绽放:第十六届新概念作文获奖者作品精选-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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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境博物馆

    文/柳敏

    把你断掉的梦交给我,等你想要让它继续下去的时候,我会拿出来让你继续做完。作为交换条件,这个梦的所有权将会属于我,也就是说,你用看到结局的条件卖掉了你的梦。我知道这很苛刻,所以一切的交易都是自愿的,我不会逼迫任何人。

    每一个来到梦境博物馆的人我都会和他说这样的话,我不想惹上任何的麻烦。你要知道,我只是一个商人。所谓的博物馆,也只是一家当铺或者保管店的名字罢了,你要说我附庸风雅我也不说什么,我只是一个商人。

    我见过各种客人,收下过许多种梦,看到他们的梦境,我脸上不带任何的表情,心里却有一个小人在狂奔。小人坐在我的胃袋里,有时候捂着肚子哈哈大笑,有时候吓得浑身打战,迫使我抬头瞄一眼坐在茶几前面等待交易的顾客,有时候又花痴一样迷上梦和梦的主人。注意,不是我迷上他们,是我胃袋里的小人迷上了他们,就像是迷上一样美味的食物一样,垂涎三尺,恨不得让他们把自己包裹起来,哪怕密封窒息。

    大多数的人都是当天存上自己的梦又迫不及待地在傍晚取了回去,我喜欢这样的顾客,贪婪、急切,抓起一把糖果就要即刻吃完,赚取他们完整的梦境几乎不用吹灰之力。我曾经试着和一些迫切想要看见后续梦境的客人聊天,假装不经意间说起吃快速睡眠的安眠药的事情。有个年纪略大的中年男人听完就抓起随身带着的药瓶吃了几粒,几句话的工夫就睡了过去。我把他刚刚给我的梦放进他的睡眠中,微微的鼾声带着一股孩童般的奶香气,胡楂一鼓一鼓的,嘴一张一合,像是在讨水喝的鱼。我心里一阵窃喜,给他盖了条毯子。他睡了很久,午饭食物的香气都没能把他唤起来,他在梦什么呢。

    他睡醒的时候是下午三点多,街上和店里都没什么人,我擦着那些未完成的梦,把完整的单独的重新分类摆好。擦拭梦境的时候我总觉得它们的主人有些绝望,我也说不清为什么。

    中年男人把续上的梦交给我,我只看到上个片段后面接上的是成片的空白,一大片曝光过度的胶片就是这个样子。他有些难为情地说,倒是睡了一个好觉,可惜了,什么都没有梦到。他走以后我又重看了他的梦,他和一个年轻的女孩走在九十年代的公园里,女孩的卡其色裙子在黄昏的湖水边轻轻地晃动着。男人还是四十多岁的样子,步伐中带着些沧桑。木板小桥走过的时候有咯吱咯吱的声响,女孩在上面蹦跳了几下,男人险些摔下去,扶住桥尾柱子的一瞬,他瞥见微澜湖水中倒映出女孩纤细的双腿,白色袜子上面生出的两根清脆的藕向上生长,在隐蔽处生出一丛桃红色的莲。他一怔,脸上泛起了莲一样的桃红。女孩撕开一块白净的奶糖,坐在小桥上安静地吃着,白袜子上生出的两根藕晃来晃去。男人也坐下来,手放在女孩的手边,他看着她吃糖的样子,女孩的前额洒了一缕细细的光……我把它收起,随便找一个柜子放了起来,心想着安眠药果然不能用,直接给梦的质量大打折扣,人们吃了安眠药想要续上一个梦都这么困难。奸商也不是那么好做。

    我浏览过很多有趣的梦境,借着他们的迫切与渴望,我赚到了不少新鲜的货品。我倒是想每一个来店里的人都可以当天晚上取回被我保鲜的梦,第二天这个梦就彻彻底底属于我了。我可以随时拿出来擦擦看看,像看一个早已写好的故事。

    遇上猫小姐这样的顾客算是我经营多年应得的报应,我至今都没有彻底拥有她一个完整的梦。她把未完成的梦交给我以后就再也没有拿回去,那是画面美丽并且有趣的梦,像是被故意撕碎成一片一片的,让人看不清楚。我一直等着猫小姐可以快点来找我拿回她的梦重温一遍续上“后事如何”,然而她再来店里的时候,又给了我一个崭新的梦。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好多次,我开店以来第一次有了反感别人梦多的情绪,总这样下去我的店岂不成了猫小姐的梦境冰箱了吗!我就像是很久以前在村头开小卖部的老阿姨,拥有着村子里最庞大的电冰柜,冬天孩子把堆好的小雪人用塑料袋装好借我的冰柜放两天,并承诺整个夏天每天在我这里买一根雪糕作为回报,小雪人越放越多,夏天又总是不到,我的冰柜都没有地方来放雪糕了。我想了一下得和猫小姐谈谈这事儿,但是作为一个商人,在谈及利益的时候一定要记住从对方的利益角度谈起,慢慢过渡到相互利益上面,这是一门学问。

    猫小姐对我的提议只撇撇嘴。那些梦啊,先放在你这里不好吗,猫小姐说,除了你们家也没有地方可以放啊。她这倒是说了实在话,没有被保鲜的梦很快就会被遗忘,像烟一样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就全然散掉了,这也是我开店的资本,极少有人能学会梦境保鲜术。那你什么时候能先拿回去一个呢?我一下一下地敲着茶几,假装不经意地试探问道,难道你就不想看看后来发生了什么吗?猫小姐的两只手来回搓着,指头和指头不时纠缠在一起。实在是很抱歉,猫小姐半晌才开口说话,总有一天我会来拿的,或许吧,但是不是现在,我实在不敢去看那之后会发生什么。

    猫小姐的梦里总有一个蓝色的影子,她送来的几乎每一个梦里都有这样一个纱巾一样的存在。有时候你看不见这个影子,但仍然可以感觉得到,在某一处,它飘忽地存在着。

    她像是要去找什么的样子,在陌生城市的车站外徘徊犹疑着。一股巨大的力量把她忽地推到这座城市里来,她到了却又不知道该不该往前走了。

    影子在城市的某个角落里躲着,猫小姐的心扑扑跳着,和影子的节奏保持一致,她知道影子就在那里,地址就卡在喉咙中间,随便踏上一辆公车,她就能找到她要寻的东西。猫小姐站在路边,看一辆又一辆的公车开过,从正午到日落,从黄昏到入夜,她所移动的步子仅仅是去路边吃了一碗寡淡的面……猫小姐总算坐上了一辆公车,深蓝色的夜里,长长的汽车在空中跃过一座座的建筑,越飞越高终于嵌到蓝色绸布里去了。

    猫小姐趴在车窗上看着外面的景色,钟楼灯火通明,楼宇和飞檐在彩色电灯管的缠绕下闪烁着斑斓的光,它们看上去是那么的近,好像一伸手就能触到一样。猫小姐四处探着,那个蓝色的影子应该就在那闪烁着光亮的某个角落,她想看到它却又不敢看到它,在期待与怯懦之间,她更倾向于看一眼……我把猫小姐的梦擦好放起来,竟心生一阵莫名的空落,好像早餐没有吃到隔街的生煎。我顺势跌坐在仓库冰冷的水泥地上,细小的灰尘噗噗地在我身边绕几圈又落下来,我不禁打了个喷嚏,巨大的回声在仓库里如同凄楚的号叫。我倚在架子的一角,旁边放着的不知道是谁的梦,现在它属于我,但是真正属于我的梦在哪里呢。只有手里的抹布是属于我的,但它和我又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是一个商人,我要做的是保存起他们的梦,等到他们想念的时候,用高价格赎回去。你的就是你的,我不会去卖给别人,即便我是一个商人。

