绽放:第十六届新概念作文获奖者作品精选-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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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野的房子

    文/杨欣雨

    丹野门前的紫百合开了,晨曦的时候丹野循着太阳的光亮来到走廊,晾在外一夜的拖鞋木屐冲里对着丹野。空气中有室内烟熏的香甜,吹过一阵风很快被樟树的清香带走,丹野穿上木屐,鞋底上沾的沙砾磕在走廊边缘,印出一个个小小的脚印。向门外去了,好像脚底陷进了一个湿润的小沙地,软软糯糯的像隔壁邻居猫的肚皮。丹野低头一看,是突然开放了的紫百合,丹野移开脚,却不小心将刚刚披上的露珠划到了自己的袜子上,这个季节的初始还是凉凉的,浸过纤维滴散在脚背上水滴的感觉就是这个季节的讯息吧。

    丹野看着刚刚开放却又面临残喘的百合低下身来,捧起一把土把花丛周围捂了一个战壕圈。希望邻居家的猫今天睡个懒觉不要对这株花有好奇呢。这样想毕后走出了院子,在大门的花筒里拔出了一支发簪,双手轻挑慢捻地将自己的长发折成了一个饱满的圈。

    小山涧里云腾雾绕,扎人的薄气和细微的道道光霞绞缠在人们行走的小路上,个子高的人还怕不小心就撞上了长得旺的树干。

    “是丹野啊,今天和往日一样早嘛!”是每天铲街上掉落的树叶的大伯,脖子上搭块陈旧干净的白毛巾,不管有多冷都穿着工字T恤,推着独轮小车。

    “您又在劳作了。”二人停下来互相点头微鞠,丹野的大袖上的花朵随着她的身躯微微颤抖滑落,显得她纷彩又纤瘦。

    “又是一年丰收时,你要去看看喜悦的美景吗?今年的稻穗听说像海一样的广袤呢!”大伯说,细密的汗珠在脸颊上抖动。

    “唉,是啊。我们镇每年都如此,在享受之前需要付出,我也一样,我的心愿没有了结就无法安心享闲。”

    “再见。”丹野再次鞠了一个躬道别,这对话的时分蜿蜒的曲径上叶子又铺了一层。

    镇子被群山环绕,海岸线边的稻香早早地就飘了过来,白色汗衫的男人比往日更多了起来,擦着汗的人指挥搬着一捆捆粮食的搬运工上渡船,去送往更需要它们的地方。人群慢慢汇集起来,学校放公假,小孩子们在商铺门前拍皮球。“一是红冈花,二是长龙湾,三是龟田山,四是旋气丸,五是樱的湖,六是……”皮球失了手滚到了丹野的脚下,她停下来捡起圆滚滚的彩球。“是谁的球呢?”一个着青花衫的女孩子跑过来:“大姐姐,是我的球。”“刚才你在背什么?”女孩子把球拿过去:“是顺口溜啦,拍球的时候要背出来的句子。”说完女孩跑回伙伴之中向不知哪儿的地方去了。

    “哟,是丹野啊!”刚开店门的安本唤道,“你还是来了。”

    这是安本的木材店,门口上挂着刻有“安本家木”的标识。

    “我先生说想用最轻巧结实的材料。”丹野轻启薄唇说道。

    安本还在手忙脚乱地将木盒放在店门,“好……好的,你稍等我一下,哎哟……”安本被盒子压疼了手指,手迅速红肿了起来像冒尖的红蘑菇。

    “你没事吧?”丹野淡淡地问道。

    “没事,只不过是被压到了一下嘛。”安本退回阴暗的店内,好像这样能让他感到安全,不被发现脸上迅速升腾起来的红。

    “那劳烦今天能来一躺吗?今天是到那个日子了。”

    “没问题,只要店里不忙,其实……嘿嘿,也没什么生意好忙的。”

    安本撤下了门口最后一块遮光的板,阳光像是久未呼吸的哺乳鲸鱼从水中疯狂蹿出水面,肆意享受着呼吸,顷刻就宣泄了整个屋子。安本脸上的年轻也终于得到朝气的映照,生机勃勃起来。

    安本正式开起今天的张,回神寻找丹野,可是小街上人们欢乐地来往,却唯独不见刚才一直挺立在那儿的丹野,难道是一阵风把她和她身上的花纹一同吹走了?安本探出身来寻望,哦,原来她已经走了,背影在明亮升起的太阳下虚幻般地走远,宽大的和服兜了一世界的风般涨得鼓鼓的。安本扯开了嗓子喊道:“慢走!”说完余兴未致地看着丹野远去。丹野不知是不是没有听见,没有回头。

    一片山坡。

    丹野从随身的包里取出八乘八的方巾坐垫、一坛沉香、一包火柴。把方巾认真地叠平,跪坐在其上,面前是一座孤独的墓,从墓的中分线位置眺望海岸线隐约可见其波光粼粼的光斑。虚眼用心打量见墓志铭,大约是生辰、姓氏、卒年,落款是妻丹野枫中,立。

    青草还没有如同树叶开始泛黄,沙沙的触感包围了自己。丹野小心地用手指从香盒里抽出一炷细香插在香坛中,稳稳地立着搁放在墓前。火柴,划燃,哧哧的火苗在晴空万里的天下实在不算什么,虚弱得像是骄傲的阳光的陪衬。于是丹野小心地护住火柴俯身点上了香,沉香的气味在海风的几番掠俘下终于坚强地复苏,一道青烟蜿蜒地盘旋出来,并合风的轨迹充盈在坟的周围。

    “田中,今天我很开心,因为今年很晴朗,不料想能一直持续到现在,我也不必像往年般撑着伞柄来看你了,沉香的味道还是一样,喜欢吧?”

    目及之处海天一线,隐蔽的墓显得和这片山融为了一体,不细看只是一处后生的山包,和蝴蝶、花鸟为生。

    “今天就到这里了,我还要回去完成你留给我的事呢,放心它快完工了,等着看吧。”丹野收起方巾,取下燃尽的香,把香坛里的香灰倒进土里,然后整理发髻缓缓踱步离开。

    山路并不是很好走,幸亏官家做事效率高修了平整的路,不然这里喜欢穿木屐的人是难以寸步的。丹野的房子和其他修建在山涧里的房子位置别无二致,被爬山虎围绕的栅栏,樱花树成排的野外休息座,适合一家人野炊的庭院,低得没有防护作用的木质围栏。走到庭院外设置的大门,掏出沉沉的钥匙打开锁,打开之前不忘将发髻上的发簪取下放回花筒。

    吱嘎而开,却看到一个奇怪的人。

    “哟,丹野,去哪儿了?”安本一身是汗,身旁堆满了木材,看来这些是他一件件自己从山下搬到山上来的。

    丹野的长发贴在衣襟的花朵上,让她看起来像是黑夜里的彩虹一般炫目,安本羞涩地避开丹野的视线。

    “为什么你在这儿?”

    “听说今天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啊,所以一定要赶快来劳作,害怕完不成哪。”安本挠着头皮说。

    玄关的门没有被打开,走廊上的鞋也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不用在今天之内一定要完成的。”丹野说罢,径直走上了走廊,换鞋,拉开了门,然后关上。

    安本尴尬地伫在原地,山上的气温更低,这使穿得单薄的安本内外受寒,不禁打了个寒战。

    “那,那等你休息一会儿我再来吧。”安本说,看着里面没有反应,安本耸耸肩,垂下了头,准备回去。

    “不用在今天之内做完,而是要抓紧时间做完。”门应声而开,安本惊讶地回头,脱下了和服换上了素白的活力道服的丹野站在走廊上说。面上的妆已经被卸掉,这让丹野看起来又是另一个人。

    安本诧异得一时说不上话来,手忙脚乱地去抱木材:“是……是。”

    走廊上,安本擦着汗。

    “按你说的,我把木头都刨成你要的样子了。”

    丹野点点头:“嗯,那开始吧。首先,用最坚固的材料做梳妆盒的底托。”

    “好的,我会做!”安本选来最合心的料子雕起来,年纪轻轻却是从小拜在闻名远外的佐藤师傅门下,刻、刨、雕、纂、钻、打都得心应手,一件件看似平凡的木头在他手下就能变成让人爱不释手的精美家具。在大工厂逐渐出现的国家里,凭靠独一无二的技艺依然生存得很好的传统木匠一系。

    身旁这个女人让人很好奇……做活时并不看自己,好像完全放心一样,虽说早就结识,但是也是第一次雇用自己啊……她目不转睛地只看着梁上的晴天娃娃,一个……怎么说呢,一个陈旧的晴天娃娃。

    “丹野,没有家人了吗?”

    “什么?”丹野回过头来。

    安本小心翼翼地揣测丹野脸上的表情,害怕说错一个字招来厌弃。

    “一个人住吗?没有家人什么的吗?”

