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区-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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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一区吹来了第一阵秋风,街边的树木在秋风中瑟瑟发抖,抖落了一身的黄叶。秋风吹过第三阵,树木们都光抖得只余下光秃秃的树枝在晚风里发出哀鸣,窄逼的小街一夜间显得空落落的,地上铺了一层金黄的叶子,一阵风来,落叶又蝶一样飞起,在秋风中寂寞地舞。天气说凉就凉,而银珠的咳嗽也随着秋风一起来到,在这个秋天,银珠也像街边的树木一样在秋风中瑟瑟发抖,抖成了一把干瘦的骨头。这一次银珠的咳嗽来得很猛,每一次咳嗽仿佛都要用尽她所有的力气才能咳出来,连听的人都觉得牵心扯肺。

    清晨,玻璃被银珠的咳嗽从梦中惊醒,在银珠艰难的咳嗽声中,盲女玻璃再一次闻到了淡淡的血腥。玻璃说:

    妈妈,您怎么啦?您咳血了吗?

    没有,孩子,你瞎想什么呢。银珠搂过玻璃,将脸贴在玻璃的额头上,银珠的脸滚烫得像烧红的铁。

    可是我知道的,妈妈,您咳血了,您要去看医生。

    银珠将玻璃搂在了怀里。银珠说,妈没事,妈这是老毛病了。银珠这样说时,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玻璃这一次闻到了更为浓烈的血腥味,血腥味在纸货铺里弥漫,玻璃仿佛又闻到了马有贵死前的气息,这让玻璃惴惴不安。

    玻璃说:妈妈,您怎么啦?您是不是会死?您千万不要死!

    玻璃的话让银珠有了一些力气,她感觉一股酸酸的东西像虫子一样从鼻腔里面往外爬:

    妈妈不死。妈妈不会死的。银珠说,我这就去找老中医,让老中医开方子,吃了药妈妈就会好起来的。

    银珠说着从被窝里支起了身子,可是身子一动,银珠感觉到纸货铺开始旋转了起来,无数的星星在她的眼里飞舞,耳朵里那只纺织娘不知疲倦地在唱。银珠无力地软了下去。过了好一会,银珠调整了呼吸,感觉到纸货铺不再旋转了,只是觉得身子不像是睡在床上,而是睡在云中,感觉人轻飘飘地像在飞,纸货铺像一只船,在水中摇晃,仿佛要把银珠的五脏六腑都摇晃出来。

    妈妈没有力气了。银珠颓然地说。

    妈妈,我去帮您请老中医。

    银珠说:你去请老中医?你知道路吗?

    玻璃说:妈妈,您可以对我说清楚。

    银珠看着玻璃,银珠在这一瞬间发现了玻璃已长大了很多。银珠说,好吧,你自己穿好衣服去吧。出了门朝右手拐,然后你一直朝前走,在路上不要停留……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也不要……吃陌生人给你的东西,你一定要牢记妈妈的话,你知道吗。

    玻璃说:我知道的,妈妈。

    银珠说:你一直朝前走,这条街没有别的岔道,你一直直着走,走到第一个弯,你就到了老中医的门口了。孩子,一路上要小心。

    玻璃在这个清晨走出了纸货铺,玻璃走到大门口时,银珠又交待了一声,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不要吃别人给你的东西,小心一点。玻璃说:

    妈妈,我知道了,您在家里等着我。

    玻璃在这个清晨,朝老中医的家住的方向走去。她知道老中医就住在她的前方。这条街是一条直街,盲女玻璃根本就用不着担心走岔路。玻璃的身影飘浮在清冷的三十一区,就像当初她进入三十一区一样。只是她这一次是为了救妈妈,她走得很快。奶奶,母亲,还有那个很少回家的父亲,这些都已是很遥远的事情了,这些事情,只是会在偶尔的一个瞬间,在玻璃的心头闪过一些支离破碎的碎片。现在玻璃的心里只有银珠,她的耳朵里回响着银珠牵肠挂肚的咳嗽。她只是想着快点快点再快点。