    我手里攥着若干梦境,便拥有一种特权,我可以尽情地在每一个做过的梦里跑来跑去。我可以是刺猬、兔子、猫、狗或是苹果、橘子、西瓜、葡萄或者其他任何什么,我攥着若干的梦就攥着若干虚幻的人生,攥得越紧我眼睛越模糊,越看不清我身在何处。

    我潜到猫小姐的梦里,跟在蓝色影子的身后,我永远都追不上他。

    我在夜晚末班的公车里见到猫小姐,她趴在窗户上没有注意到我。窗外是那天她梦里的景色,汽车在夜空中飞了起来,唐代古建筑外灯火通明。她看到的正是我看到的,我站到猫小姐的身后,跟她一起望出去,从电路板一样的城市里搜寻蓝色影子的踪迹。我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是窗户,窗户上没有我的影子,那我在哪里?猫小姐失落地坐下来,她倚着靠背,背对着玻璃窗,窗上只有她疲惫的影子。我看了看四周,车厢空无一人,司机严肃地开着车,不抽烟不说话,好像根本不存在一样。我像一个透明人一样坐在了猫小姐的对面,之前从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我第一次作为一个旁观者出现在别人的梦里。通常情况下,我潜进那些梦里都会成为梦的主角,唯独猫小姐的梦硬生生地把我排斥了出来,我只能作为一个多余的旁观者和她共分一杯五味杂陈的残羹。

    有时候你越是想要得到一样东西,你便越得不到,就像我越是希望猫小姐赶紧来一次,她就再也没出现过。从她的梦里出来以后我对蓝色的东西格外敏感,有人穿着蓝色的衣服从店门口走过时我都要心里颤抖一下。这和胃里的小人是没有关系的了,我会自己追出去,站在门口看着蓝衣服走远,有时候手里还拿着正在保鲜的梦,害客人连忙跟着跑出来不知道我在搞什么名堂。有时候就只有我一个人,手里攥着一块不滴水的抹布。

    穿蓝色衣服的人到店里来时也是同样的情况,我胃里的小人就像睡死一样再也没有什么诡异的举动,倒是我,向人堆着一脸窃笑,像卖保险的一样推荐我们的服务。当然,我是说男客人,如果是女客人我倒没有这样的积极。我姑且就叫他蓝先生,他说话的时候有一种薄荷的味道,像早上十点多刚刷好的牙齿,我抬头看他的时候,细小的胡楂立在下巴上,新收割掉的麦子地大约就是这样的吧。

    他把他的梦交给我时,我总有一种迫切地想要在他的梦里找到自己的冲动,即便我知道这希望是一种虚空。

    蓝先生的梦里是一片谜一样的黑色,丛林一片又一片,树与树的间隔之间隔几分钟就传来一阵女孩的哭声。蓝先生循着哭声找过去,声音的中心是他自己在哭泣。我问他,这是噩梦吧,怎么会有人拿噩梦来保鲜呢。他吸了一口烟,缓缓地吐出一团云雾说,谁知道呢,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去碰这个梦,但是放在这里觉得自己总有一天还能见到它的时候就会很踏实,嗯,至少知道自己没丢掉什么。我呆呆地盯着他,隔了一会儿他继续道,说出来对你的愧疚感就小多了。我一愣,脸上泛起一阵热,你说什么。他熄灭了烟,哦,我是说,不把梦做完……哈,是这样啊,我揉了揉脸颊说,没关系的啊,不止你一个这样做呢,我是说,好多人也不把梦领回去做完。

    有好几次我谎称自己要去隔街买东西,借故和蓝先生走一段路,我抬起头看得最清楚的永远只有他的胡楂。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刮的胡子,一直保持这样的长度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难不成是早上刚刮完下午又新长出来的?

    和蓝先生吃了一次饭,忘记是什么原因了,总之是那么的顺理成章。他说不如一起去吃点东西吧,我回他你要请客吗,他爽快地应下来,算作我这桩赔本生意的歉意吧。他的话里永远带着敬人三分的客气。我笑笑,那我可得多吃点,不然就是双重赔本。

    等菜的间隙,我试探着问他,你认识猫小姐吗?他很认真地看着我,是谁?

    我说,没什么,一个朋友。他点点头,哦,是镇子上的吗?我说,不是,是很久以前的朋友,好久没有联系了。蓝先生再次点点头,我认识的一个人倒是和你说的那个挺像,我们也是好久没有联系了。

    那是我和蓝先生吃过的唯一一次饭,那之后他就不知道去了哪里。我猜测他会去的地方时,总会想到傍晚黄昏的森林,他可能坐在某棵大树上面吐着烟雾,想着自己没有丢掉什么而心情愉悦吧。但这些只是我想的,仔细想想蓝先生也不会这样做,记得我们去吃东西的时候他说过,他要到远一点的地方去看看,太熟悉这里了,不想一直都活在梦里。

    那之后,我又在店里待了半年多。吃安眠药催促自己睡觉的中年男人在那天的梦后面续了一段终成眷属才总算甘心,没过多久,他就以极高的价格把自己的梦买了回去。他说那是他最喜欢的回忆。中年男人曾经腆着肚皮问我,可不可以卖几个其他人的梦给他,他自己的实在是乏善可陈。要是能看看别人在做什么梦就好了,他像个孩子一样天真地看着我。我把他自己的梦包装好递给他说,不可能的,任何人都没有权利拥有其他人的梦,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颤了一下,但还是重复了一下,人家的梦是人家的,就像你的就是你的。

    要是猫小姐没有寄给我神秘草原的明信片,我甚至会忘记还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也不能说忘记吧,但总归是忘乎所以的。在一些明晃晃的日子里,我老以为自己就是猫小姐,但她的明信片提醒我说,你不是她。

    卡片上面只写了四个字,好梦,晚安。

    那天晚上我终于做了自己的梦,在我学会梦境保鲜术之后,这是第一个真正属于我的梦。我看见猫小姐站在我面前跟我说再见,之后也没说去哪里就转身走了。我急了,一路小跑跟上去,拉住她的时候,她却转过身来朝另一个透明的我挥手再见。于是我看着我和猫小姐越走越远,直到变成山野中的一粒黑点。

    后来我拼命想要知道剩下的那个我到底是哪个,转而一想也确实麻烦,不如就这样,留点空白或许我能更开心一点。这总比看见剩下的那个是我胃里的小人要好得多。

    我做梦的那天夜里,梦境博物馆里所有的梦都从柜子里飞了出来,五彩的梦在城市的上空飞了很久才去到它们要去的地方。我站在街上看着它们飞啊飞,几个找不到主人的梦向后山的方向去了,那些已经长眠的人又可以在世界的另一端见到自己曾经的渴望。

    从此我失去了一项技能,我彻底忘掉了梦境保鲜术。也可以说我是刻意忘掉的,刻意不去记起渐渐地就以为自己忘记了。

    之后我便关掉了店门,小镇再也没有梦境博物馆。我曾经是它最贪婪的参观者,最吝啬的拥有者,现在是它救赎的终结者。我走以后,听说那里开成了一家书店,也有人说开成了一家画廊,大家找不到梦境博物馆显得有些失落。我倒在想,能把一瞬间变成永恒,兴许那是更加高级的保鲜术。

    还有人想知道我关了店门以后去了哪里,我怎么向他们讲得清楚呢,我是去找蓝先生了,但也可能是绿先生或是其他什么人,总之我确信我能找到,但这又怎么是一个目的地就可以描述详尽的地方呢。

