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婷婷
我们的青春是一座城,垒砌厚厚的城墙,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那个少年。那个少年会在距我们很远的地方,坐在开满蓝紫色苜蓿花的地方,唱着幻觉般的歌谣。
一
江音回到北川正是伏暑天,在经历一整天的奔波后,凌晨三点还在客车上翻着简讯。老同学说,一中的校庆你来吗?江音还未打下:太累,不想去。那边又传过来一条信息:他会来。江音心中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细密的痛反应在身上,江音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
凌晨五点到达北川,客车站候车厅还有人脸上盖着报纸睡觉,裤脚上沾满泥点,手边有麻袋捆成的行李,半晌,那人脸上的报纸滑到他面颊与座位的夹缝中。
整座北川在慢慢苏醒,虹光投射在江音眼里,却像是死物一般。
依旧是老街道,尘土飞扬,所有艳丽的颜色都蒙上一层灰黄,太阳也像是蛋白躺在天上。
江音走到年久失修的楼下,楼上还有人像儿时那样,用一根明亮油滑的竹竿斜斜搭在窗户上,挂着色彩鲜艳的衣服。走上楼,一时难以习惯黑暗,江音差点跌倒在楼梯上。楼上有人开门,开门刺啦刺啦的声音预兆这里不久后会被拆迁。“阿音,回来了吗?”江音拍拍身上的土,暗自笑道:大概天下的母亲都是这样,对儿女的一举一动听得格外清楚。
父亲早已经不在,母亲一人拿着微薄的退休金在老旧居民楼里默默生活。似乎没有什么好说的,江音此次回来也无非是接走母亲。
“阿音,咱们要走了吗?”母亲问。母亲握着江音的手,目光一直锁着江音的面孔。
江音抓抓头发:“嗯,拾掇好这些,能卖的卖了,我们去上海。”
母亲笑起来:“还是舍不得啊。”
江音看着母亲说舍不得时,许昱明亮的眼睛在心底浮现,像是在回忆深处张开蓝色翅膀的蝴蝶,挣脱锁链飞出来。能舍得吗?江音抬头看灰白色的墙,上面还有当年毕业时的照片,一个个笑得没心没肺,许昱在第二排的最右边,江音在第二排的最左边。许昱笑起来时,眼睫微微低下,嘴角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像是春水初解冻时的样子。头发有些长,浓密的头发包裹着轮廓分明的面庞,如春花一般的少年。
校庆自然要去的。江音翌日走到学校,这条街道往返不知走了多少回,终于有一天,是自己一人走在这条街道上。老街道种槐花树,新街道种法国梧桐。夏天的时候,一条老街道上成片的蝶形槐花影影绰绰。江音到学校门口买了高中时常吃的冰棒,五毛钱两根,问老板价格时,说涨到一块了。江音下意识愣了一下,不是因为价格,而是自己还把自己当那个高中生,还想着许昱会在身旁说一个人吃两根冰棒太伤身体,便夺过去一根。
“这么大了,还是这样子。”一个一个字符,早已经是拓在心里的记忆,当听到时,江音手一松,冰棒掉在地上。许昱帮江音捡起来,抹掉包装袋上的灰尘。江音看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许昱,虽是逆着光,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听语气,也应当是淡淡笑着。
二
江音也说不清是什么时候遇到许昱的,在一番苦思冥想后,才推断出一个不靠谱的结果。
大概是高一时的运动会,那时候还没分班,许昱在(10)班,江音在(11)班。两班就在运动会上挨着坐,江音是要写通讯稿的,坐在第一排的桌子前。学校的领导阶层脑子都不是正常的,江音听到这句话很想知道下文,捅了捅身边的老妖,问,为什么这么说。老妖看见学校的高一生举着彩旗绕着跑道跑起来的景象,唱起来《还珠格格》的主题曲,江音恍然大悟笑得肚子疼。
那时候在那种不靠谱的笑话里江音看到许昱,许昱与另一个男生抬着印有团结之类宣传语的标牌走过。江音只是将目光多停留在他身上几秒。许昱长得很像一个人,至于是谁,江音总是记不起来,有人过问时,江音会笑着回答,大概是很早之前就遇到了吧。
许昱穿着校服还能显得潇洒,这让江音有些迷惑不解,毕竟裹在宽大的校服里,能看出来一个人的身姿,还是颇费精力的。
江音在写通讯稿时总是心不在焉,给老妖写表扬稿时,想着许昱在树荫下低头的样子:树影在少年脸上投下细碎的影子,白瓷一般的后颈,低眼时淡淡的笑意。话不多,偶尔与朋友搭话。
这些稿子结果被高二的前辈们调侃:这是给谁写的情书哟。事后老妖捏着江音的脸,问,是不是你小丫头暗恋我呀。江音在一番苦苦挣扎后,鄙夷地看着老妖,义正词严地说,我不是同性恋。
下午放学时江音才发现许昱住在自己楼上,那时候又惊又喜,那神情把身旁的老妖骇得差点撞上马路上飞驰而过的汽车。
就像是所有三流的恋爱小说一般,江音会每天跟在许昱身后,小心翼翼,满以为不会被发现。直到高二两人被分到一班,许昱觉得江音这样孜孜不倦跟着自己走了一年有些好笑,便在下了晚自习之后走到江音桌前,说晚自习后女孩子一个人走不安全,干脆大家一起走。
冬天许昱会戴一顶帽子,眼神不好的江音在班里对许昱大叫,咱们班什么时候来了个熊!事实上许昱一点也不像熊,只是那天穿得多了点,帽子没来得及摘下。之后,班里便把许昱叫作“熊先生”。
“注意一个人是不是也会注意自己?”江音抓着老妖的手一字一字问道。老妖偏过头,咬住一小块唇,蹙着眉头,说:“大概?或许?也许?”
许昱要准备市里的英语演讲。或许,这对于江音没什么问题,但对于不喜言谈的许昱得纠结半天。许昱喜欢江音高一时在校演讲比赛上舌战群儒的样子,那个时候,彼此都注意到彼此,但只不过无法说出口罢了。校演讲那日江音在演讲完之后,对着许昱所处的位置挑了下眉,本没有什么意思,却不料许昱记住了那个挑眉的女生。
许昱下课拿着稿子问江音关于演讲时注意的,江音站起来,拿着他的稿子念了一段,又停顿下来,说:“像这样子,看着我。”又接着往下念。许昱并不明白,之所以能拿到奖项大概是比赛时想起来江音的一颦一蹙,在模仿着江音。
江音看到许昱和班里的文艺委员在一起讨论元旦的安排,班长和班干部讨论一些问题似乎再正常不过了,但加上流言蜚语便像是雪地里的墨汁,不引人注意也不行。江音掏出本子,在纸上验算题,所有心情宛若心中的大雾,经久不散。
她在心理安慰着自己:其实没什么,只不过是多看了她两眼。
一天,两天。一周,两周。所谓暗恋的心情在心中肆意疯长,吞噬着江音,但无奈江音的胆小性格,硬是将暗恋压在心底。
许昱也注意到江音最近的沉默寡言,自己又抽不出身来,只能这样僵着。在元旦晚会前一天的晚上,许昱见江音收拾书包,走下去之后,还没来得及处理一些琐碎的事情,抓起书包冲到楼下,在街道上四顾,也没找到江音瘦小的身影。
许昱艰难地在人群中穿梭,一遍又一遍扫视昏暗灯光下的身影,终于找到江音时,许昱就像所有处在恋爱中的少年,取下自己的帽子,直冲向江音,扑到江音身上为江音扣上还带有自己体温的帽子,也不管江音胡乱叫着,许昱只是压在江音身上笑着,一米八几的身高占尽了优势。江音脚下打滑,两人扭作一团跌倒在地上,江音这才看清是许昱干的好事,脸上气得红红的,鼓着脸,又笑又气地瞪着许昱。
许昱双手支在雪地上,也不顾雪地的冰冷,就这样支着,望向还在飘雪的天空,“阿音。”江音被这么亲昵地叫着,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隔着衣服不停搓胳膊。“为什么这两周不等我就走了?”江音微微睁大眼睛,看向摆出认真表情的许昱,许昱眼睛冷冷的,就像往日在班级里那种冷静理智的样子。江音气馁了,垂下头:“感觉自己就像是被遗弃了一样。”“原来如此。”许昱若有所思:“原来是因为这个闹别扭啊。”江音瞟向许昱,少年抬头望着不断飘雪的天空,好看的侧颜在灯光下不真实,蛾翅似的眼睫不断起伏。
许昱对江音说,大学一起去北京,好吗?
江音慢慢点头。每一下,仿佛是耗尽毕生的力气。
八年后,江音真的觉得高中三年,凡是有许昱参与进来的记忆,都不真实。
元旦晚上学校破天荒没有晚自习,大家推推搡搡聚到操场上,看学校在十点放烟花。这是一中的惯例,每到元旦,操场、校园里聚满了附近的居民。在倒数声中绽开的烟火,擦过天际宛如天空流下的泪水。许昱拉着江音避开烟火的火星,在一片人声嘈杂与烟火爆裂的声音中,江音看着许昱微微翘起嘴角的侧脸,说,我喜欢你。许昱自然是没能听到。
三
高三那年的元旦是在补课与睡觉中度过的,烟火大会也因为某种原因取消,总之,那年元旦如果没有许昱和江音在手机上闲聊,江音都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种无聊。
许昱在开学前搬家了,近几年来,这栋楼上的居民也渐渐搬走了。据说,这里不过十几年便要拆了。许昱走的那天,江音看着许昱在楼上忙上忙下,眉宇间是说不清的喜悦。看着许昱家的车开出视线的尽头,江音才把手从玻璃上收回来,手已经凉得不能弯曲。
再后来,又据说,许昱邻居是个女孩,很巧,也在一中,还是原来高一时的同班同学,又转到江音和许昱所处的班级。
失去许昱的号召力,随江音一路的同学也是各自走各自的路,有时候,大家不说一句话,像是大街上擦肩而过的路人,水一般的沉默无处不在。一条被阳光晒得明黄的街道,寂寞到感觉连两边居民家里的蔷薇花架投射下来斑驳的影子好像都有呼吸。一个人走的时候,走到蔷薇花架下回想起许昱端着相机照照片的样子,许昱安静得不像是人类,江音想着想着然后红了眼圈。
许昱和江音也开始忙起自己的事情来,抬头就看到黑板左下角记录的高考倒计时,连阳光也停留在那里,像是打了个着重号。江音与许昱隔了大半个班级,问题也不好问,一天说不上一句话。只是偶尔江音回头瞟到那女孩问许昱问题时,许昱那抹淡淡的微笑刺痛了江音。记忆里,许昱是个安静得有些冰冷的人,只有对待江音以及一些好友时才会笑,江音居然把这微笑当作特权,像个傻瓜到处炫耀。
高考前紧张的气氛和他们之间诡异的情感变化压垮了江音。许昱只是匆匆收拾好书包奔向家里,临走时对着那个女生说“走了”。江音隔得远,像是看默片一般,少年扬起好看的笑容,时间定格,戏剧里的人不再是自己。
放学后,江音破天荒没回家。等着许昱走下来,看着许昱和那个女生有说有笑。江音没那个勇气,默默转身回家。入夏的风暖洋洋的,拍打在身上像是安慰的话语。
高考前几天,一中放假。江音约许昱来到他们经常走的那条老街道,老街道上有好多居民养的花,开得泛白的七里香蔷薇融作一片,像是这盛夏一场声势浩大的葬礼。
许昱回老城区见亲戚。那天下午,江音出门去陪老妖看书,远远地,许昱骑着单车从坡上下来,老妖一脸欣喜地看向江音,忍不住叫起来:“你看,他回来了!”江音转过身,鼓起勇气,涨红着脸:“许……”许昱的单车掠过江音的影子,迅疾的身影转了个弯,消失了。老妖拉起江音的手,走过一条花盛开的街道。老妖默默的,没有说一句话,挺拔的身影任凭江音搂着哭,江音哽咽着:“老妖,我不想说,他早已经不认识我了。原来……原来时间和空间会分开一切!”
