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姜羽桐
想为你写一个故事,来祭奠关于你和我的所有。
只想你懂。
一你曾经告诉过我,安徒生一定是个快乐的人,因为他的童话——“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总是结局。
我多么想说,其实不是。主人公的幸福大可有千般万种,王子与公主总是善良与美丽,因为那些都画在稿纸上;你我却不是,我们落在流年里被活生生地放逐。
安徒生骗了你,骗了我;却唯独骗不了他自己。
三年前,我有过一个QQ,昵称叫作“芳华落尽”。里面为一个人单独添了分组,她叫朱静。而现在,分组依然还在,却只剩空空。我心里很清楚,那个熟悉的头像永远,永远,永远都不可能再有了。有些东西一旦满了溢出来,就再也不可能收回去。
十九岁的今天,我试图为你留下些什么。我想了很久,最后决定写一个故事。你是主人公,我也是主人公,在一个时光倒流的转角里,重演过往。
与所有的故事都不同的是,我将用最真挚的笔,尽我的一切可能还原那些过往。
二
初中的时候,QQ飞车开始风靡整座城市。就像那个季节的北风,不可抗拒地吹落一地黄叶。我和死党韩宇放学后就会蹿到学校旁的网吧里做任务,练级。
网吧藏在一栋四层高的小楼里,灰白色的墙面上涂抹了太多各种字体的广告,看上去黑压压的一片。彼时,网费还只是停留在一块五上下,老师还不知道校门外潜伏着这样的一家网吧。天空很高,我们望上去很蓝,还有几朵白白的云。
韩宇替我申请了一个号,我直到现在还在用。如今已经是两个太阳的级别,却远不如那些快乐的日子来得实在。我很庆幸,这么多年来我的号一直没有被人盗过,我遗失不起那些或明或暗的头像,尽管他们中很多都是灰色的。
我们从来不午休,十二点不到就溜出去直奔网吧。老板从来不查问我们的身份,他总是坐在角落的椅子上乐呵呵地抽烟,然后从起了边的泛黄桌子里拿出两张身份证的复印件递给我和韩宇。我们都喜欢做出夸张的表情叫他“胡子大叔”,他这时便把嘴一撇,八字胡须就向两边幽默地张开了。
里面人很多,三十多台机子总是爆满,其中很多都是同学。我们相望着对方,很有默契地点头一笑,加了彼此为好友,再投入飞驰的赛事里。
记忆中整个大厅里常年弥漫着淡淡的尼古丁味道,浅紫色的天花板上被熏出淡黄色的印记。我曾经以为是胡子大叔在抽烟,后来发现不是。很多面庞稚嫩的少年早已在那个年纪开始吞云吐雾,在刺鼻的烟火中挥霍着青春。
这个时候,我会觉得我并不认识自己。
一个多小时后,当右手的中指被按出了痛觉,我和韩宇就会离开。两点的校门口,学生熙来攘往,车辆不断地停下,不断地发动。一尾尾呛人的灰烟排到空气里,象征着我们铅灰色的年华。
铁栅门的斜对面有一棵大银杏,扇形的黄叶将地面厚厚地包裹起来。小卖部里的碎碎冰还只是一元钱。我和韩宇将各自口袋里剩余的五毛凑起来买一支,然后很够哥们儿地平分。我们蹲在银杏树下,看着从眼前闪过的人群,不知天高地厚地聊着我们对于未来的向往。风轻轻地吹过,带走皮肤上热热的温度。
“你知道吗,我以后要当一个优秀的鼓手。我要让鼓声像我的心跳一般震撼每一个人,从血液里流遍全身,让每一个节奏都令人神魂颠倒。”韩宇费力地咬碎嘴里的冰块,意犹未尽地咂吧嘴。
“呵呵,鼓手啊。你很具备那个体格啊,一看就是个只会出死力的家伙。”
我嬉皮笑脸地打击他。
“切,竖子不相与谋!你懂个什么?来,给本大爷说说你的梦?”韩宇翻了一个白眼给我,表示对我言语的强烈不满。
“我啊,想当个画家。”我慢吞吞地说着,东西方向的电线将空阔的晴天分成零零落落的几个长方形,横亘在视线里,“我要把这个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画进来,我的笔只为美丽所倾倒。”
“可是你磨了这么久,你家人也不同意你学画啊。”韩宇闷闷的声音传过来。
“你不也是。”我无奈地叹了叹气。
“你喜欢画画?”一个灵动清脆的声音响起,似乎是一个女孩子。
我抬起了头。对上她那一双大大的眼睛,清澈而宁静。女孩子穿着白色套头衫,蓝色牛仔裤,她的全身无不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像是来自森林深处的活泼的精灵。
“我教你好不好?”她的眼睛在阳光下笑了笑。
我认识她,我的同学朱静。
三
“我喜欢杨过与小龙女的结局,两人相携回到古墓。杨过用他的左手牵着小龙女,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从此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真好。”
朱静的座位在我前面的第三桌。每当我抬起头的时候,便可以看到她趴在桌子上认真地写东西。很长时间里我都以为她在记笔记,但其实不是。
入夏后的一天,朱静和往常一样用铅笔在纸上来来回回地走动。头顶的电风扇呼啦呼啦地打着节奏,扰乱教室里死寂的空气。
“朱静!”生物老师转过身,似乎很有预谋地点了朱静的名。
“嗯?”朱静似乎太过投入,站起来后很奇怪地发出类似于质疑的声音,似乎生物老头叫的不是她的名字。整个班级沉默了三秒钟后,气氛一下子提到最高。大家都带着看戏的眼神望着朱静。
朱静也意识到了,她赶紧把桌上的画纸抽出来藏到了背后,企图销赃。韩宇偷了个间隙欠过身替她接了去。在这不到两秒的时空里,朱静紧张地撞了一下桌角,把那支2B铅笔滚到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啪嗒”声。
生物老师戴着棕色眼镜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朱静,并没有说什么,转过身去继续他的板书。一场虚惊就这样被风轻云淡地涂抹掉了,平淡的结局令很多人失望,却令我松了口气。
我向朱静看去。在这一瞬,她恰巧转过了头。我耸耸肩,表示幸灾乐祸;她吐吐舌头,然后飞快地记起笔记。
下课后,我伏在刷了绿漆的栏杆上取笑朱静。
“告诉你啊,我画的不是画,而是在画美丽的画。”朱静骄傲地说。白马非马的说法让我想笑,却又笑不出来。我站在走廊里憋着,眉毛似乎也很应景地跳了几下。
“你再笑!再笑!再笑我可不教你了!”朱静似乎被我的样子弄得不好意思了,脸红红的赌气地说。我立刻收起笑容,就像是用针戳破了鼓满气的气球,硬生生地被止住了。
后来,我向韩宇索要了那张尚未完成的画。
朱静喜欢在午后画画。
放假的时候,我经常去朱静家。没有旁的事,只是喜欢安静地坐在一边看她铅笔上的橡皮来回摇晃。时间过得很快,快得让我措手不及;却又那么慢,朱静一个很偶然的神情就像是被定格了几个世纪那么长。后来,我越来越发觉,我更习惯于这样看一个人在纸上勾勒线条的专注神情,心底仿佛生出一圈安宁,像是一朵莲花悄悄地绽开。
这样子一坐,往往就是一个下午。
偶尔。窗外会下一阵雷雨,但这样的情况并不很多,只是出现过三两次。每当溅起雨花,朱静就会像个孩子般挥动双手,欢呼起来。她总是丢下笔,赤着脚跑到房间的落地窗前把窗户打开,让雨雾飘进来。整个房间里都灌满了湿湿的风,只有那只悬着的竹风铃还发出点钝钝的声音,和飘摇的布帘遥相对应。
“你听!”朱静用铅笔指着窗外。
我望出去。烟青色的雨雾把天空拉得很长,像画笔一般将附近的屋宇添出大致的轮廓。远处的钟楼藏在巨大的雨云中,被淋湿了全身,湿答答地往下滴水。
一道明亮的光倏地闪起,点燃了整张天幕。我看见朱静的脸一下子被照明了,不多久又一暗。不出预料,雷声在点滴中慢慢压来,轰轰隆隆,如列车般从心头贯彻过去。惊雷停,淅沥淅沥的雨不动声色地交接完毕,又开始一场新的鸣奏,啪嗒啪嗒,如此往复。
“下雨的时光用来休息是再好不过了。身旁什么杂音都没有,就像是被什么吸音材料制成的东西给消化了,好安静。”朱静靠在蓝色的墙壁上说。
原本该惊讶的,滴滴答答的雨声,烦乱不止的雷鸣居然被朱静说成了安静。
但这样说也没什么不对。的确,除了雨声,真的别无旁物了。
“你说,杨过与小龙女回到古墓后,会不会在飘雨的季节找一个茅草屋住上一阵子。相互牵着彼此的手,望着烟雨朦胧的天空说着悄悄话?”
“呵呵,你倒是很会想。你说小龙女要是不小心牵错了手怎么办?”
“牵错了手?怎么会?”朱静奇怪地问我。
“杨过没有右手嘛!怎么牵?这么笨,这都猜不到啊。”我揶揄她。
“呵呵,牵手?不需要!人家把手是牵在心里的。可像你?”朱静回敬了我几句,把我噎了个哑口无言。
“嘁嘁。”我撇撇嘴,把头别过去。
杨过的右手只是为小龙女而舍弃的。他用一生抛弃了世俗的羁绊,只为了相逢小龙女的右手,全心全意地去牵那一只手。直到地老天荒。
——“如果你我都还活着。”
四
我的英语到了初二已经是不可救药。就像是拖了七年之久的慢性病,终于成了心腹大患,疼痛难耐了。英文老师将班上不及格的人列了一个花名册,我名列前茅,成为重点“关照”的对象。
我其实很羡慕朱静,她的各门功课都很不错,只是数学略有瑕疵;但这就像古代缠足的女子,这点瑕疵无伤大雅,相反还恰得好处。我记得那时候她是我们这个组的英语组长,我每天都要到她面前去背课文。背那一段段关于Hobbo与Eddie这两只小狗之间的故事,还有Reading部分。我曾经以为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莫过于被人逼着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现在的我依然这样认为。
因为背书不可以耽误正常的课时,所以整整一个学期我与体育课无缘。
体育课自由活动期间,朱静和她的朋友冯映雪经常坐在操场角落里的那棵大榕树下聊天或者听音乐。我站在不远处的篮球框下望着朱静,她戴着白色耳机,随意地散落长发,腿上摊着一本暗色纹路的《后主词》。头顶的榕树枝相互缠绕着编织着,落下宽阔的阴影,把周遭的事物笼入一片寂静中。
我就那样默默地立着。韩宇在我身后,三步上篮,篮球“哐当”一声落网,掉在水泥球场上扑通扑通地蹦了几下。
“哥们儿,一个人背英语的滋味不错吧。幸好我提前过了,呵呵,您哪,就慢慢背吧。兄弟我就不奉陪了。”韩宇蹿上来,嬉皮笑脸地搭着我的肩。
“去去,找个角落画圈圈去。没工夫搭理你。你不就是抱着狗求了几天,最后走了个狗屎运嘛。靠边站。”我顺手拍掉韩宇脏兮兮的爪子,表现出一副不屑的样子。
“呃,你小子!行了,不打扰了,闪人。”韩宇挑挑眉毛,又一溜烟地跑远了。
我捧着英语书,像个傻子。
一刻钟后,我站在朱静面前背书,“Hobbo,you used to be very kindto…to you…”
“to me!不是to you!你错了三次了,对你简直无语。”朱静把双手一摊,耸耸肩,动作流利而自然。我忽然觉得很熟悉,似乎是自己的招牌动作。想到这里,不禁失声笑了笑。
“你笑什么?本来就是你错了啊。重来!”
“啊?”听朱静这么说,我几乎都要抓狂了,“朱静啊,我都背了这么久了,差不多就可以了吧。你做做好事,放了我好吧?”
“放过你?”朱静眯了眯眼睛,六月的阳光像是捧不住的水珠溅落在身上,微微刺眼,“也行,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替我申一个QQ号,怎么样?”我知道朱静对于网络几乎一窍不通,却又很感兴趣。
“嗯嗯,没问题。”我一口答应下来。
朱静开心地笑了起来,两个浅浅的酒窝就从笑容里溢了出来。
“我们玩个游戏怎么样?”冯映雪提议道。
“玩什么?”
“嗯……我们说出一个对方的秘密,同时对方也要知道你的这个秘密是什么。说不出来就算输,怎么样?”
“行。”“同意。”
在接下来的游戏里,我连连败在冯映雪的手下。朱静站在一旁乐乐地笑着,笑容像是沾惹了日光一般散发出迷人的色彩,连眸子里都荡漾着快乐。
“不玩了!我玩不过你,认输。”我坐在地上,垂头丧气地拔着草。
“哈哈,就知道你笨,就像那只胖胖的Eddie狗一样。”冯映雪拍拍手上的灰,得意地望着我,一脸的骄傲。
“我承认我玩不过你,可是朱静就说不定了。”
“是吗?朱静,跟他比比,拍死他。”冯映雪揽着朱静,笑笑。
“谁说的,比就比!”朱静不服气的样子,像个倔强的孩子。
“你的生日是12月24日。是不是?”我晃着脑袋,望向朱静。
“呃,是。你怎么知道的?”朱静惊讶地问我。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接下来该你说出我的生日了。”
“我……我不知道。”朱静抱歉地笑笑。
“我赢了。”我轻轻嗫嚅了一声,只有我听得见。
朱静。我骄傲地赢了你,可我却那么希望是我输。
我知道你,你却不知道我。多么悲伤。
五
应该是暑假了。我每每想起这段快乐的日子,总觉得时光残忍,为什么不能在那个夏天多多停留呢。回忆只有难过的人才会有,开心的人哪里会有空隙去倒带那些曾经呢。
我记得那年整个夏季都是晴朗的,树上的蝉没完没了地嚷嚷到天黑,麻雀在枝头扑扑翅膀,跺跺小爪子。天空湛蓝湛蓝的,把这头藏在洁白的云里,那头躲在楼宇的背后,调皮地吹着微风。
朱静就是从那个时候起跟着我和韩宇出没在大小网吧里的。她像个孩子,手里握着我送的真知棒,踮着脚轻轻地走到你背后吓你。我时常闻到一股淡淡的薰衣草香,像是朵紫色的花朵盛放。我知道我可能夸张了些,但这的确是我那时的心情,真实而不做作。
渡边说起绿子——“简直就像迎着春天的晨光蹦跳到世界上来的一头小鹿。”
哦,这应该就是说的朱静吧。
我替朱静申请了一个号,并且加了我。朱静问我备注姓名是不是名字,我说是,她就把我写成了Eddie。我在她的QQ里把自己设为“隐身对其可见”。
“什么是‘隐身对其可见’啊?”朱静转过头问我。
“这个啊。就是不论你是什么状态,我想看见你就可以看见你,不想看见你也能看见你。”
“哦,那我要是不想被你看见呢?”
