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珠从盲女玻璃那里得知了她失踪的真相,这让银珠对阿采的疯狂减少了许多的内疚,也为玻璃的未来而操心。她知道,老院工和算命先生是不会放过玻璃的。银珠于是想到了那个曾经来过纸货铺的女人,银珠知道那是玻璃的妈妈。可是那个女人却再也没有在三十一区出现过。
玻璃,你还记得你从前住的地方吗?
玻璃摇了摇头。玻璃静静地坐在纸货铺的门前糊着纸货。那些洁白的纸货,在玻璃的手下栩栩如生。面对即将到来的灾难,玻璃的表现格外平静。
银珠于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忧郁在她的脸上疯长。
玻璃从银珠的长叹中,感受到了银珠内心的担忧,就像玻璃听到妈妈的咳嗽之后一样的担忧。黄雾弥漫到三十一区之后,银珠的咳嗽倒是轻了起来,她几乎都不怎么咳嗽了。可是银珠却高兴不起来。这一段时间太不平静了。玻璃就这样回到了纸货铺,算命先生处心积虑的算盘落了空,他不会无动于衷的。
母女俩都满怀着心事。银珠心不在焉地糊着纸货。灾难到来之后,纸货铺的生意格外的好,可是银珠的心情却格外沉重,她在糊着纸货的同时,仿佛看到了三十一区最后的毁灭。玻璃不知疲倦地糊着纸货,玻璃糊着纸货时,内心是平静的,像一汪春水一样,碧绿而美好。玻璃看不见她糊的纸货是什么样子,于是那些纸马纸鹤在她的想象中开始自由飞翔。玻璃觉得她生活在三个不同的世界,一个是她感觉到的气息与声音组成的世界,这个世界也有美好,但更多的是危险与惊悚,玻璃内心深处的世界,是一个像玻璃一样透明的世界,像童话一样美好的世界,这个世界离她触手可及而又无限辽远;第三个世界是银珠妈妈用嘴给她描述过的世界,一个人们看得见的世界。银珠给玻璃描述的是一个经过了过滤的世界,是一个纯美的世界,是一个红花绿树色彩斑斓的世界。玻璃喜欢这个世界,可是她却无法触摸到这个世界。玻璃最后被一股强烈的气息从童话世界的想象中拉回了现实。
这是一种危险的气息,像是千万个噩梦在朝着纸货铺汹涌而来。玻璃听到了一大片沉重的喘息声。喘息声越来越近,像一双双冰凉的爪子朝玻璃伸了过来。
在卫五婆子的带领下,三十一区的人无声无息地逼近了纸货铺。他们一个个面无表情,像一具具僵尸,在黄雾中影影绰绰。终于,这些人停在了纸货铺的门前。他们就像一根根木桩一样,钉在了纸货铺的门口。卫五婆子呵喽了半天,她伸手抹掉了那总是挂在鼻尖上的晶亮物体,嘴张了几次,可是卫五婆子并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卫五婆子左右张望了一下和她一起来的人,卫五婆子这才发现,她不知不觉站在了最前面。卫五婆子突然明白了这个事实。所有的人都在等着她卫五婆子和银珠摊牌。卫五婆子本能地想退一步,可是卫五婆子发现,她并没有退路,老院工紧挨着她站着。卫五婆子从老院工的眼神中看到了信任和鼓励,于是卫五婆子将腰直了直,清了清嗓子,朝前迈了一步。
银珠正在边糊纸货边想着心事,她突然感觉到门口本来就昏黄的光线暗了下来,才发现门口不知何时已站满了面无表情的三十一区的街坊。银珠刚想和他们打招呼,可是银珠马上从他们的表情中觉出了来者不善。银珠在那一瞬间,再一次听见了玻璃被打碎的声音,那些破碎的玻璃片,像一柄柄锋利的刀子寒光闪烁。
不要伤害玻璃。银珠发出了警告。她本能地将盲女玻璃一把拉到了身后,冷冷地盯着无声地站在门口的人群。
不要伤害玻璃。
银珠再一次发出了警告。
玻璃感受到了一种强大的压抑,玻璃害怕这些人伤害银珠,于是玻璃从银珠的背后站到了银珠的身前。玻璃也是一言未发。
这种无声的对峙足足持续了一支烟的功夫。银珠看见了卫五婆子眼中的目光开始变得游离不定。
把玻璃交给我们。
卫五婆子终于开口了。
把玻璃交给我们。身后的街坊们跟着发出了低沉而含混不清的声音。
笑话。银珠冷笑了一声。
把玻璃交给我们。
本来胆怯的卫五婆子,在一开口之后,得到了身后街坊们的支持,她觉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于是她提高了声音又说了一句。
