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区-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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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4

    人定的时候,纸货铺里陆续来了一些客人。这些客人都是三十一区的街坊们,这些街坊们有的是偶尔来纸货铺串串门的,有的平时很少来。他们都听到了一个消息,那就是纸货铺的老板马有贵将捱不过今晚啦。老中医从纸货铺里给马有贵号完脉出来,第一时间散布了马有贵即将死去的消息。老中医说:

    马有贵过不了今晚啦,他的心脉已断,就是大罗金刚也救不了他。

    作为多年的老街坊,无论从前和马有贵关系如何的,听到了这样的消息,心情都有一些沉重。按照三十一区人尊重死者重于生者的礼节,于是在这个夜晚,他们在吃过晚饭之后没有去电影院看电影,而是陆陆续续的来到了纸货铺。可是他们来了之后,很快就失望了,千刀杀的马有贵,居然没有像他们想象中的那样躺在床上,奄奄一息,面如死灰,形容枯槁,在死之前为街坊们来送他而感动落泪,如果这样,街坊们少不了也要陪着流一点眼泪的。可是他们看到的马有贵居然刚吃完了一大碗的面条,而且满面红光,连着打了几个饱嗝,这太让人不能接受了,于是大家都有了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在三十一区的人看来,马有贵就这样死了,他们心里还是有些伤悲的,可是马有贵也太过分了,大家好心好意来看他最后一眼,而且是放下了电影不看,来为他马有贵作最后的送行。可是马有贵却一点面子也不给大家,这真是太让人感到失望了。于是三十一区的人就在失望之余,离开了纸货铺,他们的影子开始在三十一区昏黄而苍老的路灯下游离不定,于是三十一区的小街上开始人影绰绰,他们交头接耳,表达着对马有贵的愤怒。他们并不甘心这么早就睡,也睡不着。于是影影绰绰的人群游离到电影院前时,一部份人像鱼一样无声地游进了电影院,一部份人继续朝前游动,他们游到了老中医的家里,并且用每个人都上前咬着老中医地耳朵嘀咕一番的方式对老中医表示了不满。

    不可能,老中医说,他那是回光返照。回光返照你们懂吗?你回家去等着吧,明天早上就会听到银珠的哭声了。老中医用同样的嘀咕咬着每个人的耳朵给出了答复,于是三十一区的人就开始了等待。

    同样开始等待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马有贵。

    盲女玻璃吃下了毒药,马有贵于是在这个夜晚起死回生。他要看着玻璃怎么样在毒药的作用下慢慢的死去,神不知,鬼不觉。想到这里,马有贵内心就像争吵着千百只麻雀那样欢腾一片。

    第二天的早晨,三十一区的人都起得特别早,他们起来之后,倒完了尿罐,就站在门口,侧起耳朵听,可是失望再一次爬上了他们没有表情的脸,他们并没有听到从纸货铺里传来的哭声。他们还是不放心,也许是银珠已经历过太多次失去男人的悲痛了,她不会哭了,或者她伤心过度,哭得晕死了过去?于是他们一个个又像鱼一样从纸货铺的门口游过去。他们在纸货铺外探头探脑,他们看见了坐在晨光里的玻璃,玻璃那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在三十一区清晨的微光里,像一团浮动的月晕。玻璃让三十一区的人坠入了迷失之中,他们茫然地离开纸货铺,他们在断定了马有贵没有如愿死去的失望中,却对玻璃产生了莫明的怨恨。

    都怪这个来历不明古里古怪的盲女孩!

    马有贵一夜都没有睡好,他在清晨才小睡了一会儿,可是他的心中惦记着玻璃,于是他又早早的起了床。他看见了比他起得更早的坐在晨光里的玻璃。玻璃心事重重的样子,让他的心头掠过一丝无法言表的复杂悲伤,不知是为了玻璃,还是为了他自己。

    马有贵站在房门口,像一只老鼠一样,偷偷地观察着玻璃,他想看出玻璃一反常态的地方。可是马有贵就像三十一区的那些盼着他早点死去的街坊们一样失望了。他看见玻璃的脸在晨光里闪烁着迷幻的光彩,是那么的透明纯洁。就在这时,太阳光跳到了纸货铺的门口,在玻璃的脸上涂抹上了一层红润的光泽,玻璃的脸像一颗熠熠生辉的宝石,马有贵于是也在玻璃的光辉里茫然无措。

