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柳敏
饼干村下了一场牛奶雨。还没等人们清理完院子中的牛奶,太阳已在晴空向大家打着千万年不变的招呼。骤然回升的气温烘干了地上的牛奶,整个村子中飘着一股淡淡的奶香味。
芊芊喜欢这样的天气,每一次的雨过天晴都让她兴奋。牛奶的香纯、果汁的清新、巧克力的陶醉……每一场雨都带来不同的期待。她喜欢在这样的天气里工作。在这个小小的仅有几十户人家的村子里,芊芊是唯一的邮递员,而她又是整个饼干村唯一一个不会做饼干的人。
饼干村是一个安静的村子,村民们唯一的信仰便是做出最好吃的饼干。他们不善言谈,除了简单的对话交流,便用交换饼干来相互沟通。他们把语言做进饼干,把文字做成一种味道,每一份饼干都是一封写好的信。芊芊的工作就是把信送到它该去的地方。
这份工作没有休假期,因为“交流”是不分工作与假期的。从清晨开始,芊芊就骑着自行车在村子里绕圈子,每户人家的门前都要经过一次。她把他们已经包好放在篮子里的饼干一份一份收好。通常,每户都会有两份饼干,上面都做好了标记:一份给收件人,另一份是芊芊的酬劳。芊芊送完信后,会到村后的湖边休息,拿出她的饼干慢慢品尝。这都是些做坏掉的饼干,如同我们写坏的信。本来可以全部扔掉的,本来她可以收到更好的酬劳的,可她只要这个。芊芊慢慢嚼着,饼干里有许许多多的话戛然而止,欲说还休。她猜测着,他们到底想说什么呢。也有一些让人捧腹大笑的信、闲言碎语的信、家长里短的信……它们构成了芊芊小小的快乐。累点儿算什么呢,有这些饼干就很开心了啊!
可是芊芊的妈妈想让她学做饼干。她对芊芊说:“一个女孩子成天在外面跑来跑去太不像样子了,安分一点吧。”但芊芊觉得,骑自行车给大家送去一份份期待是多么拉风多么美妙的事啊!妈妈说了她几次,也不再强求,只是在看着她轻盈欢快地跑进跑出时,悄悄地叹一口气。我的芊芊啊,你什么时候才会长大呢?
有天,芊芊的酬劳是一份口味很怪的饼干:零零碎碎却又缠缠绵绵,像青色的果子一般酸,却又在酸味中渗出甘甜;有些琐碎,又一如既往地戛然而止。芊芊想知道下一句是什么,但她嚼到这里没有了下文。好奇心驱使她关注关于这封信的一切,但她心中有些忐忑:这样做,应该不算违背职业道德吧。
穿水蓝色长裙的短发姐姐和系着橘色围裙的高个子哥哥,芊芊想探寻的信件,是属于他们两个的。每当收到他们的酬劳,芊芊总是很认真地品尝那饼干里的味道。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之间的信件越来越频繁,但芊芊收到的“坏饼干”越来越少,最后直接没有了。取而代之,她总是收到一些味道普通的饼干。虽然分量很足,但她并不是很喜欢。
有次,芊芊鼓起勇气向那个系橘色围裙的哥哥索要做坏掉的饼干。他停下手中的活儿,抬起头,用些许讶异的表情看着她。芊芊发现,他的脸像被牛奶泡过似的,以至两颊泛起的红晕是如此的明显。是草莓酸奶味道的吗?芊芊有些陶醉。
“给我一点做坏掉的饼干就好。”芊芊声音很小。
他拍打了几下围裙,在柜子前低下身去找着什么,散散的面粉在他身边抱成一团云朵。在芊芊眼里,他瞬间成了神秘的代名词。
然而,芊芊索取到的饼干,不是她想要的味道。
芊芊是铁了心地要尝到“真正的味道”,她猜不到的下文还藏在那里呢!她犹豫了几天,决定即便是用胡搅蛮缠的办法,也要从橘围裙哥哥那里讨出她想要的饼干。
“这份饼干真的只做了一次就做好了吗?”芊芊直直地盯着橘围裙哥哥。
“用心做的饼干只做一遍就可以了。”他的回答很轻但是很利落。
“你是说,我每天送的这些饼干都不是用心做的咯!”芊芊的话如同细针,见哪儿有缝便往哪儿插。
“嗯……也不是这个意思……”他有些犹豫,在脑袋里搜索着语言。或许,换成做饼干他会表达得比较顺利。
“我只想要你做坏掉的饼干,这是你应该付给我的酬劳。”芊芊说得很坚定,好像橘围裙哥哥真欠她什么似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空气中的面粉小颗粒在阳光中柔柔地飘浮着,他们在尽最大的努力去冲破这种不和谐的气氛。“过些天好吗?我还要问一下她。”
“短头发姐姐?”