“那,我就不告诉你了。”我笑笑,打开飞车。
“哼,你不教我,我自己学。”朱静孩子气地拧过头去。
韩宇坐在我边上,用胳膊肘儿撞撞我:“玩不玩?”
“玩。就来。”
“你们玩什么?带我一起好不好?”朱静凑上来,好奇地盯着韩宇的屏幕。
“行啊,一起来。”我教会朱静怎样打开飞车。我觉得,她真的像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子,对这些似乎无知到不可思议。
印象里,那次玩的似乎是老街管道这个图。朱静把手按在“shift”键上试图漂移,结果一下子来了个三百六十度大转弯,傻乎乎地倒着走了;要么就是自己放的假道具箱自己撞上去,朱静嘴里还喃喃着:“什么破箱子啊,怎么不让开啊!”
这些滑稽的场景至今还能够清晰地浮现,让我一个人对着电脑傻傻地笑几下。之后,又哗哗地泛着酸楚,难以挥散淤积在胸口的那口废气。
我从来不用导弹炸朱静,朱静也从来不用酷比打我,我不清楚是她不会还是只是单纯的不用。我总会在她不经意的某个转角停下来等她,跟在她后面慢慢地跑着,然后站在第二的台子上打出“加油”两个字,似乎这就是幸福了。
我们在虚拟的道具场景里扮演着真实的彼此。我想,我就是那只胖胖的Eddie狗,用我那笨笨的方式跟在她后面。
下午三点,我和韩宇在网吧门外分手后,就一个向南,一个面北了。两个人走在路侧的人行道上,朱静一语不发,我也找不到话头切入,只好漫无目的地沉默着。我数着脚下红色的盲道砖,跳着方格子。朱静高高地束着马尾辫,天蓝色的头绳系了个蝴蝶结,轻轻地摇荡着。我们的青春就在这样鲜明轻快的节奏中向前缓缓地流逝着。
在靠近红绿灯的一个路口,突然从草丛间跑上来一只摇着尾巴的小狗,黄棕色的皮毛蜷曲着,忽前忽后地黏着我和朱静的脚跟。朱静蹲下来抚摸着小狗的头,不轻不重地拍打着,小狗把头欠下来享受般地蹭蹭前爪。
我站在朱静身旁,把手插在口袋里向上抻抻脖子。没有看见天空,却看到燃烧得铺天盖地的火,栾树的枝丫上覆满了红红的灯笼,挤压着向上蹿去。风一吹过,血汪汪的灯就摇摆起来,烧得更旺了。我伸出手,接住一只掉落的圆锥形的蒴果,再轻轻抛起,如此往复。
“你看!”我把手伸到朱静面前,摊开来。
“啊,真漂亮!你哪里找到的?”朱静从我手心里接过去,放在手里开心地颠摇着。不小心落在地上,小狗扑上去用嘴衔着向前跑去。
我想起来,我和朱静就这样追着小狗,在那个栾树开满红色果实的夏季。
如果时间的河可以在那一瞬断流,我想,我也愿意在那一瞬间变老。
真的。我说过不骗你。
六
有一首歌,叫《散落在天涯》。
开学后分了一次班。我被分去了三班,朱静被分到了五班。我们之间的距离就是三楼与四楼的三米之遥。我们就这样散落了,我不明白,为什么在这最后一年还要分班,难道真是为了离别而埋下的伏笔吗。
朱静不再去网吧了,也很少看见她画画了。她说,她要准备中考了,不能对不起妈妈。我说,好,那你要加油。然后,我一个人去了厕所,躲在角落抽了一支烟,把眼泪都熏出来了。我觉得,朱静开始离我越来越远了。
想她的时候,我会跑到楼梯口守着,希望可以看到她下来。我常常等朱静等上全部的课间时间,从来没有抱怨过。
时光像车轮一般碾过去,转眼间,学校里的桂花开了。我开始数着天数,直到数到9月29日,学校举办国庆节文艺汇演的时候。
这次汇演完全没有了往日的热闹与欢笑,取而代之的是那淡淡的哀愁与难过。学校即将合并,只剩下初二、初三两个年级。从今往后,我们的母校将只存在于地方志上薄薄的几页纸里了。
朱静也下来了。我和韩宇靠在那株大榕树下,她显然也是看到我们了,点点头,向我们笑了笑,然后和她的同学走到五班的场地上。
“你难过吗?”韩宇问我。
“不难过,因为她笑了。”我咧开嘴,硬生生地逼出一个笑容。
朱静当天唱了一首歌,范玮琪的《那些花儿》。她穿着白色针织衫,干净利落的蓝色牛仔裤,头发像我认识她的时候散落着披在肩后。
操场上人群一大撮一大撮地聚在一起,风声从我们周围呼呼掠过,不做丝毫停歇。朱静站在舞台上不动,只是不停地挥着手,唱着那首她空间里的背景音乐《那些花儿》。我知道她是有些害怕的,我在台下,不住地向她伸出大拇指,不住地挥手。朱静点点头,露出让我似乎不再熟悉的微笑。
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
那些心情在岁月中已经难辨真假
如今这里荒草丛生没有了鲜花
好在曾经拥有你们的春秋和冬夏
她们已经被风吹走散落在天涯
……
音响放大了声音,掩盖了场地上的喧闹。朱静在台上唱着,可我知道,很多人都哭了。韩宇揉揉眼角,说了句“妈的”。
我转过头,睁着红通通的眼:“你他妈的说谁呢!”
“我骂我自己呢,怎么就哭了呢……”韩宇话没说完,把头埋在膝盖里呜呜咽咽的。
我也哭了。
那一刻,我想,我们大概真的要散落在天涯了,真的要完蛋了。
公元2010年10月6日。
我已经十八岁的时候,高二,韩宇还和我在一起。
我拉着韩宇回到“胡子大叔”那里。三十多台机子早已更新换代,只有几台还能用的老机子没有被当作废品给处理掉。我和韩宇挑了两台老机子坐下,身后的两个初中生像是看傻子般地看着我和韩宇。
摸着冰凉的鼠标,记忆大门悄然开了锁,有如液体般在心扉间横冲直撞,狠狠地撞击着,一刻也不肯停歇。我抽出一根香烟递给韩宇,韩宇熟练地点上,青灰色的烟滋溜溜地向上冒着,弥漫了满满的心腔。
韩宇转过头看着我:“还想她吗?”
我说:“你想回到那些年吗?”
韩宇被烟呛出了眼泪,叹了口气说:“多好。”
我打开QQ,朱静的头像还是灰色的样子。我又想起她的那句话——“那我要是不想被你看见呢?”
是啊,要是你不想呢。你一定学会了取消“隐身对其可见”吧。我也许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吧,只是在你十六岁的生命里轻轻地擦了个肩而已。
我扭过头,透过窗可以望到母校的废墟。推土机巨大的手臂如同饿死鬼般向前伸着,灰色的天空下满是飞舞的尘屑,碎石乱砖散落满地。曾经的操场早已是荒草弥漫,断壁残垣了。轰鸣的机器声被风扯得漫天遍野。真的都没有了,拆得一干二净!怎么就一干二净了呢!
朱静,我们像是两个没了背景的主人公,悲伤地上演一场没有幸福的童话。
我把烟全部咽进肺里,让尼古丁的味道充斥血液。韩宇和我又打开了飞车,同样的,又是老街管道。自从朱静去了苏州,我们一直玩的都是老街管道。
我说我难受,疼。我不是洋葱,没有那么多的心让你一层层剥开,我也会哭。
虽然我从来没有说过我喜欢你,朱静。
学校是在2011年拆掉的。我和韩宇在这一次后,再也没有来“胡子大叔”这里了。
后来,我打开朱静的QQ,每天发去一个笑脸。如此,直到我发去第十一个的时候,有人回话了:
“你谁?”
“说话!”
“谁啊?”
“再不说话我删了啊!”
……
我被删除了。我知道,那个人可能是朱静,也可能不是。我连贯地输入那串熟悉的数字后,再次加了朱静的号。
“我想你。”
我轻轻点击了“发送”,然后狠狠地删去了这个灰色头像,永远地。
从此,我留着这个组,只是为了纪念你。
七
那天。我们坐在天台上,捧着那幅未完成的画,说着彼此都难过得要命的话,最后一言不发地望着楼外的树叶哗哗啦啦,像我们的青葱岁月般抖动着。
或许,我们是这个世界上最悲伤的一群孩子了。我们毕业的时候没有晚会,没有相聚,甚至连毕业照也没有。我们只是零零落落地领了毕业证就各自离开了校门,从此再也踏不进了。我们像是孤魂野鬼,飘荡在外,无处可容身。
毕业当天,我穿了件白色衬衫,换了条干净的裤子,还带上了一件东西。
班主任在讲台上,断断续续地说了几句便离开了。我们所有人一一道别后,就陆陆续续离开了教室。我座位旁的窗子开着,一只长尾的雀儿停在树梢上望着我,等我招招手的时候它又扑棱一下飞走了。我怅然若失地关了窗,慢慢出去了。
我没有离开,而是爬到教学楼的天台上坐了会儿。刚才我看到,朱静在上面。
“你怎么上来的?”朱静盯着天空,声音轻轻的。
“看到你在上面,就追上来了。不介意吧。”我笑了笑,想要刻意驱赶走心头的郁闷。
“不介意啊。马上就毕业了,还真是舍不得呢。”
“是吗,还可以再回来看看,又不是不让进。”我耸耸肩。
“不进了,看废墟吗?”朱静叹了口气,然后侧着身子靠在墙角。
这是个废弃的天台,偏僻得很,平素老师都不怎么上来。墙面上留下了各种不一的字迹,约莫都是上几届的学生留下来的。我按着凹凸不平的墙面读了几句。有原创的,也有摘录的;字迹娟秀,字迹潦草的都有。洁白的墙壁被刀子刻得伤痕累累,地面上落粉几处。
我抚着绿色的栏杆,上面还残留着日光的温度,灼热着我的皮肤。
“可以替我补全这张画吗?”我从挎包里取出一年前朱静的那张画,递给她。
朱静诧异地望着我,好看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也许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我还收着这幅不算画的画。
暖风吹过来,把衬衫的一角吹得皱了起来,额前的碎发也不安地躁动着。朱静把长发挽到耳畔,从包里取出一支铅笔,捧着稿纸“沙沙”画着。她那专注的样子,我想,我会舍不得的。似乎是倾斜着的天空里透出通红的色彩,云朵匆匆地向西飞去……“喏,给你。”朱静把画递给我。原本没有来得及画上表情的女子被朱静添上了眼睛,乌亮的瞳仁细细地打量着世界。
“嘴巴呢?鼻子呢?怎么都没有?”我奇怪地问朱静。
“留着给你自己补喽,你不是想学画画的吗?可惜我没有教会你。如果有一天你会了,你就自己补上;如果依旧不会那就留着吧,算是个遗憾的缺陷吧,这样才能铭记。不是吗?”
“好吧,希望我可以学会。”我望着她,她亦望着我。
“祝你平安。”我呢喃着。树叶哗哗啦啦,天空高远得让它们够不着。
朱静似乎听见了,她笑了笑,竟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的笑容了。
这已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可是,我不会再学画了,就像韩宇不再叨叨着要学鼓一样。
该放弃的总归是要放弃的。
(后记)其实,这不能算是后记的,但我想,还是写一写吧。
朱静,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把你写进小说里了。或许从今以后,你真的只能活在那些记忆里了。
我是人,活生生地呼吸着。我不可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地去想你,我不可能不吃饭、不睡觉、不做事地去想你,即使我很想这么做。
你知道吗。
还记得你叫我Eddie的样子,还记得你让我重背书的模样。
还记得你那时喜欢天蓝色,喜欢单曲循环地听某人的歌。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你的生日、你的表情、你的声音。
还记得我叫你“小屁孩”时,你撇撇嘴的样子。
还有,你的笑容。
……
那我呢,你都还记得吗。
是不是,都一起弄丢在那年的风里了呢。
我像一个提线木偶,身不由己地想你,想到天黑云散,戏终幕落。
剩我一人。
赵三小姐
文/姜羽桐
赵三小姐从檐廊下转出来,见得厅堂上坐了两个人,手里捧着茶杯欠了身子在说什么。哥哥赵明禹跷着腿,右手食指间夹着燃尽的烟蒂浑不知觉。他对过坐着的男子左手按在膝盖上,右手指弯曲成节扣着梨花木桌,“咔嗒,咔嗒……”
这人侧着脸,一道微暗的光从他耳际顺下来,恰到好处的线条勾勒出硬挺的轮廓,没有胡须。
“芷柔,你要去哪儿?”哥哥叫住了她。
“你管呢。”三小姐低“哼”一声,立在檐廊下看他,满含玩味的神色盯着赵明禹。
“我不管,我哪里敢管你。”赵明禹把烟头按到烟缸里,青灰色的烟倔强地扬上去,把日光混杂成暧昧不清的色调。
三小姐笑嘻嘻地转到赵明禹背后,用红蔻丹汁水染就的十指搭在哥哥肩头按捏着,声音里注满了戏谑的语气:“陪你的顾大小姐去。”
明禹侧过身子,摆摆手:“去去去,你何苦又招了她来。”三小姐只是嬉笑着不接话茬儿,又把胳膊环了哥哥的脖子耳语几句,眼睛里却打量着那个端坐的男子。
周世澜离得远,听不大清他们兄妹俩说些什么,只是端着青花瓷杯吹着茶叶。他低着眉,把脸投到水里找影子。
这时候,一只褐色的燕子从廊角里偏进来,没头没脑地扎到屋子里满世界地扑腾。周世澜吃了一惊,手往回收时茶水泼湿了袍子,伸着湿淋淋的手尴尬着。
三小姐抿了唇边笑边从手包里抽出张纸抛给周世澜。燕子兜兜转转擦过窗边栽的玉兰飞了出去,抬头望见白白的云,藏在云后的光。
周世澜忙不迭地擦拭袍子,故作凶相地把目光朝笑个不停的三小姐戳过去。
三小姐坐到窗边的椅子上自顾地向外头望去,拈了一枚蜜饯放到唇上,眉角却弯弯笑开。
王伯从外面走进来,笑着说:“少爷,顾小姐来了。”
赵明禹头也不抬,嘴里含含糊糊地应了声。三小姐站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笑着说:“王伯,顾大小姐是找我来着,可没准儿也是来看我哥的。”日光卧在庭院里,点缀了满树的光,哗啦啦地摇曳着枝头的温暖。三小姐乌黑的发搭在肩头,被太阳染成了橘黄色,起起落落。
赵明禹转过头,急急地叮嘱几句:“芷柔,早点回来,别在外头疯。”
三小姐清清脆脆的一句从街上吹过来——“要你管!”