江音和许昱都没有回头,一个朝着渐渐模糊的阳光走去,一个朝着新修的城区走去。
凡事得到答案后便会走向终结。
高考江音报了上海的大学,之后,两人再也没有相见过。
天南地北,斗转星移,再相见已物是人非。
四
八年后相遇着实让江音有些措手不及。两人的谈话就像是与陌生人的客套话。
江音问,你打算在这里定居?
许昱摇了摇头,道,在这里举办完婚礼就回北京。
是吗。
你呢?许昱问。
把这里能处理的卖了,接母亲回上海。
许昱不再搭腔。两人多年来的习惯,慢慢悠悠走到一家面店。换了的招牌的确是让江音有些陌生,走进来各自要了一碗面。江音吹开面上的红油和青葱,慢慢吮了一下汤,一切都还保持着高中时的习惯。
许昱说:“江音,我在北京等了你八年,以为你会来北京找我。”
江音抬眼,眉宇间不再是年少时的稚嫩:“我给了你三年的青葱岁月。用三年的韶华,换一个温润如玉的少年。”
临走前许昱问江音,你会参加我的婚礼吗?就在下周。江音靠着电线杆,抬头看孤零零的飞鸟,说,不会。我后天回上海。
许昱笑了一下,告诉江音,记着回高三(21)班,看一下图书柜后面。
江音照办了,就像是了结一件事一般冷静。江阴转过教室后的图书柜,一张泛黄的纸条在斜阳里拉长了影子,拉长了一段青春岁月。小小的纸片折痕处有些磨损,但写字的地方却完整如初。上面写着:江音,熊先生喜欢你。
江音看到后低眼浅笑,心中却无波无澜。
“我要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是等着你的,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么个人。”
可惜,造化弄人,我等你三个韶华复三个韶华,你等我八年,终究是没能等上。
五
记忆里的青春是一座城,少年已不复存在。唯有他唱过的歌谣被风铭记,在回忆的尽头开满蓝紫色苜蓿花的山坡上回荡,彻夜不息,永世不灭。
你还在
文/黄烨
你去了。我忙着你的身后事。
说是忙,不过名义上的,一来我还小,二来妈还在,她虽也没经过什么大事,好歹勉强在这方面比我经验丰富。
也都是亲戚朋友在张罗这些事。我仍是不认识他们的大部分。上辈的交情到这辈也就淡了。常常是他们见了我笑着眯了眼逗小猫似的问我:“记得我吗?”我也总支吾着尴尬地撑起笑怕被人发现似的摇摇头。还好有大些的哥哥姐姐,你那边的亲戚我便跟着哥哥的叫法叫,妈那边的便跟着姐姐叫。也记得你曾经拍着我的肩让我叫这个叔叔那个伯伯的,眼神里鲜少出现的骄傲,沉重的黄色的皮肤皱起来,挤成一堆笑纹。
你的丧事办得极简便,没开土场宴席,没吹拉弹唱,没送魂哭喊,没有那些夸张的戏剧戏码,只记得你被送回来的时候装在一个盒子里,真真像个盒子——我很小的时候你买给我过生日的蛋糕盒,那种圆形白色塑料泡沫的盒子,还不是现在常用的环保方形纸盒。关于这些盒子,倒还有一些琐碎的记忆,记得你妈妈,那便是我奶奶,往往是蛋糕买回来后第一个抢着预定蛋糕盒的。吃完的蛋糕盒她便用来装她做的各式吃食:夏天焐在里面发酵的酒酿,冬天存在里面保温的红薯,还有时不时出现的花花绿绿的杂粮饼。记得有年生日你买给我的蛋糕特别大,我快乐得丢了魂,急急去端存在冰箱里的蛋糕,不知蛋糕的托底和我抱着的上部分的盖子是不连在一起的,就这样糊糊涂涂地把整个蛋糕摔在了地上,我吓得傻了眼,你却反常地只是笑我。还记起关于你的点点,是你曾经在蛋糕厂工作,初中毕业后的第一年夏天,摔着汗珠在工厂里打鸡蛋。我喜欢看你打鸡蛋,左手扶着的碗定是与桌面有一个恰到好处的斜角的,右手熟稔地把筷子撑开一定角度,然后飞速地旋转,筷子与碗壁有好听的“呱嗒呱嗒”声。我梦想着能练成和你一样的本事,你却告诉我打鸡蛋是痛苦的回忆。
然而你着实是被装在棺材里的,怎么到了我眼里就成了盒子了呢?
你是出意外走的,被什么东西炸烂了五脏六腑。我没多问,对我来说不过是你去了,你怎么去的,我又何必去纠缠那么多呢?闲闲碎碎旁人在说,说你肚子上有窟窿,要专人藏好了肠子放进棺材盒。我听着竟一瞬间觉得恶心。
早上起来我刷牙,雪白的陶瓷洗脸盆上星星点点粘着的是你先前刮胡子留下的胡楂,柔和的底色映衬下有些扎眼。我咬着牙刷和满嘴泡沫凑近了脸去闻那胡楂,淡淡的好像有我给你买的须后水的味道,再闻又好像没有。耳边恍惚听到你跟我说:“我去出差,下星期回来。”我点点头。你背后是七月流火的艳阳。我紧紧冬服,发现那是半年前的幻想。
又想起来你带我去办电影卡。暑期档后的不久,我跟你说起某部精彩的电影,说想再去看。你算着电影票钱说不如办张电影卡。我心里喜极,想的是约朋友出去看电影能多出的许多方便,嘴上却只说好。你开车带我去电影城,从驾驶位上微微转过头跟我说:“我去停车,你去办卡。”我动动嘴角说好。看你开往地下室,你不知我一看你走便忍不住跑起来,冲向电影城,掩饰不住的快乐。
再细究这些零星的事,竟又模糊起来了,好像看见是你拿着办好的电影卡春风得意地从电影城向我走来,穿一件我不曾见过的灰色长风衣,戴一副墨镜,样子和我看过的你二十来岁时的照片上的如出一辙。
按不知什么风俗,灵柩是要在家停几日的,便有黑色的小轿车载着你的棺木从殡葬公司送你回来。我看你的棺木,不是送走太婆时用的裹天鹅绒的简易纸板盒,而是货真价实的实木棺材。我仍疑心你躺在里面不舒服——棺木太深,定是很难看到外面。然而棺木的盖子是紧紧盖着的。怎么没人问我一声想不想再看看你?但我自己也没勇气去掀开那沉沉的实木的。
这日有许多帮闲,摆灵台放蜡烛。我疑惑为什么丧事要一办再办,入殓后还要头七,头七后还有七七,徒增他人的伤感。疑惑里还有掩不住的恼怒。
饭桌上和哥哥随口地谈,讲极琐碎的事,说奶奶做的饭太烂。聊得恣睢,又不敢吃太多,向哥哥说这几日陡增的便结苦恼。说奶奶肠胃不好,你也是,本以为到我这辈养养好是定不会再出差错了,没想到哥哥也常常闹肠病。我前些年也还好,最近也不知怎么的有便结。大约血缘里的东西,是怎么也抹不掉的吧。
你走了,我第一个想到的是妈。年下我就该去上大学了,若考不好则有一大笔钱要出,若考得上理想的学校也定有大开销。往后家里只有妈一个人赚钱了,又要供我开销。你和妈的存款可够?你曾说若实在艰难就把手里的股债都卖了。
记得当时你是被妈狠狠骂了,说要是单为了我上个学要这么折腾那也没读书的必要。沉沉的压力一下落在我肩上。妈又说大不了到时卖一个门面房供我读书。你点头。我的心里也一下松了。
你的事还在办。我想到了卖车。
原你在的时候嚷嚷了几年买车,然而家离你和妈工作的地方又都不远,从小到大家里也不曾有远游的习惯,回想起来竟从没一家三口出游的经历。你又是职业的司机,公司配给你的车使用也自由,于是你买车的计划被一再勒令,只当那是你任性的要求。直到前年妈也考了驾照,你买车的事才又“死灰复燃”起来。
直到最后有天早晨起来看到茶几上放着一张大额的发票写着车子的型号,冒着冷汗觉得你是背着妈偷买了车,闯下了大祸。其实你再任性无知,好歹也是结婚十多年的人了,这些事还是不会这么独自武断的。妈回来后是淡淡的笑,说:“车买好了?”话语里带的竟然是骄傲。“还用多说!”你回答,“一次付清!”也是孩童般的得意。
从此又有了享受你开车送我的权利。
很小的时候是经常坐你的车的,你每日载我去幼儿园。那时小轿车还不是那么普及的,孩子们也不知为何多是有晕车的毛病,然而我却不曾有过,每每春游看别的小朋友吐得天昏地暗我便能昂着脖子说:“我从不晕车!我爸爸天天开车送我,早坐习惯啦!”其实那时你开的不过也是公司的车,我却生出自私的骄傲来。因为坐车,从小养成了听电台的习惯,稚嫩的声音、不准的音调总哼着你爱听的那个电台的台歌。有时你放卡带,范晓萱、梁咏琪、任贤齐不停地唱。还有我听不懂的粤语闽南语——我是不知你也听不懂的,只知在你车上便能听到那些歌。
关于你的车,你知道的,还有带眼泪的记忆。我腕上不大不小的一个疤,是你烟头留下的痕迹。小时你抱我下车,手里未熄的烟头意外地触碰到我的皮肤,“刺啦”一声过后是我的哭声。你皱皱眉头复又轻笑起来朝我说:“这有什么好哭的!”长大后我问过你这事,你说不记得。我说出时间地点你也仍摇头。你又诧异,说按我的记忆那时我不过四五岁,怎会把事情记得那般清楚?我当你的话是狡辩,急急地肯定自己的陈述。你也只说不记得,眼神里也不曾有一丝亏欠。
还有小时你常常要抓我。我留恋奶奶家、外婆家,往往一去便沉浸在她们的宠溺中不肯随你回家。你先是劝我,我不听。后你又推又拉我便哭闹不止。最后你粗暴地抓住我往你的车里丢。你把我从副驾丢进车里,我便不等你绕回驾驶席又从后座上爬出了车子——小孩子的身躯你又怎么能捆得住呢!你便气急败坏要打我,我跑向我的救星们,抱住她们的腿死死不放,把眼泪鼻涕都亮给她们看。于是“老黄伞”们又都撑出来了,跟你说让我再多住几日吧、不可以打孩子吧、你也要耐心点吧……印象里我的诡计是次次得逞的,那么我最后又是怎么回家的呢?