“嗯。”
管他要问谁啊,芊芊在乎的只有那些饼干的下文,过些天就可以知道了呢。
她的心里瞬间绽放了大大的笑脸,脸上却又故作严肃的生气状:“好,说话算数!否则,我再也不会给你送信了。”
她朝他挤了一个奇怪的笑脸,骑上自行车像鸟一样“飞翔”离去。我还有脚吗?我还在地面上吗?我是不是已经飞起来了?芊芊一边在心里打着问号,一边按着车把旁的铃铛。真奇怪,路边什么都没有,我按铃铛干什么呢?饼干村听不见她心中的问号,只有几声铃响装点着这个欢快的时刻。
如果我会做饼干,是不是就可以天天尝到自己想要的味道了?芊芊去问妈妈,但妈妈也不清楚她到底是什么意思。“芊芊,你是想学做饼干吗?”芊芊想,就算是吧,她点点头。
芊芊让妈妈给她做了个橘色的围裙。妈妈说,这个颜色不适合她。但芊芊才不管这么多呢,做出那种特别味道的饼干一定要系橘色的围裙!
饼干村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依然安静,依然在雨过天晴时有一种让人留恋的味道。可是,真的没什么两样吗?不会做饼干的芊芊也做起了饼干,现在的饼干村人人都会做饼干了。
不送信的时候,芊芊就在厨房烤饼干。她看见自己的橘色围裙,心里就像抹上奶油一样开心。转而想到那个穿蓝色长裙的短发姐姐,她忽地如同尝到坏味道的饼干一样难过失落。她想不通这是为什么。想不通时,她就拍打自己围裙上的面粉,看它们在自己面前拥抱成云朵。
穿水蓝色长裙的姐姐笑起来像刚出炉的饼干,那么甜那么香,让芊芊羡慕不已。在她面前,芊芊总感到无地自容,甚至连话都不好意思多说一句,生怕因为自己而让这美妙的点心受一点点伤损。芊芊和平常一样把她的信给橘色围裙哥哥送去。没有人会知道,她正模仿着他们制作自己的饼干。
橘围裙哥哥说过,会给她一些她一直想要的饼干。他把这些饼干包好,比芊芊收到的任何一份饼干都要多。
“这里面有两份,其中一份是说过要给你的,都是过去的饼干,可能坏掉了吧。另一份是我特地给你做的。”
“为什么?”芊芊惊喜而迷惑。
“算是感谢你为我们送了这么长时间的信吧,以后大概再也不需要了。”
“为什么?”芊芊仍然不解,欢喜的心也随之四散,还险些掉下眼泪。
“我和她要住在一起了,以后会天天在一起了。”
芊芊四散的欢喜彻底迷了路,任她拼命地喊,却怎么都看不见它的踪影。
橘围裙哥哥安慰道:“以后你还可以来找我们玩啊,我们还住在饼干村,还要在这里做好多好多饼干呢。”
芊芊道了别,抱着那一大包饼干离开了。她没有告诉他,她也给他做了一份饼干。她原本想,如果他不想把那些做坏的饼干给她,她就让他尝尝看,她做的这份饼干和他们的那些是不是同样的味道。其实,芊芊更想让他尝出味道之外的东西。
她骑着自行车来到湖边,拆开那包饼干品尝。软绵绵的甜蜜和可可的微苦在味蕾上书写长长的心情,比起芊芊希望的那种味道更加丰富了。一块又一块,即便有那么多的味道,那份最基础的香甜总是少不了的。她扔掉了自己的酸饼干,细细尝着这份道别礼物。饼干那么甜,脸上为什么会有泪呢?
听说饼干村最近还会下一场雨,可能是橙汁雨。芊芊躺在湖边的草地上,望着清澈的蓝天,心里有一片蔚蓝。下雨很好啊,又会有一种期待的味道在村子里逗留了。
六小时的琴声
文/孙凝翔
一
学校的中心广场,淡淡的橙黄色阳光打在四处张挂着的标语上,藏在人群中的学长们卖力吆喝着,拿着报名表四处招揽着未来的社员。
这天是社团的招新大会,每个社团的社员们都尽力表现着,想要放出一丝比太阳的余晖更明亮的光线。
也就是在这一天,在那个人流攒动的广场上,我看到了很多把吉他,但没有一把,发出了六小时的琴声。
二
第一次见到柳,是在初一的上学期。那时候我和他还互不相识,只知道对面那个看起来胡子拉碴的家伙是和我一个班的——十二三岁的年纪,配上布满细须的下颌,确实显得有些早熟。他那时候还没碰过吉他,更没有手上一层又一层的老茧。那时候的他,更像一个早熟的幼稚鬼——现在说不定也是。
虽然我觉得“柳”这个称呼有些矫情,不过考虑到他执意要我这么称呼他,我也只好接受了。当然这也是有原因的,因为他取了一个姑娘的名字——柳涵。
显然除了柳之外的称呼都不足以体现他的阳刚之气——我的意思是和他的大胡子不太配。
我和他真正的熟识是在开学两个多月以后。那时候他还是优等生,时常能考全班前五,顺便还担任了语文科代表这类重要职务。那时候我觉得他是我见过的最喜欢讲冷笑话的语文科代表。比如,我们曾经花了两节课严肃地讨论如何圈养皮卡丘,结果是有划时代意义的:我们一致认为,只要把皮卡丘关在高压电网里就行了,它只要一想出去,就会去触碰电网,触电之后,马上就升级了。我们为这个研究成果欢欣鼓舞,趴在桌子上笑了半节课。