这年春天来得迟了,燕子筑了巢,天还那么冷凛凛的不见暖。赵三小姐看了几场电影,稀里糊涂丢了几场眼泪,又欢天喜地地沿了上海的巷弄小街胡逛着。
她还不曾有爱情,也就没有束缚,那根无形的锁链还来不及把她扯住,她便迈着穿了红舞鞋的脚轻快地跳到这世界上去,独自地快乐下去。她不和母亲哥哥住一起,一个人搬出去,在江畔的欧式建筑群里租了房子。偶尔回来住几天,但从没超过半个月的。
顾家小姐是哥哥打小的玩伴,两人绕床弄青梅自小家人便许了亲。赵明禹当然也是有感情的,他只是不喜欢这做不得主的婚姻。他是个松散惯了的人,受不得拘束,这倒和三小姐如出一辙。这几日婚期将近,赵明禹倒也是满心欢喜地去筹备了,没少被三小姐笑弄。
这天从百货楼里出来,赵三小姐遇着一个问她路的外国人。是了,蓝眼睛,黄头发,分不清平仄的语调。这有什么呢,外国人可不稀奇,三小姐这样想。她把她学到的单词连起来摆布给外国人听,那人留着大胡子,点点头向她鞠了一躬:“Miss, god I wish you good luck!”三小姐恍惚着没听懂,只是听见句子里的“good luck”,她也便含了笑,把“thanks”送给人家。
三小姐是喜欢这样的生活的,她坐在公园里的长凳上,观望着湖心里的乌篷船荡漾开来的水纹。天上的白云里飞着鸟儿,湖岸旁的枞树长势极好,团团青碧的树影投在湖面上像是丛丛春草,绿绿油油的。她想着那些成双结对的人儿,仿佛如果一个人的话,自己便不会老去,便可以永远地在阳光下年轻着。
赵明禹是五月份成婚的,办的是西式婚礼,在圣彻斯特教堂里他挽了顾玉茹的手走向神父,回答了愿意。三小姐坐在前排看着哥哥的白色礼服,教堂里的钟声回荡在圆顶屋下,彩绘玻璃散着琉璃的光显得十分神圣。
婚宴在永泰居。三小姐望见那个男子站在角落里擎着杯和人说话,她想了想,没能记起这人的名字,也许哥哥那天就没提。她坐在朋友身旁闲聊。楼层里哄哄嚷嚷,人来人往,服务员推着餐车从人潮中挤出去,再挤进来。客人频频举杯,赵明禹按着顺序一并地走下去。
三小姐有些醉了,想来是刚才多喝了几杯,麻麻辣辣的,心里翻腾起来。她和同桌的人告了罪,急急地起身出去,抓着栏杆吸吐着气,使脑袋里的晕涨一并吐出去。酒家临着河建的,栏杆下青青的浮萍覆着河水,风吹到这里就伏下去从对过的屋檐下掠过。
隔扇门被“呼啦”地推开,一人低着头跑到阳台上来。三小姐望着他,他也打量着三小姐,两人愣了愣之后又笑起来。三小姐盯着他的西装看,觉得这使得他的线条更加的硬了,仿佛全身上下除了那眉毛再没了柔软的地方。
周世澜被她瞧得不自然起来,低头在衣服上扫扫,然后拉起衣襟笑笑说:
“这回可再没湿了。”三小姐一怔,记起那日的事儿来。没想到他倒还记得,是记得自己嘲笑他吗,还是尖刻?这人怎的这般小气。她敷衍地笑笑,胸腔里火辣辣的没有力气,只能倚了绿栏杆缓缓地蹲下去,把脑袋托在腿上定定神。
他似乎瞧出不对来:“女孩子家怎么喝这么多,你等着。”他撂下句话便匆匆返了大厅,只余下头晕脑涨的三小姐在那儿发狠地嘟囔:“要你管!”阳台里搭了木头架子,牵了紫藤花下来,晒着半壁的暖色斜阳。
少顷,周世澜捧着碗水小心地走进来,想来是怕溅出来。赵三小姐蹲着,他也便蹲下来把水递过去。三小姐酸软地接了过去,碗中的清水齐全地倒映了黄昏的颜色,黄灿灿的霞色平铺在瓷碗四周,水心浮着一枚鸡蛋黄似的光被震碎了。
“谢谢。”
“你要再醉了酒,可看再有谁送你回来。”赵明禹把一杯牛奶递给三小姐。
身旁顾玉茹替他片了面包,放到他们兄妹的碟中。“哥,你再说,再说我可回去了。”三小姐把两枚核桃拈在手里打转,又翻过身子寻小锤子。
“早晚把你嫁出去!”赵明禹从抽屉里翻出锤子来,又一把从妹妹芷柔手里夺过核桃,“我来。”他便“吧嗒吧嗒”砸起核桃来,硬硬的壳儿被敲碎,摊了一桌。
芷柔捧着她的杯子,跑过去把无线电拧开,好听的男广播声音响起来。芷柔踩着油棕色地板折回来,把哥哥手心的核桃仁儿一枚枚扔进牛奶里,捂着杯子听广播。
她实在恼她自己,恼她那日的失态,指不定多少的张皇被周世澜瞧了去。旁人也就罢了,可偏偏是周世澜。他许是小气的,又被自己没心没肺地笑过。这样想来想去,赵三小姐心里实实地不舒服起来,似乎梗了刺,不拔掉不舒畅;又像是巴巴地递了把柄给周世澜,使自己在他面前再不能直起来,只得低低地垂下眉去。幸好的是,今后再没有理由私下里碰面了,三小姐暗暗地想,总没得这样巧的事来。
屋子外的麻雀吵闹不休,从这头扎到那头,转眼的工夫又停在电线上点点脑袋了。芷柔被日光暖着,抿了嘴儿悄悄地笑,像是睡在阳光的梦里。
上海的冬天湿冷,来过几场雨,夹着风便使人恨不能缩到毛绒大衣里。赵三小姐出了报社的门,一股风吹到她脸上像是把锉子,把她一刀刀打磨平了,冷得没了知觉。三个男孩子前后簇拥着跑过去,哈散的湿润热气把冷蓝色的上海隔离在三小姐面前,令她看不真切。她一步步缓缓地下了台阶,街面上黏了层薄薄的被冻了的冰。四下里飘着雪,一点点落在发髻里被温度化开,渗进皮肤里,又红红地暖和起来。
芷柔打着水绿纸伞,披着黑色小衫小心地往街口去。一辆马车“啪嗒啪嗒”
从她面前跑过,隔着车窗使她想起那里的暖,也令她越发痛恨起寒冷来。雪花轻轻沾湿了她的伞,她握着伞柄,眼睛望见柳青色的筋络上一片白。天空也是白的,这越发使马路没完没了地塌陷下去,连带着尽头也是无尽的了。
小街两侧是低低的房子,挂着东洋女人的画,从某栋阁楼上还扬出李香兰《恨不相逢未嫁时》的声音,片刻之后,三小姐似乎可以听见那“啪嗒”一下,又转为《夜来香》了。她只是走着,上她的电车,回她的小屋里去。
然而,她倏倏地住了脚,忙收了伞躲入石栏柱子下了。三小姐懊苦不迭,恨恨地跺起脚来,白色的小皮鞋在雪地里蹚了半晌也泥迹斑驳了。
周世澜靠在小铺凳上吃馄饨,狭长的石板街上那么一把黄油大伞遮住了风雪,悬了一盏还未点上的油灯。做生意的是个白胡子老头,坐在周世澜对面和他说什么,两人似乎挺投缘,聊得挺热腾,暂时没有动身的意思。
芷柔靠在墙边上,抬起手腕迎着亮光望了望表,越发急起来。这末班电车过了点就要走了,又是雪天里。三小姐咬咬下唇一头钻到雪天里去,伞沿打得极低,刚刚遮了脸,使他认不出她来。
“芷柔小姐。”赵三小姐后背一僵,只觉头皮发麻,她索性又快了几步。
“芷柔小姐!”周世澜急急追上来,身后的脚步声闷闷地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世澜绕到她面前,“哈哈,当真是你。”
“呀!是周先生,真是巧。”赵三小姐笑嘻嘻地看着周世澜,他的眉、他的发都被点染成了白色,在白寥寥的天光下使他兀自地显露出来。似乎周遭的建筑都被远远地平推开去成为背景,只徒留了一个他在她面前笑着叫她的名字。
周世澜也不说话,只是抱着胳膊,深有意味地打量着三小姐,似乎告诉赵三小姐——你明明在躲着我不是?什么是好巧,偏偏是你在躲。
三小姐被他瞧得不好意思,也更添数分羞怒,她匆匆留下一句“再见”就迈开脚去。周世澜跟在她后头,眉梢里漾着深味一切的味道。这让三小姐更加不舒服起来,你凭什么这样跟着我,就因为被你握了“把柄”在手,我便该迁就于你,处处小心了吗。你也太自负了,我可不是这样的女子!
想到这里,赵三小姐也不回头。她知道周世澜跟在她背后,可她就是不去理睬他,使他自己无趣起来。三小姐赶上了电车,拉着扶手登上去,车板上滑,周世澜跟在背后托着她的胳膊送了她一把。芷柔踉踉跄跄艰难地跑到后头坐下去,扭转过头去看风景,周世澜坐在她前头双臂抱着不知在想什么。日头还没有落下去,在这静静洒满了太阳色的长街上,暖橘色的光迎着行人的脸庞亮了起来。远处教堂里的钟声匍匐在云层下,敲出忏悔的音。
到了点,三小姐就下去了,周世澜偏偏还跟在后头。她转过脸去:“你还跟着我干什么?你就没有要做的事?”周世澜讪讪地笑笑,隔了层风雪的眼睛里满是无辜:“你不回赵公馆的吗?我以为你回去的。我随父亲来这里办事的,不认得路。”
“关我什么事?”芷柔乐了起来,像是解了气,随即转过身往前走,不理会神色无奈的世澜。她翘起嘴来,目光有意无意地向右侧扫去,周世澜亦步亦趋地随在她后,只是央求她:“芷柔小姐,拜托你写个地址给我,我好回去。”周世澜在背后叫着。
三小姐想起他的侧脸,那线条极硬的轮廓,那么现在是不是都顺眉顺目了呢。她想笑起来,又极不容易地忍下了。周世澜这人毕竟还不错,那日盛了水与她,又送她回了公馆,这让三小姐不再忍心去捉弄他。
“喏,这不是?”三小姐扯住周世澜的手,用圆珠笔写下漂亮的字告诉他方向,“我可是看在我哥哥的分儿上才告诉你的。”三小姐扬着眉毛,冻红的小鼻子挺起来,满是不可一世的味道。“哈哈,好好好,算是我承了明禹的情,谢谢啦芷柔小姐。”说罢,周世澜极有风度地退后一步,除下帽子微鞠一躬,“谢谢您,我尊贵的小姐。”
周世澜丰富的表情逗笑了三小姐,这次她再也忍不住了,小手捂着嘴儿嘻嘻笑起来:“你这人,花样可真多!”周世澜抬起头,目光温和地望着芷柔小姐。她画了粉唇,那双喜欢刺探人心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上头弯弯的两条黛青画眉柔柔弱弱地贴着皮肤,像柳芽儿。她茸茸的小耳朵竟使得他差点控制不住想碰一碰。
已经黄昏时候,夕阳在地平线上埋下伏笔,空中有干净的云。沿江的街灯断断续续亮起来,从带了弧度的视界的尽头蔓延过来;然而太阳还没有沉下去,照着归渡的帆,给青烟色的上海笼上了祥和的色调。
周世澜将西装脱下来,不由分说披在赵三小姐单薄的肩头,三小姐被吓得“呀”了声,想脱下来给他时,周世澜已经跑得远远的了。在远处朝她挥挥手,说再见。周世澜的身子变得小起来,在青苍空莽的雪地里越跑越小,变成一个点消失在那座大厦下。三小姐拉拢西装的襟,两只手自然地松垂在大大的衣服里,里面春暖花开。雪已经停了,三小姐慢慢往回走,她舒了眉头,嘟着粉色的唇弯起了笑:周世澜这人真真的好玩,你脱了衣服给女孩子,不是应该强自装作不冷的吗,可他偏偏抱着胳膊飞跑起来……路旁植着棕榈树,翠翠的,赵三小姐调皮地踮起脚尖伸手去扯叶片,“哗啦”一声,枝叶里藏的积雪一股脑儿碎下来,冷得她落荒逃去。徒留一串铃铃的笑音被汽笛声掩盖了。
当晚。赵三小姐拥了锦被欹斜在沙发上看书。窗户上沾了薄薄的水汽,看不清屋外,只是大略有橘黄色的灯火照进屋子里来。她渐渐困了,在暖暖的火光里,下意识地翻转身子缩进沙发空处,倦懒地窝着睡着了。
到了八点多的时候,楼下急促地响起铃声,搅得人睡不安生。三小姐朦朦胧胧地听见有人的脚步穿过衖堂,“嘀嗒”一下拧开了电灯,然后窗沿上就起了一条淡淡的光透进来。没多时,便传来孙妈的声音:“芷柔小姐,找您的电话。”赵三小姐到这里才有点清醒过来,忙不迭地趿了拖鞋,顺手扯过周世澜的衣裳披了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梯去。楼梯板被她踩得“嘎吱嘎吱”,像是骨折的声音,让人心里发慌。
“孙妈,您去休息吧。”赵三小姐不好意思地笑笑,伸手接了电话,另一只手拢紧了领口。孙妈转过去,穿了件翠色袄裤的身影闪过昏暗的过道,回了房间。三小姐借着恍惚的月色看见自己手指上的红蔻丹花了,斑驳四散,像是雨天里的泥地。她按着话筒:“喂?”“是我,芷柔小姐。”一个响朗的男子的声音从遥远的上海那头飘过来。
“周先生吗?这么晚了,有事吗?”赵三小姐握着话筒,刻意地压低了声音。
“是这样的,明天有时间吗,我想请你吃顿饭。”周世澜的语气有点扭捏似乎极不自在,这让三小姐听了出来。她本是不想去的,但俯首瞥见披着的衣,她便答应了。一晃神,她又仿佛看见周世澜捧着胳膊在雪地里跑起来的样子,不由得“扑哧”一笑。
电话那头,周世澜见她答应了,正欢天喜地高兴着,然而冷不防听见她的笑,从电话那头传过来就变得有那么些阴恻恻的感觉。“怎……怎么了芷柔小姐?”“啊?哦哦,没什么。”世澜和她约了时间地点,两人道了晚安便挂了电话。
她欠了头,地上自己的那双粉色的小熊拖鞋被明黄的灯照得褪了色,那条凌白色的衬裤拢不住温度,浩浩的风从门缝里渗进来,让她冷起来。三小姐拧灭了灯,小心地扶着墙往楼梯上摸去,四周黑魆魆的没有多余的供她借过的光。她只能缓缓地捋顺了散在眼前的发,睁大那双长睫毛的眼睛向上踱去。
赵三小姐换了班,和同事说了几句便出了门。这时,周世澜已经站在楼檐下向上望她。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向周世澜笑笑。周世澜站在石阶下,仰着头看三小姐,天气已经晴朗,明亮的光从对过的楼上落下来罩住芷柔的面庞,像夜晚的星,带着灿烂的流光。
“给。”三小姐把随身的包裹递与周世澜,然后笑着道了声,“谢谢。”周世澜抬起头咧开嘴一撇,然后竖起两根修长的指头在三小姐面前摇了摇,“第二次了。”说罢,他又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你不觉得……嗯……”
“觉得什么?”三小姐只及得他肩高,于是向上扬起六十度来看他,好奇地对上世澜的瞳孔。“你不觉得每次对我说谢谢的时候,你都遇上了麻烦的事儿吗?”周世澜耸耸肩膀,随意地说,“还是别说谢谢了,让我觉得挺生分的,依着我和你哥哥的交情。”
芷柔好不容易不去想那日醉酒的窘态以及昨天在雪天里落得满身泥泞的样子,被周世澜一提,她的脸上再挂不住。恨恨地睃了世澜一眼,硬着头皮哑着嗓子回了句:“难道你不觉得这是你带来的晦气?”