记忆有差错吗?也许你是对的吧!
后来我大了,你公司也开始车管,你不再送我。中间断档了十来年,我突然又得上了晕车的毛病,虽不致上车就吐但也常常头晕。坐你的车倒不晕,于是才发现不是自己不晕车是你车开得异常小心——油门的给送,打弯的大小都顾足后座的人。我也怀疑过这是不是你的职业病,复又自私固执地认为是你对我的特殊照顾。去年开始又偶尔能坐上你的车,是因为夏天中午太阳太毒,我中午回家吃饭你怕我中暑,中午送我晚上让我自己走回家。你开公司的丰田,后座的门是可以由驾驶座控制的。我坐你的车总喜欢你给我开车门——虽然我自己开也不过是一个动作的事。
你总说等我高考完便让我去考驾照,我很不屑。小时你常把汽车钥匙交给我让我发动汽车教我踩油门,我的自我感觉中,我是会开车的。
妈总是抱怨你,特别是她考驾照没过的那次,骂骂咧咧地说家里白养了一个职业司机。
我和你相视无语地笑。我们都知她是标准路痴,而且机械感极弱。她倒车进车库都常常要我告诉她怎么打方向盘,没过考试哪儿又是你的错呢!
我和你也常笑妈,说她的驾照考来是当了摆设。
我想车卖了也好吧。
你走了,我想到的是我的写作终于有大事可做材料了。
我去考试,应试的文章总需要大事来给积蓄的细节做情感的爆发点。身边至亲的人都健在,参加红白喜事,往往事件的主人公都不知是谁,然而这次,确是唇齿相依、骨肉相连的事了。
你走了,我想到的是妈的后半辈子。
我要给她张罗个新丈夫吧,要有人来填补我的父爱吧。我原打算是北漂,妈就托付给你照顾。妈还年轻,我怎么忍心她一个人过下半辈子?
你走了,我想到的是曾经做过一个梦。
梦里你卷进谋杀案,被残忍杀害肢解,装在麻袋里被拖回来。我不信你的结局,死命掐自己的脸确认事实的真假,果真是不疼,心里释然地狂喜。
你走了,我想到的是要不要跟朋友提这事。
我是要用云淡风轻的口吻像《父后七日》那样靠着谁的肩在什么嘈杂的场合说一句:“唉,我老爹他挂掉了。”还是要把你的离开当成秘密,找一个树洞悄悄地倾诉然后掩埋起来?
……殡葬公司的人又来了,开着你曾经无数次用来接送我的那辆老式车要送你去火葬。我怎么能容忍呢?他们随随便便参与只属于你我的记忆。
车门打开了,司机先生弯下腰拉动你的黑盒子,他转过头朝我望,戴着和你的照片上一样的墨镜,我眨眨眼仔细地看,司机先生竟成了你的样子怔怔地望着我呢!
我张张嘴,喉头没有一个音节……阳光好刺眼……我睁开眼,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直直地照在被窝上。眼睛干涩地生疼,我明白过来,是梦。
我嘟囔了一句:“我又是有爸的人了。”
意料之外的眼泪倏忽而下。
当冬夜渐暖
文/王怡婕
“尘先生不知道怎样去写这个故事的开头,他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自己的眼眶不红,他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自己不去想洛小姐,怎么样把她忘掉。或许,这就是这个故事的结局。”
但事实不是这样的。
一“尘先生和洛小姐是在游戏上认识的,他从来都没有想过电脑屏幕上那么一个小小的人物会给他带来那么多快乐,那么多。尘先生有时候真的不想洛小姐会和他有这样的默契,能够那么合拍,因为他怕失去洛小姐后,就找不到那么一个人了。”
洛小姐看着这本笔记的时候,真的是笑得好难过,笑到眼泪全部都流到嘴角了。
尘先生知道吗,其实洛小姐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洛小姐不知道她有没有机会把她的笔记也送给他了。
洛小姐和尘先生见面的时候,函馆还在飘雪。因为巧到尘先生恰随他爸爸去函馆出差考察一年,洛小姐又报名了学校里的交流生团,当两个人面对电脑屏幕同时发出了“忘了跟你说,我在函馆”“我下个月要去函馆当交流生了哦”时,洛小姐刚喝下的绿茶差点喷出去。
冬日的阳光晃过微醺的雾霭,泛着一丝丝金黄的光柱,有阵阵烘焙奶黄面包的出炉的馨暖。洛小姐喜欢这样视觉上的温暖,她曾在很久之前,幻想自己出现在尘先生面前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感觉。
“你说我穿什么衣服好?你喜欢个性一点的还是干净一点的?”尘先生有些不知所措地发短信过来,洛小姐看着手机屏幕,情不自禁地笑了,原来尘先生和自己一样傻。“自然一点就好了。我登机了。”洛小姐关掉手机,她怕自己再看到尘先生的其他问题,她怕自己也那么拘谨起来。洛小姐也曾经在镜子面前努力练习过微笑的弧度,被室友笑愚蠢。
最终洛小姐看到尘先生的时候,他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色棉绒外衣,银色的拉链在围巾下跳跃着,睫毛上搭着有气无力的雪花,泛着潮红的脸颊上挂着淡淡的憨笑。他融在背后的一片白里,北海道人烟稀少,更何况是郊外,若不是周围同学的嬉闹,洛小姐觉得这世界好像寂静得只剩下他们。
“……嘿。”尘先生有些不自然地主动打招呼。
洛小姐微笑着回应,然后手忙脚乱地把紧紧捏在手里的那袋见面礼递给尘先生。
洛小姐其实很紧张很紧张。
“亲爱的小洛:
展信愉快。
好久没给你写信了呢。这些日子发生了好多,就拣些事和你说说吧。”
二
被学校交流生补习课囚禁了几个晚上,洛小姐好不容易逃出来,尘先生便拽她去了函馆山展望台。
缆车从山地到山顶,短短的长长的三分钟,洛小姐看着夜里的函馆一点点沉下去,灯光开始渐渐杂糅,像极了Mellerio麾下的皇冠。
函馆市的夜景,号称世界第一。
山上风有些大,洛小姐靠着尘先生,散光的眼睛把远处扇形珠宝般的灯光晕出一丝丝的芒辉,三色堇紫、水晶绿、拿破仑黄、杏橙……洛小姐好歹也是学过画画的人,但她总觉得自己库存的色彩种类已不够用了。狭长的街道退化成一条直线,就像圆退化成了点。
老师说,这叫点圆。
视线渐渐虚幻模糊起来,洛小姐耸了耸头,侧头看尘先生专注的眼神。尘先生的侧脸在夜色里显得很有距离感,心里突然升起了一阵刺痛。尘先生会像那些灯光一样,天亮就不见了吗。
尘先生注意到洛小姐的眼神,侧头笑了,抬起手,好像想揉她的头,但又放下了。“听说,在夜景中发现‘喜欢’和‘心’的文字的话,就会变得幸福。”
“那你找到过吗?”
“我啊……”尘先生笑笑侧过头去,没有再回答。
尘先生跑去买了一罐啤酒和一罐奶茶,扔给洛小姐奶茶:“这里没有餐馆也没有礼品店,可惜了。”
“嗯……我,我去上个厕所。”洛小姐盯着手里的奶茶,突然间想到了什么。
尘先生不会知道,洛小姐其实是去把奶茶换成了啤酒,虽然那个老板有点奇怪地看着她。
回来的时候,尘先生已经喝了一大半,右手随心所欲地摇晃着罐头,洛小姐笨拙地拉开拉环,确定尘先生没看她的罐身,咕咚咕咚地一饮而尽。
“爽。”洛小姐压着声音吼了一声。
尘先生笑着,也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洛小姐从不知道她的酒量竟那么弱,脑子马上就有点晕眩了,她手倚着护栏,一只手举高,恍恍惚惚地跳起来,对着山下,对着更像梦幻的城市,和深长的津轻海峡,大喊:“我很高兴认识你啊!很高兴!”