    “唉,是的,没有。”丹野的视线又仰视回晴天娃娃。

    安本不知为什么紧张得手心出了汗,这种简单的活儿明明难不倒自己,为什么今天感觉对自己是那么不自信。

    “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丹野的眼眸攒动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光亮,有一些回忆在其中,转瞬而逝。

    “不是的。”安本细细琢磨这话,而丹野却不待他再询问起什么转身进去了屋内,坐在坐垫上,慢慢斟起茶。

    安本深深呼吸一口气,专心致志于手上的活儿。

    傍晚,下山的安本。

    阳光燃烧在山峦的不知在哪儿的腰际上,红彤彤的云朵分布在整片天空,太阳刺眼却不灼热,白化的世界里让人都变得透明,好似没有魂的躯体在飘浮,天地之间像一团鸭绒被,罩着让人以为是真实的温暖。

    手已经发酸发肿了,不过对于安本来说却是习以为常,哈欠在他嘴里已经打出了十来个,今天总算将任务的雏形做出来了。

    回到了店内,打开一间小小的暗格房,里面是同样小小的褥被,勉强够安本栖身休息。躺在褥被上,安本遥望着窗外的半圆月亮,狭小的空间使他随手一抓就是一样东西,是丹野前几日给自己的雇用函,函上是字体工整的草体,当时让人琢磨不透,可事到如今一看却又倍显亲切。

    “我将于9月19日拜启安本师傅……”

    第二日,沸腾的小镇将安本唤醒,安本急忙向丹野家而去。

    气喘吁吁跑到半山腰不料脚崴了,那刹那的疼痛使得安本就地滚去几个势头,哇咧咧地呻吟,呻吟声引来了正在休息的大伯,大伯赶紧跑来拉起安本。

    “啊呀,你这是去哪儿摔倒了?”大伯用毛巾为安本擦额头上沁出的汗。

    “谢谢……谢谢……我,我去山头上。”

    “年轻人你坐下,我给你看看。”大伯带安本坐在大石上,“不用担心,不严重,我给你移过来就好了,忍着痛!”不待安本阻止大伯两手一错,只听“咔嚓”一声安本“啊”地号啕,接下来是抽心似的发疼。

    “真是谢谢您了。”安本哭丧着脸说,大伯拿回毛巾为自己擦汗,身上褐色的肌肤显得比安本更加壮实。

    “你是镇上的木匠吧?”

    “是的。”

    “去山上砍树吗木匠?”

    “不是的,是去做工,我被雇用了。”

    “真是,能雇用得起你这样的木匠的人一定是大户人家吧。”

    “哪里,我也只是刚刚出师,说起做事还不算真正有一件。况且雇用我的人也并不是大户。”

    “是谁呢?”

    “哦,是一个叫丹野的女人,因为就她一人,所以连叫作丹野家也说不成。”

    “一定是丹野枫中吧?”

    “您认识?”

    “我认识,我知道她是一个早起的人,常常能在早晨看见她出门去,她一直住在这里,早年和丈夫一块生活,现在只有她自己。”

    “她的丈夫怎么了吗?”

    “她的丈夫死去三年了,那座精致的房子是他丈夫一手设计,只是可惜自己无福消受,而丹野只能一个人居住。”大伯说着,好像眼前出现了那栋精美的建筑,欣赏不已。

    安本恍然大悟,山涧的风吹过将身上的汗吹拂冷却,他起身道谢后告辞,继续向山头而去。

    寂静的丹野家,安本踮着步子探头探脑地寻望,院子里没有动静。安本像昨天一样翻栏而进,所有的门都合得严实,安本轻轻上了走廊打开门一个缝隙,看见丹野在昨天斟茶的位置俯身而躺,不见面容。怎么,今天没有起来吗?安本壮着胆子慢慢拉开门,轻轻踏进木地板上。

    这是昏暗的房间,只有薄薄的门打进来的光,丹野穿着祥云图案的睡袍,丝被横卧在另一旁,不知是什么时候踢开的,长发缭绕在肩和腰际之间,一旁的香全部燃尽。安本打量着这间和室,如同旁人所看所说是一间精美的建筑,让人感受到隐秘又含有诉说的欲望,私人又开放,简约而又处处斟酌。而丹野在其中像是水中爆绽的花蕊,让寂谧之下多了随时能活跃的气息。

    墙上一张装裱的照片,其中是个男人。

    想必是她丈夫了吧。安本走过去仔细打量,男人的眼神很柔软,能设计出这样房间的人肯定是个领悟性极高的人吧。

    “你在那儿做什么?”丹野的声音响起,吓得安本一激灵回过头来,解释道:

    “扫地的大伯说你起很早,但我来了看你也没有开门,所以进来看看……”

    “哎呀,头疼,还是昨天睡太晚了……”丹野揉着头坐起身来,黑发垂顺直下遮住了她的半边脸,另一半脸在模糊的光线下隐约明灭,手撑在地上,身躯佝成了精巧的弓形。

    安本看见矮桌下藏起来的烧酒瓶,心中猜到了七八分。“那我先退出去了,你方便了我再进来。”安本说着往回退了出去,眼睛总不免向照片中的男人望去,男人平淡地注视着他。

    屋外花香阵阵,金丝鸟雀在一棵树上筑了巢。安本坐在走廊靠在柱上,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心想什么时候也能有这样美丽的家。院子里一窝长势奇怪的紫百合吸引了他的注意,这里怎么会有紫色的百合花呢?

    心想着,丹野开门出来了,安本忙起身。

    “今天给你这张图纸,你按着上面的做出一个一样的来吧。”丹野递过一张图,上面详细标示出了梳妆盒的内部构造、花纹雕饰、材料用量、规格大小,几乎关于梳妆盒的所有是知无不言。

    安本惊叹图纸上精湛的画技,说道:“有这么一份详细的图纸,根据上面的造就很方便。嗯……这个盒子雕工很复杂,会费些时。”

    “没关系,时间是最多的了,但不能磨洋工啊。”

    “好的……”安本去取来工具在昨天刨出的木头上加工起来。

    丹野看着这个年轻的匠人,返回屋里倒来一杯茶,安本受宠若惊地接过:

    “我会好好做的。”

    “做累了就告诉我,饿了有茶点。”丹野说完夹着茶盘又进屋了。

    安本忍不住向这个奇怪的女人发问,说道:“丹野,那个男人是你先生吧?”

    丹野愣了一下,转过头来,微微笑道:“嗯,是呢。”笑意从她的眼角一直荡到了嘴角,第一次见丹野露出幸福的微笑,想必这真是一对神仙眷侣了啊,安本想。怅然若失地回到手上的活儿来。“你手上拿着的即将要做出的盒子,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件东西。”丹野主动说道。安本凝神听了起来。

    “这个房子的每个角落,天瓦、地基、桌子、起居室、玄关、屏风,都是他设计好的样子,连它们放在哪儿什么时候该修修都写了出来,你看,就连那个小盒子上也有标注。”安本急忙拿起图纸一看,果真是这样。

    “尊夫是一个怎样的人啊?”安本感叹不已,不禁再次怀着崇敬的心情考究这座典雅的建筑。

    “他是一个不普通的普通人,自小喜欢看稀奇的书,造东西,造玩具,不知拆了多少小玩意儿,被父亲揍了多少顿也改不了,后来家人也就随他了。直到在学堂里钻习了学识,对工技课感了兴趣,至此以后开始画画,画的都是物件的设计样式。”丹野怀念般地诉说。

    “他可以媲美艺术家了!”安本激动地说着。

    “田中说对那些天天有人拜门来访的工艺技人不感兴趣,另外一个喜好是四处游玩,跋山涉水,看遍这世界的风景。他去了多少地方我也记不清了,我只记得他每次回来都会有新想法告诉我,拿回很多好玩的东西,但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我还真是不能全都记牢呢。”丹野微微蹙眉懊恼着,安本见了心生怜意。

    “与这样的男子结成夫妻,也算是一种福气了吧。”安本咂嘴,手里不停把玩着梳妆盒的雏形。

    丹野自觉说多了话,立马闭口禁言,好一会儿后,改说道:“我要去看看稻田的模样了,你在这儿劳作着吧。”说毕起身穿上鞋,向门外走出去,把安本留在了家,安本心想着什么,更认真地做活儿了。

    下午,丹野回来了,同时还摘来了一篮新鲜的枣和两尾鱼。安本这时已在走廊上睡着了,身边撒满了木屑,雕具还握在手里。

    丹野走过去推推他:“安本,醒醒。”安本睁开眼,伸着懒腰坐起来,揉着眼:

    “几时了?”

    “你会做什么菜吗?”丹野取下发簪挤眼问道。

    厨房里,安本在煎着鱼,滋滋的油声和香味像音乐一样此起彼伏由弱到强地渐起,不精于厨艺的安本惶恐地不断铲着锅,不敢懈怠一丝一刻。客厅内丹野在摆碗筷,米饭刚刚煮好,这是新收的谷子,也是最饱满的,圆润的饭粒争先恐后地膨化挤满了饭锅。

    “鱼好了,终于好了……”安本端上了鱼。“看起来很好吃呢。”丹野赞叹道。

    “我是第一次做鱼,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在我们这个鱼多的国家竟然不会做鱼。”丹野说。安本不好意思笑笑,说:

    “尝尝好了。”

    两个人动筷,一钵米饭、一条鱼、一道酱汤、一盘海鲜豆腐和一碗洗净的枣。

    “第一次做鱼做成这样也很好了。”丹野夸赞道,又继续说,“这里很久没有人和我一起吃饭了。”

    安本心中兀地失落一下。他说:“田中给你留下的没有完成的只剩那个梳妆盒了吗?”

    丹野:“嗯,梳妆盒是最后画出的,他没能来得及做出。”

    安本:“那为什么你到现在才找我来做呢?”