“哈哈,晦气?”周世澜仿佛第一次听说这个词儿,又用轻快的调子重复了一遍,“可我觉得这是巧。老天使你从雪地里过,遇见了我,难道不是巧?倒是我白走了那么多的路,这算什么?”
三小姐说不过周世澜,气哼哼地回了句:“那你又找我出来干什么?找晦气?”
他眯着眼,把眸子里炯炯的神色藏起来。他甩了甩肩膀,把上衣脱下来耷拉在脖子上:“走走吧,路上说。”世澜说这话的时候,三小姐走了神,她听见一首熟悉的小调儿从某处飘来。
昨天的雪,今天还来不及化开,沿街的店主用笤帚、铲子除了堆在树底下,像一座座小冰山相互拥抱着,虽然抱在一起,却难以融化彼此。温煦的日光淌在冰块上闪出白莹莹的光,勾画出一条流利的硬硬的线,像是周世澜的脸。然而芷柔越来越觉得他变得柔和多了,再没有初见他时的生硬。
周世澜走在三小姐前头,遮住了大半的太阳,把宽阔的背留在芷柔眼睛里。
他突然停了下来,定定地看着三小姐:“让我陪你好不好?你一个人。”头顶上飞过一群鸟儿,从树丫上来。世澜说这话的时候三小姐正看见那个树下的卖艺少年,他戴着破旧的帽,穿着红色线衣在人头攒动的街角吹着笛。一排排低矮的红房子在他身后,彼此间押着清脆的韵。
“啊?”赵三小姐张皇地抬头看他,从他眼睛里看不见玩味,只有极认真的神情。这使三小姐害怕起来,她最怕的不过是这天底下最诡异的情字,怕被捆住,怕不自在。她跑出去,从世澜面前跑出去,她戴着的精巧的发箍儿闪闪熠熠明亮了他的眼。世澜追上去,伸出宽大的手掌挽住了芷柔的臂。三小姐发了慌,用力地挣扎,想撑开他捆住她的绳。世澜扳正了她,使她对着他的脸,他用眼睛去看她,让她逃不出他瞳仁里装着的她。世澜一字一顿地说:“让我陪你。”
这像个魔咒,使芷柔魇住了,在他的世界里动弹不得,芷柔想起来他的好。
听见那少年的笛声像是教堂里的那首曲子,她软软地陷进去,出不来。蓝天下飘着小白云,风吹叶子的声音像是小时挂在窗前的风铃叮叮当当。
芷柔伸手抚住世澜的下巴,柔软的触觉让她仰头看他的脸,于是世澜干净清澈的眉眼使她笑了。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这是世澜写在芷柔笔记本上的一句话。芷柔把它撕下来,悄悄贴在自己照片的背面。她渐渐习惯于回忆小时候姆妈讲给她的那些童话,并试着去相信故事里的王子。
屋子突然漏起雨来。潮潮的味道像是雨落在头发窠里的感觉,稀湿的、散着蓊郁的人气儿。三小姐厌恶起来,跑到楼下打电话让哥哥明禹来替她搬东西。哥哥这几天也就来得勤了些,三小姐搬了椅子坐在阳光底下搅咖啡。她不觉得歉疚,反正哥哥明禹也是个闲人,支使了他十多年三小姐也心安理得了。
哥哥第三次来的时候,世澜也跟着来了。他好笑地拍拍芷柔的头:“又不是不回来住了,怎么都搬了,赶尽杀绝了?”芷柔偏过头白了他一眼:“不回来了,回家住。”世澜轻轻地蹲下来替她把小皮靴上的线系上,抬起头促狭地说:“也好,倒省了不少房租,也是笔费用。”“又没要你付!你管我!”芷柔气鼓鼓地抽回脚,又一下子踹过去,把世澜蹬翻在地。
赵明禹站在阁楼上:“芷柔,你这丫头怎么说动手就动手呢,也分个人不是!”芷柔背过身子,把眼睛斜睨着世澜,不许他告状。周世澜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在屁股上拍拍灰土,一边朝楼上嚷嚷:“明禹啊,没什么,我和她闹着玩儿呢!”
芷柔抿着唇儿笑了,偷偷地把大拇指竖起来给世澜看。世澜把胸一挺,仿佛受了多大的赏儿似的,备感荣幸。赵明禹是过来人,他原也是恋爱过的。冷眼旁观倒觉得自己这小妹和周世澜挺配,他也乐得看他们在一起,所以笑呵呵地打哈哈。
小楼外头的电线杆上停了一团鸟儿,被东来西往挂着的白色被单包围着,飞不出这围城。时近黄昏,红彤彤的天边淹润寥廓,夕阳吊在青空里不动,似升起又仿佛落下去了。恍惚便觉着这一天已过去了。
梅雨季节过去没多久,夏天就来了,赵三小姐便二十三岁了。这天一大早,满城里尚是喑嘎的鸡啼,芷柔把硬木格窗推出去,嗅见稀薄的潮湿的空气。她搬了锦墩到梳妆台前,支颐坐着。镜子中的她仍旧年轻着,散发着如这晨光时活泼的气息,她还有大把的年华可以用,不需要担心会突然间一发不可收拾地老下去。她还有一段距离。
三小姐以前总怨着世澜把她过早地拴住了,不给她继续年轻下去的机会。
然而她渐渐发现,在爱情里谁也松不了谁,她现在也要紧紧地攥住世澜,使他是自己的。这都是自私的,然而三小姐原不是这样的人,她只能暗地里和世澜开玩笑说他作茧自缚,把自己绑在他身上大家都不自在。但这毕竟是句玩笑,当不了真。
晚上,芷柔和世澜从外面回来。穿过那方朱红色的门时,头上的灯照见了几只蛾子,仓促地飞出去。芷柔跳了一下,没够着,她提着长裙,学着摩登女郎的步子从世澜面前迈过去。周世澜笑呵呵地挽了她的腰,两人依偎着穿过前厅来到后园子里。
赵明禹在亭子里办了桌酒席,请隔壁醉香酒楼里的大师傅忙了几道好菜。老太太这几年身体不好,常年卧床,明禹先喂她吃了服侍她睡下了,然后才和妻子顾玉茹落了座。
八月里的天气,四下闷热。三小姐看见园子里的葱兰开了,粉红的夹杂着白色的朵儿,一阵微风轻过,那轻纤的黑色剪影零零落落颤动着,耳边恍惚听见一小串音符,并不成腔,只是自顾地奏着。
“明禹,等将来你这孩子出了世,可得认我做干爹。怎么样?”世澜举着酒杯对上明禹。“那不行,我可不答应。”赵明禹皱着眉头,似乎想起什么来,又摇摇头。
“怎么,你不拿我当兄弟!”世澜瞪着赵明禹,那眼神儿恨不得把他吞下去。
“哈哈,我说,你就这么急着当干爹?我要是把你当兄弟,那可就不拿你当妹夫了!呵呵,你自己掂量掂量!”赵明禹提起锡壶悬在半空里给周世澜斟酒,“怎么样?想好了?你可得拿个主意。”周世澜看了看芷柔,故意地摸摸下巴,倒真像是在考虑似的。
嫂子玉茹和哥哥明禹坐在一边笑得芷柔脸红起来,世澜也擎了酒杯讪笑着。
“你笑!你笑!笑死你!”芷柔发了急,兜脸彻腮地红了,狠命地瞪了周世澜一眼起身便走。走到半道,又踅回来对着世澜大腿踹了一下,跑回堂屋去了。
“你小子,还是个爷们儿吗!”明禹推了世澜一把,“傻坐着干吗?等我给你敬酒?”世澜呵呵笑起来,拔腿便追上去。身后传来赵明禹哀怨的声音,“哎哟,可惜了这些酒菜啦!”然后就是他们夫妻俩的笑。
芷柔跑到堂厅的角落里坐在地板上,抱着膝盖,用裙裾的蝴蝶带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抽着地上的橘子。她没开灯,八月末梢的月光,仅仅是一钩苍然的白色,像秋日里石阶上的霜铺满屋子。石柱子上贴着的对联儿打着红色的底子,浓黑的行书映在月亮的清辉里,倒像是凹陷到夜色里去了,似是有人拿了刀子一下下凿出来的。
她羞涩地跑出来,她怕世澜说出来被哥哥嫂子戏笑,可现在她又恨起周世澜来,恨他优柔寡断,恨他不肯直截了当地说出来。自己就真的得让他考虑这么久吗!爱情总是这样,让人患得患失,害怕得不到,担心再失去。这就是赵三小姐了。
堂前传来啪嗒啪嗒的声音,让世澜听见了,他便故意放缓了脚步。尖起脚来想绕到芷柔背后头,但没开灯这又让他一眼寻不见芷柔的位置,他只能屏了呼吸小心地借着月光找他的三小姐。他这时望见一个背着他的小小的身子正气鼓鼓地抽着橘子。
世澜在她背后蹲下来,用胳膊把她圈揽在怀里,把手蒙住了芷柔的眼。芷柔动不了,恨恨地掰下世澜的手用牙齿咬住了。然而她自己又不争气地掉泪了,泪水淌满她的颊。被芷柔咬在嘴里的世澜的手触碰到她的泪,不觉怔忡了。但很快,世澜把她转过身来,使她靠着他,月光点亮了芷柔的眼,她的泪流成了河,流入他的心里决了堤。周世澜箍住了她,吻她的泪,吻她小巧的耳垂。一点一寸地,舔到她的眼睛里。到底是她哭了,还是他哭了,两人都不明白。芷柔抱住了他,把头柔顺地搁在他的肩上。
“我爱你。”世澜在她的耳朵旁轻轻地呢喃。呼出的热气把芷柔心头所有的寒霜都化开了,化作溪流出去,春暖花开。
周世澜站起身,把三小姐拉起来。两人在空无的厅堂里跳起舞来,三小姐十指嵌在世澜的指节里,随着世澜的步子缓缓地移动着。良久,她挣开他的臂弯,把留声机开了,又除去了高跟鞋。芷柔越发的轻盈了,像只蝶跌跌撞撞地飞入世澜的怀里,她白色的花边长裙曳在地上,满夏天地开了花。
“我爱你。”赵三小姐轻轻地告诉世澜,“很久了。”
三小姐坐在藤椅上给周世澜织围巾,她用的是大红绒线。她本是不会针线活的,为了这个,她又巴巴地跑去问玉茹,如今倒也学得三分像了。如果不讲究的话,倒也是可以戴的。哥哥明禹几次三番向她讨要这条围巾,都碰了壁。赵三小姐原本害怕感情把她缠住不得挣脱,到了现在,她竟然恨不得缠得越紧越好,使世澜剥离不了她。
到了十一月,赵三小姐把这条费了她许多心思的围巾送给世澜。世澜捧着她的手轻抚那些红红的杠痕,他总归是心疼芷柔的,这让芷柔从心里笑起来。世澜把围巾分开来,从三小姐那头连过来,一条长长的线把两个人都围在一起,连暖和的温度都是一样的了。
芷柔嗔怪周世澜的轻薄。他只是轻轻地牵了三小姐的手,又重重地按在自己的胸膛上,认真地说:“等我好不好。”瓷青的天倾斜着半边,江边的大雁年年飞来,在行云里藏纳身子,在喧嚣的大上海里,来来往往。
赵三小姐望着他的眼,定定地问:“你还是要回来的,对吗?”
“自然是要回来的。”世澜低了头,眉毛松下来,几近哀求且带着哭腔的声音传到她的耳里,“等我。”
他的话使她下泪。收不住,止不了。
周世澜站在细雨迷蒙的码头等她,四周飞着湿冷的雨,把他梳好的发上沾了丝丝亮亮的珠雨,像薄雾般笼罩着世澜,将芷柔与他隔开,仿佛再也触不到他,再也拉不住他。
岸边的梅花还没开,盘曲的枝干被雨水洇成深褐色,湿漉漉地往下压。芷柔踮起脚尖,轻盈盈地抱着世澜的脖颈,把嘴贴在他的耳朵上呢喃。码头的风总是太大,听不清许多的离别。然而世澜听清了芷柔的话——“我总是等你的。”
这使得世澜感激她,但她却是不需要感激的,那对她没用,一点用都没有。
世澜只能伸出手,抱住她,仿佛铁钳般的胳膊把芷柔箍在臂弯里,使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发了命地要揉进他自己的胸腔里,把她带着走。芷柔也抱了他。谁也不能幸免,心跳一并地发了昏地狂躁起来。三小姐把她的相片塞到周世澜的怀里,让他揣着不要丢了。世澜用宽阔的手抚摸她的发,将手指把它们缠在掌心:“要等我。”
汽笛声响彻江畔,惊走了许多的鸟儿。芷柔立在阶沿上,面对着雨天的河,它们滚过她的心里,使她也滔滔下了泪。
天井里的夹竹桃开了。芷柔把杂志摊开,坐在窗前用指甲拨弄那盆绿萝。窗子外头阴沉着,路人欠着头匆匆过去。她伸出葱白的手揿了铃,楼下王妈赶了上来,侧着身子绕过横亘在楼道口的家具,“少爷送走了吗?”