    你的温度

    文/杨欣雨

    一

    石子踩在板凳上熨着眼前一叠叠熨不完的湿衣服,板凳旧得嘎嘎作响,这个面积还可以站得下两个石子。歪脖柳树在石子眼前不远处沙沙地垂到河面上,柳条就像石子嫩嫩的手,但摸起来糙得有些硌手,拿手擦脸时这感觉最明显,石子低着头熨着她大伯家店面收来的衣服。

    石子本来叫石姿,七岁时她双亲在旅游大巴上跟着大巴车一同滚到山底,本来他们爬了出来,但很倒霉的是,沉重的两个大轮胎子偏偏又砸了下来,直接把两人从腰截断,去命时的姿势是她妈正在伸着血手想把她爸从窗户里拉出来。尸体拉回来,两个人的肉体分三个担架送进火化厂。

    石子来到大伯家,第二年大伯就喝醉了酒晚上摔进了存在了几百年的护城河,那天晚上是除夕夜,大烟花小爆仗把夜照得比昼还亮,但就是没有人听见石子大伯呼喊的声音,没有人看见石子大伯扭动的身影。伯母第三天看见了被人捞上来的泡得跟柳树一样粗的老公时哭得天昏地暗,一旁的石子看得发慌,周围一圈圈人不散去,纷纷说石家命里煞气太重,摇头、叹气,然后讨论听起来比这更悲惨的故事。

    石子的名字叫多了也就成了石子,你说你是不是晦星,你这个晦星……外号从伯母的嘴里喊出,最后大家的嘴里都这么喊出,只是不当着石子的面喊。

    石子脑袋似乎不好用,爱逃课,逃课伯母也不会问,就说不上学就回来帮着洗衣服熨衣服。石子的衣服一次也没有熨过,一个人的时候石子会把衣服脱下来放在熨板上,又穿上。

    柳树一年长得比一年更壮,茂密的柳条扯也扯不完,粗粗大大的干还蛀上了毛虫,每天死一批也永远死不完,人们说这河边的树都吸了精气,然后眼光又意味深长地飘向了洗烫店。

    河里没有再淹死人的事发生。有时就是这样,偏偏有些东西会全部给一个人,钱、权、女人都给富人,倒霉、死人、破财都一齐涌给在为生活劳动的人。

    二

    “别住家里了,出去找事做。”伯母在给石子收衣服。

    石子考不上大学,突然觉得上学的可贵,想复读,如果再读一点就不用只洗衣服了。伯母不答应,说读书多了有什么用,读书出来还不是要嫁人。石子觉得自己命是这样,理亏,想想,不说了。

    石子去了酒楼打工,洗碗、端盘子。“你真是个晦星!你这个晦星!收个碗都收不好,全给我摔坏,你给我滚!”老板娘发起火来脸上的肉同走路时大腿肉抖动的一样,停不下来。老板娘举起扫把打在石子的小腿上。

    石子解下围腰,埋下头吮吸手上掺了地沟油的伤口,冒出来的鲜血有锈迹的味道,没有什么东西好收,顶着冷风回到家。

    钱挣到了一点,不多,交给了伯母。伯母已经关掉了洗烫店,去了手机工厂做包装工。伯母做了一顿饭给石子,看着石子吃完,带着石子坐了两小时的车来到了一个朋友经营的洗发店。

    太小了,不行。

    孩儿是身体欠,吃两顿就补回来了,最好的是不惹事。

    李大福继续打量了两眼,行,老实。看她老实,同时也是可怜她,就当做点好事。

    伯母用劲推搡石子一把,说,还不谢谢李老板。

    石子一字一顿地说:“谢谢李老板。”

    洗头不像洗盘子,洗盘子可以戴手套,给客人洗头不能戴手套,再好的洗发水也咬手。洗衣服、洗盘子、洗头,回到宿舍又洗衣服,吃了饭又洗盘子,然后再洗头……洗头妹。洗洗洗,霉霉霉。

    石子不言不语地想。

    洗头还需要技术,石子刚到,作为新人还成不了洗头妹,只能是学徒,有一个洗头妹叫茉莉,烫着一头卷发,经验看起来最多。她教石子倒多少洗发水最合适,怎么搓泡泡才最丰富,指法怎么拿捏才能让客人舒服。

    洗多了,石子也会了。洗多了,石子看到得也多了。

    李大福招来了几个不会洗头的洗头妹,二楼开了几个单间,和客人开始干以单独洗头为借口的事情。没多久,李大福就有了钱把店面装潢一新,楼上扩展得更大。

    楼上的比楼下的漂亮、性感、身材好、会化妆,楼下的说楼上的不要脸,楼上楼下互相看不起。楼下挣得少,楼上的收入神秘。

    茉莉是石子最好的朋友。天太热时店里也会没客人,茉莉说:“我想开家自己的洗发店。”

    石子说:“如果你开了,我就来你这里做洗头。”

    茉莉说:“行啊,如果我开了,我就开你比这儿高两倍的工资。”

    说罢,舔了舔嘴唇,咽了一口唾沫:“我口渴。”茉莉起身倒了一杯凉水,咕咚喝下去,嗓子眼儿上下滚翻着。

    当晚,茉莉就去找李大福涨工资,李大福说,我看看能不能涨工资。

    我看这个看也看不出来,用用才知道。

    用完了。李大福说,可以涨工资。

    一边说,一边上下翻滚着喉头。

    几天后,知道这事的石子生气地对茉莉说:“你这样我不和你做朋友了。”茉莉什么也没说,贴上了假指甲,有了指甲就可以不洗头了。

    石子偷偷打量镜子里的自己,不够高的身材,畏缩的眼睛,拿着扫把的手……风扇呼呼地摆着头吹着,妖精们在画着指甲,小石头在扫着飘来飘去的妖精和妖怪们的头发。

    三

    石子做了一个梦,梦里梦到茉莉在冲她喊,浑身血淋淋的,慢慢走了过来,听清楚了她喊的是手,手,看她的手,都是洗发液,给咬穿了一个大洞。石子说:“你这是怎么了,不洗头了怎么手还烂了呢?”茉莉呜呜地想抓住石子,石子嫌恶心不耐烦地拿手打开,茉莉呜呜地消失了。

    没头没尾的梦境结束醒来,就听见外面吵吵闹闹,走出去一看,洗发店门口堵着几辆警车,警灯呜啊呜地闪,像张大的口。茉莉死在了二楼,被通缉的亡命徒逍遥快活之后割了喉,在隔壁的李大福听到动静后,提上了裤子准备来到门口开骂,歹徒一开门李大福看到的情景就让他原本就不坚挺的东西吓软尿了出来,喊也没来得及喊就被两刀刺在了胸膛上。

    警员气势汹汹地开道,不停冲着群众喊:“让开!让开!让开!”