    丹野看看安本,说:“因为他做的东西一直委托佐藤先生,佐藤先生远在京都,而我没有出过远门从未见过一面……”

    安本惊讶道:“呀,那些家具都是师傅的作品,怪不得有许多地方我看了熟悉不已。”

    丹野继续说:“我听说了我们镇上有个孩子拜师即将归来,是个得意弟子……”安本听到这里羞涩地低下头。

    安本:“我明白了,这件事,就算是看在我师傅的分上,我也要做好。”

    丹野喝了一口酒:“你看,这酒瓶也是他的。”说着摇晃着瓶身。安本:“丹野能告知我你的年龄吗?”

    丹野:“二十二岁”。安本:“真抱歉……我一直认为你是二十五岁的女子,想叫声姐姐,没想到与我同岁。”丹野好奇道:“你也二十二岁吗,我是个显老的人,不怪你。”

    安本:“不是的,而是丹野看起来很成熟,不像我认识的其他女孩子。”

    丹野:“不要把我当作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吧,不会再有这样庸庸碌碌的年轻人了。”

    安本:“丹野感觉是个会让人尊敬的人,我感觉到你十分的信任我,让我觉得很好。”

    这个时候屋外响起了雷鸣,天空划过了闪电,雨点说打就打,暴雨说来就来,屋内的光线霎时灰蒙成土。安本紧张地听着雨声,“呀……下大雨了……”

    丹野轻轻说道:“今天,总是会下雨的,今年也不能例外。”安本不解地看着丹野,这场急来的雨看来让她又跳到了另一个世界了。安本继续吃着晚餐,菜色诱人,却有一层说不清的味道。

    “糟了!”丹野发了好一会儿呆后突然站起说道。“怎么了?”安本紧张地追问。丹野冲出房间拉开门,探头去寻找房梁上的某个东西,安本急忙地跟过去。

    “那个,那个!”丹野着急地指着梁上的晴天娃娃,风雨中它被吹得摇摇欲坠,笑容快被雨冲刷得看不清甚至消失。安本安慰丹野:“我来试试,等等!”安本走过去,一道雨刷就向他扑面而来淋了个湿透,他抹了一把脸继续走到房梁下,伸手去够那个飘摇的晴天娃娃。娃娃在风中忽左忽右,安本踮足了脚也没法抓住它,它太高了。

    风势强劲,一块冰雹砸在了安本的手上,他敏感的手忽地肿了一个小包,疼得安本倒吸凉气,不由得缩回手来。

    丹野见了急忙地上前,自己向房梁跳起去抓娃娃,纤瘦的她连碰也碰不到,眼看这晴天娃娃的绳越来越松,丹野忍不住哭喊出来:“不行啊不行!”

    又是一块冰雹飞来,安本连忙抓回丹野的手,冰雹差点砸到了她的脸。

    “你要不到,快去找来垫子我来拿!”安本张嘴竭力喊道,好多雨水顺势流进他的嘴里。

    丹野回过神来后赶紧跑回去,安本紧盯着木偶娃娃,那绳子几乎是马上要断掉了————绳子断掉了!安本无可奈何地看它坠下又被风拖走,下一秒立刻飘向远方————丹野拿席垫回来正好看到这一幕,她不假思索地丢下垫子想跳进雨中,安本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丹野捶打着他:“放手,放手,它要飞远了!”安本尽最大的音量:“外面尽是冰雹,脑袋想被砸开花吗!”丹野挣脱不了安本的臂弯,无力地哭泣坐下去。安本束手无策地看着她——“你为什么不让我过去?你知道那是什么吗?你知道那对于我是什么吗?我做什么关你什么事啊!”丹野痛哭着,安本摊开手却无法辩解出什么,他蹲下拍拍她的肩,却被她反手打开。

    “那外面都是……”“都是什么?没了它和我去外面被砸死没有区别!”说罢丹野折回屋内,将自己锁在里面。安本独自一人在走廊上,比丹野好不到哪去,全身湿透,他叹了口气无奈地靠在门边,等待这场突然的灾害过去。

    房廊下成了一片湖,雨水潺潺地不停流着,和这孤独的房子一样,奔向不知是哪儿的未来。

    那天夜里,安本趁着雨势小了一点,借着大伯的伞跑回到了山脚,来到山下才知道山脚已经不能再待下去。海涨潮,所有的地基都被淹,政府呼吁群众去临时避难所,避难的居民甚至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避灾活动,挂着习以为常的表情接受政府给予的安排,安本也就见怪不怪地在临时点蜷了一夜,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家乡变得如此可怕啊。

    谁知那并不是一夜,而是两夜,三夜,四夜,到了第五天,人们的恐慌终于爆潮,临时点已经无法再提供更久的避难,没有食物,排泄物也无法清理,饥饿、疾病、流言充斥纷纷扬扬的雨的世界,安本孤身一人缩在墙角,想着那间漂亮的和屋和里面的人。他以这个念头为信念默默坚持着。

    七天后,水灾、小海啸都已过去,只剩不成气候的稀稀拉拉的雨水,人们又可以回家,继续自己的生活,而安本走出避难所第一个想找的人是丹野,他既担心她又害怕她,不知她原谅了自己没有。

    走在狼藉的镇上,听见人们奔走相告的一个消息:“那个一直做义工扫地的男人被水冲到不知哪里去啦!”安本紧张地四处张望,抓住那个人,紧紧地逼问道:“是谁?是谁?”

    “就是那个健壮的老头,身子骨一直很硬朗!每天很早起来扫山下通往山上街道的人!”

    安本放开路人,怅然地看着手中的白伞,反射的白光亮得如同记忆里大伯的眼眸一般。

    追悼会在山顶进行,请来了僧人做念,一位大人模样的人物来现场宣念:

    “森永守义,卒年五十八,一生无私无偿……”安本来参与了没有尸体的葬礼,大伯没有子女,也没有眷属。现场是自发而来悼念的居民们,安本把带来的伞轻轻放在了墓前,转身回来,强忍着泪水,没有扫地的街积足了水和腐败的叶子,安本的袜子被浸湿了一半,白色变成了灰色。

    偷偷拭眼角的泪,却摄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丹野一身黑衣,隐入人群中。

    安本从后摸过去,来到了她身旁,说:“还好吗?”

    丹野闻声轻轻抬头,看到是他,又低下了头,咳一声说道:“你还好吗?”

    安本:“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丹野:“我没事了。”

    “那个娃娃……”安本见丹野没有反应继续道,“或许一件东西并没有那么重要,最重要的是需要铭记在心的。”

    追悼会结束后,安本跟在丹野的后头,尽管二人并未言语一字,彼此之间却有一种神秘的默契,这种第七感使得安本离丹野的房子越近而感到越发不安。

    走到了近处,丹野的房子成了灾难现场,安本看到这样惨烈的现状后疼惜地咂舌。房梁吹掀了两角,走廊破了几个大窟窿,地基被腐蚀得陷进地里一块,院子里菌类横生,俨然有原始丛林的模样。

    丹野淡然地走进去,安本惊呆得不知表达什么好,她会不会自杀?丹野关了门,留安本在外,就像他从没出现在她生活中一样。

    想必她不会再要做什么物件了吧,安本想到。被水冲刷过的世界清澈得过于透明,清澈得把所有的往昔影印成了一张白纸,干净得果断。

    安本沿着路回了家,一路上踢翻了不少落叶,被水紧紧黏在地上的落叶,这时它们已经开始泛红了。

    多天之后安本上山来,曲径深幽的小道宁静得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一样,丹野不在家,听人说这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女人离开好几天了。

    安本环视这个庭院,难道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吗?那角房檐,那柱木桩,成泥的樱花瓣,晾在院子里的和服。

    安本的生意忙了起来,他为真正的一大户人家做出了一张桌子,桌子放在露天院子里去味一天后,他的门面就几乎要被踏烂了。

    重新平和的海岸线少了季初闪耀的颜色,海鸥从北方飞过来过冬,鸟粪和鱼肉取代了阳光。安本马上要打造一套全系列的家具了,这一次是为了他自己。

    山头从绿色逐渐变成了红色,最北面的山坡还开始泛黄了,雾气永远笼罩在那头,走近却不知它消散到哪儿去。安本开始围上了围巾,小腿裹上了腿袜,海面变得越来越暗,稻庄成了稀矮的平地。

    丹野的房子还是那么孤独吗?