这一次,身后的街坊们也提高了声音,用更加含混不清的声音为她助威。
银珠将玻璃搂在了怀里。银珠一伸手,抓过一把刀子。银珠朝着门口的卫五婆子挥舞着刀子。银珠说你们不要过来,你们过来我就不客气了。银珠狰狞的表情威慑住了卫五婆子。卫五婆子后退了一步,她身后的人跟着后退了一步。银珠继续舞着手中的刀,卫五婆子于是再退了一步,可是她感觉到一股潮水从身后涌了过来。卫五婆子一个趔趄,差一点就撞在了银珠的刀尖上。卫五婆子慌乱地站稳了脚根,她又被身后的人挤得前进了一步,她的一只脚已踏进纸货铺的大门了。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银珠挥舞着手中的刀,声嘶力竭。
你们再上前一步,我可就真砍了。
银珠手中挥舞着的刀子直逼卫五婆子的老脸。卫五婆子又开始后退。可是卫五婆子发现她没有了后退的余地,她感觉到身后涌来了一股巨大的力量,像是一个猛然打过来的浪头。卫五婆子身不由己地就朝银珠手中的刀子撞了过来。银珠慌忙想收回刀子,可是一切都已经迟了。卫五婆子像一条鱼一样,插在了银珠手中的刀子上。
我说过的,不要伤害玻璃。
银珠的手还紧紧地握着刀柄,刀身已没入了卫五婆子的体内。
就在人们惊叫不已时,三十一区来了两个绿衣人,他们是从三十一区的西边走过来的。绿衣人掏出一根铁索,一把锁住了银珠的脖子,一个绿衣人在前面牵着铁索就走。银珠两腿用力地前撑着,她转过身来喊玻璃:
玻璃,我的玻璃。你们不要伤害她。
可是绿衣人并未理会银珠,前面的绿衣人身子向前倾斜,用力拉着银珠,银珠双手握着脖子上的铁索,身子用力地后倾,两条腿前撑着。绿衣人用尽了力气,银珠的双腿像是长在了地上一样,纹丝不动。银珠声嘶力竭地喊着:你们要干什么,你们凭什么抓我?
一个绿衣人咬着银珠的耳朵说了四个字:灰衣女人。
另一个绿衣人上前用力在银珠的屁股后面踹了一脚。说,和三十一区的人有什么好说的,这是一个愚昧的群体。银珠还是纹丝不动,绿衣人却在地上跳了几跳,显然是脚踢痛了。绿衣人的嘴奓了几奓,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让我和玻璃说几句话。银珠提出了她的请求,让我和我的女儿说几句话我就跟你们走。
绿衣人答应了银珠的请求。银珠搂着玻璃,她附在玻璃的耳边告诉玻璃,让玻璃在晚上离开三十一区,不管走到哪里也不要再回来。
说够了没有,说够了就要走了。
银珠被绿衣人带走了,他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三十一区的尽头。
56
玻璃并没有如银珠交待的那样离开三十一区,不是玻璃不想离开三十一区,而是她在失去银珠的保护之后,就失去了自由。玻璃被关在了纸货铺里,门从外面反锁上了。
现在玻璃已落在了他们的手中,没有人再能保护玻璃。对于三十一区的人来说,玻璃的生命不过像一只蚂蚁那样的微不足道,他们随时就可以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的弄死玻璃。不过他们要商量一个处置玻璃的办法。在他们商量出结果之前,玻璃将被关在纸货铺里。
玻璃在纸货铺里度过了无限漫长的一夜。玻璃不知道银珠妈妈去了何方,也不知道银珠的生死,她想起了银珠临走前的交待,离开三十一区。
玻璃于是去开门,可是门从外面锁死了,玻璃又去开窗,玻璃意外地摸到了一根松动的窗户柱子。玻璃的内心掠过了一阵狂喜,她没怎么费力就除下了那根窗柱。玻璃爬上了窗台,像一只猫一样,从两根窗齿之间钻了出去。
玻璃走在清冷的街上,就像当初她来到三十一区时一样,昏黄的路灯因为黄雾迷漫,更加显得灰暗无光。玻璃的影子在路灯下显得模糊而涣散。玻璃走到了路灯下,三十一区的夜,死一样的沉寂,远处隐隐传来了卫五婆子的呻吟声。
卫五婆子并没有死于非命,银珠的那一刀虽然扎得不浅,可是并没有伤着她的内脏。这个夜晚,卫五婆子独自躺在寒冷的家里,想着这个家,现在只余下她一个奄奄一息的老婆子,卫五婆子内心的仇恨像雨后的毒菌一样疯长。