    玻璃听到了在一边偷偷观察他的马有贵紧张的呼吸。马有贵的呼吸紧促起伏不定,玻璃感觉到了马有贵对她有着某种强烈的期盼。玻璃并不知道,马有贵在盼望着她早日中毒身亡。玻璃甚至错把马有贵的期盼当成了关怀,玻璃于是回头笑了笑。玻璃的笑把马有贵吓了一跳,背上一片小汗跳跃。马有贵也笑了笑,他的笑像一条被打中了七寸的蛇一样扭曲着。他想起玻璃是看不见他的笑的,于是就说:

    玻璃,你起这么早干嘛,怎么不多睡一会。

    马有贵的话让玻璃有些无所适从,她还不习惯马有贵对她的关心。

    你没有不舒服吗?有没有感觉到哪里不对劲?马有贵想从玻璃的回答中探出一点她中毒的迹象,可是玻璃的回答让他再一次失望了。

    经过了第一天的强烈的期盼,马有贵和三十一区的人一样,都没有盼到他们想要的结果。这让马有贵开始忧心忡忡。他开始怀疑,是否玻璃真的吃下了毒药。于是马有贵开始小心的询问玻璃:

    玻璃,你对爸爸说实话,你真的吃了爸爸枕头下的药吗?

    玻璃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是您的药,我舔了一口,觉得很甜,于是我就把它都吃了。

    玻璃的回答让马有贵吃了一粒定心丸,就像三十一区的人对于马有贵的迟迟不死一样。老中医对此回答得很坚决:

    他活不了多久了,我都说了他活不了多久了。我说过活不了的人,他就活不了。

    于是三十一区的人也吃了一粒定心丸:反正马有贵就要死了,也不在乎早一天晚一天的。这样一想,马有贵和三十一区的街坊们就都心安了。

    35

    老中医对于马有贵的表现极为不满,在他断言马有贵活不过当晚之后,时间一晃又过去了一个星期。马有贵越活越精神了,根本看不出要死的迹象。三十一区的人对此是不能容忍的。老中医尤其不能忍受马有贵对死亡的拖拖拉拉,马有贵迟迟不死,无异于当众打了他一记耳光,一记狠狠的耳光。马有贵的活着,是对他最大的羞辱,也是对他医术的最大讽刺。马有贵并不清楚这些,他以为三十一区的人看见了他越活越精神,一定会为他高兴。马有贵在三十一区的小街上走来走去,他渴望得到一句希望他早日康复的祝福,可是马有贵明显失望了,没有人同他打招呼,也没有人向他表示祝福。可是马有贵的这种在大街上公然的走来走去,在老中医看来,是一种严重的挑衅。于是老中医也陷入了深深的忧郁之中。

    老中医在一个夜晚去找算命先生商量。那时算命先生坐在黑暗中拉着二胡。算命先生的二胡拉得如泣如诉,凄婉动人。算命先生在吃完晚饭之后又给自己打了一卦,他发现他的来日真的无多了,于是算命先生感到了无能为力的悲伤,算命先生的二胡声因此也变得凄凉起来,但老中医并没有听出算命先生二胡里的阴谋与怨毒,这暗示了老中医和算命先生不是一路人。

    算命先生欠了欠身,说:

    是什么风把您老吹来了。

    老中医说:

    一定要什么风才能把我吹来?就不兴来找你聊聊天。我们老哥俩可是有些日子没有聊过天了吧。

    算命先生嘿嘿一笑。他已把老中医的来意猜透了八九分。事实上,老中医从来就没有找他算命先生聊过天。算命先生说,老哥找我没事,那我就再拉一段胡琴给老哥听听吧。于是算命先生拉了一段。老中医不知算命先生拉的是什曲目,也没有听出弦外之音。

    敢问老哥一件事。老中医说。

    是问马有贵的事吧。算命先生接过了话。

    老中医坐在黑暗中,打了一个颤。这个老妖精,能看到人的心。老中医于是有些后悔来问这个老妖精了,他觉得他对马有贵迟迟不死的担忧是那么的可笑。可是既然来了,老中医也不想再隐瞒什么,他觉得在算命先生的面前,他像被扒光了衣服一样,没有什么能瞒得过这个老妖精的。

    老中医说:我给马有贵把过脉的,当时他的心脉已断,我估计他活不过当晚的,没想到他却又活了过来。

    算命先生说,你是要我算马有贵什么时候死。

    算命先生说,再等等吧。

    老中医说:再等等?