    又是这条狭长的路,路边坐着一位擦汗的大叔,他身边停着一辆独轮小车,里面积了几堆不要的垃圾,安本向看不见他的大叔点点头,接着迈着步子上山去。

    挥散雾气推开门,不知什么时候什么人在门上装了一个铃铛,清脆的声音叮咚响起。直入眼帘的是那裘乌黑长发,背对着自己,披着海浪图案的毛线披风,手旁是一个未完成的看似雏形的木头。安本惊喜地伸出手,好像空气中有了蜜一般的甜使他不禁喜悦地笑。

    背影回过头来,淡淡地说道:

    “你踩到我的紫百合了。”

    双龙风景,钟灵毓秀,水木金华。我们消受着这番惬意,在这水月洞天的道教圣地徜徉。一片冰心在玉壶,从冰壶洞出来的时候,眼前豁然开朗。阳光此时正好温煦,抚摸着人的脸颊,轻绕在膝间。空气中连着一丝氤氲的水汽,只是单纯地呼吸着,也让人感觉极为清爽。清泉流齿怯初尝,吴姬三日手犹香。这莫不就是弘一法师所说的“无上清凉”?而眼前的美景也使我蓦地产生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一些思绪缓缓袭来。

    还乡

    文/徐岳林

    【当世界还年轻的时候】

    一小块玛德莱娜点心就能让马赛尔·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让他回到贡布雷的小城,忆起他在斯万家和盖尔芒特家的生活。这样透着灵气的山水也让我想起了我的外婆家。那是一个古镇,红墙、青砖、绿瓦;小桥、流水、人家。每逢节日,卖糖人儿的、摆花灯的、卖鹞子纸的、写对联的,可是够小孩子热闹的。

    手上系着红麝串子的女孩子们还会玩送花神的游戏。

    外婆的家就临水而建。女人们常常在河边浣衣,时光流到这儿的河水里也仿佛放慢了脚步。外婆是古老的镇子里唯一的中医。小时候的我总是拉开那些铜抽屉的把手,为里面的中草药配一些故事剧情,幻想出一个奇异的世界。例如,白芷和黄芪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姐妹,枸杞子是她们身边的小丫鬟,我最喜欢的党参则是白须飘飘的老者。而外婆却说她最喜欢的两味药是“当归”和“茴香”。

    每天晚饭后,外公必要拉几曲二胡。流水弓、檀香木、马尾弦,咿咿呀呀的老旧胡琴在他的手里变得那样神奇。婉转的琴音间,那些古屋就静静地站在风日里,也许它们身上的每一片瓦每一角屋檐都隐藏着太多太多的往事,等待人们去诉说。建筑是凝固的诗,这个比喻用在它们身上确实贴切。

    外公也喜欢饮茶,他每每与客人饮到至兴之处,总会情不自禁地念起饮茶的诗句:“一碗喉温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行。四碗肌骨清,五碗通仙灵,六碗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蓬莱山,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饮完茶后,他也会照例哼几折婺剧段子:“噫……美人如玉剑如虹!”

    然后是一声茶碗击打桌面的铿锵之音。小小的我就好奇地看着这一幕,眼前好像真的浮现出白衣鹤袍的世外仙人模样。

    还是那个夏日的夜晚,蒲扇轻摇间,我仿佛做了个长长的梦。一觉醒来,物是人已非。现在的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到外婆家。有时我是多么希望自己能生一场小小的病,再喝一碗苦苦的中药,再听外公哼一曲抑扬顿挫的西吴高腔。

    我们总是会抱怨美丽时光走丢了,然而当我们走得太急促,骤然刹住脚步,停在一个十字路口焦灼着不知如何选择时,旧时光就会将我们倒拎起。这时我们口袋里掉出的,可能不是写满密密麻麻目录事项的会议记录,而是童年的纸飞机以及那张泛黄的老照片。于是有些记忆就悄悄逆水而来了,在不知不觉间惹得人眼眶发湿。如今的我也终于明白外婆为什么会如此喜欢那两味看似平淡无奇的药。是的,当归,回乡。当紫丁香最近在庭院中开放的时候,我会想起一些时光。

    就像杨绛所说:“人能够凝炼成一颗石子,潜伏见底,让时光像水一般在身上湍急而过,自己只身在水中,不觉水流。”那时的我们也是如此。

    我们会看玻璃窗外的大雨倾盆而下,坐在石阶上看雾从树林中升起,俯身嗅到野草的味道,在深夜里旋转身子,眯着眼看头顶的满天星斗。那时满膝的芳草,总是藏着心底不与人言但是说出来又让人忍俊不禁的小秘密。我们会看金闪闪的阳光在河面上戏水,想象在洁净的早晨,宽大的叶子开始渐渐发亮。

    那时,白菜还保持着微胖的身材。那时,世界还很年轻。

    【现实的理想主义者】

    海子在一首诗中这样写道: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和你的心上人走在街上。是的,你最近一次读诗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我还记得,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风吹过黝黑的土地无人听见,那些女神一一去了,脚下的河水静静地流吧,直到等我唱完我的歌。你听,北岛和艾略特的句子只停留在尘封的诗集里。

    快节奏的生活甚至要将人们的时间凝缩着使用。人们相信三步并作两步走可以更有效率。于是,我们二十而立,三十而不惑。

    现实主义者说,沉醉于诗歌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理想主义情结,而我们毕竟是生活在现实中。古人不是早有诗为证吗?琴棋书画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它。

    而今七事皆虚化,柴米油盐酱醋茶。在柴米油盐的琐碎中,没有人能把火焰再还原为森林,把炊烟再还原为那个温暖的老柴屋。躺着的只是海的深,站着的也只是山的高。而我却想说,既然诗歌已经注定出现,同样,也没有人能把诗歌再还原为白纸。

    当我们还是孩童的时候,都有过看见月亮离自己很近的时候,近到似乎爬上树就能够到。哪一天,当我们知道自己离月亮有多远的时候,说明我们真正长大了。必须承认,我们毕竟是活在现实中。但是,当理想照进现实,毕竟还存在这样的可能,可以伸手握住那束光。

    是的,我们终究都要保留或构建起一片精神的自留地,在那里重遇一个未知的自己。那里的他,脚步并不如此匆匆。

    对于“理想”这个词,有人坚信不疑,有人疑虑重重,相信与不相信之间,似乎还有些沉吟的深度。而现实的理想主义者们,总能将一些矛盾驾驭得游刃有余。他们只背上一个单肩包,留给世界一个年轻的背影。他们说,就让我们继续与生命的慷慨和繁华相爱,即使岁月以刻薄与荒芜相欺。

    那些金子般的声音,是混于尘埃的激情。久未归去的地方有等待他们已久的风。声声慢中,他们知道,几根傲骨会哽到自己的喉。

    【那些自由行走的花】

    群山奇峰翠竹映,智者禅寺钟鼓鸣。黄大仙宫殿中,道者燃着香烛,点着祈福纸,斋蘸科仪里,有一种肃穆的虔诚与敬畏。在娱乐至死的时代里,人是需要有敬畏之心的。我们的心中必定要留有这样一块神圣不可亵渎的土地。

    山水若有道,笔墨亦随心。真实的风景永远比任何名画都要生动,它网罗天地于门户,饮吸山川与胸怀。冰壶洞之上,鹿田湖凝碧的水痕,是田园牧歌的回响。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贴着水面经过石桌的晕透,按摩着耳膜。难怪卢梭会说湖是神的一滴,难怪李乐薇会在他的空中楼阁里挂上一副名叫自然的画。足下是平静的湖水,眼前是倒映的湖光。青山,晨光,云水间。小憩,驻望,不知还,流连忘返。倏忽之间,我的耳边想起这样的声音:不如归去。

    我想,乔伊斯会同意我的观点。他的历史循环理论也同样在强调着回归。像他最知名的小说《尤利西斯》一样,在《为芬尼根守灵》中,他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和荣格心理学的视角解剖人物,堆砌了令人望而生畏的文史典故,引入大量的自造词、隐喻、双关语。但小说的时间是夜晚开始黎明结束,夜与昼相连相接,循环不断,全书结尾的最后一个字正是开篇的第一个字。这种循环中,透出一种深切的归情。

    1878年,托马斯·哈代写出了《还乡》。他认为还乡不一定要衣锦,也不一定要等到年岁有加、岁月沉香时。我们或许可以在某个时候,回去看看那些自由行走的花,是否还开放在那片花园里。

    陌上开花可缓缓归矣。东风且暂借,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今日,我不再是过客,我是个归人。

    家

    文/姜羽桐

    你要相信,一个心里有家的人,他再坏,也会存着那么一点的善。

    一雨被晚风打斜了,劈头盖脸地浇下来淋湿整个队伍。阿良跟在一个大高个子后面,把头欠着,肩膀深深地塌陷下去,像要低到泥沼里似的。他握了握拳头,发现实在没什么力气,又颓然地垂下去。

    “这啥子鬼天气哟!”柱子把头窝在草帽下,嘟囔了几句。他甩了甩胳膊上的毛瑟枪,发出几声闷闷的响动。

    “就你话多!给老子闭嘴!”一个颇为壮实的中年汉子扭过头睃了柱子一眼,然后撸起被雨淋得湿漉漉的袖子。

    “班长,这雨怕是快停了。”赵祥抱着把被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大刀,抬头瞅了瞅天空。部队像一条疲倦的蛇蜿蜒着向西碾去。石青色的天壁隐约透出一抹异样的红,像是被雨晕染开来一般,淡淡地扩散在整个暮色里。

    “嗯。”中年男子点了点下颌,便不再说话。雨水揪着他的虬髯利利落落地滴下去,沾湿胸口的襟子。

    阿良垂着头,紧抿着下唇跟在人潮中向前迈去。他的背脊唐突地隆起着,像只虾蜷缩着身子。

    蓦地,从柱子口袋里传来几声银元碰撞的声音,虽然不大,但还是让阿良觉得背脊发冷。他缓缓地直起身子,瞅了柱子一眼。柱子这时抖了抖大衣,把帽檐转到右侧挡雨。似乎感觉到阿良的目光,柱子抬起头和阿良对视了几秒,然后咧开皲裂的唇角,露出烟黄的门牙。