    石子对着盖上白布的茉莉说:“你也太急着开店了,说好了要去你那儿上班,你怎么就……”

    停了一停,又补了一句:“算你还记得我,但是下次别那么恶心。”

    茉莉不是真名,石子去陪伴茉莉最后一程的时候,才从警察那里知道这个事实。真名是什么警察也不知道,尸身软塌塌地躺在尸房里。石子想,还好自己还有个名字,还有人知道。

    洗发店查处,关门,封条。

    伯母看到风尘仆仆回来后的石子愣了一番,一下子明白过来后叹了口气,脱下工装上的袖套,从里面抓出散碎的零钱和几张一百元。石子懂了,接过来后说了一声谢谢,低下头看见伯母似乎有些隆起的肚子。

    吃顿饭吧,伯母说。

    那顿饭也就是米饭青菜,吃着被端上来的热气腾腾的米饭,石子心中一阵难受,一阵热又一阵冷,冷了下去。

    走了,路过酒楼,酒楼被查出严重卫生问题,质检局卫生局给一并办了。老板娘捶胸顿足号叫直到喊出病躺下出不了门。

    石子以为今天酒楼休息不开门,她已经对这地方的人嫌弃躲避的眼神习惯了,我要离开了。石子攥着二百元的火车票躲进了绿皮箱里,抱着买的五个馒头。

    睡了一觉,醒来,身上一分钱没少。石子感动地走出火车站,外面一片风雪,石子惊呆了,她从没看见过鹅毛大雪。五个馒头剩下半个,硌在薄薄的衣襟里硬邦邦的。

    一个穿大红色棉袄和戴紫色方巾的女人走过来,把身陷在招揽住宿的人潮中的石子拉到一边,掏出一块牌子指着上面的字说:“住宿吗小姑娘?一晚上五十有热水,不远的有车送。”

    石子看着女人露出的长短不齐的牙点点头,不知道是被这天冻的还是为了想坐车。

    一晚上五十的地方到了,一张床一个厕所,没有窗户,热水洗澡在走廊尽头。

    石子问老板娘:“哪里可以找工作?”老板娘嗑着瓜子盯着十寸小电视:“洗碗去隔壁。”

    石子搓搓自己的手,心想我再也不要洗东西了。

    石子上楼回房去。

    晚上辗转反侧,发霉的床板的气息伴着对面楼里传来的枪战片的声音不绝地压到石子的身体里,拿被子盖住脑袋却感觉要被闷死,后来声音小点了石子才慢慢睡着。

    四

    天白了,石子拐到一条地摊街,她不停地讨价还价花了八十块买了一件袄子,把几近所有的钱都穿在了身上。她又回到旅店,找到老板娘。

    石子:“我来你这儿做事。”

    老板娘放下瓜子,说:“我这儿不缺人。”石子:“我什么都会。”老板娘从椅子上站起来,看看石子身上的袄子,转身去拿起挂在墙上的座机拨打了电话。

    老板娘放下电话,说:“我表兄一会儿过来带你走,你收拾下东西然后下来吧。”石子听了咚咚跑上楼,停在房门前想了想自己其实没有什么东西收拾,于是转身回去。

    一个男人下了一辆面包车走进旅店,老板娘笑裂开的嘴一直到耳朵,瓜子皮沾在她的大门牙上。老板娘:“小姑娘,过来。”对石子招招手。

    眼前的这个男人长着一对厚重的耳朵,上面穿着金色的耳钉。一开嗓带有浓浓口音的普通话:“‘礼’叫什么名‘子’,多大了?”“石姿,十八岁。”男人皱眉:

    “什么,石子?那你跟我走。”石子张嘴想对男人说明什么,但男人已经去发动汽车。有一男一女两个房客从楼梯上走下来,石子看他们一眼,神秘莫测小声地对老板娘说出最后一句话:“宾馆里的床有问题,会自动嘎吱地响。”老板娘莫名其妙地看石子,石子眨眨眼开心地上了面包车。

    车子停在一家桑拿会所,白天没营业。男人领着石子进去让她洗个澡出来,石子洗完出来,换上了这里的粉色的短短的工作裙。

    “会按摩吗?”男人问。石子不会,但石子说会。男人躺在宽大的沙发上,让石子给他按摩,石子走上前,发丝的水珠滴到自己的手背、脚背和男人的背上。男人呻吟出了一声,石子不眨眼地在他的身上敲敲打打,捏捏揉揉。粉色的石子在昏暗的房间里像一团不会熄灭的微茫火星。

    “按头。”男人说。

    石子放心地按头,摸到了熟悉的头颅使她不再感到陌生。男人舒服地闭上眼,昏昏欲睡,嘴巴半合,好像还发出了呼噜声。按了很久,按到石子手也酸了,她也不敢停。石子开始想,我可以停了吧?想了很久,想到头也痛了,她停下来甩甩手。

    就这个时候男人忽地睁开眼抓到石子把她按到了沙发上,火星被一团黑色的水压灭了。

    晚上,桑拿所开始上班。石子站在一排衣服上别有“按摩师”标牌的女人队伍后面,男人进行惯例的训话,她们叫他华哥。华哥:“石子是今天刚到的,你们互相照应。”

    女人们转过头看向石子,石子目光盯着华哥。华哥走后所有人都不再注意小小的石子。石子拿着自己的标牌,是44号。站在镜子前的石子捏着标牌,叹口气说,怎么偏偏是这个号码。

    工资是基本加提成,按得越多工资越多,这里包吃不包住。和别人合租了一个月后石子拿着基本工资找了一个单间房,打扫了半天后住了进去,这是最便宜的。石子的效绩很差,除了华哥没人找她按摩,并且华哥也不是为了找她按摩,况且他还不给钱。

    同事们想帮也帮不上她,她不会按摩,除了按头。除了小,就是平。还有一个不好的编号。她叫作“44”。

    五

    看着1号、5号、10号、20号被点得不亦乐乎,石子只能在桑拿室无聊地坐着,华哥今天又找她了,这两天他经常找她,她的下面感觉有点疼。

    “44号!44号!”听到有人喊,石子兴奋地起身跑到大厅。“不是在大厅,二楼五号包间,有客人点。”

    石子好奇地想,会是什么客人?

    来到二楼五号包间门前,石子整理了刚烫的卷发,打开门进去,是一个被毛巾蒙着面的男人。石子按捺着激动轻轻走去。

    男人大概有一米八五的身高,匀称的体形,健壮的胸肌。就是不知道长什么样子,石子轻声说:“贵宾要什么服务?”

    男人拿下毛巾,一张英俊、眼神深郁的脸。石子内心闪过一道不知名的东西,使她第一次感到全身发麻。

    男人说:“做你拿手的吧。”

    石子:“那我给贵宾按头,你看这样好吗?”

    男人点点头。石子开始给他按头,这一次石子小心翼翼地按摩,她忍不住问:“贵宾以前光临过我们这里吗?”男人:“没有。”石子:“那为什么要点44号?”

    男人:“我也不想点44,听说只有一个38号和44号,我还是宁愿选择44号。”石子顿了顿,心里也顿了顿,像有一把针尖走过她的胸膛。“按得重了吗?”“你按得很舒服。”“那下次再来还要点我。”

    男人按了头睡一觉后就走了,没有像这里其他客人要求出去有后续服务。英俊的男人给了小费,这是石子第一次收到不用上交的小费,他临走时说会再来。

    在那一刹那石子想脱口问他叫什么名字,但犹豫之间男人就已经离开了。

    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青苹果味,石子闭着眼使劲地回想。那就叫他青苹果男人。

    石子天天等青苹果男人再来,天天。推掉了屈指可数的点单,等到男人来。

    她想接单,可是她觉得接单到最后总得要和客人出去,没有遇见青苹果男人之前她会,遇见他之后,她生怕一分钟都错过了他。

    华哥半夜用脚把她踹下床:“不做事就别想再在这里混饭吃,我养不过来那么多人。”

    初春来了,石子花了二十块钱买了十双丝袜,晚上穿着它在桑拿里走一圈就有客人对她挥挥手,她就坐在客人的旁边开始按摩起来。

    连头发都长长了。

    过了不多久,石子就把头发染成黄色了。

    他可能会喜欢黄色,石子手指绕着头发想。“44号,过来捏脚!”听见有人喊,石子马上跑了过去。

    新来了一个包房小妹,听说是经人介绍进来的,刷着长长的睫毛,华哥对她特别照顾。奇怪的是,这个小妹一进来正式上班对面就新开了一家桑拿城,所以这天的生意很不好。小妹的脸上也阴晴不定的。

    石子踩着她挂钩的黑丝袜在大厅里铺被单,一个胖胖的客人洗好澡出来,小妹和石子同时看见。客人一瞥手一挥指要了石子,石子整理衣襟摸着暗淡的光过去。

    小妹挂上笑脸过去,对躺下的客人说:“贵宾,要不要试试我的拔罐?”