    算命先生说:再等等。

    走出算命先生的家,老中医站在三十一区的街灯下,望着对面屋顶上蹲着的一排黑猫,他开始变得烦躁不安。

    就在老中医走进算命先生的家里时,纸货铺的老板马有贵,这个鸡胸的男人,像一片飞鸟的影子一样溜进了老院工的家。

    她吃下了毒药。马有贵将老院工的耳朵拉到了自己的嘴边,用一只手掌挡着自己的嘴,对老院工小声地报告了这一消息。

    老院工的脸上顿时泛起一层红光。老院工搓着双手,说,太好了,太好了,这下我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可是,马有贵忧心忡忡,再一次将老院工的耳朵拉到了嘴边:她吃下毒药这么多天了,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这是慢性毒药,没这么快的。老院工也拉过了马有贵的耳朵,马有贵咧了一下嘴说哎哟你轻点,老院工咬着马有贵的耳朵说:这个你放心吧,只要吃了我的药,神仙也救不了她,快了快了,你再安心等待几天吧。

    那我就再等几天?马有贵拉过老院工的耳朵时也用上了劲,于是老院工也咧开嘴发出了一声哎哟。

    再等几天。老院工说,你不应该怀疑我的毒药!

    36

    就在马有贵和三十一区的人在等待中数着日子时,盲女玻璃感觉到了三十一区上空飘浮的空气发生了变化,一种奇怪的气息无处不在,她听见三十一区的街坊们从纸货铺的门口走过来又走过去,她听见了他们发出的诅咒:

    怎么还不死呢,这个千刀杀的马有贵。

    玻璃不清楚为什么三十一区的人都这么盼着马有贵死去。她不清楚马有贵活着对于三十一区人的生活有什么妨碍。同样奇怪的气息也飘浮在纸货铺里。盲女玻璃坐在门口糊纸货,银珠坐在一边扎架子。而马有贵这时就坐在另外的一个角落里,暗暗地观察着玻璃的一举一动。马有贵的目光在空气中躲躲闪闪,发出丝丝的声响,像一条吐着芯子的蛇。玻璃于是又感觉到了那种猥琐的目光,像一只老鼠一样的目光。

    盲女玻璃明白了马有贵的等待,这让盲女玻璃明白了她的处境。盲女玻璃清楚她只有更加小心地生活,她每天很早就起来了,起来了就开始糊纸货。她努力将纸货糊得结实漂亮,她想让马有贵知道,她是一个有用的孩子,她并不是吃闲饭的人,她天真地以为这样马有贵会被她感动。可是这一切似乎并没有改变什么,马有贵的目光在空气中抖动着,发出的声响越来越焦躁,像一条响尾蛇在摆动着尾巴,玻璃知道马有贵开始烦躁不安了。

    你没有感觉到不舒服吗?

    马有贵一天要这样问玻璃几次。

    银珠一开始对马有贵的这种问话产生了误解,她把这种问话当成了马有贵对玻璃的关心。可是马有贵问这话时,眼里闪烁着的是怨毒的光,这种光芒银珠是十分熟悉的,就像三十一区的街坊们,在见了银珠时,总要问一句:

    你们家有贵这些天病好些了没有?

    银珠于是说,托您的福,我们家有贵的病好多了。

    哦~~~~~

    街坊们都以这样一声哦结束了对话。

    银珠从街坊们的眼中看到的不是欣慰,而是失望,是一种很深的失落。好象在说,哦,还没有死啊,真让人扫兴。这样的眼神银珠太熟悉了。可是她居然从马有贵的眼中也看到了这种失望,这个发现像一只大手一把攥紧了银珠的心脏,于是她开始暗暗地观察起马有贵来,她越观察越肯定了她的猜想。

    你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马有贵问玻璃。

    玻璃摇了摇头。

    坐这么久脚不发麻吗?