    玻璃走到了电影院的门口。玻璃感觉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气息。棉花糖,还有老院工,树皮,古怪的气息,湿漉漉的空气……这些东西像闪电一样,在玻璃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玻璃在电影院的门口站了一会儿。她在回想自己什么时候是到过这里的,可是她回忆不起来了。似曾相识的气息让玻璃本能的感到了一种警觉,她小心地朝前走着。妈妈说过,老中医的家就住在这条巷子的尽头,你直走,走到要转弯的时候,你就到了老中医的家了。玻璃继续朝前走,可是她感觉到了一双眼睛盯在她的身后,像一条打了一个活扣的麻绳。盲女玻璃的心头再一次浮现了麻绳,她感觉到了麻绳的阴险。

    老院工在这个清晨再一次看见了走在晨风中的玻璃,玻璃瘦小的身影在三十一区的晨光里走得慌乱不堪,老院工的目光像一个怨毒的诅咒,在玻璃的背影上纠缠不清。对于这古怪的小女孩,老院工的内心充满着愤怒与恐惧。按照马有贵生前的说法,这个叫玻璃的女孩子吃下了他的毒药,可是一百多天过去了,她却安然无恙,而下毒的马有贵却在人人都认为他的病已痊愈时突然暴亡。这一切对于老院工来说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玻璃在三十一区的存在,像一块植入老院工心脏的异物,让老院工寝食难安。可是玻璃一直生活在银珠的保护之下,他无法接近玻璃,只有在这种折磨中夜不能寐,食不甘味。

    老院工昏花的老眼在玻璃的身后鬼鬼祟祟。三十一区的清晨,街道寂寞得像千年古墓。

    玻璃这是干什么去呢?银珠怎么会让玻璃在这样的清晨独自出门?老院工为此深感迷惑。可是现在老院工不想放弃这个机会,于是他像一只老鼠一样,远远地跟在了玻璃的身后。

    41

    玻璃离去之后,躺在床上的银珠眼皮开始莫明的跳了起来。于是银珠开始为自己的决定感到不安。她试图起床去追回玻璃,她努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脚才挨着地,纸货铺又开始旋转,眼前飞舞着无数黑蝶。银珠再次无力地躺倒在了床上,她只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为玻璃祈祷,希望灾难不要降临在多灾多难的玻璃头上:

    万能的菩萨啊,银珠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保佑这个多灾多难的孩子吧,如果有什么灾难,您都冲着我来,我愿意为她来承担一切。

    银珠这样祈祷时,脑子里就浮现出了玻璃来到三十一区的那个清晨,还有那个夜晚,她从那个陌生的女人手中夺过来玻璃。银珠想到这里,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她用手帕接住了咳出的血,折叠了起来。她感觉到心里的血像是大海的潮水一样,在一浪接着一浪地汹涌澎湃。银珠感觉到眼前的东西渐渐模糊了起来,她看见一条黑影出现在了房门口。

    黑影无声无息。

    银珠张开嘴想打声招呼,可是她却说不出话来了。她感到头昏沉沉的,里面仿佛灌满了铁水。黑影走到了她的床前,向她伸过来一只爪子,银珠的意识就完全模糊了。她感觉自己的身子变得越来越轻,她觉得自己像一只空袋子一样一下子被黑影提了起来。

    银珠从虚无中回过神来时,已是这一天的中午。她感觉到床没有摇晃了,感觉到自己身体又有了重量,于是她睁开了眼,看见了坐在她床边上的阿采。阿采见银珠醒了过来,脸上的紧张这才舒展开来:

    你醒了?你病得不轻。你的身边没有一个人照顾怎么行。

    银珠说:玻璃。我的玻璃。

    阿采说:玻璃怎么啦?

    银珠说:玻璃回来了没有?

    阿采轻描淡写地说:玻璃到哪里去了,我来时家里就只有你一个。

    现在什么时候了?银珠问。

    什么时候?中午了,你饿了吧,我来给你做吃的。

    银珠一听阿采说中午了,忽地就从床上坐了起来,可是随着她坐起来,平静下来的心血一下子又汹涌了过来。银珠痛苦地咬着牙,她想支撑着下床,可是她的努力以失败告终。银珠张开嘴,像一条离开了水的鱼,大口地喘了一会儿气,眼前阿采的形象又开始模糊不清,像是隔着一层雾。

    阿采,我求求你,帮我去找找玻璃。她一清早就帮我去请老中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阿采的心头掠过一丝复杂的感觉,他的眼光游离了一下,安慰银珠说:

    没事的,玻璃这孩子很聪明。

    阿采,求求你。帮我去寻找玻璃。我担心这孩子出了什么意外。

    阿采说:可是银珠,你现在病得这么重,身边怎么离得了人呢?