“太太,送了,小少爷今儿可听话呢……”王妈神色飞舞地说着,语气里都是快乐的调子。然而芷柔没有心思听,她点点头算是晓得了。王妈又弯着身子从楼梯上“咯噔咯噔”下去了。那声音里泛着烟灰色的光,浓厚地钝钝地击着芷柔的心,不断地提醒她不再年轻。即使容貌不改,然而心老了就都老了。
这时,江黎从书房里出来,见芷柔低沉着脸坐在窗边,走过去搭着她纤柔的肩:“怎么了,又生气了?”“没。”“那笑一笑呀。”江黎把手抬起来放在她的头上,她轻轻地抓着江黎的手牵下来贴着自己的脸。她冷。她想起那个促狭着笑她的男子,那个呼唤自己的男子,那个万般舍不得她的男子……这使她不舒服起来。世澜死了,死在轰炸的烟尘里,消失了。从此连面都见不着。她是不甘心的,或许是没有亲眼见着,她便不能斩钉截铁地把他从心里抹去。
她有点恨江黎。这个男人为什么待她这样好,这样迁就。这让她下不得狠手去伤他。他是明知道自己心里站了一个人的。爱情自古便是这样:江黎越发宠溺她,越发迁就她,就使她越发没了发脾气的由头,甚至连想世澜也有了负罪感。
这偏偏使她又恨起江黎来。她知道她不讲理,然而陷落在爱情的沼泽里,她由不得自己。
芷柔从江家出来,叫了辆黄包车说是去赵公馆。哥哥说是侄女想她这个姑姑,让她有空回去散散心。车夫与她讨起价来,她都应了。车从载满了花的路旁过,孩子的笑声被耳畔呜呜的凉风零乱了。
车夫抓着车杠从巷口转进去。一户人家正在修缮前屋,庭前堆满了泥沙木梁,车过不去。离得已经不远了,三小姐便付了钱,慢慢往赵公馆走。天刚刚下了场雨,刷新了的粉墙湿了半截子。角落里开着淡淡的花,承托着雨水弯下茎叶。她再走不动了,扶了墙慢慢蹲下来,用手捂住嘴唇说不得话。
一个瘦削的男子从赵公馆的门里艰难地跨出来,他不曾回过头,只是用力地挥挥手便向前走去。他的肩膀随着他的步子一高一低地起伏着,然而毕竟还是那样挺硬的轮廓,使得赵三小姐认出他来。哥哥跟在他后头叫那男子的名字,芷柔只是划着泪,听不清。原来他还活着!不只是活在她心里,还活在这世上!她捂了嘴,把眼泪咬进口里,哭不出来。素净的手指掐进肉里,使她疼起来,好从这场梦里惊出来。
她拔腿追出去,哥哥见了她,叫她的名字,她不理,她只是疯狂地跑出去,要跑到那人的面前。你只是废了条腿,我要的却是你的人!芷柔苦苦挨了七年,把女子一生中最美的年华都给了他,然而等他不来。芷柔追到巷口,世澜已经坐在黄包车上,车轱辘“咔啦咔啦”向前跑去。芷柔跟在后头叫他的名字,像当年他叫她的名字一样。只是这次,世澜没有停下,她也没能追上他。那辆车沿着往昔送走他的江畔一股脑儿地远走了。
芷柔知道,她再也见不着世澜了。这已是一辈子的事。
上海下了雪,距离上次这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芷柔躺在床上,目光沿着推出去的窗子的方向停下来。天空里满是流动的云,一朵朵地从那方小小的视界里飞过去。远处的教堂被雾色遮蔽了,看起来像是个讲故事的老人披着洁白的大氅长久地立着。
她袖着手炉,把它贴在胸口焐着。然而还是不可抗拒地一点点冷起来。她想起了自己的话来——“我总是等你的。”如今,她再也没有资格再也不能了。她把手戳在心窝里,嘤嘤地哭起来。
天气渐渐好起来,蓝天上又飘起了白云,街口又有人吹起了长笛。然而当年穿着红衣的少年却没了影踪,仿佛顺着街边的河水一并流了去。清澈的半空里,飞鸟成群振翅飞过,毛茸茸的羽翼落在河面上映出了模糊的轮廓。
世澜后来托明禹给芷柔送了一封信,他用隽秀的小楷在泛黄的笺纸上写了一行字,还附上了当年芷柔送他的相片。
他写着,芷柔字字念着:
——“我如河,再流不过你的心。断了流。”
新晴的天,三小姐把枕衣晾着晒过,绣花枕上残留着太阳的气味。窗外的光,亮了昏暗的阁楼,日光里漾着的青灰的微尘“哗哗”落下,坍塌在陈腐的旧味里。芷柔捂着心口,看见天空里瓷青地飘过云去。
一条乌篷船缓缓地荡在江面上,黄澄澄的流水载过几片柳絮,微光横过岸边洒在艄公身上,仿佛吹来一支曲子。有人压低了嗓子,呀呀唱着。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人海中明亮的星
文/潘云贵
坐在地铁里,看见人群的脸像冰冷的黑色花瓣贴在走动的分针之上,我拉着扶手,从时间的一端出发,向未知的另一端靠近。
黑暗的过道里,唯一发光的是即将上映的电影预告和各种广告。我透过厚厚的窗玻璃尽可能在这漆黑中再找寻到新的光源,但是隧道很长,孤独无尽。玻璃上始终出现的是自己的脸,那具永远也无法撕毁的皮囊。
有时车厢在临近终点的几站空了,一个人坐在开始发冷的座位上,伸手都能感觉到有风吹来,带着上一站下车乘客的忧愁和烦恼,灌满长长的地铁。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人影,很快又如风消散。再过一会儿,那影子又出现,渐渐清晰。原本要下的站点却在电门关上的一刻沦为过去,时间在我身上辗转着并不疼,因为你一直在。
从小,孤独就像影子一样跟随着我,任自己竭力奔跑,潜入水中,也无法将它甩掉。它是生命里的暗物质,菌类般萌发在旁人肉眼无法瞥见的时间深处,只有我与它相安。漫长而乏味的日子被放进了滚筒洗衣机里,每天,自己都在做重复的事情。一个人看书,写字,听CD;一个人上食堂,去图书馆,回宿舍;一个人发呆,走神,玩手机;一个人迎着日光倾斜而过又转瞬披着一路星辉归去。
仿佛一个人才是自己的正常生活,但内心永远不会说谎,我是多么想摆脱独处时那个被生活装入套子里的自己,我多想撕裂与这世界的膜。
那夜在寂静的星空下,透过凌乱的网络,在午夜时分,我看到了你。我说我很孤独,孤独是一颗黑色的糖果。你说你能闻到我身上孤独的味道。我问为什么。你说自己的身上也有相同的孤独。我沉默,没有回应。你抖动着窗口,让我看见你打出的话,孤独都有层黑色的糖纸,剥开它,我们能看到发光的糖体。这么多年,我看似习惯了孤独,心内却无限憎恶它、厌弃它,其实是自己没有勇气对这世界摊开手心,我紧握着拳头害了自己。
下线的那一刻,我知道你是懂我的,我们是这世界应该依偎在一起的人。
孤独的年华里,我们都经历过相同的故事。深夜坐在空荡荡的电影院里,为屏幕上即将分别的男女主角而难过,他们相爱,但现实却不允许他们走到一起,终究在一个落叶满地的秋日或者鹅毛飘飞的雪天离开,两道背影渐渐被镜头拉远,年少不再。去看心里面那个女神或者男神的演唱会,门口排了很长的队,验票的时候,却发现票丢了,和检票员嘴唇磨脱了皮,他们还是不肯让人进去,自己只好站在广场的大屏幕下看倒数的时间,一点点敲响内心那扇异常失落的门。
同样的悲伤还源自家庭问题,我们的爸爸和妈妈都喜欢吵架,会因为一顿不可口的饭菜、一次忘记从阳台上取下的衣服、一句不经意间的唠叨而引发家庭地震或者冷战,而力量薄弱的我们束手无策。
多想时间能早点铺路架桥,让我们穿越无边浩荡的峰峦星河,遇见,相依,这样孤独就不会在我们荒凉的岁月盘旋太久以至于我们习惯了孤独。
很难忘记那年夏天的见面。在车站旁喧闹的快餐店,你坐在角落里,穿栀子白的裙子,脸颊像草莓一样鲜红,有几颗可爱的痘痘。我迎面走向你,坐在你对面的位置上,从此你从虚拟的网络中住进我的心里。
我带你穿梭城市的大街小巷,逛得双脚麻木,在街边歇了一会儿,身上没有太多钱,就和你一同吃廉价的小吃,坐在木质的亭榭里,后脑勺贴在木栏上,抬头看屋瓦上喷出的水汽,氤氲着道旁的树梢和无尽的蓝天。我在你不知道的时候给你拍很多照,有时被你察觉,你害羞地摆手,说不要拍啦,我没有放弃,镜头里总是那个特别的你。
在与你暂时的告别之后,城中街上的梧桐树叶子开始在风中飘舞,我察觉到秋天的来临。曾经以为漫长得接近天宇光河的夏季,突然消失了尾巴。树枝间有一些残破的碎屑漏下,落在鼻翼上,有往事一样的味道,却让身体不安分地颤动起来,打了个哈欠,惊动原以为沉寂的空气。我的生活被拉成了一条橡皮筋,两端是两只透明的手,力量巨大,我却无法看到。人潮汹涌,脚下能前行的道路并不多,往往走着走着就会停下来,环顾四周,茫然困惑,向后却又无路可退。总是幻想你能出现,像明星一样发光,让我绕过街衢,穿过人海,找到继续向前的勇气。
我会是你发光的坐标。那天深睡中,仿佛听见你在说着。立即睁开眼皮,黑夜永远是一片没有尽头的旷野,你不在,没有人为我举灯。我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想念你的,像没有智商的疯子一样。“我宁愿所有痛苦都留在心里,也不愿忘记你的眼睛,给我再去相信的勇气,越过谎言去拥抱你……”逃跑计划在《夜空中最亮的星》里这样唱着。
其实,我并不喜欢每一天都依附在有你的记忆里过活。很多细节可能会在清晨苏醒后遗忘,然后自己如同往常那样起来去公园跑步,在冷清的院子里看书,念海棠花芬芳的诗篇,或者坐最早的一趟巴士去偏远的乡野古镇写生,或者把生活过得没心没肺,让自己长成粗枝大叶。但在假装的过程中我常常会厌弃自己这样无知的举动,大脑轻轻一晃,关于你的所有青翠色影像都如同返照的光线落到掌心。
想念一个人并不是过错,我记得你说过。
烟雨穿过岁月的面颊,清洗出时光深处最干净的记忆。你不知道那天当我看到你的瞳孔里映出我的样子时,我的内心有多么的紧张,喉咙哽咽的声响都显得那么大声。你不知道那天当我跟在你的身后时,我多想自己的一切都能融进你的背影里,和你永远在一起。
地铁开过一站又一站,无数人离开,无数奔波或者沉默的脚踝匆匆消失在视线里。微微晕眩中,黑暗即刻过去,隧道终究被光明凿空,我仿佛看到你的面庞撑满了整片天空,无处不是阳光,无处不是你的微笑。
茫茫人海中,你是一颗发光的星。我会沿着你的光芒看向未来。
如果当时
文/姜羽桐
一
杜帆洗完澡从屋子里出来。一只惊雀“嗖”地飞过停在了电线杆上,用小爪子搔弄着翎毛,左顾右盼。梅子熟时的雨自打进了七月就没消停过,杜帆大学放假后回到老家和祖父母住在一起,也都快一个多月了。
今年的雨水特别丰沛,倒也不是磅礴的那种。杜帆清晨开门时,屋外照例是小雨淅沥,行人全无;等到黄昏时,雨也就停了。杜帆躺在门外的藤椅上,来回颠摇着,手里的蒲扇缓缓地驱着蚊虫。下完雨的空气自然是温润清新的,一碧如洗的天空被黄昏的颜料染成青紫色,各种说不出名字的颜色一时间倾洒在头顶,河畔的风就在这时慢慢吹拂。
杜帆半闭着眼,哼着歌,头脑里混混沌沌。像是要入睡前那一刻的朦胧,但又给人以一丝清明的感觉。整个人似乎都浮了起来,身边的世界一瞬间没了触感,浅浅地飘着。乡下的七月给人的感觉不是很强烈,如同画中缥缈的青烟般的东西。
“肚肚(哥哥),肚肚。”杜帆四岁的堂妹伸出胖嘟嘟的小手捏住他的耳朵,竭力地拉着。杜帆觉着好笑,不动声色地继续装睡。孩子松了手,费力地想爬到藤椅上,小腿使劲地蹬着,却总是无力地滑下来。如此来回数次,气力逐渐不支。一下子,稚嫩的哭声便被夏风扯得很远,在暮色四合中支离破碎。
杜帆笑着抱起妹妹,学着孩子的语气:“亲亲,亲亲。”小女孩搂着杜帆的脖子,指着树丛间来回飞掠的蜻蜓抽抽泣泣:“捉虫虫。”杜帆把妹妹举到脖子上,走在碎砖石铺成的小道上兜兜转转。雨后的地上飘着泥土的腥味还有混杂着的青草的芳香,一脚蹚上去还有雨水从砖甬间溢出,湿了赤脚。
杜帆嘴上不说,心里却早已兵荒马乱颤抖不已了。应该是在很久以前了,就像这样的天气里,也是在这蜻蜓飞舞的黄昏后,他和一个叫刘璇的女孩子并肩坐在河岸上看细水长流。
世界这么大,我却丢了你。而今以后,我再也找不回了,要怎么办呢。
二
高一没多久,杜帆的理科就渐渐处于不可掌控的地步,物理化学少有及格的境况。坐在课堂里背着公式的时候,杜帆越发强烈地觉得自己的文化课可能没戏了。八点的日光就在这时从玻璃窗外缓缓射入,迷了眼睛,杜帆一下子就觉得无比美好。
实在是没办法,家里人安排杜帆去学素描,将来去考艺术院校。杜帆对此没什么反对的,也就安之若素地改行去学素描了。每到周末他就背着画板站在15路站台等车,公车驶近,杜帆摸出两个硬币按进铁箱,寻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只要穿过七个红绿灯就到目的地了。杜帆似睡非睡地打着瞌睡,在心里默数到公交车停顿七次也就醒了。等他下车时,大概已是七点五十了。
据说教杜帆的那老师挺有名气的,五十多岁,常年穿一件白衬衫,脚下永远是双北京布鞋。刚开始杜帆挺不入老师法眼的,那位姓张的老师瞧不上这样半路出家的学生。杜帆心想我要不是没法子了还不来呢,这样,师生间一开始就置起了气。杜帆一心要做得更好,那老师见学生瞧不起他也使出浑身解数。
杜帆就在这时候邂逅了刘璇。与杜帆的临时抱佛脚不同,刘璇那是真真的喜欢。
那是在一个星期天的早上,杜帆学习素描的第九节课。张老师还没到,画室里也就坐着五六个学生,杜帆倚着窗的位置坐下来,竖起画板开始临摹石膏头像。本来是没什么事的,但杜帆观察能力实在是强了点,也就惹了事。他瞥见身旁的几个学生要么带着MP3,要么是手机,都在那里插着耳机放音乐。杜帆心里存了个比较,在细节上模仿起来。
他掏出手机,选了个节奏感颇强的曲子在那儿独树一帜地放着。一开始身边的学生还能包容这个一窍不通的不纯粹的学习者,但这次杜帆做得实在是天怒人怨了。一个高年级学生“啪”的一声直接就把手机拍桌上了,推开桌子,指着杜帆:“你小子到底懂不懂规矩!不知道听音乐要用耳机的吗?你这样让我们怎么画!不懂就别装,猪鼻子插大葱!什么东西!”