顺便提一下,当时我因为喜欢恶意卖萌,被称作皮卡丘。
考虑到这篇文章应该文艺一些,我准备说点正经事情。
和他同桌的第三周,上课极度无聊的我们开始互相展示自己的“文学修养”
与才华。大体内容包括在一节课内写一个故事和在一节课内写一首散文诗。其实这两个东西是一个项目,因为当时我们为了突出自己的文艺气质,通篇故事都是小短句加省略号,就像“窗外……我看到……你的背影……”这样的句子——强调一下,引号内包含了三个自然段。
不说你肯定也看出来了——当时我俩人二货似的,自我感觉超好,和大多数中二青年一样,把自己定位成可以改变文坛的存在。有了这么一个伟大的定位,清醒的我们立刻就认识到我们需要一部伟大的作品,仅仅靠那些小短句是不能够改变文坛的——至少应该拥有像小四那样,在文章中无缝插入大量奢侈品牌的技巧才对。于是乎,我们坐着OSIM的椅子,用MontBlanc的钢笔在Moleskine的本子上做了三个月的准备,终于决定用一本Daolen的本子写下这部将要震惊世界的着作——对,一个Daolen的本子,六块一本的那种,花了我整整一顿饭钱。
当时我们的计划是一人写一个小节,整个故事在第一、第三人称的交替中推进——直到认识东野圭吾之前,我们一直都认为这是一个跨时代的设计。由于主角是个女孩子,所以谁写第一人称就成了一个严肃的问题。但严肃的问题往往都很好解决——考虑到我的名字简拼是SNX,也就是少女心,他就把第一人称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交给了我。
一切都准备好了,看起来是时候改变世界了。不过一个优秀的故事总得有点一波三折的架势,于是乎如你所想,我们改变世界的计划被迫推迟了。原因当然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的——我们的作业实在是太多了——请心中没有丝毫悲伤的你回答我的问题:你真的念过书吗?
不过这一切困难都只是暂时的,在经历了一年的漫长蛰伏以后,我们终于——把改变文坛这事给忘了。
而我要说的故事,就从这儿开始。
三
初二上学期,我怀着满腔的优越感,把柳带进了我学吉他的琴行。
他第一次到琴行的时候,小街两边的梧桐叶正窸窸窣窣地向扎根的土地里掉着。琴行的老板——貌似只有他一个人——隆哥,照例弹了一首《最后一部蒸汽机车》来唬人——当初我就是这么被骗过去的。一曲奏毕,虽然中间有些错误,但柳还是很愉快地决定要在这里学琴了。起初我为此感到很高兴,因为单按时间来看的话我比他早学了三个月,应该是有绝对优势的。不过鉴于我认真踏实的学习态度——当时我一共会弹四首曲子,其中不熟练的有四首——他很快就以“惊皮卡丘”的速度将我超越了。
到了那年的冬天第一次下起雪的时候,他的水平已经超过我一大截了。
我们常常一起从他家慢慢走到琴行去,路上要穿过一个公园、三家快餐店、五家文具店和说不清的服装店。到了靠近琴行的那条街上,两边就全是梧桐的味道了。狭窄的街道两旁停满了车,残碎的枝叶搭在路边每一个可以依靠的物体上。我们会说说吉他、小说或者是喜欢的姑娘。这样的环境里应该有这些话题才对。
偶尔我们也会默默地走着,看那些从枝丫间漏下的阳光,又或者是听脚下树叶寂寂的声响。然后静静地回想,再遥远一些的地方,会住着怎样的故事和笑容。
我到现在仍记得那条街道两边的店家们。有一家挂着破旧广告布的种子店,里面稀稀拉拉地摆着蔷薇、百合和牵牛花的种子——看一看就觉得能开出夏天的味道。还有一家十来平方米大的面包店,里面有两个漂亮的姐姐,我们没空吃饭的时候也会去买几个面包。路过的一个小区门口还开着一家叫Goo&gle的服装店,我们一直认为老板是个很懒的人——至少在取名字这件事上是这样的。
那条街道的中间,有一个小巷,琴行就在那里面。巷子外边有一家音像店,老板是个凤凰传奇的骨灰粉,直到第二年的叶子都长出来了他还在用大音响放《最炫民族风》。
每次和隆哥出门蹭饭的时候,隆哥都会对音像店老板的音乐鉴赏水平表示质疑——顺便还会告诉我,要是再不好好练琴,那以后我的音乐素养肯定也会很差的。
虽然我不知道练琴和音乐素养有什么关系,但我也没有反驳——毕竟曲子没有练熟也是我的错,为此受些白眼也是自作自受,没什么好争辩的。