    客人不耐烦地说:“不要不要。”

    石子看了小妹一眼,看见她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

    “这样舒服吗,一会儿我给你拔罐吧。”石子骑在客人身上说。

    “贵吗,不贵就拔。”底下传来客人闷闷的声音。

    石子下力一捏,肥胖的身躯浑身打了个颤抖,小妹哼一声跺脚走开。

    季末,44号的业绩最低。华哥宣布了按摩小姐的业绩之时,石子看见小妹激动不已的神情以及对自己幸灾乐祸的眼神。石子脱下工作服,临走前照了照镜子,和刚来这座城市时区别好大:卷卷的黄发,长高了,长白了。

    哼,这都多亏我。华哥最后一句对她说道,一旁的小妹细细的手扶上华哥的脖子。

    六

    石子捡了一条狗,她看它在垃圾箱的角落里瑟瑟发抖,即将要被冻死就把它拿在手心里带回了家。小狗连叫的力气也没有,石子给它做了饭吃。看小狗吃得狼吞虎咽的样子石子摇摇头,蹲下去摸它:“你和我真像。”

    寒春料峭,石子站在半夜的酒吧门前。一辆轿车开近,石子把她拦住。

    车主摇下窗。

    “先生,借个火。”石子接过火机,点上烟。

    “要玩玩吗?我很便宜的。”石子又说。里面的人打开车灯,石子这时看清楚是青苹果男人。有一瞬间石子想遮住自己的脸。

    青苹果男人没有认出她来:“去哪儿?”

    石子:“你说。”青苹果男人给她打开车门,石子把冻得发青的脚抬进去,车厢里是朝思暮想淡淡的香味,石子不禁贪婪地呼吸了几口。“去我那儿吧。”男人思忖了一番,手重重地握在方向盘上说。

    车很快就开到了一个高档公寓,错综复杂的楼盘,没什么亮灯的窗户,不过石子不识得。

    电梯上到了二十二楼,电梯中石子看青苹果男人的侧脸很好看,没见过那么好看的人。

    开了门,石子想找灯的开关,却被男人粗暴地抱住全身摔到了床上。石子开始熟练地脱衣服,可是男人停了下来,在黑暗中喘着气,说,去洗澡。他开了灯,石子这才看清这个屋的模样,是一间亮灿灿的大卧室。

    洗了澡出来,石子看见男人在往茶几上端菜。仔细一闻,厨房传来油烟味。

    他说:“饿了吧,先来吃点东西。”

    石子蹲下来,眼眶不禁一酸,眼前简单的炒鸡蛋闻起来很香。“怎么哭了?”

    男人疑惑地问她,石子挤掉眼泪,努力开心地一笑:“太好吃了。”

    末了,碗也没有洗,孤单的床上就盛满了两颗暂时不孤单的灵魂,含住一颗苹果,绽开一朵云雨。石子整夜之中都在嗅着这无所不在的芳香,伸出舌头舔一舔,一丝丝都能把她迷醉。

    第二天晨露消去,两个人醒来,石子趴在他的胸口,温柔地问他:“你有老婆吗?”

    男人摸摸她的脸蛋:“你在的话,就没有。”

    “你老婆呢?”

    “她不经常在家。”

    “留下来吧。”男人轻轻地亲吻她的额。

    石子求之不得。

    青苹果男人去上班之后石子才发现这个房子比她想象的大多了,有一些空房间积满了灰尘,里面只有一些零散的杂物。石子找到一沓名片,上面的名字是宋勇,按照上面的电话试着拨了过去。

    “你好。”是青苹果男人。

    “是我。”

    对面压低了声音:“噢,怎么了?”

    “我看这还有空房间,我打扫打扫带只狗进来好吗?”

    “别出去!”声调突然变得严厉,过一会儿又温柔下来,“我今天准时下班,等我回来。”

    石子放下电话走上阳台,从二十二楼向下看去感觉有些晕眩。高空中的寒风吹得她禁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电视上在放一个关于江南的纪录片,镜头里有一条护城河,在掉了叶子的柳树边静静地流淌。主持人在无声地说着什么,石子似乎嗅到了那里桂花糕的甜味,摇了摇头关上了电视和窗帘。

    七到了晚上,宋勇回来了。

    “宝贝。”宋勇脱着鞋喊。在床上吃草莓的石子闻声跳起来跑去客厅,她这一天可想死他了。

    “不是说下午就回来吗?”石子委屈地说。

    “加了一点班,路上车又堵。怎么了,着急见我了?”宋勇脱下外套,石子给它接过来:“这家太空了,我有点孤单。”

    热了一点晚餐,二人吃过。石子踌躇了一会儿说道:“很久没有人和我一块吃过饭了,特别是我喜欢的人。”宋勇摸摸她的头,轻声说:“只要你在这儿,我就会陪你做任何事。”说这话时眼里有种不明的光芒闪现。石子:“我屋里有只小狗,你能陪我去把它带来吗?”宋勇皱皱眉:“我对宠物过敏。”石子看看他白皙干净的手:“陪我去吧,不然它可能要死的。”宋勇:“在哪儿?”“离那天我碰见你的酒吧不远。”宋勇:“那你在家告诉我具体地址,我去找来。”石子疑惑为什么宋勇要自己去,但看见他不容抗令的眼神便服从了。石子把钥匙递给他,宋勇什么也没说就出门了。

    果然一小时后宋勇把小狗带来了,小狗看起来精神还不错。

    “给它洗洗,关在哪个地方。”宋勇把狗塞给石子。石子疼惜地抚摸小狗,唯诺地点头带小狗去浴室。宋勇坏笑着说:“给它洗干净,然后把你自己也洗干净。”石子听了脸上泛起少见的红晕。

    小狗洗干净后便睡着了,睡得香香甜甜。

    石子正在擦干身上的水渍,宋勇便裸着上半身进来将石子压到了洗手台上,在她耳边呼着热气。石子轻柔地挽着他的腰。

    “做我的小狗好不好?”宋勇轻迷地说。

    “嗯……嗯……”宋勇用唇把石子的嘴堵上。石子感到一个硬邦邦的身体。

    水雾蒸腾的浴室内,石子处在了一个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温度里,不仅是热腾腾的水汽,还有怀中健魄有力的身体,绕人的情话,温柔又干净的抚摸。石子已经记不得自己是怎么昏过去的了,她现在只是一只小狗被心爱的人调教得只知道听话。

    每天,宋勇去上班。石子就在家等他回家。有吃的、有穿的,宋勇给她买了很多黑色蕾丝的衣服,她在家里一件件试穿,想穿出最讨他欢心的样子。宋勇反锁上门说不准出去,石子就不出去。宋勇买了狗骨头、狗粮,一颗颗喂她吃,一开始她恶心得要吐出来,宋勇拿鞭子抽她屁股,抽得青一条紫一条,宋勇罚她两天不准吃饭。一个星期后石子跪在他面前吃得津津有味,宋勇心疼地给她屁股抹药。

    望着窗外惨白的天空,石子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彩色的。

    宋勇晚上在床上骑着石子时也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彩色的。

    在爱的人面前不管怎样自己都是一只宠物。

    八

    石子越来越离不开宋勇,宋勇不在家去忙他的公司时石子就守着门,在家里转圈圈。从阳台看下去,不时有路过的情侣抱着玫瑰花经过,情人节快到了。

    “咔嗒。”门开了,石子迅速冲过去抱住他。她甚至已经忘了自己的名字,因为他只对她说“来”、“去”,或亲切如同现在唤一声“宝贝”。

    “宝贝,闷吗?”宋勇问。

    石子泛着泪花说:“闷,闷,每天都在等你,好闷。”

    “那我带你出去,好不好?”