杜帆也不是个吃素的主,立时就火气冲天了,站起来两人就要开打。这时,身后一个穿着斜肩吊带雪纺衫的女孩子站了起来:“赵杰,别乱来。那我表弟,都算了啊。”话说得是风轻云淡,那学生瞪了杜帆一眼也就回到座位上坐下。杜帆也不是个不识相的人,见好就收,关了手机,在画板上“唰唰”画着猪。这事儿到这里也就结束了,无非就是杜帆有错在先,再而死不认错,最后被人拔刀相助。多少年后,当杜帆再想起这事儿的时候也不由得哭笑不得感慨万千。
课后,杜帆朝着女孩离开的方向追上去。杜帆在这满裹着棉袄的大冬天里狂奔,脚下宽大的梧桐落叶被踩得七零八落。未落的、已落的叶片都在北风的呼啸里荡漾着生命中精彩的一瞬。终于在一个落地窗的咖啡馆前叫住了女孩。
杜帆整个人“呼哧呼哧”的,话语艰难地从围巾里突破重围,团团湿润的雾气螺旋状上升。
“谢谢啊,今天这事儿谢谢你了。”杜帆平时虽然浑了点,但好和歹还是能分清的。
“呵呵,没事儿。你也是二中的吧?我可是听说过你的。”女孩神秘地笑了笑。
“是,我是高一(3)班的。杜帆,你呢?”杜帆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第一次觉得自己还是挺出名的。
“刘璇,高二(7)班的。你别误会,我是说你站在主席台上检讨的那次,我刚好把‘杜帆’这个名字听进去了。”刘璇抿着嘴,清秀的眉毛马上翘了起来。
“呵呵,那次啊。”杜帆一下子闹了个大红脸,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刚开学那会儿,杜帆和几个死党去找学生会主席的碴儿,被教导主任逮了个正着。
所以就有了那次的检讨。杜帆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想,真是喝凉水都塞牙缝臭名远扬了。
“以后你就替我拿画板吧,算我今天帮你的报酬。行不?”刘璇颇为得意地走在杜帆前面,专拣盲道上的红色方格子蹦蹦跳跳的。温煦的阳光就在刘璇的肩头翩然跃起,齐腰的长发也被日光染成了酒红色。
“嗯嗯,好,好。”杜帆忙不迭地应着,上去接了刘璇的东西。
天空是晴朗朗的。街头的店铺不厌其烦地放着音乐,此起彼伏。路边的两排梧桐伸出的枝丫重叠交错,遮天蔽日,投下长长的倒影。刘璇转脸向后看时,一侧的面孔塌陷在树荫里,笑容宛如被光分成了两半。几近透明的青空里尚还浮着几朵行云,无一例外的都镶着金边,懒洋洋的。隆冬的冷完全被太阳的拥抱所取代,暖橘色的阳光一时间流光溢彩。
春天要来了,杜帆心说。
三
等到春天真的来的时候。
“咔吱”一声铅笔头被从容折断,杜帆不无懊恼地挠挠脑袋,刘璇抿起嘴笑着不说话,顺手递了把小刀过去,转过头又在草地上支起画板。湖心时不时会漾出几条小船,木制的,几只鱼鹰就用爪子在上面跺来跺去。
“唉,我十七了。”杜帆凑到刘璇面前,“你呢?”自打知道刘璇是母亲过去同事的女儿后,杜帆就不那么诚惶诚恐了。
“唔。”刘璇用铅笔尾部的橡皮橐橐敲了敲脑袋,“十八了吧,比你大就是了。”
“成年的滋味怎样?自由自在?”杜帆扣上棒球帽仰躺在草地上,乐滋滋地沐浴在阳光下,左腿搭在右腿上晃来荡去。
“怎么说呢,总觉得‘十八’这个字眼该是离自己很远。起码不那么容易到达。”刘璇摸了摸手腕上的鱼形手链,闪闪发亮,“其实十七与十八之间并不是那么衣甲鲜明的,真正到来的那一刻反而感到失望,如同地铁必过的一个站点。横竖不过是在年龄上添上一笔,想要年轻不容易,想要长大我想不难。这你能明白?”
“嗯,照你这么说我对于成年似乎也不那么期待了呢。”杜帆扯了扯帽子,让脸更容易地埋在阴影里。
“还是有点期待的好,毕竟比没有要强。对于未来,我们终归还是要抱着欣赏的态度去对待的,相对于它的未知。”
“倒也是。”杜帆嘴里咬着狗尾巴草含混不清地说。
“我给你画张画?”刘璇用脚踹踹身旁的杜帆,不怀好意地笑笑。
“你?”杜帆斜睨了刘璇一眼,“别,画得跟凡·高自残似的,少拿我当实验品,没戏。”
“反了你了!给我坐那儿去!不给你点颜色你还蹬鼻子上脸了?”刘璇双眉一拧,不怒而威,“昨天张老师让我带信儿给你妈的事,你忘了我可没忘。”
“得得,我配合。”杜帆嘟嘟囔囔转过头寻了块阴凉的地儿坐下,金灿灿的光斑从枝叶间穿梭而下,散成一块块小点。
刘璇看着坐在台阶上一脸吃瘪的杜帆乐得不行,拿着铅笔故意磨蹭时间。
天空中的鸟儿们招呼着擦过水面,舒展开羽翅像是滑翔机一般在头顶翻转。
鸟儿立在梢头的啭鸣,树林随风的沙沙响动,湖水荡起的微漪声。万般的声音一时间和谐起来,心情竟愉快得不可思议。
一小时后,杜帆直起身子捶打脖颈站在刘璇画板前的表情稍有狰狞。
“这是我?”杜帆尽可能不使自己愤怒,语气平缓不动声色。
“嗯。”刘璇很满意地回答,又添上一句,“这是你五十岁以后的样子。”
画板上一位牙齿掉光的老者对着杜帆微微一笑。
四三月份。草长莺飞的季节里,学校组织了一次春游。
一般来说,学校组织的活动大多没什么意思,也就是那么几个景点反复地逛着。杜帆原是不打算去的,但自从看见刘璇一副兴奋的样子,他觉得或许这场踏青还真会有那么点意思,索性扯上那只阿迪达斯背包一起去了。
那天阳光不错,没有多厚的云层。杜帆抬起头刚好可以看到那只红彤彤的火盘还有湛蓝的天壁。一阵春风拂面而过,额前的刘海轻轻地摇了摇。
去的地点是生态园,挺无聊的。杜帆和几个好朋友租了一条船,摇到湖心上打扑克。乌青色的游船在湖面上晃晃荡荡的,碾碎了一湖水的平静,皱开一层又一层的波纹。一只红褐色的鸟儿“噗噗”飞过,翅膀撑开来一个滑翔冲到天幕里去了,再寻它不见,像是个迷藏,杜帆这样想。
杜帆把身子躺下去,头搁在船头望着天空发呆,他想回忆一些事情,可惜记不起来。太阳的光越来越烫了,杜帆的眼睛被灼得有点难受,他眯了眼胡思乱想着某些美好的东西。这样一来,竟然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
“喂,喂!”刘璇站在另一只船上向杜帆招手,杜帆没听见。刘璇缩回船舱里,拈起几片橘子皮扔过去,恰好打在杜帆眼皮子上。
“你就不能让我消停会儿啊!无聊死了。”杜帆嘀咕了几句,挑挑眉梢,“咦,今天你这身衣服倒是挺漂亮的,看起来顺眼多了。”
“那是,本小姐天生丽质。”刘璇一下子笑了起来。她今天穿了身乳黄色的连衣裙,从腰间垂了一条白白的飘带,在风中摇摆着。杜帆注意到,刘璇破天荒地戴了一只蓝色蝶状的发夹,上面嵌了几粒小珠子,在日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真漂亮,杜帆咕叽了一句。
刘璇向他摆了摆手,转过身和她的同学们把船又掉了头,向那座假山游过去。像是樱花开了,淡淡的白色小花掩映在湖光中,偶尔有溅落的花瓣浮在水面上,落英缤纷。
“小子,有出息了啊。”身后的同伴捅了捅杜帆,一脸贼兮兮的模样,“刚才没好意思打扰你们,现在坦白吧。”几张笑得不怀好意的脸孔凑到杜帆面前。
“去你的。能有什么啊,说几句话而已。”杜帆面上霎时烫了起来,涨红了整张脸。他一把推开这帮好奇的兄弟,没来由地心里一阵发堵。
真的是没什么吗。
杜帆他们几个上了岸,顺着河畔的垂柳向生态园角落里的一家餐馆走去。身旁的同伴从背包里拿出相机对着远处的山林拍了几张照,杜帆望见那几条青灰色的山棱线被日光照得格外显眼,起起伏伏蜿蜒西去。
这时候,一辆单车从他们身旁驶过,男孩载着女孩慢慢穿行在柳叶翻飞的季节里,像是一对情侣,要不然不会这么般配。男孩子戴着一副棕色墨镜,看不清眼睛,洗得发白的牛仔裤配上蓝白相间的针织衫显得很干净。那双捏着刹车的手指修长白净,且剪去了指甲。女孩子半抱着她男友的腰,一头披散的酒红色长发在风中飘起,小腿上贴着的黄色丝袜显得很精神。
那一个瞬间,杜帆恍惚地以为这就是幸福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杜帆他们瞒着带队的老师偷偷要了几瓶啤酒,躲在旮旯里猜拳。没想到被刘璇撞到了,刘璇也开了瓶青岛加入进去。一碟花生很快就见了底,四五个人倚在廊檐外说学校里的绯闻。那个和这个好了,这个喜欢上校草了。如此种种。
“嫂子,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帆哥的?”这样一句不和谐的话冷不防地蹿了出来,把杜帆惊出一身冷汗。
刘璇靠在石凳旁的树干上,长长的发丝款款落下遮住了脸庞,看不清表情。
只是从她精致的耳垂处可以隐约看到,她羞红了脸。这场瞎打误撞的闹剧就这样在沉默中谢了幕,杜帆在心里笑出了花,想不到刘璇也囧了。
可是,我喜欢上她了,是吗?
五
窗外的雨云低压压的,使得正常的生理呼吸都极为困难,云层很厚,不见风。刘璇把手里的题目做完,转头向后看了一眼:五点半。似乎还有很久呢,墙上的时钟不急不躁,指针慢条斯理井井有条。时针企图让人忘记它的存在几乎静止,秒针则迫不及待地表现自己,分针不偏不倚居中调停。
英文老师步履匆匆,手里抱着厚厚的一沓试卷走进教室。教室里风扇的转轴声遮盖住粉笔在黑板上行云流水的唰唰声,日光灯在这渐渐暗下来的空间里越发显得无可替代。刘璇愣愣地支颐不动,长久地观望窗外的天空,什么都没有,什么都藏匿起来。真正能够眼望的也只是无边无际的灰色,还有那尚未降临的雨。
一道光闪倏地劈过,胆小的女生吓得尖叫起来。雷声似乎从不远的地方推来,按部就班。闪电过后约莫三秒,一声惊雷炸起。刘璇收拾好书包站在白瓷砖走廊里等待,身边的同学大多是些女生。男生早早赶在雨将落而未落之时冲出雷鸣的威势,消失在滚滚浓云里。
雨点大多如豆般砸向地面,一改从前的烟雨朦胧。即使撑着雨伞也能从伞柄处毫发毕现地感受到雨点的冲击,力度的飞溅。刘璇心里也是害怕的,努力使自己忘记接踵而来的刺目的光。不远处的高楼陆续点起了灯,在这昏暗如夜的黄昏里。雨云覆压过楼顶的避雷针,似排浪般涌入天际。刘璇把书包拉到前面,掏出MP4和耳机,堵在耳朵里眼望着安静的闪电。
雨势更大,似乎暂时没有停下来的打算。刘璇父母出差在外,所以大概不会有人来送雨具了。刘璇稍稍有些着急,但也无济于事。
这样靠在墙壁上不是很久,一只手推醒了闭目养神中的刘璇。
“怎么样,没办法了吧。”杜帆照例是一副揶揄的表情,招牌性地耸耸肩。
“要你管!狗拿耗子!”刘璇打掉杜帆搭在她肩头的手,又用左手仔细地掸了掸衣肩,示威似的向杜帆表示他的手有多脏。
“行,算你狠。”杜帆下意识地搓搓手。
“你不回家吗?这都几点了。”刘璇抬腕瞅了眼表,六时整。
“唔。”杜帆支支吾吾,“我就一闲人,晃悠呗。喏,给你的。”
杜帆把手里藏青色的伞递过去,咧开嘴角等着刘璇说谢谢。
“那你呢?”刘璇犹豫着。
“我嘛,呵呵。”杜帆阴阳怪气地笑了两声,顺手将他边上的一个高个子男生拉过来,“我和他一起回去,一个小区的。你先走,我和他去办公室听班主任训斥几下就走。”
“哦,那谢谢了。”刘璇眉开眼笑地接过伞,开心地笑出了声。
“走吧,走吧。”杜帆摆摆手,转身消失在楼道里。
刘璇撑了伞,小心地绕开水洼,踮起鞋尖……“傻了吧,这下你怎么回去?”高个子男生和杜帆趴在三楼的阳台上望见刘璇逐渐朦胧的身影慢慢消失。
“以天为被地为席,冒雨呗。”杜帆不以为然地一笑,双肩一耸,“走了,明天见。”
“嗯,再见。”
出了校门,两道身影,一个向南,一个面西。
一小时后,雨停。
六
一个暑假转眼成空。杜帆高二,刘璇也随之升入高三。
杜帆开始着急,会考即将来临。一场不啻于浩劫的大清洗向他移来,他清楚如果躲不过去会是怎样的后果。那段日子里,杜帆围绕着家、学校、补习班之间来回奔波。物理化学如同拿破仑面前的莫斯科,拿下了无味,弃之如鸡肋。学习也是如此。学好了,杜帆实在想不出自己对于理科会发挥什么重要作用;学不了,能否毕业就当另说了。
刘璇安慰杜帆说,无论如何你且把自己想象成一块海绵,将这些知识权且吸纳了。至于以后能否派上用场先不论,你并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
杜帆四处奔波的那一段时间里并不经常去画室。相同的,刘璇也不常去了,已经高三了。杜帆忙碌于眼下,刘璇冲刺于终点。
那是在很久以后了,杜帆偶然间回忆起那段光阴——他说,那是我最充实的时光了。第一次意识到天空可以那么的蓝,第一次知道抻着脖子远望天空是那么舒坦。一个人骑着破车在路边飞驰,刹车可以捏到松弛,车铃可以摇得那么勤快。仿佛世间所有的一切都为自己让路。走出考场的一刹那,日光倾城。刘璇站在马路一侧朝我招手。我大声说,Cross the border!