    不发麻。玻璃这样说,有些讨好马有贵的意思。

    你不困吗?没有感到瞌睡吗?马有贵再接着问。

    可是玻璃的回答让马有贵的脸上写满了失落。那种失落像阴雨天树上的青苔,生长得太明显了,银珠一眼就看出来了。马有贵在得到玻璃这样的回答之后,变得不安起来。他回过头时,看见了银珠质疑的目光。两人的目光不小心就撞到了一起,盲女玻璃听见了一声清脆的碰撞。银珠在这一刻,也听到了一声脆响。那是玻璃被击碎时发出的响声,银珠这一次读懂了命运的暗示,可是她无法改变这一切。

    马有贵将目光转向了一边,他的躲闪更加坚韧了银珠的怀疑。

    你过来。银珠走向了房间,在经过马有贵的身边时,轻轻的说了一声。这一声你过来,完全没有了平时对马有贵说话时的那种温柔的肉肉的感觉,而是像一柄玻璃碴子一样冷冰冰地锋芒毕露。

    玻璃手上还在糊着纸货,可是她感觉到了银珠心中的愤怒。玻璃的心于是就提到了嗓子眼。

    马有贵跟在银珠的后面,不情愿地到了房间。

    把门关上。银珠命令。马有贵于是关上了门。可是玻璃还是听清了银珠和马有贵的对话。

    你心里在想什么?银珠说。

    没想什么。马有贵说。

    你有心事,你肯定有什么事在瞒着我。银珠说。

    我能有什么心事?你这么贤惠,玻璃又这么能干听话。我能有什么事瞒着你呢?

    银珠冷笑了一声:马有贵,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银珠说,你我这么多年的夫妻,我还不清楚你,你的尾巴一翘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

    可是,马有贵继续抵赖,可是我真的没有什么事瞒着你。

    银珠见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她也无法想到,马有贵会给玻璃下毒。

    不要伤害玻璃。玻璃有个三长两短,我决不独活。银珠又一次警告了马有贵。可是马有贵现在已不把银珠的警告当回事了。玻璃现在已中了毒,他不需要再做什么了,他要做的只是等待。

    银珠的话让盲女玻璃的内心浪花翻腾。接着她听见了开门声。她装着什么也没有听到的样子,继续糊着纸货。玻璃的懂事与小心让银珠感到很难过,一种说不出的难过,可是她无法表白她的这种难过,包括她心中的忧郁,她无法对任何人说,银珠过来将玻璃默默地搂在怀里,像是搂着自己那无限忧伤的往事。

    37

    阿采又来纸货铺了。阿采还带来了几个头上披着长长的白布,身穿着白衣,腰里系着麻绳的人。那几个人的脸上都长满了厚厚的疲惫,他们的眼睛红肿,他们的目光呆滞。阿采经常会带一些这样的人来到马有贵的纸货铺。这些人是三十一区最受欢迎的人。在三十一区里,很多人都是靠这些人来生活的,三十一区人的欢乐建立在这些人的痛苦之上,他们的痛苦越深,三十一区人的欢乐就越甚。这些深陷在悲痛中的人,是最没有头脑的,也是最舍得为他们死去的亲人花钱的。三十一区的那些香火铺,那些鞭炮铺,那些寿衣铺,还有那些响器铺,都是靠这些身穿白衣的人来生活的。白衣人走进三十一区,三十一区的这些店铺老板们的心头就会升腾起一阵欢腾,可是他们不能把这种欢乐表现在脸上。没有白衣人进入三十一区的时候,他们又要为一家人的生活担忧,于是,三十一区的人的脸上长年累月的都带着忧郁,忧郁越积越厚,渐渐地,三十一区就失去了笑声和欢乐。银珠从前是很爱笑的,可是现在,银珠的脸上也写满了三十一区式的忧郁。

    现在阿采带着几个白衣人走进了纸货铺,她们都来自楚州的乡下。她们的到来,让三十一区店铺里的那一双双昏昏欲睡的眼在一瞬间变得精光四射。可是他们看到了白衣人前面的阿采,于是其它经营纸货的老板们眼里的火花就扑地一声熄灭了,他们嘴里飘出了恶毒的诅咒。

    白衣人在银珠的带领下开始挑选纸货。她们开始讨价还价。可是银珠说,三十一区的东西不讲价的,这是孝心,孝心怎么可以讨价还价呢?

    那些来自于楚州乡下的白衣人脸上就显出了深深的自卑。面对这些楚州城里的人,她们天生就有着一种很深的自卑,就像三十一区的人在楚州其它区的人面前有的那种自卑一样。于是她们就不再讨价还价,而是开始挑选纸马、纸楼、花圈一类的东西。

    阿采这时就走到了一边扭过头不理睬他的马有贵的身边。

    马有贵,你的病好了啊。阿采说。阿采的这话里也隐藏着他的期盼与等待。

    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我还没有死。马有贵不无得意地说。马有贵清楚阿采对于银珠的企图,马有贵看到阿采脸上的失落,内心因此一片欢腾。

    你这是说什么话呢?阿采说,我失望什么?难不成我还盼着你早点死?我可没有这么想过。

    马有贵切地一声冷笑,说:你心里怎么想的,谁不知道呢?