    宋勇给石子裹上了厚厚的衣服,还带上了吃的。一路上石子在车子里笑得像个孩子,她不停地惊呼窗外的景色,好像是自己从没有莅临过这个肮脏的世界。

    宋勇不停地给她系安全带,轻轻地打她乱动的身体。

    车子开到了郊外,这是一片山坡,草色枯黄,天色惨淡,没人打理的杂草长得有半人之高。

    宋勇把石子带到山顶,说跑吧跑吧。石子就像从没有奔跑过一样狂奔,跑得气喘吁吁面带潮红才回到宋勇身边。她的身上早已拴上了一条无形的锁链,这锁链就是宋勇的一声轻呼、一个眼神。

    有种游戏叫躲猫猫,数到二十秒,鬼就来找躲起来的人。宋勇亲昵地抚摸她冰凉的脸蛋,说你来找我吧,看你找不找得到我。

    石子兴奋地把头缩在臂弯之中,大声地数了起来。

    山脚,宋勇发动了汽车,红红的眼眶朝山顶看了一眼,踩下了油门。

    天黑了,满身疮痍的石子不仅哭花了脸还刮花了脸,她在空无一人的郊外到处喊着他的名字,鞋跑丢了,脚底板血肉模糊,终于累到滚下了山。

    宋勇家里。

    梳着精美盘发的Pinky打扫着床,旁边放在粘有国际航班物件托运带的行李箱。Pinky说:“老公,你养这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宋勇正在拆着狗笼:“捡来的。”“你就是心太好了。”宋勇眼睛一亮,那我以后养你啊。说着冲过来把尖叫着的Pinky摔到了床上。

    石子摔到了水塘里,浑身瑟瑟发抖,跟着远处城市中的灯火终于走到了市区,她又饿又累,睡在一个建筑工地的墙角,有人给她丢了几块钱,她感到心一暖,又很快凉下去。头疼脑热中做了一个梦,梦见宋勇贴在她背后,他的温度温暖至极。

    这是城市的中央,石子爬上了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厦楼顶,向下望去喜庆非凡,情人节到了,漫天遍野的花、糖果、气球,欢声笑语。

    有商铺在播放情歌,有小孩在跟着模仿着唱。

    天边闪过一颗流星,稍纵即逝。眨眼工夫就湮灭在天际的另一端,像流星的速度一样石子也飞去了另一个世界,只不过是向另一个方向。

    宋勇的头剧烈地一疼,他并不知道世界上又多了一颗星星,只不过两秒,一切又恢复如初。

    广场中央围上了好多人,有人尖叫,有人叹息,纷纷来看满地脑浆的石子,哦不,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了。

    石子还有一丝丝的意识,不知道是她的肉体还是她的灵魂————唯一现在能感受的,好像从体内迸发出来的热血在涂地的这一刹那,是命中所有的,所有的。

    能触摸的所有。

    来自星星的你

    文/潘云贵

    十七岁的你,此刻过得好吗?是不是还在被地球上的大人们摧残,被他们无端责备、教导与要求?是不是想坐上一艘宇宙飞船回自己那个遥远而美好的星球?

    十七岁的你,还喜欢啃手指、喝可乐、吃街边的油炸食品,会把校服裤腿改小、穿颜色鲜艳的鞋,上课梳头照镜子、玩自拍、发微博,被抓受批后就吐着舌头说大龄未婚的班主任真像灭绝师太,这样的你,注定跟成年人的世界不一样吧?

    十七岁时的我,和你们症状一样,时常发呆走神,热爱小清新,喜欢跟大人对着干。每天都想和亲爱的小伙伴们跑到教学楼的天台上吹风,看夕阳带着我们金色的年华一坠一坠地往下掉。我们扶着栏杆,头发在风中凌乱飘散,却始终没有一根被吹离繁芜的日子。我们是一簇簇飞不起来的蒲公英,做着一个个飞翔的梦。

    有时手里拿着笔,笔尖停在课本上的经纬、洋流上没有力气再画下去。高摞的书堆前面是班主任终日激情豪迈的声音。我们在底下分享课外书,为一则笑话憋红了脸,最后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身旁的同学,有的在画隔壁女生肥嘟嘟的脸,有的在啃课间买来还没吃完的玉米,有的好像睡了很久,哈喇子流了满桌。

    时间分分秒秒流逝,却筑成一堵透明的墙,十七岁的我们都在爬墙,想从空虚无聊的时光里脱身离开,爬到墙顶时却发现墙外的世界依然如此。

    喜欢午后清闲的时光,远离教室和课本,趴在青草地上像只发霉的袜子晒会儿太阳。阳光从脚趾照到额头上,时间的脚柔软得就像风一样,途经我们的身体和忧伤的年岁。操场上有高年级的体育生在训练,清爽的短发、修长的四肢,好像是从湘北高中里跑出来的少年。一些情侣走在葱绿的林荫路上,手一会儿牵上,又一会儿分开。远处是附近的民居,灰色的水泥房,两层三层盖着,比起学校高大的行政楼,就好像一堆穷人。十七岁的我们也是贫穷的,没有工资、没有补贴,只有作业、考试、成绩和空空的理想。

    当然可能也会遇见一份懵懂的恋情。

    十七岁的你,有喜欢过别人或者正被别人喜欢吗?他一定长得很帅,穿白色的衬衣,刘海略长,正好搭在睫毛上,鼻梁高高,表情冷漠,平常不爱笑,但笑起来的一瞬间迷倒众生。你看见他的第一眼是不是心就怦怦跳个不停,气都喘不上来,好像自己要死了?

    要到他的号码,偷偷给他发匿名的短信,写些偶像剧里的台词,被当成精神病人也不在乎。故意坐到他的左边、右边、前边、后边,只要他的身边有空位置就坐上去,期待他会用胳膊肘碰你,期待他会跟你说“你好”或者“喂”,像颗卫星不辞劳苦环绕着他旋转。有时争取到和他独处的时光,却始终一言不发,喉咙里好像被海绵堵住,假装捡笔帽的瞬间又瞄一眼他的脸,心都醉了,不小心从座位上直接摔到地上。十七岁,我们身上总有一股股傻傻的勇气,不断流出,莫名其妙。

    十七岁,很希望有个人会送来自己喜欢的礼物,在中秋、国庆、圣诞、元旦、春节、劳动节、儿童节或者光棍节,寄来一包糖果、一张贺卡、一个公仔、一盒CD,或者在你的抽屉里偷偷放进一本画册、一张海报或者一封亲笔写下的信,即便字迹潦草,不写“喜欢”“爱你”,你都会异常高兴。你会抱着礼物甜甜睡去,在梦里都在幸福微笑。十七岁的我们并不贪心,只是期待有人关心自己,能关注、理解、喜欢自己。