玻璃在路灯下呆呆地站了很久,她的内心一片迷茫,她不知道她能逃到哪里,玻璃想起了那在记忆里已经模糊的家。玻璃记得她是从纸货铺的左面来到三十一区的,那么顺着左面走,也许就可以走回家了。玻璃于是朝左边走去。玻璃走在三十一区的黄雾里,这时她想起了妈妈,妈妈背着她来到三十一区,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夜晚,她在妈妈的背上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坐在一只小船上,小船在水里轻轻地摇啊摇,可是她醒来后就来到了三十一区。妈妈不要她了,玻璃知道,因为她的存在防碍了妈妈的生活。想到这里,玻璃的脚步就放慢了下来。玻璃又想到了奶奶,奶奶来到了三十一区,可是奶奶死了,奶奶再也不会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了。其实就算奶奶活在这个世上,奶奶也并没有给过玻璃以温暖。
玻璃的脚步停了下来。玻璃想,她不能回家。玻璃于是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她想起了银珠妈妈是从另一个方向离开的。也许顺着这个方向走,她可以找到银珠妈妈。玻璃又走到了纸货铺的门口。纸货铺里熟悉的气息,让玻璃感到说不出的亲切。过去那些在纸货铺里的幸福时光,像潮水一样向她涌来。玻璃在纸货铺门口站了一会儿,又慢慢朝前走去。
卫五婆子的呻吟越来越清晰,玻璃想起了老树皮。再往前走一段路,玻璃感受到了一种恐惧。她知道,她快要走到电影院了。玻璃再一次停下了脚步。她屏住了呼吸,感受着周围的气息。那腐朽的气息并未出现。玻璃快步走过了电影院,又快步走过了算命先生的家。玻璃就这样朝前走啊走啊,她一直走到了三十一区的边缘。
玻璃的心内却没有一点点的欣喜。她知道她很快就可以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可是她不知道那个世界里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就像她曾经是那么的渴望来到三十一区,那时的三十一区,在玻璃的想象中是天堂一样的美好,可是事实上,等待她的却是无边的灾难。
玻璃靠着一根路灯柱子坐了下来。
玻璃开始无限地怀念银珠妈妈。在纸货铺里和银珠妈妈在一起渡过的那一段美好的时光,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回忆。
妈妈!
盲女玻璃坐在路灯下想了一会儿妈妈。玻璃想到,如果银珠妈妈回到了纸货铺,却找不到她,那么妈妈一定会很着急的。玻璃想到这里,站了起来,她转过了身,又朝纸货铺走回去。盲女玻璃在清晨时走到了纸货铺的门口,她又从窗子里钻了进去,将那根下下来的窗柱装好。玻璃蜷在了被窝里,她觉得被窝里很温暖,于是玻璃进入了梦中。她梦见了妈妈银珠,银珠骑着一匹会飞的白纸马来接她了,她和银珠妈妈骑在白纸马上飞了起来。
57
黄雾依旧笼罩着三十一区。
三十一区的人都像梦游一样,失去了本来就不多的思想。他们都在惶惶不可终日中等待着,也不知是等待灾难降临到自己的头上,还是在等待着阴云的散去。可是阴云似乎并没有一丝要散去的意思,死亡却再一次降临到了三十一区。
这一次死去的是卫五婆子。
卫五婆子并不是死于刀伤。卫五婆子在挨了一刀之后,睡了几天,伤口竟神奇地愈合了。
而这几天,玻璃被锁在纸货铺里,白天她在纸货铺里睡大觉,到了晚上,玻璃就开始在三十一区的夜里四处游荡。老院工和算命先生每天都要到纸货铺来几次,来了之后,他们就躲在窗外,用猥琐的眼朝窗子里面偷窥。他们看到玻璃像一只瘦小的猫一样,蜷在床上。于是他们相视一笑,心照不宣。他们在渴望着玻璃早日死去,可是却又不想让自己的双手沾上玻璃的血。
那个玻璃,她怎么样了?