    那你说说我怎么想的吧。阿采抱着双臂,带着一些不屑的神情斜眼睨着马有贵。

    你怎么想的!你盼着我早点死了你好……马有贵后面的话并没有说完,他把后半截话吞回了肚子里。

    玻璃听见了马有贵把话吞回肚子里的声音,像是吞进了一只蛤蟆。

    马有贵的这句话提醒了阿采。于是阿采明白了,他这些年来都在盼望着的一件事,盼望关于银珠克夫的传言成真,他一直在盼着银珠早日把马有贵克死。阿采为自己这个阴暗的想法吓了一跳。

    阿采看着一脸得意的马有贵。一个月前,老中医宣布了马有贵“捱不过今晚”的消息之后,阿采当时内心的确是一片欢欣。可是他在欢欣之余却又冷静了下来,马有贵的死,是否也正说明了,银珠克夫的传言是真的。那么,阿采就开始为自己的未来担心了。于是那天晚上,喜忧交加的阿采走进了算命先生的家,在他拿出了三分之一月的工资放在了算命先生的桌子上,算命先生沾着口水一张一张地摸过一遍之后,脸上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你有什么话要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么我直说了。马有贵要死了,他真的是被银珠克死的吗?

    算命先生嘿嘿一笑,说,你的心思我明白,报上你的八字吧。

    阿采于是报上了八字。

    算命先生掐着手指算了一通,说,你和银珠的命相生相辅,如果你们两人结合,那还有一段富贵在后头。算命先生还透露了,其实马有贵不是被银珠克死的,真正的克星是那个叫玻璃的盲女孩。于是阿采就让算命先生算了算玻璃会不会克死他。算命先生说,算都不用算。一样的。当然啦,任何命都是有解的。只是……这是天机,泄露了天机,是要遭报应的。

    阿采说:是不是把孩子扔掉?

    算命先生说,千万不要这样想,这样你就难逃劫数了。

    于是阿采再一次将一个月工资的三分之一放在了算命先生的桌子上。

    算命先生这一次没有再沾口水数钱,他只是拿在手中摸了一摸,他的脸上表情僵硬,没有人能看到他的内心,算命先生说出了破解之法:把这孩子送人。

    送人?阿采说。可是送给谁呢?

    算命先生嘿嘿一笑,说,不用找,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从算命先生的家里出来,阿采就开始盼着马有贵早一点断气。当晚他就到纸货铺看了,可是当时马有贵正在吃面,这让阿采的心里又黑暗了起来。他去问了老中医,老中医说是回光返照,没想到一返照就是这么久。

    现在眼前的马有贵精神好得很,甚至于他那鸡胸都比从前还要直了很多,这让阿采对于马有贵的死去开始灰心了。可是马有贵脸上的色彩还是向阿采透露出了令他兴奋的信息。于是他觉得,三十一区的人都生活在阴谋与骗局之中,三十一区的人说的话从来就没有一句是可信的,是真实的。

    白衣人挑好了纸货,每人手中举着一件纸货,鱼贯而出。第一个走出门的白衣人看了玻璃一眼,咦地叫出了声;于是第二个白衣人也回头打量了玻璃一眼,也咦了一声;第三个白衣人就走到了玻璃的身边,她仔细地看了玻璃一眼,没有说话;第四个白衣人却没有回头看玻璃。他们走到了三十一区的街上,很快就在一起交头接耳,神情古怪。

    银珠把白衣女人的古怪看在了眼里,她的心里在那一瞬间就闪过了一丝不祥的阴影。阿采最后一个走出了纸货铺。阿采说,银珠,你的脸色近来很不好,你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你还是要开心一些,我喜欢你开心的样子。阿采说着也离开了纸货铺,他的影子显得非常的孤单寂寥。

    38

    在选择嫁给马有贵之前,银珠其实也考虑过阿采。

    阿采是一个化妆师,他工作在楚州人生命的最后一站。楚州乡下的人死了之后,基本上是用不着阿采的,只有楚州城里的人,在他们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步之后,就来到了阿采的面前,于是阿采开始了他的化妆工作,他要让这些人在变成一缕轻烟之前,有一个不至于太难看的表情。对于这份工作,阿采一开始是很厌恶的,可是后来他渐渐地喜欢上了这份工作,在楚州,无论这个人生前是多么的显赫,在死后都要躺在他的面前,任凭他的摆布。这让阿采的心里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衡。