其实起初我也并未收到这么多白眼。所谓“起初”,也就是在柳到琴行学琴之前,我总能找到各种借口来解释自己为什么没练熟曲子——这周晚上天天补课、老师跟抽风一样布置了很多作业。而隆哥也常常一边抱怨应试教育多么的差劲,一边因为少收了学费,心里泛着苦水——其实这事也怪他,十多岁就出去北漂的他到现在还是没学会做商人的原则,他太有良心了,如果学员没有按时完成课业的话,他就不收当周的费用,他说还收钱的话就等于在骗钱了。
和柳一起穿过那条梧桐小道,走进琴行时,我总能感受到来自这个世界满满的恶意——我连谱子都还没看熟,他却已经能用吉他把那首曲子弹得纯熟了。我当然会再去找点理由,不过隆哥就不再相信了:“你倒是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和你同班的柳涵同学就弹得这么好?”这时候柳是不会作声的,他只坐在旁边凳子上,看着我偷笑。
那段时间,我忙得像狗一样,他却还能每天练习两三小时的琴,顺带每天花上几十分钟来嘲笑我的无能。虽然我觉得每天抄我作业的他和我不在一个起跑线上,但却也无从争辩——更何况,现在想来,当时的自己也确实够蠢的。
柳常说自己有音乐天赋。如果是其他人说这话我一定会嗤之以鼻,但对他,我丝毫不会怀疑。
我相信这种音乐天赋是来自于他的爸爸。柳的爸爸年轻的时候,违背家人的意愿,去念了一所音乐学院。那之后,他的父亲玩起了乐队——他一人会用键盘、架子鼓、小号、贝斯,唯独不会吉他。所以柳也常常说,他学吉他,也是为了完成他爸爸的梦想。
父亲的梦想,对他来说,不但不是肩上的累赘,反倒是自己前进的方向,这样的他,真是让人羡慕。
四
很快,生活就把那把琴逼得没了去处。
到了初三,课业理所当然的重了很多。那些作业侵占了一天二十四小时你可以想象的所有休息时间,无法挣脱的枷锁让我感到绝望。我没有时间练琴,没有时间看书,更没有时间去看那些日子里,逐渐融化在黑夜里的光线。
“没有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
那段时间我常常一个人躲在被子里流眼泪、发呆,有时也会关上门一个人痛哭到深夜。那些晚上为我积攒了不少“谈人生”的资本,但我总会怀疑那些深夜的眼泪是否真的会在不远的将来,成为我茶余饭后谈笑的茶点?
柳似乎从来没有为此担心过,他每天都是笑嘻嘻的样子,但我知道他也很害怕。害怕到了不远的将来,自己连现在仅有的一点点自由都无法拥有了。我想他也曾偷偷流过眼泪,虽然他从来没有对我提起,并且经常嘲笑爱哭的我是个傻瓜,但我就是愿意相信他也曾为了那些几乎要折腰的希望与梦想流下过一些咸涩的液体。
大概是命运使然,时隔一年,柳又成了我的同桌。重新和他同桌的那段日子,虽然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但我每天仍能看到坐在靠窗那组第三排的那两个傻瓜。我们又开始说起皮卡丘的故事,笑得不可开交,然后被政治老师罚站了一节课。
两个迷茫的家伙在一起,回头看着曾经的傻瓜们,慢慢地找寻着未来。
我们谈起一些东西,关于梦想,关于牢笼与枷锁。
“你高中想去哪儿?”
“川音附中。”
“既然你做出了这样的选择,那自己就应该向那个方向去做吧。”
“但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我每天被困在教室里,根本没有时间练琴。”
“如果目标再远一点呢?如果不仅仅是川音附中呢?”
“你又小看我了。所以?”
“你还可以做点别的吧?和音乐有关的,不止是吉他。”
……
我想要捡起一些东西,也许是梦想。如果没有时间的话,就把梦想一分为二吧,一人完成一半其实也挺好,不是吗?
“你负责吉他,我负责故事。”这次的分配没有原因,但我们两个都没有异议。
对半分的梦想。我们俩坐在全班唯一一张双人桌上,为彼此的目标奋斗着。
我每天在翻得快烂了的本子上改着自己小小的故事,柳则每天自学乐理,为川音附中的考试做准备。双人桌上堆满了稿纸和乐理书,而每天要用的课本则被放在桌箱的深处,堆满了灰。
“你又小看我了。”
我们常常为了彼此的未来吵得不可开交。而每一次的争吵,他都会说这句话。其实我从来没有小看过他,因为我看到了他手上厚厚的茧,那是每天晚上九点到凌晨三点,整整六小时的琴声。
五
“你现在过得如何?”
“挺好的,你呢?”
“我苦得要死,每天在校十六小时。”
“我每天在校二十四小时。”
“废话,你住校!我想转学。”
“转去哪儿?”
“想。”
“果然。”
“你有办法让我轻松一点吗?”