    十七岁时,你一定做过很多梦吧。长成杨幂、刘诗诗的样子,嫁给柯震东、汪东城那样的男生;做一个旅行家,跋山涉水,环游世界;变得很有钱,买下大大的房子建成动物收养所;拥有无限的智慧造出飞向其他星球的飞船,或者坐上哆啦A梦的时光机去往已经遥远的小时候,留着童花头,穿着小碎花连衣裙,再趁大人不在穿上妈妈的高跟鞋,满世界跑。家门口的芭蕉在风里吹着,向日葵在太阳下摇头,老人们在翠绿的榕树下拿着蒲葵扇呼呼扇个不停。

    我能想象你描述梦想天堂的样子,手指画着一个一个的远方,抖动的指尖上缀着颗颗星辰。你傻笑起来,表情执着而认真。

    十七岁,我们看不清前方的路,但只要未来有光投射而来,哪怕只有一道、一丝,只要是明亮的、温热的,我们都会沿着它奔赴明天,在漆黑的路上放歌、舞蹈,勇敢做着自己的梦。

    夜的火车开在生命的原野上,雾中的大地像一头温柔的水牛。我们抬头看天,朝向我们的是一颗颗金色的星。

    十七岁,我们说的话、做的事都不被地球上的大人们接受,但我们善良天真无公害。

    十七岁,我们都来自纯净天空的星星,微小但明亮。

    十七岁,你一定要相信自己会发出幸福的光。

    当这个世界年纪还小的时候

    文/朱聿欣

    一

    几年前的一次春节,在老家逛超市的时候,我碰到我的小学同学王天佳。她还认得我,我已经不认得她。

    她化了浓浓的烟熏妆,戴着美瞳,眼球发光。说话的时候,喉舌里似乎还裹着烟味,缓缓氤氲到她金属质地的大耳环上,然后反光到我的记忆里。

    二

    小学时候,她长得不怎么好看,成绩差,甚至还不如很多男孩子。你知道这不是一件太正常的事情,小学时代女孩子们总是很乖,成绩似乎总是比男生们好。于是班里开始谣传王天佳的智力有问题,男生在班里给她取绰号,把粉笔灰撒到她桌上,把她抽屉里的书藏到垃圾桶后面,常常欺负她。有一次放学后,我赶回学校取忘在教室的作业本,看到王天佳一个人在班里打扫卫生。那时已经很晚了,于是我问她,今天好像不是你值日吧。她说,她们都有事先走了。我觉得很诡异,接着问,那为什么要你打扫呢?她说,因为我是她们的朋友啊。我拿了作业便匆匆走了,路过学校操场的时候,我看到她口中的“她们”正在跳皮筋。

    我当时很恶毒地想,她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笨蛋啊。

    三

    后来班主任在班上成立了一个学雷锋互帮互助小组,成绩低于班级平均分的同学,都要被迫划分到需要模范少先队员帮扶的那一批人里面。互助小组的具体运作形式极其脑残,就是成绩好的跟成绩差的挨着坐。我那时成绩好,是少先队员,还是三道杠,又红又专,正是内心刚刚萌发炫耀意识的阶段。我当时的同桌是一个温柔的小姑娘,长头发,大眼睛,说话声音轻得像蚊子,皮肤滑得像荔枝肉,可爱无比。每次给她讲题时,我都表现出不同于以往的耐心,恨不得把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当她点头表示懂了时,我甚至能感到雷锋叔叔在微笑地看着我,我的人道主义精神在闪闪发光。

    王天佳就没有那么好命了,她的同桌是一个彪悍的主,外号周大头,脑袋很大,爱跟男生打架,时不时嘲讽人,眼珠子机灵无比,贼溜溜、恶狠狠的,白你一眼,能让你在最炎热的夏季直接冻成冰碴。“王天佳,帮我打水”“王天佳,去帮我换笔芯”“王天佳,你怎么这么笨”“王天佳,你父母怎么把你生成这个样子”——这些句子以一分钟一次的频率出现在她们的日常对话中。她们就坐我后面,久而久之,我竟也学会了这样的刻薄表达,在某些个王天佳忘记帮我买食堂课间餐的瞬间,我甚至能用上其中那么一两句,并不为此感到愧疚,反而觉得理所当然。

    四

    我跟那个彪悍的周大头关系很铁,我喜欢她身上的江湖气,喜欢她说狠话的样子,或许,我还喜欢她身上那些我也存在却不敢表露的阴暗面。那时候网络在线视频还不像现在那么风靡,她们家开租碟店,生意很好,每周末我都以学习的名义去她家看碟。王天佳的妈妈跟她妈妈是好朋友,周末经常都会把王天佳寄存在她家,千叮万嘱地让我们两个资优生监督笨女儿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远离电视,远离躲猫猫——实际上她妈是多虑的,十岁的小女孩其实真的已经不玩躲猫猫了——于是王天佳母亲放心地上班去了。

    她母亲前脚出门,我和周大头后脚就熟门熟路地打开电视,放进碟片——亲爱的少年儿童朋友们,你们还记得十年前风靡一时的阿童木、奥特曼、足球小子、四驱兄弟、神奇宝贝和数码宝贝吗?每个周末,如果王天佳不来周大头家,那就是我们俩阿童木奥特曼各种小子各种宝贝的动漫专场;但是她来了,我们首先还要装模作样地认真学习,苦口婆心地耐心引诱,直到笨笨的王天佳眼中放出一丝“我也想看”的光芒,我们俩才可以抱着“是王天佳把我们带坏的”心态和她一起看起来。

    有一回,我们仨一起看奥特曼,一头类似哥斯拉的怪兽咆哮着从海底浮出,把日本沿海地带一扫而空,奥特曼与它贴身肉搏,没想到被打成了筛子,还被踢进了海里,怪兽为自己的胜利而放声大笑,模样极其狰狞。在看神奇宝贝的时候,因为皮卡丘被火箭队抓住而浑身颤抖——心理承受力低如王天佳——当时果然被怪兽的奸笑吓哭了。

    我和周大头当时扭在一起,笑成一团,彼此心照不宣——“奥特曼肯定会复活的,看了这么多集都不懂,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笨蛋啊。”

    五

    有一天似乎连她的妈妈也忍受不了她的笨了。她妈在王天佳两岁那年死了丈夫,在一家效益很差的烟草单位上班,有一张像枯黄的草纸一般粗糙的脸,又皱又干,嵌进的满满都是生活的辛酸。

    那天周六开完家长会,王天佳的妈妈来接女儿,看到她正和我们津津有味地看着动画片,生气无比,便拽着王天佳的长头发,从客厅拖出来,当着租碟店所有人的面,一边打王天佳的屁股,一边哭得惊天动地,比孟姜女还惨,吓得几个来租A片的小混混都跑了。周围的街坊都凑过来看,她妈哭得更加带劲了,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这种因为围观而被无限拔高的自我感动中,只听她骂道:好不容易把你养大,我叫你懒!我叫你笨!又丑又笨!我怎么这么倒霉!