    阿采也经常把一些死者的家属带到三十一区来,带进马有贵的纸货铺。阿采的帮衬,使得马有贵的纸货铺生意比其它几家的都要好。但是谁都知道,阿采的帮衬不是冲着马有贵,而是冲着银珠,这是三十一区人人皆知的事实。作为一个年纪比银珠小了近十岁的男人,他在银珠还没有嫁给马有贵之前就喜欢上了银珠,在他的眼里,三十一区只有银珠是一个还有着人味的女人,其它的人都像他一天到晚要面对的那些死人的脸,没有一点生气。然而银珠却拒绝了阿采,走进了马有贵的生活。他和银珠之间曾经有过这样的对话:

    银珠说:我不能嫁给你,你比我小这么多,你可以找一个很好的女人。

    阿采说:你就是最好的女人,其它的女子都是死尸,我不想上班面对死尸,回到家里还面对死尸。

    银珠说:我克夫。

    阿采说:那是狗屁话,我不相信。我一天到晚和死人打交道,怎么从来没有见过鬼。那是迷信。

    银珠无话可说,可是银珠还是选择了马有贵。

    银珠的选择一度让阿采很是消沉,他甚至于整天借酒消愁。阿采相信,其实银珠是喜欢他的,银珠没有理由在他和那个鸡胸的马有贵之间选择马有贵,那么唯一的理由就是,他的工作银珠无法接受。虽说三十一区的人大都是靠死人活着,可是只有他阿采,每天都要在死人的脸上摸来摸去。

    你是嫌我的工作不好?

    阿采也这样问过银珠,那时银珠已是马有贵的人了,可是阿采想要一个答案。

    不是。银珠这样回答了他。

    那究竟是为什么?

    银珠还是那一句话,我不配。

    嫁给了马有贵的银珠总觉得她欠了阿采一个很大的情,于是银珠开始张罗着给阿采找一个女人,无论什么样的女人,阿采都不动心。

    可是我已经是马有贵的人了。银珠说。

    我可以等。阿采这样回答银珠。后来的日子,阿采渐渐地从阴郁中走了出来,他是三十一区少有的脸上能盛开笑的人。他经常把一些死者的家属引到银珠的纸货铺,其实他只是想多一个亲近银珠的机会。也只有带来了顾客的时候,马有贵才会强忍着心头的不快,让阿采那一双钩子一样的眼珠在银珠的胸脯上挂来挂去。

    39

    阿采和三十一区的其它人一样,在失望中度过了这个春天。他们并没有如愿地在某个清晨听到马有贵死去的消息,这让阿采渐渐地失去了应有的耐心。马有贵也明显感觉到了三十一区人对他的不满,于是他看见三十一区的街坊们时,总是堆起了一脸的笑,他的笑是那么的难看,可是马有贵还是逢人便堆起了笑说:

    真是对不起啊,真是不好意思。

    马有贵这样说时,其实内心荡漾的是无边的得意,潜台词是明显的:我没有死,我死不了啦!

    可是马有贵的这种得意在阿采看来,就是一种示威,一种显摆。

    马有贵是有一些显摆的意思,特别是在阿采的面前。可是他一回到纸货铺,一看到盲女玻璃,他的心情就坏了起来,就像下了一场漫长的梅雨,他的内心长满了忧郁的霉菌。玻璃吃下毒药之后不但没有死,反倒开始茁壮成长了起来,像三月间的豆苗,长得呼啦啦响。玻璃在银珠的精心呵护下,身体在迅速地长高长胖,玻璃的脸色也不再是那种近乎于透明的苍白,在白里泛出了桃花一样的红。

    你给我的是什么鬼药?马有贵趁人不备偷偷约会了老院工,他对老院工的毒药深为不满。

    你这哪里是毒药,这分明是补药。你看玻璃自从吃下了你的毒药之后,越长越结实了,脸色红得像桃花。

    我的毒药肯定没有问题,我怀疑那鬼丫头根本就没有吃。老院工盯着马有贵说出了他的担心。

    可是她说她吃了。马有贵说。

    她说吃了就吃了啊?你看见她吃了吗?老院工不屑地说。

    老院工的话像一阵穿堂风一样,从马有贵的前胸直穿后背,马有贵感觉背上的毫毛日地竖了起来,在穿堂风的作用下微微颤抖。马有贵觉得腿软得厉害,仿佛谁抽了他的筋一样,马有贵不知道是怎么回到纸货铺的。回到纸货铺的路上,马有贵看见街边的垃圾堆上围了一圈人,马有贵挤了过去,说,什么事呀,这么热闹?