    银珠说:我没事的,阿采。

    阿采说:好吧,我去帮你找玻璃,可是你要答应我,病好了之后再不要一个人过了,由我来照顾你和玻璃。

    阿采提出了他的条件。阿采知道现在的银珠别无选取择,因此阿采的脸上现出了胜利者的微笑。

    银珠闭上了眼,没有回答阿采。

    阿采还站在银珠的床前,他在等着银珠的回话。

    银珠缓了好一会,努力点了点头。阿采的脸上露出了喜色。阿采在银珠的脸上亲了一下,说,你放心吧,我去找回玻璃。

    阿采走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回来了。远远地听到夺夺的脚步声,银珠就知道是阿采来了,一颗提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可是她的这一颗心还没有放稳,一下子又悬了起来。阿采带回来的不是玻璃,而是老中医。

    老中医?玻璃呢。银珠急得又从床上坐了起来。阿采慌忙过来扶着银珠躺好,说,我这就去寻玻璃,你先让老中医给看看。阿采说着就转身出了纸货铺。

    玻璃没有到您家里去吗?银珠问老中医。

    玻璃?老中医摇了摇头,说,把手伸出来。

    银珠无力地躺了下来。老中医给银珠把了脉,老中医脸上的表情倒是很平静。

    没事的,只是肺受了风寒,我开这几味药,你吃下去,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可是玻璃一清早就去请您了。不知她怎么样了?银珠忧心忡忡。

    你就安心静养吧,三十一区就这么大一条街,她不会怎么样的,也许孩子们贪玩,跑到哪里去玩去了。老中医说着开了药方,说,等一会你让人到我的药铺里去抓药吧。老中医说着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又转了回来,说,还是我给你配好药送过来吧,你看你这样,等病好了,就和阿采一起过嘛,家里没个男人还真是不行的。

    在门外的阿采听到老中医的这句话,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

    42

    玻璃在这个清晨,遭到了老院工的跟踪。玻璃从背后那古怪的目光,还有老院工身上飘浮着的腐朽的气息中,回忆起了她来到三十一区第一天的遭遇。那些对于玻璃来说已远久的、模糊的记忆,一下子清晰了起来。腐朽的气息,湿漉漉的房子,还有一个像锅铲铲锅一样古怪的声音,还有那在噩梦中出现的老树皮。

    玻璃并不害怕,想到还躺在病床上咳血的妈妈,盲女玻璃变得无比的坚强、冷静。她知道,在背后跟着她的老院工不怀好意。她必需要摆脱掉这个混身散发着腐朽气息的老院工。可是盲女玻璃却想不出任何可以摆脱老院工的办法,事实上她也无法摆脱老院工的阴谋。她只有寄希望于早一点走到老中医的家里,这样她就会安全了。

    老院工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玻璃,他知道玻璃发现了他,他发现玻璃变得慌张而恐惧,像一只被猎人追捕的小鹿。玻璃的惊慌失措给了老院工久违的快乐。他突然发现,这是他六十多岁的生命里玩过的最好玩的游戏,他觉得他像一只大猫,而玻璃是他爪下惊惶失措的小老鼠。他不想一口把老鼠吃下去,他知道这只老鼠是一只长满了刺的老鼠。他要慢慢把玻璃逼出三十一区,逼到三十二区的街道上,三十二区的街道上车来车往,他仿佛看见了一辆飞驰的汽车将玻璃撞得飞了起来,玻璃的身体在空中翻了两个圈,又没入了车轮之下,汽车的影子消逝在了远方。老院工看见被辗扁了的玻璃又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她弱小的身子像一张黑纸,朝他飘了过来。玻璃笑着说,老院工你赔我的命来,老院工吓得怪叫了一声。老院工听到了一声怪叫,于是从恍惚中惊醒过来,老院工的耳边似乎还在回响着他的尖叫声,出了一身冷汗的老院工发觉这只是他的幻觉。这更加加深了他要除掉玻璃的决心。