老院工和算命先生去看望还躺在床上的卫五婆子时,卫五婆子也在惦记着玻璃。纸货铺的门上了锁,而开锁的钥匙就在卫五婆子的身上。
那孩子在里面呢,不过估计快饿死啦。老院工说到这里时嘿嘿地笑了起来。说,卫五婆子,你不去看看吗?
算命先生说:卫五婆子,我刚刚给你打了一卦,你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卫五婆子说:真的?卫五婆子的脸上闪过一丝对未来的憧憬。在儿子儿媳相继暴病身亡之后,卫五婆子一度以为是自己造了太多的孽,受到了天遣。可是算命先生告诉她,她将因此而长寿,并认为卫五婆子最少可以活到九十九岁。挨了银珠一刀的卫五婆子以为她是逃不过这一劫了,于是她躺在床上,对她这一生进行了深刻的忏悔。没有想到的是,她居然大难不死,成功地躲过了这一劫,而且算命先生还预言她能活到九十九岁。算命先生居然说他还有后福。
这个后福是什么呢?卫五婆子问。
算命先生说:这个就是天机了,天机是不可泄露的。不过,你倒应该去看看那个玻璃,该怎么处置她,就等你来拿主意呢?
等我拿主意?卫五婆子从来没有为三十一区的父老乡亲拿过什么主意。现在这样的重任居然落在了她的肩上,卫五婆子于是想,莫不是真的还有后福要享?
老院工说:这个主意当然得你来拿。你看,当时是你带着大家去纸货铺的,你又被银珠扎了一刀,这个主意非你拿不可。老院工说着对卫五婆子暖昧地一笑。
算命先生和老院工离开之后,卫五婆子在这个夜晚手执一根麻绳走进了纸货铺。曾经在玻璃的意念中闪现的麻绳于是出现在了她的命运中。
三十一区的夜像一座古老的坟墓,没有一点声音。风在上一次光顾三十一区,带走了五条生命之后,又无影无踪。黄雾却像打湿了的棉花一样,伸手一抓都能拧出水来。
卫五婆子在这个夜晚像幽灵一样游荡在三十一区,她最终在纸货铺门前停下了脚步。白天的时候,她已经来过一次,她看见纸货铺的大门依旧紧锁着。卫五婆子在白天并没有打开大门,她也和算命先生、老院工一样,只是在窗外偷窥着玻璃。玻璃蜷在床上,她的脸还是那么白得透明,像是一团虚浮的光。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卫五婆子感觉嗓子很干,像有一片鸡毛在里面作祟,卫五婆子咔咔地呵喽了几声,受了刀伤的地方有点隐隐作痛。卫五婆子抻了抻脖子,像一只吞食田螺的鸭,用力将口水咽了下去。她又看了一眼蜷在床上的玻璃,离开了纸货铺。
卫五婆子来到纸货铺时,三十一区的夜已深沉。卫五婆子像幽灵一样飘浮到了纸货铺的门前,左右张望了一阵,确信没有人跟着她,于是卫五婆子就掏出钥匙打开了纸货铺的门。纸货铺腐朽的门板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呻吟。卫五婆子闪身进入了纸货铺,又将门板掩好,她的动作很轻,轻得像一只夜行的猫。
卫五婆子将手中的麻绳握了握,她听到了自己衰老的心脏在胸腔内撞击的声音,像是敲响的丧钟。她听到了自己沉重的喘息,像拉扯着的风箱。卫五婆子将身子贴着壁根,深吸了一口气来平静内心的不安。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卫五婆子再次这样安慰自己。她吞了一口口水,轻轻地摸索到了房门口,只一推,房门便无声地洞开。房间里很黑,什么也看不见。卫五婆子慢慢地摸到了床前。她那一双像老树皮一样的手开如在床上摸索了起来。卫五婆子把床上摸了一个遍,也没有摸到玻璃。卫五婆子的心一凉,一种不祥的感觉触电一样传遍了她的全身。卫五婆子深吸了一口气,她再一次用她那老树玻一样的手把床上摸了一遍。卫五婆子的手再一次落了空。卫五婆子摸到了电灯开关,拉开了灯,卫五婆子眯着眼适应了好一会,玻璃并不在房间里。这个发现让卫五婆子大吃一惊。卫五婆子将纸货铺里的灯都打开了,四处搜索了一遍,根本没有玻璃的影子。
卫五婆子在这个夜晚叫醒了老院工和算命先生。算命先生和老院工听说玻璃神秘失踪了,也大吃了一惊。他们在察看了纸货铺之后,并没有发现那根松动的窗柱。
卫五婆子,你这样做就不对了。
老院工逼视着卫五婆子。
卫五婆子说,你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自己心里清楚。