“你得给我描述一下你现在的情况。”
“除了正常上课我每天中午要听写英语单词,晚自习前半小时要听听力。”
“嗯……这么说吧。你总会有一些想要做的事情,而你需要想的,不是自己想干什么。而是在现在的情况下,你还能做什么。想到了,就去做,不论是什么,更不论这对你的成绩是否有帮助,只要对你来说,对你的梦想来说,它是有益的,你就去做。总之,如果你觉得那十六小时在浪费你的人生,那就做一些可以让那十六小时有意义的事情就好了。”
“你每次都这么说。”
“因为我一直都这么想。”
我一直都这么想。不知道屏幕那边的你是什么样子,但这时的我,眼里满是那两个傻瓜的身影和笑容。
六
谢谢你给了我这个故事。
我已经写完了那个灰色的本子,但我仍然没有忘记那一半梦想。
到了一个重点中学的你,一定比原来还累吧。你的时间更少了,似乎已经少到再也没有时间去追逐梦想。上周的这时候,你还在对我抱怨。我意外地打了很多字,我很少这样过。也许你把那些都当成了废话,但我还是想说。因为你要记得,你的梦想有我的一份。在我放弃之前,你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放弃它。你知道该怎样去做,所以,就去做吧。
我知道,你可以的。
因为我看到过很多把吉他,却从没有一把,发出了六小时的琴声。
那抔沉淀在岁月里的土
文/王怡婕
【他们手里的土】
爷爷听到我想吃晒出来的番薯干的时候,他搁下剥到一半的对虾,三个手指不停地揉搓,嘴里嚅嗫着移开高脚凳,在堆满柴的堂前翻开一块很大的三角板,像面对超市里的抓娃娃机一样犹豫了一会儿,拿出几个饱满的番薯,一手夸张地捧着,一边还笑眯眯地掂量着给我看,然后放在自己坐的凳子上。
我笑着,没有说话。
爷爷又高兴地蹲了下去,移开摆在旁边的一篮有些萎焉的菜,不停地把番薯拿出一个又一个,分成了两摊——烂了的和没烂的。他又不时地拿出几个有一块白斑的番薯,我没有注意到他是否皱了眉,只知道,他让奶奶拿来一把小刀,然后开始削手里的番薯。一层一层,他并没有抠掉烂掉的地方,而是就这么慢悠悠地削掉一层一层,我看着那突兀的深色圆一点一点地小下去,像是那上涨的海平面把一座孤独的岛屿一点一点地抱紧,然后消失不见。
“下面的全部烂掉了。”奶奶用手蹭了蹭蓝到发黑的围裙,提醒了其实已经看到事实的爷爷。爷爷只是不紧不慢地再拿出几个白斑越来越多的番薯,狠狠地削了大大一块,轻轻地放在烂掉的那一堆里。我闻到一股浓郁生涩的酒骚味,好像时光在番薯的等待里一点一点地发酵。最终爷爷撑着自己的膝盖站起来,背驼的幅度有些大,似乎比我还矮了一个额头。爷爷的身高,我记得是有一米七多的,只是好像岁月也像极了爷爷手里的那把小刀,无声地把爷爷一点点地削矮削瘦,奶奶那原本硕大的腰也已只剩下了硕大衣服底下空荡荡的体温。
爷爷的表情看不出一丝的难过,不知道他是真的没有难过,还是因为他脸上冗杂的皱纹已经让我无法细辨了。“这种天气是这样的,等真的到了冬天就会好的,而且那时的番薯甜。”爷爷是在安慰我呢,还是安慰他自己呢。
我记忆里的那年冬天,奶奶打电话给爸爸,让他把奶奶种的番薯从山上一起挑下来,然后运到乡下——我外婆家,因为那里正好有人在做番薯粉,有一台可以绞碎番薯的机器。奶奶兴致勃勃地在电话里讲,再三叮嘱爸爸要早点来,不然人很多要排很久的队。爸爸皱着眉在这边连声答应着“好好”。爸爸是个喜欢睡懒觉的人,我知道。
我醒来的时候,爸爸已经没人影了,妈妈带我去表妹家玩,也顺便看看外婆外公。对于小时候的我来说,上这里从来都是和表妹玩,外婆家只是过个场,吃个饭。
爸爸已经在表妹家前的巷道里了,却没见奶奶的人。
奶奶不会坐车,她走上来的。妈妈这么告诉我。
我想起来了,奶奶不会坐车,只要双脚离地,她就会难受。脚踏土地一辈子的人,离开土地,就会没有安全感吧。奶奶也告诉过我,她就只要走就行了,走最好了。
妈妈和外婆搬出来好几个大水桶和洗澡盆,哗啦哗啦冲进去好多井水,还有些淡淡的温热。爸爸和奶奶扛着好几袋番薯渣一步一步走过来,放在水箱旁边,然后用很大的纱布把渣包起来,浸满水,使劲地揉挤。我不能说她像是在和面,因为挤番薯渣的动作实在是一点艺术感都没有,只有那满目的狠劲,水流出去的声音和空气里番薯的清香。
我不是很能记得清具体的步骤,唯一记得的是那天很冷,妈妈把她的围巾给我围,我好奇又很有兴致地跑过去也想玩,奶奶马上斥责我:“去去去,弄脏的。”我用手指点了点盆里的水,立马缩了回来——真的很冰。只有奶奶手里刚浇灌的井水有些温度,可风就像一枚枚穿着寒冷的绣花针,把那番薯渣和奶奶的手一针一针缝刺得密密麻麻、结结实实。奶奶那又短又粗的手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水从泥袋里一注一注地流出来,流进红色的大盆里,带走了番薯的精华,也带走了奶奶的力气和热量,慢慢地坠落、沉淀。奶奶青黑色的袖套被水染得更加黑,寒风也把奶奶的身影刻得更加深,但她所有的目光,都在她手里的那袋渣以及身前的那一盆盆水里的粉。
“奶奶你干吗要做这个呀?”