    阿良没说什么,用力握了握拳头,顺势又松开了。

    二

    部队撤出城市的时候,许多人都红着眼睛如狼般充满怒火,堆压在心头的愤怒与挫败感,一下子积蓄到崩溃的最高点。士兵们或三五成群,或成编制地沿着马路的电轨寻找发泄的地方。因为战争,街上已无行人,只剩下一间间斑驳凌乱的商店还在坚守着城市里最后的阵地。

    班长领着柱子、阿良还有赵祥四个人向大部队靠拢。天空阴霾,浓厚的雨云疯狂地积聚着,整张天幕仿佛被人戳破了胆汁,干瘪地塌陷下去。这时候,许多士兵扛着步枪,用枪托砸碎街道两侧透明的橱窗,疯狂而难以平息。

    身后忽而传来尖锐的枪鸣声,阿良忍不住回过头去。一个年轻的士兵倚着石柱,用枪支在下巴底下扣动了扳机。那么鲜艳的红色顺着衣领淌到石板上,还有白色的什么东西从头颅里咕咕冒着。整个人瘫软下去,嵌满泥土的手指无力地垂落在大腿上,那双眼睛半闭着,脸上因为恐惧、惊惶而拧在一起五官分外狰狞。

    阿良的身子刹那间俯了下去,死死地扯着赵祥的胳膊,用手猛烈地捶击着胸腔想把那团火辣辣的东西吐出来。他涨红着脸孔,双眼圆睁着望着死者。生死在战争面前本已不是多么鲜明,无数条生命啾啾哀鸣着脱离躯体,飘浮在城市上空。他们透过城市上空满满的硝烟战火,俯视着地上的战友一个个离去。平静而悲伤。

    阿良见过许多人的死,他们就像安睡了一样软软地倒下去,再不曾醒来。在这个瞬间,他突然想到自己的死法,或许就像这样的离开吧。

    娘,我想你了。

    没多长时间,阿良他们四个人就像别的士兵一样狂乱地砸开橱窗,把眼睛里的东西全部捣毁。他们嘶鸣着、低吼着,像群逃离森林的怪兽撕开一切。阿良的喉咙已经沙哑,但他还是声嘶力竭地吼着,仿佛不这样不足以销毁他心里的惊骇恐惧。他不断地想起那团鲜红的血,还有那白花花的东西。

    “哗啦哗啦”,一个悬挂着东洋女人广告的商店被柱子一下子击碎,玻璃碎渣四分五裂地迸溅开来。柱子一个猛子扑进去,在杂货店里死命地敲碎所有脆弱的东西,满地都是碎片。“谁!”柱子突然大叫了一声,班长和赵祥也冲了进去。

    一个男人半抱着瑟瑟发抖的女人蜷缩在角落的柜子后面,他们怀里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子,穿着粉红色花布袄,闭着眼睛躺在女人怀里。四个人支着抢对着男子,门外不时响起轰隆隆的炮火与某处坍塌的碎裂声。

    “别,别开枪!我有钱,都给你们!”男子哆哆嗦嗦地从身后抽出一只绸缎袋子,沉甸甸的都是银元。他壮着胆子颤抖着站起来,把钱放到班长面前的柜子上,又低着头折回去抱着女人,两个人缩成一团。

    班长拿起钱袋揣进怀里,挥了挥手,柱子他们几个便往外走。蓦地,班长脚步顿了顿,转过身子望向那个睡着的小女孩。他把钱袋掏出来,摸出一把银元,递给柱子几块,又递给阿良几块,等他想给赵祥的时候,赵祥已经出去了。班长叹了口气,把钱袋又塞给了那男人。男人没敢接,钱袋“啪嗒”一下掉在地上。

    “我们是兵,不是贼。”班长无力地说完这话,领着柱子出去了。

    阿良把手心里的银元放到袋子里,替那面色苍白的男人掖好。他把手伸进怀里,摸索了一阵,然后紧绷着的面孔舒展开来,笑了笑。阿良握着两块皱巴巴的糖块伸过去,他轻轻地掰开女孩儿的小手,把糖果塞进去。那对男女一下子哭了起来,眼泪顺着枯黄的面颊淌下去,沾湿女孩儿漂亮的睫毛。

    窗外飞过几只小雀,透过这些小生命可以眺望大半个天空,乌黑发臭的味道弥漫着。阿良脸色变了变,他死咬着双唇,跑了出去。

    路两旁的榉树极为高大,笔直地撑上去,叶子偶尔摔落下来,在风起时飘得老高老高。阿良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背后被炸碎了一半的屋檐孤零零地立在天空下。

    阿良分明记得,那女孩儿的手没有一点温度,冰冷僵硬地握着,那分明是个死去多时的躯体,她再也不会懂得糖果的香甜。当他把糖塞到女孩子手里的时候,他突然想给自己一巴掌:糖果、战争、小孩子、死人。这是个多么残忍的讽刺!

    “战争啊。”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声黯然的喟叹,轻飘飘地笼罩整个城市。

    阿良狠命地站起来,把保险栓“哗啦”一下子拉起来,抱在怀里走下去。

    三

    阿良看见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跑到队伍前头说了几句话,然后传来命令,停止前进,就地构筑工事。赵祥把刀插在泥地上,打着赤膊躺在地上,双眼没有纵深感地对着天空。就在一小时前,雨水止息了,乌黑的云也渐渐散去。等到黄昏,天空里已经不大能看到雨云了。太阳没有出来,只是硬生生地刺出几根光线弥补黄昏的彤光,淡淡地连成一条线,沿着远方的青黛色的山棱线此起彼伏地蔓延着。

    “都歇歇吧,好好休息一下。等到明天……”班长像被凭空掐断的蜡烛一般,突兀地止住了话。是啊,“明天”,这个触手可及、近在咫尺的名词如今也变得这么奢侈了,生命真的就这么不值钱吗!

    阿良他们几个点点头,靠在土丘上喘着粗气。渐渐地,他们几个,或者说很多士兵脸上都变了颜色。眼前彤红彤红地张开着光,像只大嘴把满世界的东西都吞噬下去。阿良和赵祥相互搀扶着爬起来,他们的脸上抽搐了几下,一下子苍白了许多。周围传出几声撕心裂肺的吼叫声,几个士兵死死按住身旁泪流满面的战友,显得那么力不从心。有的士兵双手深深地插进湿软的泥地里,因为挣脱不了被按住的身子,只能歇斯底里地用头撞着地面,涕泪混杂。磕破的头渗出血来,沾着乌黑的泥土,褐红色的鲜血触目惊心。

    赵祥拾起刀,用尽全身的气力狠狠地掷在岩石上。所有人都知道,那不是夕阳的余晖,那是燃烧的火的颜色,此刻它腾烧在自己刚刚撤出去的城市里。烧掉被自己砸碎的物什,烧掉那些死去的士兵,还有那些活着的生命。付之一炬。

    阿良转过身去,望着北方,“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他磕了三个头。又磕了三个。

    娘,也许我回不去了。我不能。

    是夜。班长、阿良、柱子还有赵祥四下躺着。柱子从口袋里掏出两枚银元,向上抛起,接住,再抛起……来回数次。赵祥一个骨碌翻过去,柱子看见了,冷笑了笑:“你以为你不拿,别人就不拿了吗!”赵祥只是侧躺着,不接话茬儿。

    月光不是很好,几乎看不见。阿良望着望着,突然想,要是能看见家多好啊。娘,我把您的糖给了那可怜的孩子。我知道药苦,所以带了糖给您。谁知道抓壮丁,我连药都没能给您送回去。这样想着,阿良突然流下泪来。

    清凉的晚风从岸边吹过来,带着海水咸湿的味道,像极了风干后的眼泪。

    那么多的生命,就这样永远地消失了,哦,永远啊。柱子撇过头,正好看到阿良的眼泪从下巴尖划出一道明亮的弧线,垂落下来。“哟!这么大的人还会流泪呢……”

    阿良像只豹子似的,一个翻身跨到柱子身上,抡起拳头就要砸下去。班长坐在地上,吓了一跳,想扑上去已经来不及了。柱子吃了一惊,嘴半张着还没来得及合上……“我想我娘……”一滴清泪沾染了隐隐绰绰的月色,重重地砸在了柱子额上,凉凉的。那只拳头停在空中,阿良像是死了似的直愣愣地倒下去。

    “我们写家书吧。”班长攥着一沓纸,面无表情地说着。听得出来,营地周围时不时响起纸张的沙沙声。柱子神色一暗,他知道,“明天”大概真的近了。

    俄顷,他又笑了笑,起身拍了拍赵祥、阿良:“嘿,起来,写家书了!”

    认字儿的只有班长,于是大伙儿围在一起说着心里想说的话。赵祥一语不发,支颐坐着,目光呆滞。“祥子,祥子!来啊。”班长招呼着。而赵祥只是抱着刀,一动不动。

    “真想家啊。”班长双手背在脑袋上,把三封信摊在膝盖上,嘟囔了一声。

    “是啊,这打仗、死人,什么时候是个头!”柱子倚着战壕,点了根卷烟,吐了吐碎烟草,“做个老百姓,平平安安的,比啥子都强哟!”