卫五婆子激动地抹去了鼻尖上的清鼻涕,说,你们以为我把玻璃藏起来了吗?我藏她干什么?卫五婆子说着找到了麻绳,压低了声音说她本来是想趁着黑夜来结果了玻璃的,这根麻绳可以作证。老院工相信了卫五婆子,于是他们开始寻找玻璃,一直找到天亮还是一无所获。
盲女玻璃并不知道,她已躲过了一劫。在卫五婆子来到纸货铺之前,玻璃已离开了纸货铺。这些天,玻璃白天都在纸货铺里睡大觉,一到晚上,她就下掉那一根窗柱,爬出纸货铺,然后再将那柱子装好。她开始在大街上像梦一样四处游走。她喜欢深夜的三十一区,三十一区的人都睡着了,这时的三十一区虽说也是寂寞的,可是这时的三十一区却是安全的,没有了那无处不在的腐朽味道和危险气息。
盲女玻璃就这样在街上漫无目的的游走,一直到鸡叫三遍,她才回到纸货铺,依旧从窗口爬进去,寻一点生米吃下,然后蜷在被窝里睡觉。她知道白天老院工和算命先生还有老树皮和其它的三十一区的人都来过,他们在窗外像老鼠一样偷窥她时,她就一动也不动地蜷在被窝里。她觉得和三十一区人玩捉迷藏的游戏很有意思。
心事重重的卫五婆子第二天又来到纸货铺。这一次她意外地发现了蜷在床上的玻璃。这一发现让卫五婆子以为自己在做梦,可是她很快就证实了自己不是在做梦,卫五婆子就怀疑昨天晚上是在做梦。可是昨天晚上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卫五婆子再一次找到了老院工和算命先生,他们证实了卫五婆子昨天晚上并没有做梦,三个腐朽不堪的身影来到了纸货铺,他们从窗外看到了像一团浮光一样的玻璃。玻璃蜷在床上睡得很香。
三个人面面相觑,又都默不作声。
老院工在这时发现了窗户上的秘密,那根松动的窗柱落入了老院工的手中。
三个相视一笑,笑声像腐朽的枯木,他们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于是三十一区的空气中飘浮着古怪的呵呵之声。
小王八羔子。
老院工将窗户柱子装好,找来了铁丝将窗户扎紧,又用力地摇了摇,三个人像三具行尸走肉,他们压抑着内心的欢喜,面无表情,同时离开了纸货铺,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疯子阿采一路叫喊着从火葬场那边飞跑过来,一会儿就消逝在黄雾之中。卫五婆子和老院工跟在算命先生的后面,他们来到了算命先生的家。算命先生洗手焚香,然后开始打卦。看了卦相的显示,算命先生的老脸蒙上了一层死灰色。他算出了他的阳寿已快到头。
不能再拖了,今天晚上就行动。算命先生说。
风在傍晚时分再次光临了三十一区。风在树梢上疯跑,像无数匹恶狼发出的嚎叫。黄雾在风中翻滚,像舞动的龙。
卫五婆子听到了在屋外尖叫的风,卫五婆子于是开始烦躁不安。像一匹关在笼子里的老狼一样开始在家里不停地走动。她总是觉得在她的背后站了一个人,那个人正拿着一根麻绳在朝她的脖子勒过来,卫五婆子于是转过身子想面对那影子,可是影子却无声地转到了她的身后。这让卫五婆子惊惶不定。卫五婆子于是不停地转着圈子想抓住她身后的影子,可是她怎么也抓不着。卫五婆子转出了一身的汗,她三把两下就扯掉了身上的衣服,继续不停地抓着背后的影子。
惊恐万状的卫五婆子在傍晚时冲出了家门,像她的儿子儿媳一样疯狂。
卫五婆子嘴里发出惊恐的尖叫,她在大风中上蹿下跳,拼命地想抓住藏在她背后的影子。
卫五婆子很快被三十一区的人围了起来,她们用麻绳将卫五婆子捆了个结结实实。卫五婆子还在不停地挣扎着,她感觉到那个影子已钻入进了她的肚子里,那影子在她的肚子里变成了一只猫,在疯狂地抓着她的五脏六腑。
街坊们下了一块门板,将卫五婆子捆在了门板上,卫五婆子还在拼命地喊叫、挣扎。有人用布条在卫五婆子的嘴上缠了一道,这样可以防止她咬破自己的舌头。
妖孽啊。算命先生说,妖孽。妖孽不除,卫五婆子性命难保,咱们三十一区的每个人怕是都难逃劫数。
玻璃,都是玻璃。算命先生说。她是灾星附体。
那就把她弄死算了。有人这样说。
弄死?算命先生回头看了说话的人一眼,弄死,这样恶毒的话你也说得出来。玻璃是无辜的,她被灾星附体,本来就够可怜了。算命先生说,你们还要把他弄死?