尘先生轻笑转过头来:“疯丫头,我也很高兴。”
洛小姐笑着癫着,好像感觉视线里什么都没有了,白晃晃的光在眼睛前抖来抖去,周围喧闹的声音融在风声里,践踏着她的脸,浩浩荡荡地涌向身后,归于虚无。她看到他的轮廓也像水彩画一样抹开了,任凭她怎么想用画笔弥补,都无济于事。
他也好像变成了迷人的光。
世界如果就这么停下来,就好了。洛小姐真的是这么想的。
“我去过意大利的那不勒斯,但是我觉得还是函馆的夜景最好看了。你应该知道的吧,它还叫蝴蝶海岸夜景。还有,你酒量不好,别以为我不知道,不要随便乱喝酒啊。”
三
“尘先生记性其实一直都不好,但有些事,感觉不经意间总会想起,洛小姐还记得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吗?其实尘先生在很早的时候就喜欢洛小姐了,那时候风先生和我说他有洛小姐的照片,尘先生犹豫了很久,还是接收了,可接了之后想了很久,尘先生还是没有看。其实,在尘先生还没有见到洛小姐之前,就一直相信洛小姐一定是很可爱的女孩子,但他不想因为洛小姐长得好看抑或难看来让他喜欢或不喜欢,第一次见洛小姐的时候,尘先生就告诉自己,不管洛小姐长什么样,哪怕再难看再丑,他都一定喜欢她。”
洛小姐一直都没发觉,那时候尘先生原来和自己一样紧张。
一年之后,尘先生回到H城,那个暑假,他们又见面了,因为洛小姐在H城的Z大上夏令营。尘先生一直在为洛小姐加油,洛小姐成绩那么好,来上夏令营一定会有很大收获的。
洛小姐只是笑笑,因为她不敢告诉他,其实她来夏令营的最大原因是可以来到他的城市,和他见面。
在夏令营的最后一个晚上,尘先生邀请洛小姐去吃饭,他让她在校门口等,他怕她跑丢了。
洛小姐在门口报亭旁百无聊赖地看着琳琅满目的杂志,她看到《人物》和《环球》都出新的了。其实洛小姐不喜欢看这些的,只不过这是当初尘先生推荐给她的,然后她就一直订到现在,尽管几乎都是在给别人看。
怎么还不来呢。洛小姐被炎热的天气和缠人的蚊子闹得有点心烦,她不想等太久,她怕她同学看到——那时候的洛小姐是多么倔强。
“等人吗?”报亭里的大叔笑得很和蔼,洛小姐笑着点点头:“大叔你不热吗?”“习惯了习惯了,虽然有时候是很热。”大叔摇着扇子,望望洛小姐,继而望向大街。
洛小姐觉得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很难过,她不停地看手表、看手机却又不想打扰尘先生,她相信他一定在路上。
尘先生终于还是过来了,他抓着一杯冰奶茶递给洛小姐。“我怕你渴了。”尘先生用手臂抹着汗,洛小姐把纸巾递给他,他摇摇手说不用。“走吧。”尘先生领着洛小姐穿过很大的十字路口,还不时回头望望,好像怕洛小姐跟丢了。
洛小姐已经不记得当时的菜是什么味道,只记得自己没有吃多少,而是看着尘先生不停地聊着,双眼抬起来,对视到洛小姐的时候又低下来。洛小姐不记得自己说了多少话,她很喜欢听尘先生讲故事,甚至觉得其实只要一杯饮料就够了。
尘先生说去H城大厦吧,洛小姐说好啊,洛小姐其实觉得不管去哪里都无所谓的。洛小姐是个路痴,她完全不知道方向,像个跟屁虫一样跟着尘先生,不时地走过路标,她也不知道哪里是哪里,她只相信尘先生会带着的,虽然自己的脚好像有点磨出水泡来了,她后悔自己不应该穿凉鞋出来的。当尘先生提议换双鞋子,还一直强调自己的脚不臭的时候,洛小姐觉得很可笑,这点痛又算得了什么呢。只是真的好像走了很久,不过洛小姐想要的就是这样。
尘先生问洛小姐想买什么,洛小姐踌躇了一会儿,想起来自己MP3的耳机坏了,说要买个耳机。尘先生好像很高兴地笑了,他说他刚好给洛小姐买了一只白色的itouch。洛小姐很惊讶,尘先生居然都准备好了。洛小姐很犹豫到底收不收,还不停地问尘先生用不用,尘先生说他就是买来送给她的。洛小姐很开心很开心,她其实一点都不知道itouch是什么,只知道这是尘先生给她买的。
洛小姐在寝室里熄灯后,笑了很久。这些尘先生都不知道吧。
“我费了好多力气去弄到了五月天演唱会的票啊,那场面超级震撼,一片湛蓝的星海,前面的那位阿姨让我知道了什么是声嘶力竭!阿信唱《突然好想你》
的时候,我好想打个电话给你!只是当时真的太晚了。”
四
“今天真的很开心,我等了一年,终于又能再见到你一面,虽然只有短短的四个钟头,但我感觉我陪你走完了这整整一年。你知道吗,带你去H城大厦的时候,我故意绕了一个大圆圈,因为我好想陪你多走一会儿,我机会真的不多,只能这样来满足我心中小小的虚荣心。对不起,我没有考虑到你穿凉鞋走路会痛,真的很抱歉。”
其实洛小姐觉得,只要尘先生陪她,去哪里都无所谓啊。
七月末,尘先生来到洛小姐的城市,他说他有东西要给洛小姐。
“陪我去看场电影吧。”尘先生淡淡地说。
随便找了家最近的影院,突然发现《冰河世纪4》上映了,洛小姐便兴冲冲地说要看这个。
“哪个都一样。”尘先生捧了两桶爆米花塞给洛小姐。
只要你陪我哪场都行。洛小姐心里想着,和爆米花一样甜。她没有看出尘先生的表情有什么不同,就是,好像眼睛有点肿。看奥运会开幕式看得太迟了吧,洛小姐是这么想的。
“我的眼镜掉车上了。”尘先生突然说,把他的背包整个都翻了个遍。
“啊,你戴我的眼镜吧,我戴了隐形。”洛小姐摘下眼镜递给他。
“好宽。你的头真大。”尘先生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滚。”洛小姐用力地推了他的头。
因为已经上映好几天了,来看的人很少,放映中洛小姐和尘先生又像两个白痴一样没心没肺地笑抽肚子,一边高谈阔论电影里的各种笑点。
其实之前尘先生曾经来过这里,也是为洛小姐带来他旅游的礼物,可是洛小姐却让他一个人在下雨天走到她朋友家,接过好几袋礼物,没有再多留他一会儿便告别了。洛小姐记得那天尘先生穿了一件衬衫,很干净。洛小姐想起这件事便很愧疚,她太倔强了,她不知道她在怕些什么,但她好像没有道歉。
因为妈妈快要下班了,洛小姐不能送尘先生去车站。尘先生背着书包,眼神颇有些疲惫。特别是在公交车上的时候,洛小姐看到尘先生撑着抓手,把整个头都埋在臂弯里。洛小姐心疼极了,可是她什么都没说,她想让他趁此休息一下。
“车上好好睡一觉吧。”洛小姐心疼地看着他。
“嗯。”尘先生挤出笑,把手里那一袋东西递给洛小姐,他好像真的很累,“拜拜。”
“嗯,拜拜。”
洛小姐穿过街走上对面的岭,一直侧头望着尘先生,她看到尘先生一直低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车子不时地挡住他,她怕一辆车子飞过之后尘先生突然不见了。她向尘先生挥挥手,尘先生也挥挥手。
回到家,洛小姐打开袋子,看到一只itouch之外,还有一本笔记。
“如果真的有一天,人类将要灭绝,地球将要覆灭,那我一定会在世界崩塌的前一分钟打电话与你告别,告诉你:我很想你!”
五
“其实,我本来已经打算将这本日记交给你,再也不见你了,就放在我的书包里。可我一见到你,我又觉得自己是个大傻子,这么好的女孩子,我为什么要放手,我没有牵过她的手,没有吻过她的额,没有用力挽过她的肩膀,我真的不想给自己留下遗憾,那一刻,我相信自己可以为了我最爱的洛小姐坚持下去,可现在,我真的不知道我留下来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你总和我说我可以找到更好的,我总感觉每次想要靠近你一点,就被你不着痕迹地推开,你是不是想告诉我,让我别那么执着了。”
“我听到过一个故事:你想要一袋香蕉,我花了我的所有买了一箱苹果送给024你,我问你为什么不感动,你说你只想要一袋香蕉而已啊。”
“不知不觉,天亮了呢,唉,还是没能看开幕式。我已经尽量不让眼泪掉在本子上了,我从来没有在你面前哭过,现在也不想。”
洛小姐翻到最后,看到空白的一面只写了一句话,写得很端正。
“无论我有多么平庸,我总觉得对你的爱很美。”
可这不是最后。
知道吗,洛小姐最终还是把尘先生挽回了,像童话故事一样,当尘先生发给洛小姐的短信里写了好多好多对不起和感叹号的时候,洛小姐真的也很难过,尘先生已经让她撕心裂肺地哭了一次了。
洛小姐身边的尘先生会一直在的,洛小姐是这么想的。洛小姐在做作业的时候,想到有人在等她,她会笑,然后埋头继续很努力地做作业。洛小姐想考到尘先生在的城市呀。
六
过年的时候,洛小姐很开心又能和尘先生继续聊到很迟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看到尘先生的头像是亮着的,他却没有来找她,她找他的时候,他没有回应。尘先生又在玩游戏了吧,或者尘先生出去了吧。洛小姐一个人玩游戏的时候,发现尘先生的号在拍卖呢,尘先生是想玩其他的号了吗?洛小姐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自己不去往那个可怕的方面想。
直到那天晚上洛小姐想让尘先生和她一起玩他们的游戏的时候,尘先生说,他终于能和洛小姐好好谈谈了。
小洛你知道吗,我也是个普通的男孩子,尽管上学的时候和你写信,但追不到喜欢的人也会累、也会哭,也会蹲在地上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洛你是我见过最细心的女孩子了,居然会耐下性子给我折满满一盒一千只千纸鹤。
其实我发现我喜欢你以后,我们就没有多少话好讲了,每次都是我一味地在找话题,挺别扭的,你也挺累的。
其实去年暑假的时候已经想和你做普通朋友了,真心的,那种很好的普通朋友。但是记忆里每一次去你那儿,回来的时候都是我一个人等车,一个人买票,你也从来没有送过我,公交车站等到我上车也没有。我想可能是你时间太紧,怕你家人责问什么的,我也理解。我心其实放得很平,我给自己的定位就是你朋友。但我感觉有时候见到你,你连朋友的感觉也没有给我,我其实蛮难过的。
每次打电话的时候,不管我说了什么,你大部分时候都是“嗯”啊,“哦”
什么的,不过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我把我们的故事写成了小说,第一个读者,是我去年十月转来的一个同学,现在是我的女朋友。我和她认识也是从我和她谈你我的故事开始,还挺搞笑的。
你知道的,女孩子爱吃醋。哪怕我和你其实从来没有发生什么,她看到你在我的好友列表里也不高兴的。所以这次,我真的很想说出口了,也不抱其他目的,只是为了让她开心而已。其实我很早就想把你的QQ号拉黑了,把手机号换了,但是我觉得不辞而别是不道德的,看到你,我也会难过的。我真的没有其他意思,只是觉得你不适合出现在生活里了。你心里骂我什么我都能接受,不过相信我这一句话,我希望你过得好,我不希望你不开心。你要加油。
童话里的结局是怎样的?