    打到最后她妈打累了,手都打红了,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像被晨雾打湿的蜻蜓,脆弱得泣不成声。王天佳刚开始还喊痛,眼泪滑到下巴时还会挠,后来索性不喊了也不挠了,两个眼球空洞洞望着前方。你们见过那种被主人遗弃的猫吗,那种在阴雨的傍晚被打湿、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眼神像月光一样无辜而温良的猫——那就是那时的王天佳了。

    王天佳被打的全程,我一直默默地躲在角落偷看,仿佛每一次重击都落在我的脸上、背上、屁股上。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的来自成人世界的残忍和恶意,我为我当初薄待王天佳羞愧得满脸通红,隐约地把她因为笨而被打的责任归咎到自己身上,被一种无法言说的难过和后悔紧紧缠绕着。我甚至想变成那只大怪兽,把她妈妈一脚踹进海里,保护王天佳。可我的眼泪堵到了喉头,双腿却像灌了铅,一动不动。我最终什么都没做。

    后来,过了一个月,王天佳转学了,听说是去了位于别的城市的外婆家住。

    再后来,已经没有后来了,因为我再也没见过她,直到那天在超市偶遇。

    六

    你还读书吗?那一天她问我。

    还读,特别烦,老师和家长特别讨厌,你呢?我望了一眼她的红色唇膏和裸色高跟鞋,再看了一眼自己脚下穿着的帆布鞋,有点不好意思。

    不读了,初中毕业后去读了一年技校,现在出来打工了。

    怎么不读了呢,你妈妈当年挺关心你学习的啊。

    因为我笨啊。她一边看着巧克力的保质期,一边轻描淡写地回答我。

    那一瞬间,那种无比沉重的心情再次击中了我。乱七八糟的记忆像藤蔓一样自行攀爬上来,她被她妈暴打的场景像默片一样在我脑海里飞速闪过。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终于意识到,那段经历一直无比真实地隐藏在我们生活的细枝末节里,像毛细血管一样把我们的生命紧紧裹挟。我们在不知不觉中都接受了它,不仅让她心甘情愿地给自己贴上了“笨蛋”的标签,还让我彻彻底底成为了“反老师恨家长联盟”的忠坚成员。

    层层叠叠的毛细血管,在我们的心灵的缺口上,终于开出了一朵细碎却又恶心的花。

    七

    周大头在小学毕业后就与我失联了,前几天听另一个小学同学说起她,听说现在爱穿日系淑女裙,一出门必踩十厘米大高跟,换了四五个男朋友,拍照时爱把手插在她男朋友的臂弯里,小鸟依人,跟男朋友分手后去对方寝室哭着求他复合。一点都不像她的作风。

    到底是女生啊。即使当年像个战士一样追逐男性敌人,约定跟我出生入死,点兵沙场,可是到底逃不出这世间最俗气的几个字。情情爱爱的。

    八

    当这个世界还小的时候,靠着想象力,我们杜撰出了适用于自己的生存法则——这个人好、这个人坏、这个人聪明、这个人笨。于是我选择在心里嘲笑王天佳,选择跟周大头好得不分彼此。可实际上,当你自信满满地怀揣着生存法则,笑着被怪兽踢下水的奥特曼时,这个世界,正准备要开始惩罚你的幼稚。

    总有一天,你会像我一样,突然想起这些生命里的细枝末节,惭愧后悔,不断咀嚼,真假难辨。在一次又一次的记忆反刍中,我们收割着彼此的生活,收获越来越陌生的自己。

    一个人的屋檐下

    文/徐岳林

    清晰地记得,雨是真的突然从云端跌落的,蓄谋已久,却又漫不经心。暴雨的脾气就是这样的,来时不动声色,去时悄无声息,只刹那间澎湃罢了。

    想来雨水,说是洗得街区畅快淋漓,亦不过是瞬息之变,和他的关系竟是如出一辙。七月晚晴,午夜的热一点点散开去,融成一团,不料成为他们的爱情。

    天桥下的灯光在雨雾隐约间,恍若有安琪儿的微笑。暴雨滂沱,到底湿了裤脚,黏黏的,沾着小腿,浓重的湿气从头到脚裹得严实、紧绷。风迎面来,不冷,甚至有些热气,却打了个战栗,寒意从脊背自上平稳地滑下,或许躲在屋檐角落里会好一些,三面封闭,剩下一面呼吸,窥探世界。

    前面是一个穷困潦倒的流浪歌手站立的出口。实在很有意思,我常常在地下通道的出口处见着他们——素净的修身衬衫,白皙的手拨着吉他,他们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如若孑然一身地来到这里?来到这里弹唱青春?他们是深切地尝到了在雨水中睁大瞳孔,敏锐感触本就不存在的阳光时的焦灼?他们是在忍受不了一切压抑后歇斯底里吼叫到天空只剩下蓝色的晶体和潇洒的梦想放逐?还是仅仅为了一个故事、一座城。有时候,一个人就是一座城,一座城引诱着一个人,一座城囚禁了一个人。

    雨水沿着头顶的屋瓦淌下来,在耳边叩响,攀爬在屋檐上的郁郁葱葱的藤蔓也湿漉漉地滴着水。屋檐下,我想着,伴随着古色古香的老屋消失,这屋子该属于怎样的人家。

    时光的痕迹侵蚀了它的光芒与荣耀,鲜亮的颜色褪去后,岁月也无能为力。女主人应该是极爱刺绣,用绣针引彩线,花纹在丝绸运针中构成绣迹,滚针交织出珍禽异兽的活态,散针浇灌起极美的花卉,缓缓悠扬中,有一种安静的幸福。

    或许,这老屋原本应属于一位老人。他好像已经很老了,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已经老得说不出话来,可他只是在万物寂然中保持着那样老的姿态,就好像女人保持着永恒的青春一样。

    哦,我似乎记起,那的确是位奇怪的园艺老人。我背着探险包在森林里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眼前就被大片的绿色淹没。他的宠物也足以令所有的孩子神往,一只驯鹿,一只表情温柔的驯鹿,和他一起隐匿在丛生的绿意里。在城市,这可算是违章动物了。

    大概有些人天生体内就是具有植物性的,这世界并不是所有人都纯粹地以动物的习性活着。

    我曾有幸与他一起住过一段时间。日期大概是无何年无何月无何日,天气必是晴朗而伴随微风的,林间流淌的河水泛起的光辉好像一块白铁,人的心情也美妙得无法掩饰。

    他过着极简主义式的生活,规律却又不显得过于苛刻。早晨五点起床,在晨光来临之际默默看着森林吐出第一口气,感谢上帝的光泽再次洒向人间。为驯鹿准备早餐,然后再自己坐下,在满是树木纹路的桌子上吃几片抹了水果酱的吐司。

    驯鹿坦率地看着他,他也回以毫不掩饰的目光。

    穿戴完毕后,他慢慢走近他的树们,晨光洒在厚厚的落叶上,挠得人心里痒痒的。驯鹿哼哧一下,尾随其后。他是来散步还是工作的?我没有问,我只知道,这片森林需要他。他是如此热爱这里,这片森林中,他是唯一可以和草木谈心的人。白天他剪去杂乱的枝丫,爱抚着每一株新生的植物,记录每一只鸟雀的喉咙是否患病,到了晚上便点上油灯开始绘制一本绘本。他叫它《凯尔经》。森林中有无限的颜料可以入书,那些鲜活的野果在光滑细腻的纸上重新吐出汁液,摇曳生姿。老人绘制他脑海中的奥义,上帝的奥义,以自然的颜色给自然的归属写去一封封无人问津的信。

    驯鹿用湿热的舌头为他舔开每一页牛皮纸。最深的奥义在星光和老花镜下,在森林的呼吸声和植物的成长声中展开,他和他的驯鹿交谈,一同完成这部书。

    他想,没准我上辈子是个圣诞老人,骑着我的驯鹿在月光下分发给每个孩子不同的梦境。

    我猜,他这辈子是从天空降落到了他的森林里,以不同的形式爱着他的孩子和大地。

    我最后一次去找他的时候,没有看到他。小木桌上只是安静地睡着绘经。

    徒有欣羡中,思绪不觉间回到屋檐。

    我更愿意相信,幸福是事前的遐想,事后的回忆。

    刘瑜说,一个人要像一支队伍,于是,青山七惠有一个人的好天气,林白有一个人的战争,张小娴有一个人的月亮。而一个人之于我,有可能只是屋檐下的不着边际和漫漫时光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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