那你说怎么办吧。老院工知道算命先生已有了办法,于是问道。
把她抓起来,绑在街上冻她三天三夜,把她身上的灾星给冻走就可以了。算命先生说出了他的主意。
没有人反对算命先生的主意,就像三十一区没有人怀疑他的善良一样。
58
玻璃被三十一区的人绑在了街边的路灯柱子上。她穿着一件很薄的睡衣,这是银珠用自己穿过的一件睡衣给玻璃改的。玻璃很喜欢这件衣服,穿在身上,感觉就像是睡在银珠妈妈温暖的怀里。
盲女玻璃发现窗户被封死之后,就知道该来的终于要来了。玻璃并没有感到惊慌。空气中的危险气息越来越浓,玻璃知道她无路可逃,她反倒平静了下来。她穿着银珠妈妈亲手给她缝制的睡衣,蜷缩在床上想着银珠,想到银珠说的谁也不要伤害我的玻璃。玻璃的泪就下来了。玻璃觉得她像是一只毛绒绒的小鸡,而银珠妈妈是一只老母鸡。她钻在老母鸡的肚皮底下,是那么的温暖与安全。可是现在老母鸡不知去向了。玻璃还想起了奶奶,奶奶说,奶奶老啦,奶奶要到三十一区去了,到了三十一区,奶奶就变成一股烟,奶奶就什么心也不操了,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盲女玻璃想,大不了变成一股烟。盲女玻璃蜷在床上,她又做梦了。这一次她梦见了银珠妈妈,银珠妈妈的声音肉肉的、软软的,像一阵温暖的春风。
盲女玻璃感觉春风在轻轻地吹拂,可是春风中挟裹着阵阵的血腥。于是玻璃就惊醒了过来。她醒过来之后发现自己被反剪着双手绑在路灯柱子上。
风在耳畔尖叫,像是张牙舞爪的野兽。背后的柱子冰凉,像一条蛇。
盲女玻璃试图挣扎掉捆绑在身上的绳子,可是很快,她就明白了她的这种努力是徒劳的。她的双手反抱灯柱被捆了个结结实实,脖子上也勒了一道麻绳,这根麻绳限制了她的动作,只要她的头动一下,麻绳就勒得她脖子生疼。盲女玻璃尖叫了起来:你们放开我,放开我。
玻璃很快就明白了,她的尖叫也是徒劳的,根本没有人理睬她。
人呢?盲女玻璃听不到一点人声,也没有感受到人的气息。只有越来越尖锐的风在树梢上疯狂地奔跑。玻璃喊出的声音像一只脆弱的玻璃杯,一出口就被风撞得支离破碎。
玻璃感到了冷。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冷。
风像小刀子一样撕扯着玻璃的脸。狂风卷起地上的沙子,劈头盖脸地扑向玻璃。盲女玻璃紧紧地闭着眼睛和嘴,可是沙土还是钻进她的眼睛鼻孔嘴巴里。路灯柱子在风中瑟瑟发抖,盲女玻璃感觉自己被风吹得飞了起来,像一件挂在树上的衣服,在风中猎猎作响,银珠妈妈给她缝的睡衣也被风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妈妈~~~
玻璃无助地呼喊着。可是没有人回答她的呼喊。她的呼喊像一片飘落在井中的雪花,无声无息。狂风卷来的一截枯枝猛烈地击打在了玻璃的头上,玻璃感到一阵剧痛,很快,玻璃感觉身体像一片雪花,沉入了无声无息的世界。
半夜时分,玻璃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她是被一阵阵刀割一样的剧痛痛醒的。
盲女玻璃手腕上的麻绳已深深地嵌入肉中,她的嘴里填满了沙子。盲女玻璃张开嘴,往外拼命地吐着沙子,她感觉嗓子眼儿里像着了火一样的难受。她的手脚都已麻木,身上像是有很多人拿着针在扎她。
风不知什么时候停的,盲女玻璃听见路灯罩子丁丁当当的响。开始还是稀稀拉拉的。后来响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密,那些扎针的人也就越来越多了。