    怪事,怪事。说这话的是阿采。

    马有贵说,又没有问你。

    阿采说,我又没有回答你。

    马有贵看见了垃圾堆上堆了几只死猫。

    怎么回事?马有贵问。

    阿采说,怪事,这些猫都跑到这里自杀了。它们活得好好的,为什么都自杀了?阿采话中有话地说,不像有些人,该死的却总是不死,活在世上丢人现眼,让人看了心里烦。阿采的话在围观的人群中引起了强烈的共鸣,于是众人的目光齐齐地向马有贵刷来,目光中挤满了不屑一顾。甚至于有人开始吐起了口水,他们边朝死猫吐口水边发出不屑的诅咒:连猫都知道自杀……

    你说什么呢?你是在渴望我早点死,可是我偏偏就不死。对于玻璃久久不死,马有贵本就窝了一肚子的火,现在又被阿采等人阴阳怪气的羞辱,就好比在火上浇油,一贯老实的马有贵也愤怒了。这一发怒,他就感觉到心里的热血想喷薄而出。

    吹什么牛呢?阿采说,不过你死了我会给你好好的整理一下遗容的,让你不至于太难看到阴间去报到。

    马有贵还想和阿采斗斗嘴,可是心潮起伏的马有贵感觉到了胸口一阵的难受,仿佛缝合的伤口被生生撕裂了一样,马有贵于是将这口恶气强忍了下来,匆匆回到了纸货铺。马有贵在回到纸货铺的时候,突然觉得心里慌得不行,那被马踢伤过的胸口里面,心血像海潮一样在朝岸边涌过来。马有贵在纸货铺里没有看见银珠。他于是问玻璃银珠去了什么地方。玻璃回答说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马有贵于是一把握住了玻璃的胳膊,玻璃的胳膊在他的手中是那么的软弱:

    你说,你到底有没有偷吃我枕头下面的药。

    什么药?玻璃尖叫了起来。玻璃感觉马有贵的手像一把钳子,她的手快被这把钳子钳碎了。

    我放在枕头下的药,你不是说你偷吃了的吗?马有贵并没有松开他的手,而是又加了一把劲。

    玻璃又尖叫了一声。玻璃说,什么药,我根本就没有偷吃你的什么药。

    你说什么?马有贵的手一松,感觉一片无边的黑暗朝他盖了过来,马有贵在确定玻璃只是为了安慰她而撒了一个谎,事实上玻璃根本就没有吃下他的毒药之后,胸中那股汹涌的潮水终于控制不住了。马有贵狂叫了一声,喷了一口血,腥红的血箭一样直飞了出去,打在了一匹刚糊好的白纸马的身上,在白纸马的身上开起了片片桃花。马有贵的生命在这一瞬间走到了尽头,他在吐出了一口血柱之后,像一截朽木一样,直直地倒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响声。纸货铺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玻璃的身上溅满了血点,她呆呆地立在那里,像一尊瓷器。

    阿采走进纸货铺时,首先看见了一身血迹的玻璃,接着又发现了倒在地上的马有贵。每天和死人打交道的阿采,并没有大呼小叫,他先是上前用手指在马有贵的鼻子前探了探,确定了马有贵这一次已真正的死亡,阿采直起了腰,脸上露出了一种复杂的表情。盼望了多年的事情,现在终于如愿了。马有贵的死让阿采的心头掠过了一阵狂喜。可是这份狂喜只是像一阵风一样刮过他的心头,而另一种不祥的感觉却像雾一样地聚拢起来。

    马有贵啊马有贵……阿采长叹了一声。他的心情只能用百感交集来形容了。

    马有贵终于死去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三十一区。

    纸货铺的门口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三十一区的人在听到马有贵死去的消息之后,他们无一例外地对这个消息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