声音之大,连我自己都不能控制。我愉快地告诉自己,终于结束了,自由了——除了高考。我想告诉刘璇,可以和你一起去河边傻笑了。
刘璇说,下面该我过关了,你不祝我好运?
杜帆仿佛一下子被电击中,愣愣地站在树荫下。嘴里嗫嚅道,你都高三了。
即使相隔多年,杜帆仍然记得那天走在毓秀路上的光景:太阳悬挂当头,即使戴着遮阳帽也能够感受到火辣辣的炙烤。刘璇戴着一顶粉色的遮阳帽,背着奶色帆布包,一双黄色耐克运动鞋轻盈盈地走上前去。两侧叫不出名字的宽叶树竭力摇晃枝干,于是一条大道被均分成三份,中间是晴朗朗的光,两边是树的倒影。两人一起沉默着不言语,十多分钟的路除了偶尔的脚步声再无其他。于是,两人长久地默契地倾听着沉默……有种默契不必说出口,时间久了,彼此都知道。
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没有跌宕起伏,没有人世沧桑。刘璇考入了南方一所不错的大学。杜帆继续苦苦求学,在下一个年头考进了首都。
七
这几日来杜帆忙得头昏脑涨,毕业论文千头万绪,找工作屡屡碰壁。真闹不明白这大学怎么就不如清华北大出名呢。杜帆在心里直骂娘,捎带上祖宗八代。
好不容易完结了手头的作业,回到宿舍陷在沙发里不愿动弹的时候,姨母打来电话,说是什么要一句描写蜻蜓的诗句,杜帆估摸着是自己那个五年级的外甥碰到不会的题目了。
“小荷才露尖尖角……什么,有了?还要找一个啊。那行,我再找找。”
杜帆开了笔记本,连贯地输入几个字。屏幕上就出现一行行诗句。杜帆想那诗人怎么也得出名吧,至少得比范成大有出息。
嗯,对了!就是它!杜帆自言自语,拿起手边的电话:“姨妈,听好了啊,杜甫的诗。那什么‘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对,对。嗯好,那再见。”
“……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他来来回回念叨了数次。
杜帆脑袋轰地一下子就炸开了,耳朵嗡嗡作响,血液在身体里横冲直撞倒行逆施。心里忍不住的酸楚就像被上下颠倒摇晃了数次的可乐碳气喷涌而出,在胸腔里翻涌,绞痛……我想告诉你,告诉你那句你我都知道,却都没有说出口的话。
……
八
刘璇高考结束后的夏天。
一天下午,阳光不是很热的时分。杜帆和刘璇背着画板去公园里写生,地上的鹅卵石凹凸不平,各种颜色都有。天空似乎被什么人肆意抹了一笔,颜料啊水粉啊什么的都一股脑儿地洒了上去,五彩缤纷斑驳陆离。
杜帆显得很仔细,小心地摸着时间的棱角,握住时间的脉搏,仿佛稍不留神时间就会溜走。耳边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值得他珍藏似的。鸟儿还没有归巢,在林间扑棱着翅膀,眼巴巴地瞅着游客手里故意掉落的饼干屑子。忽倏地一下落在地上,收敛起羽毛,小脑袋一下一上地啄着食物。事了,又“哗”地一声在松树林间翻飞。杜帆坐在亭子里,把面包掰开。
刘璇支好了画板,走到杜帆旁边坐下,无声无息。
“时间真快,我还以为你高二呢。”杜帆转过头看着刘璇。
“嗯,不知不觉的。当初我认识的那个毛头小子也都十八了呢。”
“志愿都填好了吗?南下?北上?”刘璇成绩优异,并非学校选她,而是她选学校。
“嗯,好了。大概是去南方吧。”刘璇拢了拢头发,“那你将来呢?”
“我?还早呢。谁知道将来的事呢。”杜帆笑了起来,双腿搭在石阶上,整个人倚在柱子上,脑袋枕着双手向上望去。
刘璇,我大概会北上。因为,倘若到了那时,我站在你面前,你却早已把我抹出了记忆。停留在一个没有我的记忆的人的面前,我该如何是好。
“下雨了!”不知道是谁嚷了一声,刚才就已浑浊不清的天空里陡然起了风,下了雨,很多人拥到亭子里,杜帆拉着刘璇的手,站在亭子的一角。
千万条雨线斜坠下来,一入地就被余热尚存的土地烘干。湖面泛起了涟漪,大小不一、形状不一的水圈四散扩展开来。水里的游鱼小心地浮上来换空气,人们侥幸时还能听到一两声鱼儿的唼喋声。林间的雀儿惊慌失措,鸣叫声不再悠然,毫不掩饰地显露出恐惧。
落雨淅淅沥沥。巨大的雨云像是个天然的吸音材料,天地间所有的喧嚣都统统吸纳进去,除了大自然本身的响动。看得出,雨量很少,大约再有几分钟的工夫就会停了。
果不其然,没多会儿雨就渐渐止息了。地面很快干了,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毫无痕迹可寻,除了记忆。
雨过天晴。太阳像个褪去包装的果糖,晶莹剔透,泛着香甜的红。草地青青,一阵泥土的腥味吹了出来,杜帆深深吸了一口气。
“喂!”刘璇扯了杜帆一把,如玉似藕的手臂指向湖面。
杜帆转过头去。从这以后,或许到死,他都不会忘了这片刻间的璀璨:
不像是真的,这是杜帆的第一眼感觉。数不清的蜻蜓从东南角飞过来,纷纷扰扰。仿佛一座雨后的桥从某处伸过来,跨过湖面。蜻蜓都是绿色的,没有一只身披黄色外衣,这表明它们都是幼虫,像是一架架战斗机,在湖与天之间上下旋飞。时而上扬,时而俯冲。就在快要触到水的一刻,小腹轻盈地一个提升,小巧的身子又翩然滑翔。
孩子们欢呼着、雀跃着,大人则抱着孩子生怕失足落水。夏风吹拂,真担心蜻蜓那薄如蝉翼的翅会经受不住,从而“啪”的一声折断。但显然是多虑的,蜻蜓的小腹灵活地点在水面上,动作轻盈灵动。待小小的身子离去后,湖水就剩下一个又一个扩散的小圈子。天色渐晚,水面浮起一层淡黄色的光晕,水天交际处云朵仿佛飘在了水面上,荡来荡去。
“唉,听说过一个关于蜻蜓的故事吗?”刘璇一边用画笔快速地临摹,一边问杜帆。
“我想应该听说过。是一个男生救他心爱的女孩的故事,对吗?”杜帆歪着脑袋,得意不已。
“唔。”刘璇点了一下头,“可这个故事是个悲剧,男孩为了救自己的女友向上帝乞求。他用一生向上帝换取女孩的生命。女孩被救活了,男孩却化身为蜻蜓守护在她身边。最后,女孩和身边那位精心照顾她的医生结了婚。而男孩……”
“而男孩心痛不已,三年后当上帝问他是否后悔时,男孩说不后悔。”杜帆打断刘璇的话,接着说下去,“上帝感动了,要将男孩恢复为人形,男孩说,就让我做一只蜻蜓吧。”
“当初看完这个故事,我哭得稀里哗啦。总以为神话啦童话啦都一样,都会有个美丽的结局。结果却不是这样。”刘璇长长叹了口气。
“这个故事看完后我只有一句话。”
“什么话?”刘璇显然很好奇。
杜帆拿过一张纸,飞快地写下,叠好:“你回去再看,现在不妨在心里猜猜。”
刘璇握着纸,笑了笑,说:“我知道,就是一句诗嘛。”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杜帆摇头晃脑,装模作样。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刘璇,就是这句诗了。如果当时我就告诉你了,你是否也会有一滴泪水是为我而流,为我而留。
可是对不起,我没有说出口。而现在,我后悔了,却再不会有机会了。如果当时的悔不当初,可惜不是你的遗憾,终究是落下了。
你说,只要用心,世界也能画在心里。
我说,世界只是被我一不小心留在了心里。而你——恰在其中。
泥泞小道上铺了一层薄薄的沙石,一辆拖拉机轰轰驶过,扬起一尾尘烟。杜帆挥了挥手,鼻子用力地“吭哧”了一下。蒲扇轻摇,蚊虫在耳边嗡嗡作响。月亮还没有出来,太阳却已经不见。这时候,心里最真实的感情才会流露出来,毫不做作。
杜帆抱着妹妹,天色已大黑,鸟已归巢。泪水无声无响地落下,涟涟而下。
“肚肚,你哭了。”
天黑黑
文/黄明星
爷爷躺在床上已经一个星期了,安静的房间里,只有心率机器在不断嘀嘀地响着,几乎感受不到任何的生命气息。
一个星期之前,爷爷从床上摔了下来。医生说爷爷年岁已经大了,身体经不起折腾,再不及时住院治疗,恐怕到时候再想痊愈就来不及了。
医院走廊的灯昏黄老旧,像苟延残喘的病人夹杂着死亡的气息。奶奶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手上拎着当天的饭菜,她不断转头看静躺在病床上的爷爷,不时嗫嚅着,这死老头子,下个床腿脚都不方便,一把岁数还给孩子们受罪。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
爸爸则靠在走廊尽头的出口处,他靠着门扑哧扑哧地抽着烟,一支又一支,地面上布满了烟蒂。妈妈拉着我站在爷爷的病房门口,手上满是汗。
奶奶说,叔叔的岳父昨天大寿,他随婶婶去给岳父庆生了,而大伯自从几天前说去借钱,到现在都没有出现过。
我怎么就生了两个不孝子,奶奶手上的饭兜撞在长椅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转过头看看奶奶,又看看爷爷,他的胸膛缓缓地起伏着,我忽然想起以前,这个躺在床上的人还拄着拐杖笑哈哈地对我说来来来,爷爷给你掏耳朵。
爷爷很小开始便是一个人,他生在地主家庭,但是却没有享受过几天安逸生活,在他懂事不久,全国就掀起了大规模的批斗地主活动,几乎所有地主的房子田地还有财产都被没收并分给了农民。爷爷家没有躲过这次风暴,他在这次批斗中失去了双亲,也失去了所有他赖以生存的粮食和家产。
从那以后,背着地主余孽骂名的爷爷一贫如洗。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爷爷看到很多以前他从未看过的事,体验到从未感受过的人情冷暖。他跟在别人后面捡别人遗漏下来的稻谷,他给别人放牛,晚上住在屋檐下或者涵洞里,他为了一点食物和别人打得头破血流。他挣扎着学会在社会的夹缝中生存。
十八岁那年爷爷用堆积起来的黄泥砖和收集来的瓦片建起了瓦屋,结束了天当棉被地当床的漂泊生活。十九岁那年,在别人的介绍下,爷爷和十七岁的奶奶简单地结了婚,两个人没有爱情,却因为生活走在一起。
后来,后来就有了你大伯,接着有了你爸爸和叔叔,爷爷笑着对我说。
爸爸说爷爷是个脾气很躁的人,因此他们兄弟三个没少挨骂。三兄弟中,爷爷最疼大伯,起码一开始是这样。奶奶说小时候有什么好吃的好穿的都是大伯先用,剩下的才能轮到爸爸和叔叔两兄弟,但是一旦要干粗活时,爷爷一般都是先想到爸爸。爸爸说有一次当三兄弟还在睡觉时,爷爷就把爸爸踢醒,让他挑水去浇农作物,在道路极窄的沟旁,睡眼蒙眬的爸爸一脚踩空,连人带桶一起摔进沟里,当他要爬起来时,又被发怒的爷爷一脚踹回沟里。
奶奶摇摇头说,你爷爷这可都是报应啊。
自我记事以来,爷爷一直拄着拐杖。
和奶奶一起之后不久,国内爆发战争,爷爷和村里的年轻人被敌军抓去当苦力。在途中爷爷见到不少和他们一起被抓去的年轻人被敌人以各种理由杀害。经过几天几夜的计划,爷爷和几个年轻人趁夜跑了出来,在逃跑途中不少人被抓了回去甚至被残忍杀害,到最后真正逃出来的就只有爷爷和另一个村里的年轻人。
他们在肮脏潮湿的涵洞里躲了好几天,逃过了敌人的搜捕,但是爷爷却因伤口感染再加上潮湿惹上了类风湿疾病,从上了年纪之后,腿脚就变得越来越不方便。
时间总是在人们不经意间加快了前进的步伐,很快便到了大伯要成家的年龄,而此时爷爷奶奶加上爸爸三兄弟已经在狭窄老旧的瓦屋里住了将近二十年。
爷爷说你们将来也是要成家的,总不能老窝在这旧房子里。我这还有些积蓄,要不你们几兄弟再想想办法,咱把新房子建起来吧。
三兄弟低头不说话。
几天之后大伯背上行李和村里的几个年轻人离开了家,走之前他对爸爸说,三兄弟挤一间房子?它就留给你们两兄弟吧,我到外面闯荡。
这一走就是三年。
这三年里爸爸、叔叔和爷爷三个人东奔西走,接苦力活,当搬运工,每天都忙到很晚。爸爸和叔叔晒得越来越黑,但也变得越来越壮。在这三年里,大伯没有往家里寄过钱,也几乎没有和家里人说过他在外面的情况,只有等到逢年过节的时候,爷爷才能从他那些回家过节的工友口中打听有关大伯的消息。
眼看着建新房子的日子一天一天逼近,爷爷、爸爸还有叔叔三个人干活更加吃力。但是,就在建房子的前夕,爷爷却病倒了。他躺在床上对爸爸和叔叔说,这些日子你们辛苦了,但是,建房子的事得延后了。
说完便用被子捂住了头。
一年之后,爸爸、叔叔和爷爷三个人硬是把房子建了起来。
爸爸从此住上了崭新的砖房。