    阿良想起老屋门前的那棵大榕树,小的时候经常爬到那上面乘凉,可凉快啦。爹那时候还在,他是村子里最好的猎手,再狡猾的狐狸狍子都跑不出他的手心。娘呢,她总是坐在门口,绣着阿良的藏蓝色小褂儿。阳光灿烂,从树隙间流下来,停在他的眉毛上暖暖的。小鸟欢快地叫着,家里养的母鸡咯咯地迈着步子从庭院里走过,翅膀扑棱扑棱的……后来,阿良又想起了那对男女,和他们手里早已死去多时的女孩儿。他想,如果没有这场战争,就不会死人,就不会离开家,离开娘,甚至离开这个世界。阿良不是怕死,死早已经微不足道了,只是他怕娘等他,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凌晨的时候会有人来,柱子你到后面把信交给他们,他们会把信带出去。”班长在柱子和阿良之间看了看。同一个村子里出来的兄弟就只剩下柱子和自己了,都这么多年了。柱子抬起头,眉头紧了紧,他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

    我们是英雄吗?我想不是,我们都儿女情长,但我们又有那么点儿像个英雄,你说是吧。

    四

    天还没来得及破晓,连贯而猛烈的炮火便倾泻到阵地上,炸开的尘土铺天盖地看不清彼此的脸。飞鸟一声惊鸣,振开翅膀“腾”地射出了草地,没入被雨水冲洗得碧绿的山林间。日本兵扛着旗子,跟在坦克后面冲向阵地,整片土地上弥漫着炸弹的硝烟味,还有被炸焦的肉味,让人心里想呕却吐不出来,如同将“死亡”吃进了活着的躯体里。

    “柱子!你他娘的怎么还没去送信!愣着干什么!把信送出去!”班长铁青着脸叫了一声,“祥子,我们得干掉那个铁家伙!”班长指着轰轰驶来的坦克吼着,声音已经不大听得见,都被淹没在这枪炮声中微不足道了。

    “唉!知道了!”柱子一把抄起信,起身便跑。倏地,他又止住了脚步,低着头从战壕里爬过来,一把将阿良揪了下去。“阿良!你替我把信送下去!送到一个穿布褂子的人手里!快点!”

    阿良迷迷糊糊地从他手里接过信,又被柱子踹了一脚:“你他妈的快去!不想信寄不出去的话就跑快点!”赵祥扭过头,目光柔和地看了柱子一眼,转过头又打掉一个日本兵。

    太阳渐渐升起来了。赭红色的光在战场上显得分外的不详,这光色冲破冲锋声、哀鸣声、呻吟声……照在那些年轻、稚嫩的脸庞上,照亮那些充满着决然表情的士兵的脸。

    阿良撒开脚向后跑去,他不敢停留,他知道他要把这些信都送出去。身后的子弹尖锐地划破空气,发出咻咻的声音。阿良奋力地跑,他欠着头,把信揣在怀里。只是,他并没有看到有个穿着老百姓衣服的人,一个也没有。

    他站在土坡上,回过头去看他的阵地。炮火更加密集了,鬼子一个个哇哇叫着扑上来,明晃晃的刺刀把太阳的光反射地亮了起来。阿良面如死灰,他想到昨天晚上班长看他和柱子的那眼神,还有柱子那不同于往日的举动!不!这绝不正常!

    想到这里,阿良一把揪住一个往后退的士兵:“求求你了,帮我把这信寄出去好不好!”阿良匆匆说完这话,把帽子往地上一掼:“柱子,你浑蛋!跟我玩心眼儿,老子不收拾了你!”阿良哭了,泪水直直地滴下来,他提起枪又冲了回去。

    “兄弟!你回来!前面的人都死光了……”

    生命其实没那么伟大的。

    赵祥抱着重机枪,九十度角来回地扫射着,他的赤膊上流着道道血痕,应该是被击穿了个洞。然后,就在眨眼的工夫,阿良亲眼看见赵祥倒了下去。自然而然地,突如其来地。

    班长抱着炸药包匍匐着往坦克驶来的方向爬去。一枚炸弹落下来,班长的一条腿硬生生被扯落下来,刚刚从战壕里探出头的柱子被这巨大的气流又吹倒在地上。草地上,班长鲜红的血涌出来,灌溉了他身下的这片土地。

    柱子拎着手榴弹扑了上去,被日本兵用机枪把胸膛打了个窟窿,一句话也来不及说就倒了下去,趴在赵祥的身边,睁着那双喜欢瞥人的眼睛,没了颜色。

    阿良从土丘后头冲上来,他刚刚站稳了身躯,一枚流弹击穿他的头颅。如同他当初猜想的一样的死法,阿良仰面倒了下去。

    五

    娘,儿子想你。

    班长,我懂,我们是兵!不是贼!

    柱子,你早就知道今天没几个人会活下去,对吧。班长让你活下去,你又交给了我。可我还是回来了,我很蠢对不对?那几枚银元你都放在信里寄给你母亲了,是吧。

    赵祥,我知道你的父母兄妹都被鬼子杀死了。咱兄弟几个一块儿走吧,路上也有个伴。

    天空蓝蓝的,我望见金色的霞光透过层层浓云洒了出来。

    ——淞沪会战中

    国军某部与日军激战一昼夜,全军阵亡

    我们经历着生活中突然降临的一切,毫无防备,就像演员进入初排。如果生活中的第一次彩排便是生活的本身,那生活有什么价值呢?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看不见的城市

    文/朱聿欣

    【启程】

    我想我应该醒过来了。墙上钟表的整点报时声在空气中不安地跳动,指针冷漠地停在三十度角的午后,窗外阳光正好。

    我看着自己空洞的身形,像一个发炎的腺体,萎靡不振。我能听到人们说话的声音,但并不真切。头顶的天花板,似乎像这座城市的地面一样慢慢沉降,毫无时间概念地向我炫耀生命力。窗外的阳光被厚重的窗帘肢解,破碎地坠倒在墙角,仿佛被灌进了一整个冬天的黑暗。

    我起身,开始走出这一幢白色的建筑。没人发现我的离去,也许是因为我的脚步太过轻盈。离开时我特地回望了这幢白色的建筑,这让我想到卡夫卡笔下的那一座白色城堡。主人公K于深夜踏雪来到它面前,对自己的宿命早已洞若观火,那就是为进入它倾尽毕生心力,直至生命消陨。我的想法很简单,我只是想【威尼斯】

    闹市区。

    我的前边走着一个影子。她走得如此之快以至于我的双脚只能勉强踩中她的头部。

    很快,熙攘的人群开始拥袭而来,影子像块被殖民的领土,被红色的高跟鞋、白色的运动鞋、黑色的皮鞋占了个严严实实。

    我伸出手想拉住她,却只抓到一片空白的酸楚。我张开嘴想叫住她,可声带仿佛黏在一起,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任由空气分子嘲笑我的无能。

    我如此焦虑,只因那个影子,像极了尼斯。

    在我十九岁零五个月的那天,我下楼递给尼斯一把蓝色的雨伞,我们的命运就此开始交汇。

    那一天我看见一场飓风,它像棉被一样被一只巨手牢牢地捂住天空的呼吸,直到疲惫得动弹不得。天色暗得仿佛会一直熄灭下去。我在等待着一场迟迟不来的雨,将这个世界的喧嚣与浮躁冲刷殆尽。

    “为什么给我伞?”她问。

    “也许你需要。”说完这句话我突然觉悟过来,我嘲笑自己的愚蠢,因为在这样的坏天气出门的人不会需要一把伞,正如去投海自杀的人不会需要救生圈一样。

    “谢谢。”她接过伞,“其实我在等待一场雨,可惜它迟迟不来,我毫无方向感地乱走,最终来到了这里。”

    “我明白这种感觉。自己就像物体一样突然被一只大手拖拽到某个既定的时空,而你却不知道为什么。就好比你突然出现在我家楼下,我突然出现在你面前。然后,我会问你,为什么等雨。”

    “人年轻的时候总是需要各种东西来麻痹自己。有的人选择摇滚,有的人选择诗歌,有的人选择毒品,更多的人选择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喜欢雨,所以我选择等雨。这不是个好习惯,因为雨总会停,新一轮的等待在主观范畴里开始被无限拉长。你不能相信天气预报,因为它只会过分地关注一场台风、一场寒潮、一场大雪。如果你不想错过每一场雨,你就得学会等待。”她的瞳仁闪过一丝无奈。

    我接过她的话把话题继续下去。

    “然而,当你已经完全习惯等待时,你会发现任何一场大雨都不能再使你兴奋。漫长的等待已经耗尽了你的激情和梦想,你会自嘲——‘瞧,它终于下起来了,我没有白等!’这时你的关注点已经全都放在了等待本身,雨已经被遗忘在角落,作为客体去凸显等待的价值。是不是?”

    她笑了:“你说得很对。我猜你和我一样。”

    “哪方面?”