    骗人吧,刚才还看见马有贵在街上看死猫来着。

    是啊,还和阿采吵了几句呢。

    怎么这么快就死了?……真死了?又和上次一样吧。

    还是去看看。

    于是他们就朝纸货铺走去,远远看见纸货铺门口已围了不少人,于是开始了小跑。当他们看见了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的马有贵时,他们都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马有贵终于死去,意味着他们再也不用每天为马有贵还不死操心费神了。他们都感觉到空气一下子轻松了起来。于是喜色开始往脸上爬,然而他们又不能把这种喜悦表现在脸上,这是三十一区的道德所不能容忍的事情,对于街坊的死去,他们必需要表现出痛苦和惋惜,心内的喜悦和表面的悲伤,在他们的脸上扭曲出古怪的表情,他们聚集在纸货铺的门口交头接耳,他们的声音像一群马蜂一样嗡嗡乱响,他们像被剪断了舌头一样吐字含混不清。

    怎么就……五十多岁……好人啊……妖精……克……睡个好觉……

    玻璃听着他们含混不清的吐字,她感到了一阵寒冷,其时已是夏天了,可是盲女玻璃突然嘴唇青乌,感到了一种无边的寒冷。她听见三十一区的人似乎在议论着们她的未来:

    可怜了银珠,带着一个盲女孩,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哟!

    对于马有贵的突然死去,银珠并没有表现出过度的伤悲。把马有贵送进了火葬场,银珠在经历了几天的调整之后,又开始坐在纸货铺的门口糊起了纸货。马有贵的死去,却在玻璃的心里投下了很深的阴影。玻璃于是明白了,奶奶所说的去三十一区,然后变成一股烟,其实是死亡。玻璃再一次加深了对死亡的认识,可是玻璃并不恐惧死亡。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日子里,玻璃的生命里总是飘浮着一股淡淡的血腥。马有贵死时喷到她身上的血,和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像一个诅咒一样种在了盲女玻璃的梦境里,一直到那个大雪飘飞的夜晚,她都没能从这个咒语里摆脱出来。

    马有贵死去之后,玻璃开始感到一种无边的寂寞与孤独。这个她曾经叫过爸爸的人,在她的记忆中最后都变成了淡淡的血腥,这是玻璃对马有贵的全部记忆,而其它的一切,都在这血腥所掩盖下遗失在玻璃的记忆中。

    玻璃的孤独来自于银珠的沉默。自从马有贵死后,银珠变得忧心忡忡沉默寡言,她经常一连几天都不开口说一句话。而玻璃能听到的,是银珠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突然从心底里发出的一声沉重的叹息。银珠的叹息唤醒了玻璃关于她的生母的回忆,她隐约的回忆起来,她从前的妈妈,也是爱在长时间地发呆之后发出这样的长叹,玻璃听懂了银珠那一声长叹里的无限心事。每当这时,玻璃就会走过去,偎在银珠的怀里,一句话也不说,像一个小可怜。银珠于是就抱着玻璃,银珠的眼里开始白雾弥漫。母女俩有时就这样长时间的抱着,如果不是银珠不时地发出几声咳嗽,人们真的会把她们当成一尊雕像。

    转眼马有贵满了五七,银珠和玻璃母女俩一起为马有贵糊了一整套纸货,纸轿纸马,纸房子,房子里各种家具应有尽有。银珠和玻璃糊得很用心也很精美,在夜晚和马有贵的灵牌一起焚烧了。空气中飘扬着烧纸的焦糊味。一阵风吹来,纸片在风中乱舞。银珠又给马有贵烧了足够用的纸钱。母女俩守着那一堆残余的灰烬,默默地坐到深夜。一只猫默默地目睹了这一切,在阿采来到之后,悄然地起身离去,没有人注意到猫寂寞的身影。

    阿采说:回家去吧,起风了,小心着凉。

    银珠说:你不用管我们,让我们坐坐吧。

    阿采说:你这样伤悲,对孩子也不好。孩子还小……

    阿采的这句话起了作用。银珠于是牵着玻璃回了纸货铺。

    阿采经常帮纸货铺拉来一些生意,没事了阿采也会来帮助银珠母子俩做一些杂事。三十一区的人都看出来了,阿采是想和银珠结婚。有人就说:

    阿采这小子是不怕死的。

    而马上有人反驳:

    死也比打光棍强。阿采都三十好几了还是光棍一条。

    也是,就不知银珠怎么想。

    怎么想?还能怎么想?女人少了男人怎么活。特别是银珠这样的女人,她是少不了男人的。再说了,她还带着一个盲女孩呢。于是三十一区的人们又有了新的等待。人们都在等着看阿采和银珠什么时候合为一家,然后等着看阿采怎样被银珠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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