“番薯太多了,做出来好给你们吃啊。”
“那怎么不少种一点?”
奶奶笑了笑,没有回答。
好几个星期后,在餐桌上,妈妈突然说,我吃的这个粉皮就是奶奶的番薯粉。我愣了愣,因为我实在是吃不出什么特别,甚至还没有妈妈从山那边带回来的好吃。但是我扒着饭,说:“好吃。”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说,我只是想起了奶奶。
我想奶奶应该已经有好几年没有亲自去做了吧,可能只是我不知道而已。不过后来妈妈告诉我说:“今年她说她不做了,不过她已经这样说了好几年了,她那儿还有满满两个铅桶的番薯粉呢。”
爷爷知道我喜欢吃番薯,以前他们在阳台上晒番薯干的时候,我总是偷偷地拣一根塞嘴里,再拣一根捏手里。只是自从上了初中,尤其是高中之后,我再也没有时间更没有心思去偷偷撷那融在口里的阳光的味道。可爷爷和奶奶还是一直努力地让那么多生灵苏醒在阳光的沐浴里,包括我。
【他们脚下的土】
健身岭之所以叫健身岭,它石阶的级数不言而喻。而他们每天都要挑着很重的东西上山顶,然后再挑着下山。我想起了小学的一篇课文,Z字形的爬台阶的巧法,但事实证明,不管怎么爬,依旧很累。
和爸爸心血来潮会去爬那座山,也顺便去看看奶奶他们的田。微凉的空气勉强把我推到山顶,天是阴阴的,破败的棉絮杂乱地趴在偌大的天空之床上,俏皮的风从各个角落蹿出来惊吓我的头发,带着潮湿泥土的气息,久久留驻在万物游息里。绿意间裸露的泥土倔强地昂着红褐色的脊背,砾砾石子承载着岁月的风沙嵌刻在温柔而宽广的胸怀里,一如远方那偶见的几点微微摇动的暗花色——爷爷奶奶也会是其中的一笔。
路过奶奶的菜田,虽然我不至于是连韭菜和小麦都分辨不出的“极品”,但面对那些我天天吃着它们某个部位的植物,确是难辨其实,毛豆、芋艿、花生、白萝卜……当今的很多和我一样的孩子,到底有谁还能辨得出呢?更何况那些更小的孩辈呢?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已经不记得这些最根本的常识,只是看着爸爸妈妈从菜场里买回来然后烧成红红绿绿的菜,却从来不会认得大自然赋予它们的最本真的模样,更不用说“打井人”了。那么那些大城市的人呢?看多了洋货,或许连很多菜的名字都不会叫了吧。泥土的颜色,在岁月的流淌里,可是冲刷得越来越淡了吗?
奶奶是患有糖尿病的,这几年来似乎是完全好了,越来越肥大的旧衣服不知是在摆动着高兴还是担忧。我觉得,这是因为奶奶每天在健身岭上上下下,锻炼出来的。每年佳节聚会,爸爸妈妈还有大伯二伯他们总会劝爷爷奶奶别干了,这么一把老骨头了还天天挑着他们都会觉得很重的担子,而他们只是执拗地大声喊:“我们不种谁给你们吃啊?外面的菜都打农药!”然而在大家急躁的一言一语中,他们终于笑着不再说话。
他们当然知道子孙是为他们好。
我当然也知道,他们只是闲不下来。他们的根,扎在泥土里,不是说吹走就能吹走的。那辈的人,他们多半都是一副干劲不屈的模样,和电视上那些鹤发童颜的、穿着靓丽的衣服、悠哉地下棋和打太极的老人完全不同,总觉得那些人像是在天堂里一点一点变老,一点都不真实,而我眼前的这些人,是结结实实地老在土地里。
他们甘愿做季节的奴隶,卑微而快乐。
只不过,这种跳跃在土地上的血液,流到我们父母这一代,就逐渐熄灭了吧——我们只会在门口那一点点浅薄的土地里,种着细小的菜,好像自己很厉害一样。
到底谁又懂得土地的脉搏呢。
我们的下一代,是不是只是知道电视和教科书上提倡的大棚蔬菜以及超市里那亮丽的保鲜膜包裹的漂亮的菜呢。
土地会不会哭呢?风赶着云,没有告诉我。
【他们心中的土】
他们叫彼此“老太公”“老太婆”,而且喊起来的时候特别像是在骂人。我曾经看到那些恋爱中的人抑或结婚的人,都有美好的憧憬——在两人满头白发的时候,可以相互搀扶着去看落日。就连歌里也这么唱着“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留到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他们确实一起慢慢变老了,可是坐着摇椅慢慢聊了吗?我尽可能美好地想象他们早早地上山一起看日出,但是我知道他们不会这么做,浪漫也许和他们从来就无关吧。他们就像是最朴实的不动土,静静抱紧岁月,无言地陪着彼此上山、下山,日出、日落,看着白云飞走苍狗与海鸥,生命宛如静静的相拥的河,永远天长地久。
我能记得他们最浪漫的事,是冬天里爷爷烧水,灌在铜壶里,自己先捧着,然后等到不那么烫手后,轻轻地塞进奶奶的被窝里。