房子建成不久,风尘仆仆的大伯回来了。这三年来,大伯在外面碰到不少壁,想自己创业苦于没有资金,想当小摊贩却怕看到熟人,最后当了劳工却碰到包工头卷款潜逃。身心疲惫的他没有带回钱,却带回了一个女孩子,她后来成了我的伯母。
当大伯看到新房子时脸上都放出了光,行李袋还没有放下就把新房子里里外外走了个遍,当他知道新房子没有为他预留房间时便一声不吭地躲回了老屋。直到新房子进宅的那天都没有出来。
新房子进宅之后没多久,大伯把爷爷本来的住房变成一个杂物房。
奶奶说,从那以后,大伯和爷爷就很少说话了。
不久后大伯和伯母结了婚,并在不久之后生下了堂哥和堂姐。再到后来,爸爸和叔叔各自成了家,而姐姐和我还有堂弟的到来也很快为这个家庭增添了一丝生气。爷爷看着膝下儿孙成群,整天乐呵呵的。在那么多孙子孙女中,爷爷最疼我,奶奶说,你爷爷重男轻女。其实不用她说我也知道,每次有好吃的东西,爷爷都会藏起来一份给我,或者等我和堂哥挑完了再让姐姐和堂姐挑。每次我犯了错,爸爸要打我的时候爷爷总会站到他面前把我挡在他的后面。但是每当堂姐调皮时爷爷总是第一个上前教训她,甚至有一次生气的爷爷一只手硬生生地把堂姐的耳环给扯了下来。
那时候我们村里有一个老人基金会,凡是有六十岁以上的老人的家庭都要定期上交一定的资金。等以后老人过世了便可从基金会中拿出钱来帮去世的老人处理身后事。爷爷和我说,每期的基金都是爸爸或者叔叔交的,大伯从未交过。说出这话时,爷爷用拐杖敲了敲地板叹气说,唉,我老啦。
爷爷真的老了。
爷爷变得越来越啰唆,仿佛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他逢人便重复起他年轻时的经历,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而那时候,他的孙子孙女随着他的老去也在渐渐长大,愿意趴在他的腿上让他掏耳朵或者听故事的人越来越少,伯母说,爷爷老了,眼神不好使,小心别让他掏聋了。
没有了诉说的对象,爷爷开始自言自语,到了后来,爷爷诉说的对象就变成了老黄。
老黄是一头牛,因为一身黄毛而被爷爷起名老黄。老黄是爷爷最亲密的朋友,从收养它开始到现在差不多十年了,它从年轻时便陪伴着爷爷,陪伴他从岸上走向河里,从草地走向泥泞的稻田。他陪伴着爷爷,一起苍老。
老黄也老了,它已经不能像过去一样年轻力壮,它的皮肤已经逐渐松弛。爸爸在离家不远处搭了一个牛棚,爷爷每天拄着拐杖到野外为老黄割回鲜草,然后轻拍老黄的背和老黄说话。
一直到老黄去世。
老黄是在一个雨夜去世的,去世时正值深夜,爷爷不在身边。后来爷爷说,他听见了老黄的嗷叫,嗷叫很长,很大声,就好像它用尽了全部力气在呼唤他。等他去到牛棚的时候,老黄已经躺在地上了。它的呼吸已经很微弱,眼皮耷拉着,牛棚的灯光昏黄,爷爷说,他看到老黄流眼泪了。
爷爷在牛棚里陪着老黄的遗体过了一天一夜。他抚摸着老黄,像它还健在的时候一样小声地说着话,说着说着泪水就沿着爷爷布满皱纹的脸滑了下来。
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到爷爷哭。
这死老头子,要走也不叫我。奶奶抱着我小声说。
爷爷还没有醒过来。这时医院已经下了紧急通知书。大伯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其间伯母来过医院一次,她提着一袋子蜡烛和纸钱,还有一些铜钱和大米。伯母小声告诉奶奶,她给爷爷算了一卦后得知爷爷是因为招惹了一些不干净的东西所以才一直昏迷不醒。伯母是个文盲,连自己的名字都认不出来,她出生在一个传统的家庭,随着她家人信神信鬼。所以奶奶对她的行为并不感到奇怪,最后以回家作法效果会更好来把她打发走。
爸爸变卖了他视为珍宝的摩托车,妈妈甚至拿出了她结婚时的嫁妆做了抵押。奶奶叹气说,你大伯还在恨你爷爷。
这一次,是因为堂姐。
用伯母的话说,堂姐生错了家庭。如果她出生在有钱人家里,她会是一个很幸福的孩子。
堂姐没有读过什么书,但是从小就很懂事。初中还没有读完就和堂哥两个人一起到外面工作,两个人和大伯还有伯母一起赚钱,希望可以在堂哥结婚之前把新房子建起来。
堂姐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带回一大袋我喜欢吃的零食,我小时候的很大一部分零食就是来自我堂姐。除了给我零食,堂姐也会从带回来的钱里抽出一部分给爷爷奶奶,因为这事还挨过大伯不少骂。
你给他钱干什么?你钱很多啊,他有房子住你有吗?你忘了小时候他是怎么打你的吗?而每次堂姐都是微笑着把剩下的钱全塞给了大伯,不时说,都是一家人少说两句哈。
他们的声音不大,却正好可以让我听见。
堂姐十九岁那年,一脸红润的她带回了她的男朋友。堂姐指着他和我说,弟弟,他是你未来的姐夫了,不久之后姐姐就要去他家住了,你要乖哈。
很多年之后当我想起堂姐说的这句话时突然想到,这也许是她最大的心愿了,嫁一个彼此相爱的人,然后看到一家人健康和睦,这就够了。
而那时候所有人都不知道,即使你向生活献上了所有的鲜花和糖果,它还是可能会在你感到幸福的时候反手重重地给你一巴掌。
堂姐的愿望没有实现。
在她要当新娘之前,她被诊断出癌症。
晚期。
医生说,治疗需要一大笔费用,化疗也会给病人造成巨大的痛苦,而且治愈的希望微乎其微。其实医生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只是大家都不愿意去相信,不肯相信明天即将要披上雪白婚纱的新娘在今天成了身着苍白病服的癌症患者。
然而,祸不单行,在得知堂姐的情况后,她男朋友的家人命令他与她断绝关系。他在堂姐最需要人陪伴的时候离开了她。
接下来便是日复一日的以泪洗面。但是病魔没有因此动容,在癌症的折磨下,无力、贫血、食欲不振、肝功能受损等一系列问题都在她身上表现了出来。
几个月后,脸黄肌瘦的堂姐只剩下不足五十斤。堂姐变得越来越暴躁,每次当她听到别人结婚的消息或者是在电视里看到有关婚纱戒指的广告便变得无比暴躁,她大喊大叫,随手摔坏身边的东西甚至捶打陪伴在身旁的伯父伯母或者堂哥。等冷静下来之后又不断哭着对他们说对不起。
伯父一家人每次都是笑着说没事没事的,旧的坏了咱买新的。他们每次都在堂姐面前表现出一副无比坚强的样子然后在出了房门后偷偷靠着外面的墙抹眼泪。
这年的冬天,特别冷。
入冬不久便到了圣诞节,虽然是外国的节日,但是很多人却把这个特殊的日子变成了情人节。
在街道上挤满情侣的时候,堂哥陪伴在堂姐身边。堂姐说,哥,我出生这么久从没收过玫瑰花,要不你给我买朵呗。说这话时,堂姐眼睛发亮,脸颊闪过一朵红云,就好像回到了热恋时期。
上帝俯瞰着人间,笑了笑,扔下了橄榄球。
很多人猝不及防,被砸个正着。
等堂哥买花回来时,堂姐已经闭上了眼睛,她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这个正值花季的少女这辈子终究还是没有收到花。
冬天,越来越冷。
堂姐下葬的那天来了很多人,许多穿着深色衣服的人,他们是堂姐的朋友或者是很多我从没见过的远房亲戚,还有一些哭得撕心裂肺的哭丧,绝大部分的人都希望葬礼早点结束,说一声节哀顺变再挤几滴眼泪然后各自归家。
当堂姐的照片被掀开时,一直沉默的伯父突然哭成了泪人,他跪在地上摸着堂姐的遗照哭得声嘶力竭。伯父是疼堂姐的,在堂姐被爷爷扯下耳环时,伯父一边安慰堂姐一边和爷爷对吵,堂姐把赚回的钱给伯父时,伯父也会抽出一部分给回堂姐并叮嘱她要吃好点,堂姐躺在病床上时,很多时候伯父没日没夜地陪在她的身边。
伯父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哽咽。许多人为之动容,偷偷转过头去抹眼泪,爷爷搂着我坐在角落里轻轻地发抖,他低着头,一言不发。
在大伯眼里,爷爷为老黄流了不少眼泪,却没有为他的女儿哭过一次。
奶奶说,那天以后,爷爷和大伯的关系越来越僵。
堂姐的去世让一家人沉在阴霾里,奶奶说伯父家需要冲一下喜,于是建新房子的事就被提上了日程,这几年伯父一家人攒下不少积蓄,但是堂姐的病花去了不少,剩下的钱只能勉强建起一层。
很快地,大伯新家的地基便打好了。地基打好之后大伯每天都要看几遍,除去上面长出的杂草或者赶走从上面走过的家禽。大伯和我说地基下面住着土地公,房子建起来之前从上面走过惊醒他的话他会不高兴的,到时候一家人就要倒霉运。
爷爷明显不知道有这些规矩。
有一天早上睡梦中的我被一阵强于一阵的咒骂声给惊醒。声音的源头是大伯,而大伯咒骂的则是手里拎着尿壶的爷爷。
那时候家里的厕所建在房子外面,爸爸想到爷爷的腿脚不方便来回上厕所,于是便给他准备了一个尿壶。而那一天,爷爷正拎着尿壶走往厕所,他走上大伯新家的地基时正巧让大伯看到,当他看到爷爷手上的尿壶时便再也忍不住开口大骂。
我早就知道你见不得我好,当初建房子没有我的份,现在我建房子了又想让我倒霉是不是?那么多路不走偏偏踩我地基,你怎么那么毒?都快死了的人怎么就不知道积点德?
那句话到现在依旧清晰。
你怎么那么毒?都快死了的人怎么就不知道积点德?
在第二天,大伯就在地基周围围上了栅栏,栅栏的矛头向外。
爸爸蹲在路边不断搓着手,爷爷出事后,爸爸便为了爷爷的医药费四处奔走,从未间断过。但是今天,已经是医生下的期限的最后一天,而爸爸却没能借到医药费。
当他沉默着回到家时发现家人在客厅里围成一个圈,圈的正中央坐着一位银发老人,旁边站着两位西装革履的壮汉,他们手上提着一个漆黑色的皮箱。
老人说他是爷爷的生死之交,爆发战争的时候,他和爷爷还有很多年轻人被抓去搬运武器,他们因见识了敌人的残忍而选择逃跑,他在逃跑途中受伤,爷爷因为不顾敌人的搜捕掉头救他也受了伤,他们躲在潮湿的涵洞里,共同食用爷爷带在身上的食物,度过了艰难的几天。从涵洞里出来之后,他们成了生死之交。
所以当他说要和别人一起做生意时,爷爷毫不犹豫把自己建房子的钱借给了他。
后来他被合作伙伴骗光了钱财,自觉无颜面对爷爷的他选择去远方东山再起。
爸爸突然想起建房子之前,爷爷匆匆从外面回来后便病倒在床,估计是以为曾与他度过生死的人骗了他的钱而伤心欲绝。
而现在,他赚到钱了,当他回来打听爷爷的消息时,得知爷爷住进了医院,于是便找到了我们。
今天我是来还债的,我欠他一条命,希望现在还不迟。老爷爷说完便示意壮汉打开箱子,当箱子打开那一刻,大家的眼睛都睁大了,他们从没见过那么多钱。大伯也呆住了,他一个劲地点头说不迟,一点都不迟。
爸爸用一部分交了医药费,而爷爷在精心的护养下也渐渐苏醒了过来。爷爷醒过来的那天大伯早早就来医院了,他拉过爸爸小声说,既然爷爷都好了,不如就把剩下的钱借给我建房子吧。见爸爸沉默不说话,大伯又说,本来这房子我也有份的,但是我让给你们两兄弟了。阿萍命不好,走得早,没住过一天好的地方,现在我就剩那么一个儿子,都那么大了还没结婚,女方那边说了,没有房子绝对不嫁。弟弟,你也不忍心看着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吧。
爸爸的眼睛一亮,自从房子建成以后,大伯第一次叫他弟弟。
大伯家门前的栅栏被拖开了,每天都有施工机器和工人进进出出,大伯则在一旁手忙脚乱指挥着。很快地,大伯的两层新家便建了起来,大伯每天都笑呵呵地在房子里面来回走着。爷爷也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的第一句话便是,我听到老黄在叫我,奶奶突然想起,爷爷摔倒的那天正下着雨。
爷爷痊愈出院不久堂哥便结了婚,而新年的气息也越来越重。除夕夜的那天黄昏,爷爷坐在摇椅上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只手牵着我,他让我趴在他的腿上听他给我讲那些古老的传奇民间故事,不知怎么的我睡着了,梦里面是我幸福和睦的一家人,而梦外面,爷爷的手越来越凉。
窗的外面,天色越来越黑,而窗里面,万家灯火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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