尘先生说会等洛小姐两年的,所以洛小姐一直这么相信、依赖他,当时那么努力地挽回他。
现在呢?洛小姐好像不知道自己还能讲什么了,再多说,也回不去了吧,后来的,都没关系了吧。但她好像一直都忘了说,其实自己有多感动。
外面好像开始飘雪了。但比起函馆的雪,却是那么无力和单薄。这边的雪,该是很快就会灭了的。
七
当冬夜渐暖,当青春也都烟消云散,当美丽的故事都有遗憾,那只是习惯把爱当作希望。
重要的是,我们如何爱过那一段。
夜晚还是那么短,思念却很长。
请别告诉那个曾为她快乐为她挫折的尘先生,洛小姐还想他。
爱情独白
文/柳敏
侯麦导演的六个道德故事中,道德往往是和爱情连在一起的。在这部短片里,男主角陷在两个女孩子的感情里拼命保持着清醒,最后用一个道德的幌子遮盖住一切。自己给自己设下一个谎言并骗自己相信,从某种程度上不得不说是一种压抑。
整个故事并没有十分曲折紧凑的故事情节,甚至在开篇处稍显松散与慵懒,正如男主人公和朋友施莱德迈着悠闲的步子在巴黎的大街上不慌不忙地走来走去一般。似乎每一个和街头偶遇的故事有关的情节都少不了这样的走来走去。这样的情节与村上春树的《遇到百分之百的女孩》颇为相似,更确切地说,大概村上春树的灵感会来自侯麦。甚至在《遇到百分之百的女孩》出版多年以后,有一个日本导演以此为原型拍了一部同名的实验电影。其中大街偶遇的几场戏以及“我”同朋友谈论女孩子的几场戏都有相通点可寻。照此说来,《面包店女孩》影响了后来的偶遇故事。
将整个故事分为四个大段落,以男主人公为出发点,分别为:搭讪,等候,等候期间和面包店的女孩杰奎琳熟络起来,再次相遇。男主人公深信自己爱的一直只有希尔维,却不知道在这一段等候的过程里,自己已经从一段感情走到另一段感情中,又从这段自己都不想承认的感情里,走回原来那段始终深信不疑的爱恋中。
影片的开场便是一条又一条的街道,车辆行人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由整个街区的全景慢慢过渡到单个街道,行人、女主人公希尔维以及“我”和朋友施莱德。
这一切好像都是上帝安排的偶遇巧合,世界那么大,怎么就让我们在这样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相遇了呢?在心理学上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当你开始注意一个人,你会觉得这个人会经常出现在你的生活里。即便他出现的频率与以前没有什么差别。
为了配合电影独白的特点,片中几个希尔维出场和退场的画面都使用了甩镜头,好像是一双眼睛,不经意间一回头便看见了那张让人心动的脸。
在车辆的嘈杂里,在人流的穿梭中,男主人公制造不小心撞到一起的误会开始了最先的搭讪。这是他们的初步相识,但他不知道,这个初次相识犹如流星乍现,火光只显现一瞬间,这一瞬间过去后,希尔维长期的消失让他陷入等待的灰暗之中。街道上的钟表无情地诉说着时间的流逝,重复了多遍的钟表场景在用一种静止的方式来表现着动态流动的时间。三天没出现,一周没出现,他一个人在这条街上走过来走过去,背影中充满了等不到爱人的相思与忧郁。“晚饭时间是三十分钟,走一趟用三分钟,这样我遇见她的机会就多了十倍。”只有在面对自己爱的人时,才会用这样的方式计时,每一种可能性、每一分每一秒的计划,都是为了一个计划内的偶遇。
然而希尔维是没有出现的,等待若是不能起到什么作用,那么就用寻找来弥补缺陷。在这段寻找希尔维的戏中,导演将巴黎街头的风景收进画面,市场以及广场,处处充斥着市民的生活气息。水果摊前有丰厚的人情味儿,颇似纪录片风格的拍摄让镜头中的每一个人物都显得真实真切。男主人公走过的街道,总有几个胖胖的中老年人从他身边走过,使这个画面更加具有和现实接近的亲切感。
在这样的散步式的过渡中,影片的重心慢慢转向面包店女孩的身上。男主人公最初选择那家僻静街道上的面包店,就是为了排遣等希尔维的痛苦。他用吃东西来掩盖自己的寂寞,朋友回了家,又没有一个爱人陪自己,他等的人又不知身在何方,他只有吃一块饼干用这些甜甜的味道来安慰自己。并且这里可以将他藏起来,他觉得这是希尔维看不见的地方,看不见他每天的游荡、每天的一边走路一边寂寞地吃掉一块饼干或是蛋糕,看不见他每天吃完糕点后随手将一团垃圾扔到路边,看不见他无人陪伴却又焦躁不安,用报复的名义同面包店女孩调情。
但巧妙的是,男主人公第一次从面包房里出来的时候,镜头给了一个俯拍的全景,高度差不多就是在二楼上。后来希尔维说,“我就住在那边的二楼”以及“我家的窗户朝街,我什么都看见了”前后细微的呼应,却可以将整个故事变得更加好玩起来。希尔维似乎是一直不在场的那一个,连男主人公都觉得这里是她看不见的地方,可偏偏就是这样的巧合,让这姑娘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只不过远远望去,希尔维依然没有看清事情的真相。
面包店女孩和这家角落里的面包店一样,对于片中的男主人公来说,就是一个暂时歇脚的客栈,地点的歇脚和情感的歇脚。但是在这样的歇脚和等待中,男主人公似乎渐渐忘记了自己原来等的那个人,他只记得他爱她,他要等她。但这等却是一种习惯和仪式。他觉得杰奎琳喜欢他,认为这是一种罪恶。他想搞一场恶作剧让她知道喜欢他是玩火自焚的行为。但事实上他心里是喜欢杰奎琳的,可是潜意识告诉他,他爱的是希尔维。于是他陷入一个关乎爱情道德的命题中,这让他觉得自己的爱不坚定,他不肯承认自己喜欢杰奎琳,最好的办法是不要再让这个可爱的面包店女孩对自己笑。他采取了伤她的心这样的愚蠢路线来换得自己的一时安心。
比较明显地看出他对这两个女孩动情的段落是他在书房里的时候。片中一共两场在书房中的戏,一场是在初次和希尔维搭讪成功后,他一个人在书房满脑子装的都是希尔维;第二场是渐渐和面包店女孩熟悉以后,他突然想抽离这种熟络和动情之中,这时他满脑子里都是杰奎琳。书房具有一定的私密性,而且书房的两场戏中,只有男主人公一个人,更加能够体现这种私密的气氛。在这种环境下想到的人,必然是和自己关系比较亲近的人,这是不争的事实。为了报复希尔维的消失而和杰奎琳不急不慢地发展连他自己都觉得只是玩玩的感情,又为了减轻自己还爱着希尔维却又这样做而造成的罪恶感,他又拿杰奎琳出气。只是一个连他自己都看不真切想不明白的感情怪圈,一步一步下去,他已经陷入这个爱与不爱的悖论当中,完全忽略了他所爱的人的存在。否则他怎么会在几乎没有多少人的大街上看不见他曾经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也可以一眼揪出的希尔维,怎么会在又一次偶遇中尴尬地听希尔维说“我昨天遇见你了,但你在沉思”。
整部电影中没有多少对白,叙事除了片中人物的动作,便是主人公贯穿影片的独白。那是一个大男孩对一段爱情记忆的叙述,视点的出发点自然是年轻的男孩子。但是在影片的尾声处,导演却没有完完全全将戏都放在他和希尔维的身上。如果按照之前的线索进行后面的故事,影片中不会再出现杰奎琳的镜头。正如主人公自己说的,他不清楚面包店女孩是不是一个人在咖啡店里因等不到他默默地伤心。但在他站在门檐下避雨等希尔维的时候,片中出现一个从室内摄出的镜头。那角度好像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安静地看着窗外的雨帘,而那扇被视线透过去的玻璃门正是面包店里那扇挂着铃铛的门。此时面包店女孩虽然没有直接出现,但导演有意提示观众她的存在,也许这一切她看见了——落着雨的街道空荡荡,很容易看见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也许她并没有看见,不管看见看不见,她已经从这个男孩子的身边消失了,正如一开始就不该出现,他只是这场关于邂逅的浪漫爱情中的一个小小的替补。
影片在最后的结尾处给了男主人公一个美满的结局,但这结局中又是充满了巧合和误会。他原本以为这一切希尔维是看不见的、是不知情的,但希尔维看见了。希尔维以为自己是知道这个故事的经过的,但她误解了还因此内疚。希尔维并不知道,他每天去面包店不仅仅是用食物来填充自己空虚的胃,不仅仅是在等她,他还在陷入一段纠结的感情中,和一个身体微胖、天真却又严肃的面包店女孩。但在希尔维的眼里,只有这个男孩子为她付出的那些难过与心伤。
如果在爱情里讲究先来后到以及伦理道德,这份爱情必然会存在些许压抑。
对于一个男孩子来说,即便两个都喜欢,但总有一个是更喜欢的。并且不能否认,假如有一个女孩子喜欢他,他也会不自觉地接受这份喜欢。甚至有这样的情况:因为自己对女孩子产生好感而误认为对方喜欢自己。影片中的男主人公应该算是后者。然而令他陷入那段痛苦中的,不是希尔维的消失也不是杰奎琳的爱意,是他给自己预设的道德束缚,一个关于爱情的道德束缚。不是没有爱,只是不敢爱不愿承认爱。独白结束后,面包店女孩已经像她原来说的那样离开,对于他来说,和希尔维结婚应该是最符合他道德观念的做法。在这个观念里,他无疑是幸福的。
西洲曲
文/潘云贵
【秋声】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耳畔住进这个时节的风。
常常在微痛中听到一阵模糊的声音,辨别不清来自哪里。那声音似乎从秋叶拍打的深处击来,附着于耳根,开出紫色的花蕊。
然后又常常在梦里闻到这种花的香味,是安宁的气息,幽然神秘,是遥远的旷野或者深山的味道。那些被野火点燃起的细碎枝叶、昆虫遗体,酥脆的声响触碰着秋日末端的根部。
无尽的河、绵延的山,乌雀、远村,点点明亮又顷刻熄灭的火,从墨色虚像中抽离而出,逐渐化成一张现实的图景。
葳蕤生光,在静谧的河岸,摇荡成少年清秀的模样。
清风徐来,涟漪晃动为水上的褶皱,雾色散开,渔船上的身影渐次清晰。船橹撑开的柳荫一一倒退,镜子上清澈的倒影呈现出瓷般光亮。
飞鸟扑打翅膀掠进雾色里,梦顷刻静止。
醒来时,窗外摇摆的树影映到天花板上,手机在台灯下振动,发出沉闷的声响。我用指尖划开解锁键看了看信息,心里有些腻烦。
是连芸的短信。
早上好,项南,这周末说好去旅行的,你准备好了吗?
随后她又发来一条。
我太高兴了,想到要和项南去旅行,一整夜都没睡好,等会儿被你看到黑眼圈了,不准笑!
突然觉得口中异常燥热,昨晚搁在案台上还没喝完的啤酒索性又被我咽下几口,分外苦涩。指尖对着宽大的手机屏画了几笔。
等会儿见。
好的。
短信发出的图标刚消失,新的一条图标便又出现。我怀疑连芸是不是已经猜到我要发什么,她便提前写好以待时机。
连芸是我的女朋友。
我们在大学认识,她读音乐系,家境优渥,父亲是文联领导。她比我小两届,长卷发,声线清新,性格活泼。她站在我面前时,身上栀子色裙摆在风中微微抖动,明丽的笑容好像洁白的花,无论何时都会发出晴天的光。在一次校园画展上,她很欣赏我的作品执意要认识我,说要在我这儿学习绘画。后来很自然地,连芸常来找我说话谈笑,或者让我教她画画。她总是背着一个画板来到我面前,拉着我的衣角,不时撒起娇来。后来不知是被连芸搞得没辙了还是自己慢慢接受她了,不知不觉间她就成了我的女朋友。她深爱着自己的男孩,不停地发短信、煲电话粥,一小时、两小时,在深夜刮风的宿舍走廊上,很清甜的笑声,像窸窸窣窣的虫鸣。她说,项南,你要快乐,我做你女朋友,最想要的就是你的微笑。
可是很多次,我只是沉默地站在电话那头,没有回应什么,耳畔只有一阵又一阵的风吹过。
我对连芸的好感其实有点自私,或许是因为她的名字与我的过去有着某些联系。遥远的莲云山,在这座城市的南端,终年被云雾环绕,而连芸一无所知。
我有时对连芸的冷漠是说不清的,自己都琢磨不透。或许是来自不断疯跑中的阳城、白昼的车水马龙、深夜吧台的纵情狂欢。一切都在挑衅我廉价的身份,我不甘匍匐在别人的目光之下,我相信自己的画功不比阳城的其他画师差。但每每到画廊、展厅自荐画稿时,得来的总是一群人的不屑与白眼。我讨厌这种感觉,内心自然失落,便常告诫自己,被人否定一次,便更要努力一次。
不愿成为大世界里渺小的角色,纹络如刻的掌心一定要挥毫运转自己的走向,如墨散开又聚拢,我要画出自己的世界与明天。
基于平日对连芸的愧疚,想填补两个人太多的空白,我说,周末带你去看一座山,与你名字谐音的山,莲云山,在阳城的南边。她笑着点头。
莲云。突然之间似乎变得异常遥远的名字。
常常想到耳朵里住进的声音,应该来自这里。
秋末,天空越发高远,光线在树梢间停靠,投射下岁月的锈斑。枝丫上停留着寒鸦的啼鸣,叶子焦灼落下,在古街的青石板上翻转,进行最后一丝反抗。
黑瓦白墙的溪舟古镇自小便是我生命中的家园,我在纸上所作的图景其意境都取自于这儿。街巷上孩童在道路边嬉闹,偶有一些野花耐住寒气与寂寞在角落里开着,一点点红,一点点黄。女人们提着篮筐从远处的石桥下走来,脸上都是清淡的笑,篮筐里是自家的印花衣物和一些床罩被褥,满满地提在手中。
青山如织,却在袅袅雾气里望不清面目。一些云鹤从雾中飞出,斜斜划入更高的山顶,若逝去时光找到归处。
连芸跳起来,欢喜地指着前头问我,那就是莲云山了吧,好美呢。
我微笑地点点头。女孩这下笑得更为灿烂。
已是傍晚,我们便找了旅店住下。老板是和气的中年男人,一进店,便叫伙计从我们肩上取下行李拿进客房。我特意交代他要轻放物品,他低头应了声好。
相貌隐约间有些熟悉。稍后过些时辰,老板便亲自端上一桌酒菜,嘴边念叨,都是乡野菜肴,比不上你们大城市的山珍海味,勉强吃些。
我看着老板,那是个谢顶的中年男人,即使戴着小帽也难以掩饰他发光的头部。我说,我是从阳城来的,但我其实是从这里走出去的。
老板嘴角僵持一下,尴尬笑着,小伙子说笑吧。
不骗你,我来自这里,溪舟镇。
连芸没顾及我们说话,夹了些排骨、鱼块儿到我碗中,然后突然感觉到了什么,惊讶地看着我。
店中的伙计此时从客房下来,在楼梯口望着我,若有所思。
他是个消瘦的男子,不高,眼神透出坚毅的光,似乎能驱散山顶终年不散的雾气。
客房很是素雅,木质的雕花床、柜子、梳妆台和衣架,镜子擦得很干净,一丝水渍也没有。案台靠窗,黄昏锈色的余晖射进来,会把屋内浸染得更为静谧。
向远望去,便是莲云山,它外围永远披着一件拆卸不下的雾色帘幕。
连芸靠着窗,托起脸颊问我,项南,我这样像古代女子吗?