    这个可恶的盲女。

    老院工诅咒着。他决心不再这样玩猫捉老鼠了,于是他加快了脚步。

    玻璃感觉到了背后的阴郁越逼越紧,很快就要爬到她的背上了,玻璃于是开始奔跑了起来。可是玻璃很快又遇到了新的麻烦,身后的腐朽气息并未摆脱,前面又飘来了另一种腐朽的气息。伴随着前面腐朽气息的飘荡,玻璃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咳嗽。玻璃于是紧急地停止了奔跑,她小心翼翼地放慢了脚步,仔细地辨别着前面那腐朽气息的来源,可是整个街道上似乎都弥漫着这种腐朽的气息。空气像是凝固了一样,另人窒息。盲女玻璃感觉到那腐朽的气息就在她的身边,她伸开双手,在空中触摸着,可是玻璃并未能触摸到危险的实质,却在慌乱中迷失了方向。盲女玻璃于是惊慌失措地伸开双手在空中边摸边走,盲女玻璃就撞到了算命先生的身上。她听见了算命先生发出了朽木被风吹折了一样的声音:

    玻璃,大清早的,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盲女玻璃听到了算命先生的声音,算命先生的声音于玻璃是陌生的。好在不是老院工的声音,这让盲女玻璃稍稍安心一些:

    我妈妈病了,我去请老中医给我妈妈看病。盲女玻璃忘记了临出门时银珠对她反复交待的话,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你妈妈病了?病得很严重吗?让你去请老中医?

    我妈妈吐血了。玻璃说,我要去请老中医,请不到老中医,我的妈妈会死去的。爷爷,您能告诉我去老中医的家怎么走吗?

    算命先生的脸上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他知道这是一个绝好的延长寿命的机会,为了这个机会,他已是经过了太长久的等待,他绝不会放过这次机会。算命先生说,孩子,可怜的孩子。你的眼都看不见,摸到老中医的家,要摸到什么时候啊。这样吧,牵着爷爷的手,爷爷带你去老中医的家。算命先生的话像春天的阳光一样温暖,他及时地掩饰了话中的危险信息。可是盲女玻璃在这时想起了临行前妈妈对她的交待:

    可是,我妈妈说了,不要我和陌生人说话,你是陌生人,我不跟你走。

    算命先生嘿嘿一笑:

    你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可是爷爷不是陌生人,爷爷都知道你叫玻璃,知道你的妈妈叫银珠,你说呢。

    玻璃被算命先生像春光一样明媚的话语所欺骗。她相信了算命先生的善良。更重要的是,她可以摆脱老院工的跟踪了。算命先生于是牵着盲女玻璃的手,走进了他的家。他发现了跟在后面朝他挥舞着拳头的老院工,老院工的脸扭曲成一只秋风中的老苦瓜。算命先生得意地冷笑了一声,这一声冷笑暴露了算命先生内心的企图,盲女玻璃准确地捕捉到了这个信息,可是这时她已随着算命先生走进了一个阴沉的门洞。算命先生的门槛里面比外面要低出许多,这是算命先生按照财不外流的术理修建的。盲女玻璃一脚踏进去时,脚下忽然觉得空荡荡的,她感觉到她的心和身体都在迅速的下沉,仿佛掉入了一个阴森寒冷的陷阱,耳边再一次响起了银珠妈妈忧郁的咳嗽。

    43

    老中医带上药回到了纸货铺,帮银珠煎好,银珠喝了药,感觉肺里热呼呼的,咳嗽减轻了一些。老中医说,你这病要想彻底的好起来,只有一味药可以治你的病。银珠说,可是玻璃还没有回来,这孩子,阿采去寻了,这么久也没有回来。

    这味中药很特殊。老中医说,可是你要安心养病。你如果有个三长两短,那你的玻璃还不是要受罪。

    可是玻璃,可是,老中医您说什么,一味什么药?银珠的脸色在喝下一碗热汤药之后,看上去红润了许多,偶尔的咳嗽也变得轻而低沉了。银珠说,我感觉好多了,真得谢谢您。给您添麻烦了。