    “至少在等雨方面。”

    我们俩同时都笑了,不约而同地伸出手。

    “我叫尼斯。”

    “阿乔。”

    我的全名叫马乔,阿乔是我道上的名字。为了生计,我加入了帮派,过了好几年在刀口上混饭的日子。我已经忘记我以前是干什么的,我也从未考虑过要摆脱帮派,我更没幻想过天堂的模样,因为我被困在这个地狱里的时间太长了,长到足以让一只鸟已经习惯甚至离不开一个鸟笼。

    那段日子过得很淡,真的很淡,像在云上。我在帮派的火拼中表现突出,光荣负伤,上头给我放了一个月的假,我很满意,我不像别的混混一样渴望在刀光血影中为自己争得荣耀。

    在我闲着的日子里,尼斯每天下午都会出现在我家楼下,顺便给我捎一瓶她最爱的蓝色罐装汽水。然后我们开始交谈。话题时常在变,有时是电影,我喜欢的大卫·芬奇或她喜欢的诺兰;有时是诗歌,我们都喜欢的兰波或我们都不喜欢的顾城;更多的时候是瞎扯,关于人生、未来,还有梦想。

    “你以后想做什么?”她有时会这么问我。

    “没想好。”

    “一辈子打打杀杀?”

    “也许三年后我会收山,当个盗版书商。”

    “为什么?”

    “身不由己。”

    “什么叫‘身不由己’?”

    “没办法,这就是我目前浅薄的水平所能设想出的最好的职业了。”

    “政府文化部门的那些人很麻烦。”

    “没办法,我就是喜欢挑战自我。”

    “读者很挑剔,盗版不一定有市场。”

    “没办法,以人为本是必须的。”

    “盗版行业的人都是蝇营狗苟之辈。”

    “没办法,我就当作是与狼共舞。”

    “也许你会被其他行业的人看不起。”

    “没办法,阶级斗争是促进社会发展的动力。”

    “如果你还没实现梦想之前你就死了呢?”

    “没办法,到时你得继承我的遗志了。”

    “能不能别总说‘没办法’?”

    “没办法,人生总是有太多无奈。”

    尼斯听完我的回答会笑,但她并不知道,我说了谎。

    欺骗别人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之一,因为在欺骗别人之前你必须得欺骗自己。正如金融诈骗犯坚信自己非法敛财是为了振兴华尔街的股市、出轨的丈夫看着妻子的眼睛信誓旦旦地许下承诺一样,他们都首先欺骗了自己。正因如此,他们才能挣扎开道德的藩篱,活得更加潇洒,就算只是一时,但为了那一时,失去一世也在所不惜。我就是抱着这样的态度。我知道对于一个混混来说,成为盗版书商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但我只是想让自己快乐。

    “你的梦想是什么?”有时我会反过来问她。

    “去威尼斯看雨。”

    “自己?”

    “和柏林。加上你也不错。”她的瞳仁里迸发出光彩。

    蓝色的水城罩上一层朦胧的雨幕,雨幕下站着她和柏林。

    蜿蜒的水巷,醉人的小雨,穿行而过的贡多拉里坐着她和柏林。

    巴洛克风格的建筑,雨水打在窗台发出游吟诗人般的低诉,屋子里坐着她和柏林。

    而在我所有的想象中,这些场景里是不会有我的。我从没主动问过她柏林是谁,说我天性淡漠也好,我只是坚信每个人的背上都会有一个沉重的故事,它们总是需要通过一种方式卸下,遗忘或死亡都是不错的方法。我很少向别人提起我的故事,我也从不对别人的故事发表任何看法。在这个人世,我们降临和离去的时候都是孑然一人,一个行人要让自己的步伐轻快只能卸掉自己的行囊,那些行囊就是回忆。

    但人有时候是矛盾的。我时常会禁不住想一切可以从头来过,无须在那个夜晚热血沸腾地递给尼斯那一把伞……如果有结果,也不会有结果。

    【都柏林】

    当我正纠结于回忆中的问题时,一阵晃眼的白色车灯穿透了我。这种感觉很熟悉,自己就像是一张被曝了光的底片。柏林每一次注视我时,我都有这种感觉,一次比一次更强烈。

    遇见尼斯的两个月后,柏林和尼斯一起出现在我家楼下。他摘下白色的耳机,我能听出那是Radiohead的high and dry。我永远都忘不了他打量我时的眼神,瞳仁里发出的光是警觉的,只一瞬,我似乎已被完全看透。

    他跟我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如果说我的性格是外热内冷的话,那他的就是外冷内热,就像那座终年被灰蒙蒙的大雾和哥特式教堂遮蔽住天空却暗涌着反抗激情的城市——都柏林。乔伊斯写过一本小说集叫《都柏林人》,我没看过,但我猜想里边的人就如同他一样,高贵而又自负,以为世界的中心就是自己。我以为有一些人永远都不会嫉妒,因为他们什么都有,太过于骄傲。

    《追忆似水年华》里有这么一句话:当现实翻折过来严丝合缝地贴在我们长期的梦想上时,它盖住了梦想。自那一次见面后柏林就没有再出现过,但他的名字却频繁地出现在我和尼斯每天的对话中。他们为争论一首歌的歌词吵架,为喝不喝蓝山咖啡吵架,为卡尔维诺是意大利人还是土耳其人吵架。尼斯清楚地记得与他吵架的次数,却早已忘记了两人一起去威尼斯的梦想。

    我第二次见到柏林时是在一个阴郁的黄昏,夜的黑暗和夕阳特有的橘黄交织在一起,风敲击着玻璃窗像是乌鸦的呜咽。

    “这是一座很奇怪的城市,大风阴天连连,却总是没有雨。是不是?”他问我。

    “这是它特有的生存方式。”

    “它太压抑,就像你和我。喜欢不能假装,讨厌不能隐藏,把感情埋得太深有时不是一件好事。”他冷峻的眼神仿佛要把我洞穿。

    “你到底想说什么?”

    “离开尼斯。”

    “你在拍苦情剧吗?”

    “我们吵架的根源其实是你。她把你当朋友,可也许你并不是。你只是一个在刀刃中混得一份温饱的人,终究会给她带来伤害。”

    “不行,你这是职业歧视。”我笑了。

    “如果我求你呢?”

    “还是不行。爱情给人自由感,而不是囚禁感。如果你爱她,就不应干涉她交朋友。”

    “那要我怎么做你才会消失?”

    “怎么做都不行。”

    然后我便转身走了,我怕我再多说一句就会完全暴露。他望着我的背影,满脸的惆怅与茫然,若有所思地停在原地,仿佛前方是都柏林茫茫的雾,已经无路可走。在爱情面前,他终究是骄傲不起来了。曾经有个兄弟对我说过,他在女人面前总是失败,是因为他太过于爱她们。现在我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我始终没有告诉柏林,尼斯之于我就如同一块浮木之于一个落水的人,我之所以紧紧地抓住她,是因为我不想溺死。我曾在无数个午夜失眠,设想着向尼斯开启心门。当然,也永远只是设想。

    我的十九岁属于风声,属于这座城市迟迟不至的雨季,找不到鸽子,找不到南方,找不到温暖。我没有家,只有一个还算健全的身体,也许我会在某次血拼之后丢失掉它,终究成为一个只有过去没有未来的人。

    在我快要一无所有的时候,尼斯出现了,于是我紧紧地抓住她,像落水的人抓着一块浮木,像地衣附着苔藓,像藤蔓攀缘着玫瑰花的窗台。

    我需要她,或许,我是喜欢她,就像乌兰喜欢我那样。

    【乌兰巴托】

    我漫无目的地一边回忆一边行走,直到人群散去,暮色降临。我最终停在了一家便利店的门口,天空已经下起了小雨,行人撑开了五颜六色的伞,像一条条热带鱼在霓虹灯里穿梭。

    曾经有个姑娘给我写过这样一首情诗,诗的内容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里面有这么一句——我思念你/在这个城市/像飞鸟留恋灰蓝的天空/像热带鱼思念霓虹的海洋。

    以前我觉得这个句子平淡无奇,如今看到这个场景,我才觉得它好美。给我写这首诗的姑娘叫乌兰。如果感情可以分胜负的话,我不知道我是否会赢,但是我很清楚,从一开始,她就输了。

    在我十九岁零九个月的某一天,柏林留下一封诀别信,去了谁也不知道的远方。尼斯给的解释是,他们在一次大吵后分手了。我因为尼斯的消沉而情绪低落,在那段日子里,乌兰出现了。

    我和她的相遇总让我想到王家卫的《重庆森林》,我们最接近的时候,我跟她之间的距离只有0.01公分(我在大街上扶住了快要摔倒的她),五十七个小时之后,她通过某种途径搬到了我隔壁的空房子。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喜欢我,开始她给我一封又一封的情书,我很少拆开来读,只是把它们都收好。爱情最大的缺点是它的自私,当你不爱一个人时,不爱就是不爱,是任何理由都解释不清楚的。况且对我这样一个活过了今天不知道有没有明天的混混而言,爱情显得太过奢侈。我打算永远只和她做朋友,她明白我的想法,慢慢和我像朋友般相处。

    乌兰是个热情的姑娘,她的名字总是让我想到中亚的一座城市。根据乌兰的说法,这个名字是她的父母为了纪念他们在乌兰巴托相识。我嘲笑她说,这城市名的开头跟你家的姓一样,你父母可真省心,我要在学习的基础上创新,以后我生女儿就叫马尼拉,生儿子就叫马德里,然后我要带我的孩子去马尼拉或马德里旅游,听无数的游客说,啊,马尼拉好漂亮,马德里好漂亮。