我笑了,笨蛋,古代女子哪来的卷发。
连芸见我微笑,嘟着嘴说,她们拿钳子烧热后烫出来的不行吗?哈哈,你其实就应该多笑笑,这样才帅啦。
我这下脸颊故意又沉下去,她也不看我了,自顾自地用手碰着窗沿,好像触摸到了很新奇的东西,又叫住我,项南来看啊,苔草苔草!
柔软得像毛发一样的植物,在雨后茂盛生长,伸手摸去,湿润的露水落入掌中。
这地方常下雨,所以青苔很厚。我对连芸说。
潮湿而鲜绿的苔草也常在我梦里出现,伴随而来的总是那种模糊而旷远的声音。
峰峦青翠如黛,山脚是悠长而深邃的河流,静静流淌,仿佛玉似的长带环绕着远山、旷野和墨染似的点点村落。
村上栽着丛丛桑树,叶片嫩黄,是初长时的模样,风里起伏不息,若一方油翠的原野。那深处似有笑声而来,乌雀啼鸣,伴随枝叶相互敲打的声响,一点点靠近,银亮得恰似白花点缀于草叶间,发出细碎的光亮。是年少的颜色。
那少年又从河边撑船而来,支开两旁低垂的柳荫,神情怡然,渐渐露出清晰的笑容。
白瓷般的面颊,没有一点杂质,是世上最洁净的脸面。
他抬起头,用手臂遮住北部天空投来的光晕,然后转到另一侧,便瞧见了我。
你——耳畔被一阵女子的呢喃催醒,是连芸靠在我的额头边,她说,项南,我突然睡不着,想和你说话。
一个将要在梦中掀开的谜又变得无比遥远,我说,你是不习惯这里吧。
她摇头,才不是,是因为第一次离你这么近,太兴奋了。
我对她轻轻笑了笑,随即翻过身,想着其他事情。
此时客房外有人走动,一道迅速躲闪的影子打在糊纸上。连芸害怕得抱紧我。
没事,或许只是野猫从房顶蹿下来,我去看看。我对连芸轻柔地说,她松开手,又抓住我的衣角,然后慢慢放开。
我轻轻走到门边,往外探出身子。月凉如水,点点微寒。树在风中随意摇摆,时而掉下叶子落在走道上,不像有人走过。我放下多余想法,深呼吸了一口,准备回头关上房门。
这时楼梯口亮起灯来,昏黄灯光下,站着他,白天帮忙放置行李的伙计。
项南,怎么了?连芸见我僵持在原地,便问道。
没什么,突然想去卫生间。我解释道。
连芸开了房内所有的灯,说,那你去吧,我不怕的。璀璨灯光中,室内充满黄昏一般的色彩,连芸站在床边,穿着白色宽大的睡衣,傻傻笑着。
我便下了楼。
伙计见我走来,没有躲开,反而走向前来,双手置于身后。
他疏朗笑着,声音微小,说,你看到我,有没有想起谁?
我迟疑一下,摇摇头。
他把自己清秀的脸颊靠近我,嘴上还是笑意,说,没印象吗?
我感觉到什么,但脑中很快又闪开那影子,便再次摇摇头。
他低下头,良久过后,又重新抬起来,略带失落说,项南,这些给你。
随即,他双手渐渐从身后抽出,白皙掌心上握有削好的洁白山药,玉石一般清丽。
那个梦境中撑船而来的身影,似乎永远看不到面目的少年。
那个唇齿微启,即刻便要发出谜一样声音的人。
来自这儿?
他没任何回应,转身走开。
我怔怔眨着眼睛,手里捧着幽香的山药。
项南,这些山药给你。耳边回荡着这句。
【春岸】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恍若一夜间泻下,莲云山脚的河水注满所有与生长相关的年岁。那些于兰泽绽开的小花,也是一夜间被催开花骨朵的,一朵朵白玉般剔透,周边松泥筑成的堤岸缓慢往后倒退。
在高墙上随风舞蹈的花枝、翠叶被风拂出沙沙声响,院落间恣情盛放的水仙相互抚摸花瓣,似不舍不弃的恋人。一切都被时光擦出美的痕迹。
这座终年被大雾包围的山峦,这条淙淙流淌的河流,这一张少年青涩的面孔,一双清澈的瞳孔,在现实的转弯口揪住我,带我往记忆深处蠕动,濡湿我所牵过的衣襟并紧紧黏住。
李君那时从山上下来,跑到我身后,趁我不注意,扑过来双手遮住我的眼睛,用变调的声音吓唬我,我是山里的妖怪,现在要吃掉你!
我笑着掰开他的手,李君,你别闹,我知道是你。
李君搔搔小脑袋,我已经装得够像了,这么你还会知道?
因为……我顿了顿,然后伸出手往他额头轻轻弹了一下,我能听出你的声音,无论你怎么改变。
那长大以后,如果我们都离开彼此,有天碰到你还会听出来吗?李君眨着眼睛认真问道。
当然!我得意地继续说道,我的耳朵会永远记住你的声音。
少年时内心还像花朵一般柔软,不知海角与天涯的距离,不知今夕明朝彼此又将置身何处,只是类似“永远”这般年少轻易脱口的言辞给了不确定的将来一个暂且幸福的寄居。
李君慢慢从我背后走到我面前,拿起颜料还未干透的画纸轻轻晃动着。
项南,你会一辈子在这里画画吗?他看着画纸随口问道。
傻瓜,我们都要长大的,没有什么会是一辈子。我甩了甩手中的画笔,朝他笑笑。
李君的目光显然变得低沉,问,那我和你呢,是不是也会有一天离开彼此去不同的地方?
我愣住,不知该怎样回答,看着李君有所期待的目光,只是笑了笑,然后从一旁包里取出新的画纸,往画板上铺开。
有时候沉默可以代替一切答案。
李君,你知道吗?
李君是我七岁时最好的玩伴。
那年父母带我去外省旅游,在途中暴雨冲刷世界,一切面目变得越发模糊。
火车意外追尾,我压在父母渐渐冰凉的身体之下。不知过了多久,我在磅礴的雨声中和血色的湖泊里被人抱出。当我清醒时看见已无声息、面容焦灼的父母,愣愣得像个哑巴,喉咙努力发声却无法打开。最后泪腺汹涌起来,不停地大声哭喊,使劲挣脱那双环抱住我的陌生手臂。
眼前年轻的父母,永远沉寂地睡下。
叔叔将我认领回来后,因种种原因无暇照顾我,便决定将我送到莲云山脚的溪舟镇。
他说,小南,这里是你爸爸跟叔叔长大的地方,算是你最初的家,你好好待在奶奶身边。长大后,叔叔再接你回阳城。
自此以后,我似乎成了这个世界的孤儿,无法感知到自己的存在,沉默充满我的世界,每一天总像宇宙毁灭前的阴天。独自蹲在阴天角落里呜咽的孩子,细小的声音,谁听见了?
来到溪舟镇后,没有小朋友愿意陪我这样陌生又孤僻的孩子玩。我经常来到河岸,握着父亲生前送给我的画笔对着莲云山画画,幻想有一天自己能拥有卓越画功,把一切都画成真的,让身处其他世界的父母也能看见。
祖父那时也已过世,只剩祖母照看我。她身体逐渐衰弱,面庞像树皮一样受损干枯。祖母常常抱着我,在日落的河岸边,看层林被烟霞浸染,鸥鹭翔集于兰泽之上。有时她会哭起来,然后从衣带里抽出一块褶皱的手帕擦眼泪,年老在她黯淡的眼眶里一览无余,这是生命接近终点的信号,一点点闪出最后的余光。
她说,小南,如果有天阿嬷走了,你也能好好照顾自己吗?
我圆嘟着嘴,假装生气的样子说,不准阿嬷这么说!
祖母强忍着眼泪,笑着,小南,阿嬷只是说“如果”啊。
我撑不住表情,抱紧祖母抽噎着说,“如果”也不行!小南绝不让阿嬷走,阿嬷会长命百岁!
祖母用手安抚我的脸颊,又摸着我的小短发,眼角皱纹眯了一下,说,小南是个男孩,要坚强。无论哪天身边有谁离开了,也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春日的雾水,绣着细小潮湿的针脚,在余晖残照的河岸上,她眼眶顷刻红透。
我轻轻咬着唇部,点点头。
李君是在另外一个黄昏里见到我的。那时,我在河畔收拾画板准备回去,他从柳荫中撑船而来,流水摇曳出斑斓的花纹,一圈圈随风荡向远方。无数只细长如草根的水蜘蛛从水上轻巧掠过。
他跳下船来,来到我面前说,我好几次在远处都见到你在这儿画画,你画的是什么,能给我看看吗?他边说边用手指着画板。
我说,可以,但我很快就得回家了。
他拿过画,一张张摊开,迅速看了一眼,又一张张收好归还我,说,这些都画得很美呢。对了,你住在这里吗?
是的。那你呢?我问道。
我也是,但我没有家,我是镇上的孤儿。
河水沉默流经,时间静静地从黄昏踱进黑夜。
丛丛草叶后传来糯脆的老人声音。祖母站在远处房屋下,唤我,小——南——寂静的莲云山也像有回声一般响着,小——南——对了,我叫李君。你呢?
我叫项南。
再见。
嗯。
少年又敏捷地跳上那艘旧船,撑着破损的橹杆渐渐远去。我能看见他清秀的身影有一刻的停顿,站在船板上,伸出细瘦的臂膀,向我挥手告别。
我是这个镇上的孤儿。
李君,你是不是知道我其实也和你一样,是这世界的孤儿,所以一开始你就和我这么说?
我们的气味闻过去是那么的相像,孤单又落寞。命运给我们设计了不幸,还会给予我们宠爱和眷顾吗?