他们的家不是高高的楼层,大门看起来是很虚弱的木门,墙壁是可以用钥匙刮下来的土。昏暗的大堂,堆满了各种材质的柴火,他们的卧室比厨房还要小,集聚了卧室、书房、客厅、储物室的所有功能,东西挤得慌,但它却让我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小时候的我喜欢坐在土灶台旁生火取暖,围着围裙抱着妈妈不让我碰的黑猫,看着坐在一旁的奶奶念着经,不时地把红色的纸折过一个小三角。大铁锅里不知烧着什么东西,白色的雾气飘飘荡荡蒙眬了太阳透进头顶玻璃窗的眼。我的身边是比爸爸还要高的堆起来的柴,不远处木板梯下也都塞满了柴——这些都是他们在山上的时候拖下来的。堂前的那条黑狗不那么安稳地走来走去,脖子上拴着的链子撞击着板壁,发出“当当”的声响。
这几年来,连那条狗都被脖子上沉重的锁链拖得似乎越来越矮了。
因为我读的幼儿园在奶奶家旁,所以那时候我就经常住在奶奶家里,和他们一起在一张大大的黑色圆桌上吃几盘菜,和他们挤在一张小小的床上睡觉,会有那条狗狗每天早上和我道早安,每天下午它和那只黑猫迎接我回来,在堂前摆着两张椅子玩着积木,旁边躺着那只狗,偶尔那只黑猫会跳上来和我排排坐。爷爷会红起煤饼炉,然后烧水,缭绕的白雾浸染着不那么明亮的白炽灯。
只不过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在宿舍底下偶然看见那小女孩原地拍着篮球,旁边一个更小的小男孩牵着大人的手不停地帮这姐姐数数,稚嫩的童声掺杂着因数不及而不停吸口水的哧溜声,我蓦地想起来小时候在堂前拍皮球,然后爷爷和那条狗帮我数着数。
原来那段记忆已经积起那么厚的一层灰了。
他们从来没有特意打电话让我去看看他们,他们知道我忙,在电话里也说“你忙就不要过来了”。重阳节的时候,我特意买了元祖的重阳糕,全家一起去奶奶家,只是发现他们都不在,只有那条忠诚的黑狗依旧欣喜地摇着尾巴向我蹭来。
“他们又在山上了吧。”妈妈如是说。
今天可是重阳啊。我想起以前爷爷总会买一堆好吃的,然后每次我下来的时候,他都会像掏出珍宝一样说“给你买了好东西”,有时候是一个大大的鲜亮的石榴,有时候是一包橄榄。我记忆里最深刻的,还是爷爷每年重阳会早早地去同兴买好重阳糕,为的是等我来吃。只不过,从高中开始,我就再也没有去了。
是啊,今天是重阳。
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对面的一女生说了一句“当然回家啊,回家会感觉到你是被需要的”。
我是被需要的吗?
在我考差的时候,特别想吃爷爷做的蛋丝肉糕,特别想奶奶的那口破嗓子。是不是人在低谷的时候,更能看清自己最初的路,更能记得自己潜意识里眷顾的土。
他们总是不时地打来电话,叫爸爸妈妈下去拿什么什么菜,偶尔还会问我什么时候下来,现在已经不问了。我知道他们在用最广袤和深沉的爱倾注着子孙,倾注着我,像是那沉默的土已经融进了他们的血液里,连他们的感情,都显得那么直接而朴素。人们走路的时候,从来都不会在意土,他们只在意自己的鞋子会不会弄脏;而被他踩过的土,它们介意的是他走得平坦与否,希望他不要在意脚下,而更多的是看向前方。
他们不懂所谓小恩小惠,不懂在人情世故里谋取自己的一点点私利,他们不会做作地特意表达自己的爱,更多的时候,他们喜欢沉默,像土地一样。他们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也潜移默化地继承了土地的心。坚忍、执着、淳朴、倔强、沉默、无私,这些词都远远不够形容他们这代作为土之意志的继承者。
学校里第一节课下课,我请假回家了。坐车到我家岭下,我看到对面的大饼摊前排着长长的队。我都在学校里待了那么久了,人们才刚吃早饭。
然后我猛地想起,我在学校里起床的时候,他们早已在山顶了。
给女儿的一封信
文/李梦炎
妍,我的宝贝:
见信如面。
我的孩子,你知道我现在的心情,我和你母亲在收到你的信后都快要疯了,你信里的每一句话,我们都看了无数遍,在这几晚的梦里也梦了无数遍,总之我们很担心你。
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鸟是关不住的,就像你,因为你们身上的每一片羽毛都闪耀着自由的光辉。因此,你每一次的来信,我都会按着上面的地址再回信一封,并在地图上做出标明,一来是想等着你妈的身体好些了,去打听你的下落;二来是想预测你的下一步线路。你知道的,我的女儿。就像前几封信一样,这些信肯定都会石沉大海,你可能从未在那些你曾经无比羡慕的地方逗留,或是你在那里住了一阵,又会被哪个狠心的房东赶出来,我知道你的身上已经没有多少钱了,这从你的信上就能看得出来,它从起初的快递再到现在的平邮。你妈在我身边,说我可能是过于敏感了,就像早些年你见到的,我在写小说,每天都会异想天开,仿佛每一只蚂蚁搬家的背后都有一个巨大的阴谋。