    一味中药,这味中药的名字叫紫河车。老中医说,可是现在这药十分难配到。

    紫河车?银珠说,没有听说过。银珠说,阿采现在也不知去哪儿了。银珠忧心忡忡,她现在没有心情听老中医说话。银珠感觉她又有了力气,她说,不行,我要去找找看。

    可是紫河车,到哪里去弄这味药呢?也许你到楚州的大药房里能弄到这味药,也不一定,除非你在医院里有熟人。

    玻璃。我的玻璃。银珠看着老中医的嘴一张一合,她突然觉得很奇怪,她只是看见了老中医的嘴在一张一合,却没有听见老中医说的话,她感觉像做梦一样,老中医在她的眼里像一团虚浮的阴影。玻璃,我的玻璃。银珠在这时听见了玻璃的呼喊,玻璃的呼喊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可是一忽儿又像是就在身边。

    妈妈。妈妈。

    真的是玻璃的呼喊。玻璃像一只小鸟一样扑向银珠,身后的阿采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半天的分离,对于银珠来说,就像是一个世纪一样长久。见到玻璃,银珠的病就好了三分。银珠没有想到,命运在给人以大喜之后,总是会带出大悲。大喜大悲对于一个病人来说,都是一种危险而又致命的伤害。银珠现在只看到玻璃像一只小鸟一样飞进了她的怀里时,并没有想到这只小鸟很快又会飞走。母女俩抱在一起,银珠的泪就下来了,银珠的泪水打湿了玻璃的脸,玻璃的脸因此显得楚楚可怜。

    玻璃我的孩子,想死妈妈了。银珠说,我再也不让你离开我了。

    老中医和阿采都觉得鼻子发酸。老中医于是悄悄地离开了纸货铺。阿采蹲在门口,他在想着如何对银珠开口。他知道,这时如果告诉银珠,她将失去玻璃,对于银珠的病情来说无异是雪上加霜。

    银珠说:玻璃,我的孩子,你这一天跑到哪里去了,你吓死妈妈了。

    妈妈,对不起。都是玻璃不好。

    玻璃这样说时,耳朵边就回荡着算命先生的话,算命先生的话像一个恶毒的魔咒,让玻璃不寒而栗:

    孩子,你是想让你的妈妈死,还是想让你的妈妈活。

    这是算命先生把玻璃带进他的门洞之后问的第一句话,也是一句不用玻璃选择也无法选择的话。接着算命先生没有等玻璃回答,又说了一句话:你想让你的妈妈死,那么好,我现在就去带你找老中医,让老中医给你的妈妈看病。算命先生说到这里,不再说话,他在等着玻璃的回答。果然,玻璃的回答和设想中的一模一样,玻璃说,我当然要我妈妈活,我不要妈妈死。我不能没有妈妈。

    那好。算命先生嘿嘿地笑了起来。他的笑让玻璃感到了无边的阴郁,在玻璃的感觉里,算命先生的笑就像雨后枯树桩上的木耳,一朵一朵往外长,于是空气中飘浮着朽木和木耳的气息。玻璃在那一瞬间回忆起很久以前她生活的地方,一个到处都长满了树木的地方,下过雨之后,她跟着妈妈去摘长在朽木上的木耳,木耳湿腻腻的,摸起来心里发麻,像是摸着那些被她砸死的老鼠。

    盲女玻璃的意识就恍惚了起来。

    那好,算命先生说。如果你不想要你的妈妈死,你就留在我这里,给我当孙女儿。算命先生依然没有给玻璃选择的余地。

    给你当孙女儿?

    玻璃听到算命先生这样说时,感到了一股更为浓烈、腐朽的气息压抑了过来:

    当孙女儿?好你个老死鬼,你在骗谁呢?怕不是当孙女儿那么简单吧。

    是老院工的声音。老院工的声音让玻璃本能地朝算命先生靠了过去。

    算命先生冷笑了一声,他的笑声像一条扭动着腰肢的蛇: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缺德?拿人家孩子换酒喝。

    像我一样缺德?老院工也笑了起来,老院工的笑像鸭子在叫,嘎嘎嘎嘎。玻璃像一个在两只猫爪下瑟瑟发抖的小老鼠,她无处可逃……她只能选择成为哪只猫的食物。

    玻璃在纸货铺里,在银珠的怀里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时,依然战栗不已,像寒风中瑟瑟发抖的一株狗尾草。玻璃将她瘦弱的身子紧紧地贴在银珠的怀里,银珠感觉到了玻璃内心的恐惧与灵魂无助的悲凉。银珠于是将玻璃搂得更紧。玻璃,我的孩子,你怎么啦?你冷吗?