之后每回我在河边写生时,总会遇见李君。他笑容清澈,瞳孔里尽是流水般的干净,没有一丝阴暗杂质。
他说,项南,你伸出手来,有个东西给你。
我放下画笔,递出掌心。他从背后抽出手来,手背蜿蜒着青色的筋脉,在薄薄的皮肤下凸起。手上握有几根嫩白色的植物,发出清甜的香气。
项南,给,这是我晨起时到山上采的。
是什么?
山药。
我捧到鼻翼前闻着,很清怡的味道。白如玉石的花草,在这青山绿水间闪出柔软的光芒,若高空中巨鸟飞落的翎羽,降入凡尘,一丝一缕,如风中不断散出的青烟,在世事中抚慰每个人心中受伤的核。
祖母闲暇时,我问过她关于李君的事。
他父母是溪舟镇上平常的农户,早年在家耕织,生活虽不富足,但也过得安稳。但有天听到风声,说有人到阳城卖山药赚疯了,而山药在莲云山上就是普通植物,满山遍野都能采到。这下夫妻俩决定先带上部分山药进城看看,并把李君交给村人照看一段时间。后来不知过了多久,两人音信全无。镇上便有人说李君的父母因卖山药的事与城管起了争执而被关押,有的说是夫妻俩抵御不住城里的诱惑又改行做起下贱勾当,也有人说他们二人挣了些钱回来途中被匪徒瞄上而毙命。那时李君不满六岁,整日在村中奔跑,哭喊着父母。村人见他可怜,便把河边一艘旧渔船交于他使用。
李君就此住到船上,成为溪舟镇上最孤单的孩子。他心性善良,小小年纪常帮村人渡河、捕鱼或是采山药,宛若河流上流淌的清波,镇上老叟都很喜欢他。
这孩子,可惜了……祖母讲完李君,眼角湿润起来。她从兜里掏出绣花手绢擦拭,然后看着我,说,小南,你不要难过,你还有阿嬷疼。
李君,我们身上是不是都有一根黑色的刺芒,别人永远看不到,它扎在我们心里,开出硕大的疼痛,不断催促自己更为坚强地成长,在离开被人疼惜的目光以后。
项南,我不难过了,我已经习惯了很多黑暗的时光。
这是李君站在莲云山山顶时对我说的,那时他还用手指着弥漫在山中的雾气说,总有一天大雾会消散的,项南,你相信吗?
我点点头。
那是我第一次爬到莲云山九百米高的顶峰。云层环绕,镇上房舍隐隐现出细小的点,道路上的车马已看不到,视野里是升腾的云烟,恍若仙境。我跳起来,用脚叩响这座平日只能遥望的笔下山脉,叫着,看,看,那是鹰吧,飞得好高,是飞向北部的天空去了。
李君没有说话,像最初在河边时一样,他站在我身后,伸过手来,清凉的手指蒙住我的眼睛。他说,项南,我不想让你离开。
柔软的手指轻轻遮在睫毛上,飘出他手中山药残留的芬芳,一点点浸入我的身体,成为生命里不会忘记的气味。
我说,李君,我会一直站在这里。
他笑着又一次脱开双手,放在嘴边做着喇叭状,对山喊,项——南——项——南——项——南——一遍一遍,是山的回音。
【夏别】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
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清晨,苔草愈加繁茂。在南方,秋日并不意味着万物需要一一作别。许多葱绿植物依旧占领枯槁岁月。
屋檐滴下露水,清脆落地,那声音仿佛能被清晰数出。可有些故事,有些迟迟无法放下的过去,是睡着了,还是又渐次苏醒?
我忘记昨晚自己如何睡去,脑中嗡嗡鸣响,年少深处的画面不断被抽出,又被撕裂开。
突然起身,打开包里的画板,从夹层里慢慢取出那张已经泛黄的纸页。
唰——画纸在案台上铺开。
连芸此时被声音弄醒,在床上侧了侧身体,看着我。
我见她醒着便又匆匆收起画纸,迅速放回画板里。
项南,那是什么?连芸在我背后慵懒哈着嘴巴问道。
我心上惊了一下,你说的是这画板里的吗?
不是,是想问桌子上那几根白色的东西是什么?
哦,是山药。旅店的小伙计送的。
啊?他送的?你认识他吗?
我愣怔一下,转过身,对连芸轻轻说,有点印象,但不太记得了。
项南,如果有天你离开了,多年以后还会记起我吗?
嗯,会一直记得李君的。
真的?
真的。
年少说出的话被时间啃噬得不剩影子。
李君,原谅多年以后我不能一眼辨认出你的模样。我不知道当自己再见你时为何内心竟是如此冰冷。
时间是不是改变了我们什么?或者,仅仅只是我变了。而你,还是那个在往事里荡漾的清澈少年。
夏清漪是在那年夏天刚来时,同她爸爸一起来到溪舟镇的。
他们来自阳城,她爸爸是个植物学家,戴着黑框眼镜,脸上严肃,是个沉默的人。每次上山考察时他都要背上一大堆包,装的是放大镜、《植物百科》和一架单反相机。
清漪不喜欢和她爸爸到深山去,所以我们常常在小河边碰到她。
那时我和李君都十岁,清漪九岁。但清漪却和我们一般高,长得也漂亮,梳两条羊角辫,大眼睛、长睫毛,脸上和她爸爸不同,她总是笑,声音又甜。
李君第一眼看见夏清漪的时候,就偷偷和我说,溪舟镇没有哪个女孩子会比她漂亮。他说完,脸上一阵通红,像飘荡在莲云山上空的云霞。
清漪常常在河边看我画画,有时帮我清洗调色盘,或是为我装来清水。那水清清冽冽,溅落到鼻翼,能闻出甘甜的味道。画笔浸在其中,如一朵饱满的牡丹,不断绽放、散开,粗细不一的线条又延伸组合出各种柔软的斑纹,如同那时我们还无法说清的未来的形状。
清漪问我,有人教过你画画吗?
我举着画笔朝空白的纸张一点点落下,没有。
那你以后可以到阳城去,我爸爸认识很多画家,他们可以教你。清漪得意说着。
我摇摇头,我不会去阳城。
为什么?清漪有些失落地看着我。
这时李君的船已经靠岸,他从船上敏捷地跳下来。清瘦的身体在水上闪过一道明亮的影子。
清漪。我轻轻在清漪耳边说,千万不要在李君面前提起那座北边的城市,记住。
清漪好奇地朝我看看,又把目光放到李君身上。
她不会知道少年身上那一条流淌无尽悲伤的河流。
李君笑着,常邀我们上船,然后他摇着橹杆带我们渡河去对面的莲云山玩耍。我们满山遍野地跑着、呼喊着。缭绕的云雾中世界不曾有过清明,感觉时间无边无际,感觉我们都在梦中。
有时遇到夏日突如其来的滂沱大雨,脚下松散的泥地和一些石块就会被流水冲到山下。冰凉的雨水顺着莲云山的山体倾泻滑下,更显阴冷。我们跳跃在潮湿斑斓的落叶丛中,看各色野花簌然落下,溪流迂回转折,无可抵挡。
雨水真的能冲刷掉一切,包括过去吗?
淋湿的面庞上,有个微弱的声音被风吹远,我们都没有听清究竟是谁在说话。
河中莲花摇曳,葳蕤生光,鲤鱼不停跳跃其间,涟漪一圈圈荡去,仿佛无数双模糊的瞳孔看岸上柳枝间抖动的鸣蝉。又有谁想到一种瞬间之后的消失。
清漪是在夏末离开的,临走时她来河岸,朝着河对面的莲云山站立许久。她没说话,只用手扯着垂到两肩的羊角辫。它们在女孩的手上渐渐憔悴卷曲。
我当时在她身后,试图叫她,后来又阻止了这种想法。
人在悲伤之时需要足够的冷静,想清楚了很多事情,也就不会那么悲伤和忧郁。
是她先转过身的,她问,项南,你那天究竟画了谁?
我笑笑,以后如果再见到你,我就把谜底告诉你。
她摇了摇头。
我走向前握住清漪的手,不管我画的是谁,你们都会留在我的生命里。画上的那个留在纸上,没画上的那个留在心里。
清漪笑了,眼睛却湿红一片,抱住我,项南,我不想离开你和李君,不想离开这里。即使回去了,我还会不断想起你们和莲云山的。做梦都要来这里。
我伸手擦去她脸上的眼泪,这是幼童时我们最干净的安慰。
如果没有那天,李君应该也会来河边为清漪送别。但是很多事情发生之后就像射出的箭无法收回,时间是残忍前行的巨兽,带着冷漠的眼神。
那天,清漪走来,穿粉色的连衣裙,慢慢向我靠近,脸颊绯红一片。
她羞涩地喊我,项南,我有个东西给你,不过你要把这个东西给……她停住,又凑着我的耳边说了两个字。
在她说话的时候,我心里发出一阵剧烈的声响,像什么果实炸开了。
啊?我讶然地看着清漪。她的小脸越发羞红,眼睛朝我发了一下光,便转过身不再看我。
李君在远处驶来的船上看到了我们,他很快靠岸,甩了一下橹杆从船板上跳下。
清漪对我使了个眼色,我很快把信纸夹进画板里。
李君看了我一眼,显然不太高兴,他的目光和以往不一样,但又无法形容是怎样的一种低落。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了。
清漪对李君笑着,过些日子我爸爸就会结束在这里的考察活动了,到时可能就见不到你和项南了。
清漪,你要走?李君的眼神更加失落了。
嗯。要不临走前让项南给我们画张像吧。清漪说完,看着我。
心里不知是被什么触动到了,有些疼痛,无法拔出,像刺一般扎在神经上。
我轻轻地说,好。不过……嘴角停顿一下,除了墨以外其他颜料都不够用了,只能画你们中的一个。
感觉河畔突然间寂静下来,听不到水声,也看不到青碧圆盘上莲花的摇摆,只是柳枝上蝉翼抖动出的声响越发响亮。
我们的表情僵住好久。终于在清漪的说话声中打破。
她依旧笑着,项南,那你就画吧,我和李君都摆好姿势,你画哪一个都行,不过先不要告诉我们你画的是谁,等以后你再说出来。这样的游戏不错吧。
我点了点头,而李君闷闷地没有说话。
都是一张张少年的面孔,在河水的映照下似乎永远不会退色的脸颊,那样清澈的眼眸,干净如岸边生长的兰草,散发出清怡香气。
画完后,未等颜料风干,我便将画像压到纸板之中,像一个少年时被合上的谜。什么时候揭开,永远不知道。
后来是李君先离开的,他没再看我和清漪,一个人跳上那艘旧渔船,向河流深处划去,成为比雾还朦胧的男孩。
我那时并不知道十岁的少年是什么时候开始懂得爱的。
也已经渐渐忘了当自己要去溪舟镇北端的阳城时,李君脸上究竟是不是哭了。
在清漪离开后的一年里,我和李君之间砌进了一堵墙,两个人都不怎么说话了。有时我在河边画画,他也只是在远处观望一下就走了。我蛮想开口叫他,但声音还没冲出喉咙又吞了回去。心里有两个鬼在打架,我永远不知道他们之间是谁赢了。
那一年,祖母突发脑血栓,在一个幽静的夜晚离开了。
那一晚星星很多,我的世界灌满了孤单,不再有谁抱住我唤我的小名,不再有谁说自己还有人心疼,不再看到那张伴随我长大而年老慈祥的脸,不再……我成了真正的孤儿。我跑到祖母的房间里,坐在她的床边,拼命哭喊,试图摇醒她,而她依旧露出深睡时的表情,平静而淡然,仿佛预知自己终究会到来的死。
那一年,我很少再说话了。叔叔回到溪舟镇,他把祖母安葬后,又托人把老宅转卖出去。当一切事情被安排妥当时,他轻轻拍着我的肩膀,说,小南,这些年你长大不少,是时候让你重新回城了。阿嬷的事,也不要难过。很多人来了也是会走的。
很多人来了也是会走的?是不是就像自己和溪舟镇之间的关系?原来生活了四五年的地方,始终也不是可以叫作故乡的地方,一直以来,包括父亲、叔叔以及我,也都只是它的过客。土地给人无尽的保护和慰藉,到头来,终抵不过时间或者物质带来的考验。故乡一直都在心底流浪。
是不是只有祖辈那代人才算是有纯粹故乡的人?他们的身体将融入土地,灵魂永远在这里盛放,同花草山水一样成为不会消失的标记。沿着这些标记,身陷迷途中的人偶尔才能找回一种家的感觉。
离开溪舟镇的那天,我带着画板和清漪的信又跑到河边想看看李君。等待许久,也不见他,只有眼前山水还如昨日一般熟悉,我挥手朝它们作别,然后灰溜溜地回去。
望着车窗外不断闪动的风景,我也能感受到那年夏天夏清漪离开时的心情,是有多么的不舍,她应该是挂着满脸的泪水走的,而不再像往常那般笑着。我突然想叫坐在前排开车的叔叔把车开慢点,刚一张口,表情就定格住了,最后还是放弃了念头。
该过去的一切总是要过去的,可是,心里似乎还在等待什么来挽留?