    乌兰和尼斯通过我的关系熟了起来。我们三个人时常厮混在一起,这种关系很微妙,但说穿了无非就是爱与被爱的关于青春的陈词滥调。我逐渐习惯了这种日子,我甚至开始尝试摆脱帮派去找份正经工作。如果这是一部电影,故事停在这里也许是最好不过了,但生活不是电影,生活比电影苦。

    在我二十岁那一天,我们三个在一家小饭馆里庆祝我的生日,突然间很多人都涌了进来,他们朝我走来。我意识到不妙,一把拉起尼斯和乌兰的手开始往后门冲,到门口的时候我把她们推了出去。

    “快跑!”这就是我跟她们说的最后一句话。我看到她们的瞳仁里充满了绝望,那是一种眼泪都不足以象征的悲哀。

    我死死地守住这个门,昏黄的灯光反射在刀刃上晃到了我的眼,我在慌乱中竟忘记了反抗。透过围攻我的人墙,我看到一个眼神,那个眼神我一辈子忘不掉,是柏林的眼神。

    小时候看《东方不败》里有这么一句台词——有人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人就是江湖,你怎么退出。在倒地前,我看着柏林的眼神,那一刻我明白了两件事,第一,我永远都无法退出这个江湖;第二,嫉妒能把人的理智浇灭。

    【归途】

    小雨过后气温开始转凉,于是我走进便利店寻求温暖。走过自动贩卖机时,我看到玻璃门上没有我的影子。我试图向前台的售货员打听一个爱买蓝色汽水的女孩,可我依旧发不出任何声音。

    因为我只是一具灵魂,慢慢虚弱、慢慢消失的灵魂。

    今天当我重新醒来时我已经躺在了一幢白色建筑里,我对它太过熟悉了,它的名字叫医院。医生和死神斗争了三天三夜,还是没能把我救回来。我青春的躯壳,永远地留在那个充斥着福尔马林药水的地方,或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我不知道是谁把我送的医院,饭店老板娘?围观的食客?我更愿意相信是柏林。我也不知道尼斯和乌兰去了哪儿,或许她们现在正在家中焦急地等待着我脱离危险的喜讯,或许她们以为我跑路了,或许她们已经知晓我死于非命。

    有时候,爱上一部电影不是因为里面的主演,不是因为跌宕起伏的情节,只是有那么一句话,在主人公说出口后的片刻,击中了你心底最柔软的部分。电影《蓝宇》里陈扞东说,人死了,就什么都完了。那时蓝宇反驳道,没完,留下的记忆还没完呢。

    威尼斯,都柏林,乌兰巴托,在这些看不见的城市里,我以青春为筹码去交易了一段回忆。小王子的星球每天有四十三次日落,可我的青春只有一次,所以我只能交易一次。我不知道我究竟是赔了还是赚了,我只是希望不久之后市面上会出现一本很畅销的盗版书,书的卷首语会写着——我思念你,在这个城市。

    像飞鸟留恋灰蓝的天空,像热带鱼思念霓虹的海洋……

    墨香里的祖父

    文/潘云贵

    我对墨的最初印象是来自祖父收藏的一幅书法。

    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洋洋洒洒的长卷后,盖有一方印,四个篆体字,看得不太明了,有模有样的朱红的印泥,当然还只是赝品。

    字是在麻布白的宣纸上写的,黑黝黝的百行字,风吹林动一般秀丽。那黑在白里游弋着,像数百尾黑锦鲤在纸页清塘里游弋着,柔美又自然,让人赏心。

    花香时节,祖父常在自家庭院里摆好笔墨纸砚,趁着午后徐徐清风,挥毫一番,游侠剑客般纸上行走,笔风苍劲,一派旖旎风景。祖母常坐于其旁,织织毛衣或者采摘花草,抑或是静静看着祖父,时而竟单纯地笑着,像极了六十年前那个刚刚遇见祖父时一脸娇羞的芳龄少女。偶有几只花猫在园子里扑蝶玩耍,这般时光仿佛能被拂出声响。

    幼童时期,自己当然是兜转在长辈们圈定的空间里,安分守己。祖父习字时常叫我取些水来,自己便拿起大搪瓷杯一股脑儿跑到古井边取水。那水自是幽凉凛冽,沾着花草园中的香气,尝几口,唇舌间亦是清香流溢。

    祖父的墨,浸水之后依旧浓黑黏稠,那一笔清秀落下,便是千年江南的韵味。而我自小对这墨是惮怕的,鲜丽亮白衣物,沾染点点,便好似乌羽附着,要想洗净得费下好些工夫。母亲清洗这些衣物时自然是不情愿,每次都得嘀咕一番,水乡女人的音调是细长而尖利的,这使我恐惧。祖父见了倒是笑笑,说:

    “墨是应该沾的,不沾怎么读书?”那时,我年少,愣头愣脑的,一边被母亲说,一边还在祖父那儿沾了一身水墨。

    记得雨天时,祖父就喜欢把书桌移至庭院的小凉亭里,沏好清茶三杯两盏,放上几瓣祖母采来的茉莉,洁白通透,砚台上滴着从飞檐上落下的雨水,这般景致自然有水墨画的意境,这是祖父一生追求来的惬意。那时祖父教我练字,我多半是跌跌撞撞地学着,运笔踉跄,行文潦草,不堪入目。祖父笑着,依旧昌茂的眉毛松成柔软的笔画,他耐心地握着我的手,一笔一画地书写,一种苍老在我手心里传递着力量,那是来自沧桑人世里的笃定与充沛的情怀。幼时毕竟贪玩,哪能泡在浓得化不开的水墨里过活,便时常糊弄祖父,说身体不适或者功课未做,祖父亦不怪我,让我先把自己的事做好再来习字。每回躲在角落里窃喜的时候,望了望在园中习字的祖父而又有小小的羞愧,欺骗毕竟是种罪过。

    那时常写的是一些唐诗宋词,王维、苏轼、李清照,祖父甚爱之,每回都会教我写此等骚人墨客的诗词。“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是王维的闲适笃定,“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是东坡的悱恻思愁,“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是清照的天真年少……祖父这般调教下来,到小学毕业时自己便已能将往后学习的诗词识记大半。

    到了中学期间,在父母每日的叨念里身心都汇聚在了繁芜的学习上,跟祖父习字的次数自然是越来越少。祖父常常走到我的房前,犹豫了很长时间才敲了一下房门,见房内半晌没有回应便独自往老书房走去。而当我开门之时,常常看到的只是一个苍老沉默的背影,渐行渐远。时光前行中,我们总会遗失一些物品在最初的路口,包括心情和故事。风来雨去中,墨香也是会淡的。初三之后,课业更是如猛虎一般袭来,自己基本上已经不碰羊毫了。母亲说这叫回归正道。她和父亲都已经想到要为明天的我铺设一条怎样的康庄大道,而过去那些留在幽幽小径上的芳香景致亦是被他们所忽略。这是大人们对待子女特有的脾性,形同高墙一般的保护,那墙外的点点红梅自然是欣赏不到。

    一日,祖父特地在我一时清闲下来时把我叫到庭院里,学业询问一番后便和我聊起墨事。老人言语轻柔,充满年老书生般的淡然:“还记得以前教你的那些诗词吗?”我点点头,随即背了出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背得越发起劲之时,却被他的一声干咳打断。祖父又问我:“还记得怎样写?”我说:“毛笔字?”

    祖父点了一下头。我顿时羞愧难当,因为毛笔字早已经在脑中没有了印象。我说:“好长时间不写已经忘了。”祖父听完,没有看我,叹了声气,背过脸去沉默了很久。这应是行走在消逝中的老人所不愿面对的一方残垣,透着时代里愈渐被遗忘的文化隐忧。

    风中,树叶沙沙响着,祖父的眼里似乎进了些沙子,他用素白长袖拭了一下眼角,便一个人拖着消瘦嶙峋的背影到书房去了。不久便取来昔日那支他万分珍爱的大羊毫,细细抚摸一番后便在我面前折成了两半,像一段被撕裂的历史再也无法复原。我走向前,看着他,无言以对,只配合着他的沉默始终也没说话。话说得多了,内心渐变得轻浮,有时我们需要这样一种寂然的时刻,让自己清醒并反省。祖父此时神情忧虑,拍着我的肩,说:“看来有一天这些东西终究也会和自己一道消失。”这句话落在我的肩上,微薄的肩头刹那间变得沉重而深深颤栗着,像入秋时节里挂在枝头的叶片摇摇欲坠,一种震撼盈满了心间。

    大学的诗词课上,时常会背到曾经终日挂于齿中的诗句,自然又使自己想起幼时习墨之景。庭院花草,凉亭旧井,幽幽的水墨香气似一只只清凉凉的蝌蚪,无形地游进心坎。只是时光再也不至彼地,少年们都在哗然流水中长大。那素素淡淡的宣纸,落着横竖撇捺弯折点,销魂的墨香终究留在了昨日。

    突然间又想起了祖父,那样一个仙风道骨般的男子,不着烟尘,爱着他的羊毫纸砚朝朝暮暮,那水墨浅浅的,带着祖母一般的好,醉了清寂华裳。江南三月里,祖父过世了,一城竹兰,伴着篱落新雨,淡香入骨。可在临终前他还交代父亲,要把那只折断的毛笔装在桃木盒里,等待某天我从北方求学归来时能够打开。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自己再次默念时,泪水禁不住悄悄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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