豆子大的冰雹在半夜时分对三十一区进行了猛烈的轰击。
玻璃低着头,可是脖子被勒得难受,冰雹无情地打在她的头上、脸上。盲女玻璃于是昂起了头,任凭冰雹劈头盖脸砸向她的身体。玻璃感觉这个世界到处都是彻骨的寒冷。可是冰雹很快就变得像鸡蛋那么大了,朝玻璃的头上、身上密集地砸下来。玻璃很快就失去了痛楚的感觉。她依稀听见玻璃破碎的声音。那声音那么的清脆、悦耳。她感觉温度正在快迅地逃离她的躯体。玻璃又挣扎了一下,可是她的手脚已不听她的指挥。玻璃的意识又开始模糊了起来。她听见从巷子深处传来了一声高一声低的哀嚎,很快,哀嚎声就被噼哩啪啦的冰雹声淹没。玻璃感觉自己飞了起来,她飞呀飞呀,她骑着一匹白纸马。白纸马是那么的白,像梨花一样,白得耀眼。她看见了银珠妈妈,银珠也骑了一匹白纸马。银珠妈妈说,玻璃,春天到了,咱们去看春天。玻璃说,可是妈妈,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春天是什么样子的。银珠妈妈说,傻孩子,春天是绿的,那个绿呀,你睁开眼看嘛,你一睁开眼就看得见的。玻璃说,真的吗。可是我是一个盲女孩。妈妈说,真是个傻孩子,谁说你是个盲女孩呢。你可以看见的。于是玻璃就睁了一下眼,可是她什么也没有看到。银珠妈妈说,玻璃玻璃,你看见了吗?玻璃说,我看见了,妈妈,我看见了,绿色的春天。比绿还要绿的绿,比红还要红的红……玻璃骑着白纸马,飞呀飞呀,她飞到了比花朵更红的高度,飞到了比棉花糖更甜的云朵上……棉花糖,好吃的棉花糖……不要吃陌生人的东西……不要打碎玻璃……棉花糖……孩子,来,爷爷给你吃棉花糖。玻璃接过了棉花糖,不,这不是棉花糖,这是一块老树皮……
一切都远去了,银珠远去了,白马远去了,棉花糖远去了,老树皮远去了……
鸡叫三遍的时候,玻璃又一次苏醒了过来。
冰雹早已停止。席片一样的雪覆盖住了整个的三十一区。玻璃以反剪着双手跪着的姿势,成了一尊雪雕。她的全身己覆上了厚厚的雪,只有鼻子嘴巴眼睛还没有完全被雪覆盖。玻璃艰难地伸出了舌头,她舔了一片落在脸上的雪,又舔了一片。身上的雪像是一个玻璃罩子,将玻璃整个的身体罩在里面。玻璃像一只困在琥珀中的小虫子。玻璃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眨了眨眼。玻璃感觉眼睛像被针刺了一样的痛。玻璃又眨了一下眼,抖开眼皮上的雪花,这一次玻璃慢慢睁开了眼。
一个陌生的世界出现在了玻璃的面前。
玻璃看到了一个白茫茫的世界。玻璃意识到,她的眼睛看得见了,她终于看见了她生活了九年的世界。她看见一个陌生的黑影从白茫茫的远方走了过来。她听见脚步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咕吱咕吱的声响。黑影越来越近,黑影在她的身边停了下来,可是黑影显然并没有发现困在雪中的玻璃,黑影于是从她的视线中消逝了。
玻璃想,这个黑影就是人了,玻璃想,她这是看见人了。玻璃于是从心里发出了一声呼喊:
妈妈,我看见了!我真的能看见了,我看见了这个世界,我还看见了……人。
2004年11月初稿
2005年3月二稿
2006年2月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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