项——南——那么熟悉的声音,从车后隐隐约约传来,又迅速消失,然后又变得渐渐明亮起来,随即又消失。
是李君!他拼命在车后追赶,不停奔跑,试图想努力把我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可是,被时间推开的河怎还能并流?李君,你怎么这么傻!
项——南——车子越开越远,后来少年没再跑了,我始终也没回头。我只是在后视镜里看到他站在那里,站了很久,终于模糊得只变为蚂蚁一般的点,即刻消失却还固执地站在那里。我紧紧抱着信件和画板,喊了声,李君,再见……喉咙像被人取走一样。
你没有听见。
项南,我有个东西给你,不过你要把这个东西给……李君。
那天是不是一开始就要告诉你,夏清漪藏在我耳朵里的这两个字?
这样,我们是不是都会好受些?
【冬离】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雨水不知何时入侵了阳城的冬天。在阳城以往的记忆里冬天并无雨。窗玻璃上落着不断斜坠下的雨点,远处是城市即将合上的阑珊灯火,寂静街道上打着空车灯的计程车疲倦地缓慢移动。
已经是深夜时分。我一个人睡在寓所里,世界空空荡荡,又想起一年前带连芸回溪舟镇的情景,这下翻来覆去睡不着。
现在的一切,包括住房、工作,甚至明天、未来,基本上都由连芸的父亲一手安排。大四后期我决定在阳城工作,连芸知道后便要求她父亲托人把我推荐进市里的艺术馆,整日只坐在办公室里负责展厅字画的信息核对及展览的时间安排,十分清闲。房子也是连芸的父亲找的,说这里靠近市中心,交通便利,单位有急事的话也能及时处理。
我很感谢连芸与她父亲,但总觉得这一切来得太过顺利,自己心里反而缺些什么。
寓所的钥匙,连芸也有一份。她经常晃着手里的钥匙,朝我笑着,说,项南,如果有天你把钥匙丢了,一定要告诉我,我会及时来开门的。还有,如果你在房子里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我也会看见的哦。她仍是一年前的那个少女,可爱单纯,笑声清亮。
很多时候,她也会买来早餐,送到我房间。见我未醒,便在一旁傻傻看着,有时凑上来轻轻吻我一下又迅速跑去学校。
醒来的时候,雨还在下着。侧耳倾听,雨声如同小时候和祖母一起养的那些瓷白蚕虫,蠕动在大片脆嫩桑叶上啃食时发出的细碎声响。那些浸在雨中的记忆总使得一些过去的人近在咫尺。
连芸也在一旁,她愣愣瞧着我,然后伸手刮了下我高高的鼻梁,说,你睡觉时的样子特别可爱呢,像小孩子。
我朝她笑笑,便起身洗漱。
她匆匆吃完买来的三明治和豆浆,就先去上课了。
我穿上一件熨得有棱有角的衬衣,出门往地铁站走去。路上,上班族的步子总走得很快,像银行点钞机发出的声音,他们脸上表情冷漠,很像冬天。三五成群的学生穿着兰墨色的宽大校服,推推挤挤奔跑着。车站里更是人山人海,现代文明就是从这样一个热闹的清晨开始的。
身旁西装革履的男人怀揣着公文包,一边看着今天的报纸,一边看着穿短裙丝袜的女孩,目光不安分地落在她的大腿上,然后喉管发出吞咽的声音。
女孩淡然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根女士香烟来,侧过脸拿出打火机点燃,一头漆黑长发遮挡住娇小白净的脸庞,烟的雾气绕过她低垂的睫毛。她像烟雾里一枚发光的月亮。突然间她转过头来,目光逐渐从我身旁的男人转到我身上,一瞬间又停住,并用手掐灭烟头。
她似乎认识我,欣喜地向我走来,脸上笑着说,你是……项南?
我惊讶地看着她,发现这女孩竟然是夏清漪。她干干净净的长发搭在肩上,仿佛那久远夏天来时一样。眼睛明亮,还浸润着那年莲云山脚清澈的水波。
清漪,你也在这里!真是越长越漂亮了。我高兴地对她说。
她露出孩提时的笑容,狡黠地问我:你工作了?一定跟画画有关吧?
我勉强点点头。
李君呢?她问。
我哽咽住了,随后说,我也很久没见他了,你走后一年,我叔叔也把我接到了阳城。
清漪继续看着我,你还记得吗你以前说过,如果再见面的时候,你就告诉我你那时画的是谁,是吧?
呃?我僵持住了。
好啦,别紧张。其实,我很早就知道你那时在河边画的人……是李君。如果是我的话,我跟我爸爸走的那天你就会告诉我了。
清漪压低嗓音,凑到我耳边,用一种轻而郑重的声音往我大脑中输入。
你为什么那么在意李君?
我心里一下子被安上发条,不断拴紧。
因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真的吗,那我呢?
清漪,你也是……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原地站立多久,地铁车厢的大门似乎开启很多次,又关上很多次,身边人来人往。恍惚间清醒过来,发现夏清漪已经不见了,她像幻觉一样把我带向了很深的谷底,在那个无法回头的年少。
之后很多天我都不去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遇见夏清漪,我宁愿那只是自己白天里做的梦,虽然梦境如此真实。
我试图把身心都放到工作上,主动请求上级让自己整理近来的大量文件、报表、会议记录,甚至有时也开始给连芸打电话,对她说些无关痛痒的笑话。我想用现实驱散过去。
屋外冷空气钻入毛孔,墙角花枝大多枯萎了,剩下败落的面目,让人感到冰冷。这个冬天,总感觉有什么正靠近自己。
那个陌生的号码终于出现在手机屏幕上,不断闪动,我按下接听键。
听到电话那头略微薄弱的男孩声音,项南,我是李君。
号码是我给他的,那日在溪舟旅店里,他送我山药,我一下子认出了他。就在他转身离开时,我上前拉住他的手。
我说,李君,你怎么在这里?
他略微忧伤地回答我,项南,我一直不都在这里吗?我不像你们,我不会离开溪舟镇。
我半晌没说话。
他又看着我,说,那女孩是你女朋友吧?
我点点头。
好好珍惜。
李君,我……你……你的那艘船还好吗?
你们走之后,那船也都不能用了。有一些老人把我介绍到这家旅店,我就一直在这儿干着,老板对我也挺好的。
他的脸颊露出的还是少年时的微笑。
时间确实隔离了我们,所以当彼此相遇时也变得陌生。我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和他说离开这里后自己在阳城过的日子,我无法和他说每日封顶的高大楼房、车马如水的柏油马路、夜夜笙歌的娱乐场所以及消颓萎靡的大学生活,那一切离他都那么远。
良久过后,我只是从兜里拿出一张名片给李君,说,如果有天到了阳城,就打上面的号码,我一定来接你。
他点点头,然后脱开我的手,笑着,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火车站拥挤的人潮不断向我涌来,我翻看手机四处寻找李君说的位置。
他安安静静地站在西面一个破旧的出站口前面,伸出双手呵气,模样没变,还是记忆里那个清澈的少年。
我快速走过去,在靠近他的时候突然又放慢步子。李君看到我了,很高兴地朝我挥手。
到我寓所去吧。我一边拿过他的行李一边对他说。
他摆摆手,不用了,我要回去。
回溪舟镇,回莲云山?你不是刚到吗?
不是的,项南。其实,我已经来几天了。我就是想看看这座让你们都这么舍不得回去的城市究竟是什么样的。现在,我看到了,我想自己是时候回去了……不过,临走时想看看你。项南,我一直都……李君。我打断了他的话,害怕那“一直”后面会跟着……那是我无法对他提及的。
我们先到临近的地方坐坐吧。我提议。
李君点点头,还是一脸明朗的微笑,但那笑里有失落。
我请他到车站附近的咖啡馆,其间我边喝咖啡边聊起这座城市的发展、自己的工作、住房的紧张、喧闹的街区,而他只是沉默地看我用瓢羹轻轻搅拌着咖啡,他面前的咖啡一口没沾。我意识到这些话题离他很遥远,于是便又聊起火车、溪舟镇、莲云山、幼年,甚至聊到连芸。
李君脸上突然没有了笑容,目光不断抬高,聚到我脸上,说,项南你知道吗,莲云山的雾气到现在还没散去,你以前说不会离开溪舟镇,不会离开……我,而你现在……还会回去吗?
李君,我们都长大了,不再像以前那样了,很多东西已经回不去了。
李君没有说话,目光变得黯淡。
本来今天想接你到我住的地方去的,有个东西其实很早就想给你了。我装作不经意地说。
李君脸上又有了笑容,我知道,是那张画吧。
你还记得?
嗯。一直记得。
对了,李君,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项南,我也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咖啡馆墙壁上优雅的石英钟顷刻间似乎停止下来,喧嚣的人声也渐渐听不到了。世界在这样的时刻里像凝固了一样。
李君,其实清漪那时候喜欢的人是你,她要我把一封信悄悄转交给你,可是……我……项南,我知道……那天在旅店放行李的时候,我打开了里面的画板,所以……我……也看见了那张画像……原来你……是梦中的少年,在袅袅云雾中撑长篙翩翩而来。
山峦寂静,如同匍匐而睡的巨兽,落下安然的鼾声。
莲叶下晃动着涟漪,那飘来的渔船上一个身影渐次清晰。
船橹撑开的柳荫一一倒退,镜子上清澈的倒影呈现出瓷般光亮。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