    玻璃的嘴唇泛着乌青的光泽:

    妈妈,我怕。我不想离开你。

    你说什么呢?谁说你要离开我?你是怕妈妈会死是吗?妈妈死不了的。妈妈只是受了风寒,老中医给妈妈看过了,说只要好好调养,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银珠误解了玻璃的话。

    玻璃将身子更紧地贴在银珠的怀里。玻璃没有再说什么。她的沉默让银珠感到了生离死别。玻璃心事重重的样子,让银珠感到空气中充满了水分,水分积郁得越来越厚,仿佛头上吊了一个大水袋,只要轻轻一碰,水袋就会破裂。

    阿采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他这是对玻璃的提醒。他带玻璃回到纸货铺以前就已说好了,玻璃的一切行动要听他的指挥。阿采说:玻璃。阿采的话里有一些警告的意思。可是银珠没有听出来。

    玻璃的身子又抖了一抖,她从银珠的怀里钻了出来。

    阿采说,银珠,你答应过我的事,现在要兑现了吧。

    银珠说:什么事?

    阿采说:你说过了,我把玻璃找回来,我们就一起过日子。

    银珠苦笑了一下,她说:你真的这样想吗?我也许活不了多少日子了。

    阿采说:我问过老中医了,老中医说,你的病不是绝症,能治好的。只要弄到紫河车,很快就能治好。

    可是我克夫。你看,马有贵不是又被我克死了吗?银珠虽说不喜欢阿采这种带有威逼意味的求婚,可是她的内心还是被阿采感动了。

    阿采说:我才不相信这些。再说了,马有贵也不是你克死的。我们不相克,如果我们结婚,还会有一段富贵,这是算命先生说的。

    银珠没有回答阿采的话。银珠发现玻璃的神色不对劲。

    阿采说:玻璃,你不是有话要对妈妈说吗?

    玻璃犹豫了一会,没有说话,又扑在银珠的怀里。玻璃叫了一声妈妈。玻璃说,妈妈,人真的会克死人吗?

    银珠愣了一下:

    你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

    玻璃没有回答银珠的问话,而是又问了一声:

    妈妈,人真的会克死人吗?

    银珠默默地点了点头。她不知道,她这一点头,就打碎了盲女玻璃心中最后的一线希望。

    玻璃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银珠的回答像是一条阴郁的蛇,盘踞在了玻璃感恩的心头。

    你怎么啦孩子。银珠看出了玻璃的不对劲,可是她不知道玻璃到底怎么了,不知道这多半天玻璃在外面遇到了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半天改变了玻璃,玻璃不再对她敞开心扉,她紧紧地关上了心门,银珠无法进入,任何人都无法进入,玻璃在问完这个问题之后就再也没有说过话了。玻璃的沉默让银珠心中的忧郁像雨后疯长的爬山虎。这一晚,银珠重复做着一个相同的噩梦,她梦见玻璃的亲妈寻到了三十一区,把玻璃带走了。她从梦中哭醒了过来,发现玻璃还在她的怀里,于是才安然睡去,可是才一睡着,这个噩梦又重复了,她再一次从梦中哭醒过来,发现玻璃还在她的怀里。银珠这一晚就这样梦梦醒醒,到天亮时才睡安稳了。她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太阳已将光斑洒落在床前。银珠一摸身边,不见了玻璃。银珠当时的第一感觉就是她的玻璃这一次真的离开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玻璃出去玩去了。阿采这样安慰银珠,你就放心吧。

    阿采在那个晚上就走进了银珠的生活。

    而玻璃却走进了算命先生的生活。

    阿采和算命先生都在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玻璃只是他们算盘上一颗任他们随意拔动的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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