之外的人都知道了。人们在观看了玻璃技巧娴熟的糊马表演,并且确认了她是一个盲女孩之后,得出了一个结论:这是一个小妖精,妖精的说法不胫而走,然而银珠却再一次忽略了妖精这个说法,她把这种说法看成是人们对玻璃的赞美,而忽视了三十一区人的惶惶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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