所以,但愿你只是去了一个交通不怎么方便的地方,这样我就会安慰你的母亲。她真的很想你,每天都盼着你回家来,即使是带着那个把你从我们身边夺走的臭小子。包括我,我更想你,但是就如我的性格,一个男人该有的性格,我应该时刻保持清醒,但我知道在跟你写信的时候是办不到的。记得我在你小的时候曾跟你说,写小说的人,思维都很难受,有时候会出现严重的思维混乱。
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你现在的决定,包括你生命里那个显然已经比我重要的臭小子的部分,都有可能是你心里美好愿望的一种在生活里的投射,这些可能都是不真实的,哪怕你有万分之一的可能看到了这封信,你还依偎在那个臭小子的身边,说着情话。
我的孩子,我最爱你,真的,你要相信我。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能欺骗你的就是你的父亲我啊。我多么怀念你上学时,在学校里受了委屈或是别的什么,便半夜偷偷钻进我的被窝,让你妈先回避,要和我说些悄悄话的日子,多么令人神往啊!可我现在要告诉你,你的母亲,我的妻子,她是爱你的。你可能会固执地问有多爱,那我就笨笨地告诉你,我也不知道。你今年二十岁,正是电视里说的到了“青春期撞上更年期”的时间,这我能理解,你相信我。
你的母亲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脾气暴躁,事实上,有些时候我也骗了你。比如你每次钻完被窝,都一再嘱咐我,一定不要告诉你妈。但我每一次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有时候会暂时地有所保留,但日后都告诉了她。你能想到,我告诉她时,她躺在我身边是一种怎样的情形吗?你可能会不知道,她有时也会听着听着就哭了,但是声音很小,然后我安慰她,她也不回话,假装睡着了,但是我能敏感地感受到她的心跳已经换了一种频率。很多时候,或者说全部的,你不开心的时候,我只是你们母女间的情感交流媒介,我想你遗传了我和你妈的优良基因,你可能早已觉察,只是不愿意挑明,对吧?
一个女人,首先得是个好妻子,其次才有可能是个合格的母亲,难道不是吗?你可能会反驳我,说就像对成功和幸福的定义,每一个人都是不同的,妻子和母亲,合格与否,也应如是。但是你迟早都会明白,我这里和往常你做的任何一个决定一样,我的态度就是,只要你不反人类,不反社会,一切随你。我有时候很相信佛,虽然那是已经被汉化了的,亦魔亦道的佛。因果啊,谁也控制不了的,你以后将要走的路,平坦也好,崎岖也罢,路遇多少千奇百怪,壮丽山色,都是你说了算的。
那么,我和你的母亲,在生你之前就早已达成了共识。我那时抚摸着你母亲圆圆的肚子,还有那微微向上突起的肚脐,我能感觉到,你肯定是个女孩。女孩多好啊!就像是现在,那个带你走的小子的父母,由于计划生育的缘故,肯定已经想到了自己的祖先香火一类的。看!多么令人厌恶!市井的思想!我和你妈都讨厌这种人!
实际上,那时我就告诉我妻子,你即将的母亲,我的女儿不要做什么栋梁,我心甘情愿地做一个懒惰的、邋遢的园丁,只要你不把自己的根全裸露在空气里,又笨拙地把自己的头插向土地,我就任你生长。因为我觉得,做一棵随时随地被别人合照的绿化树,会更有价值。
你千万不要认为这些想法都是我这个爱写作的老爸的创意。我从来没告诉过你,我和你妈十六岁谈恋爱,到十九岁才真正地走在一起,三年的两地相隔。我到了你妈生活的城市上大学的时候,晚上溜进你姥姥家找你妈,你姥爷是拿着棍子喊着捉贼啊一类的将我赶出来的。我后来才知道,因为你姥姥家是做面食的,那是你妈妈每天都用的擀面仗,但它足有一米多长,中间有你现在的胳膊那样粗。
我是想告诉你,我和你妈走得也很不容易,但是我们最后都收到了你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的祝福,没有亲人的祝福的婚姻是不幸福的,尤其是对女方来说。
更何况你现在还没有到法定结婚的年龄,就决定要生下你们所谓爱情的结晶。
我想问问那个浑蛋,不要嫌你爸不尊重他,他如果要是连我骂他几句都受不了的话,他可真不配做个男人,空有一副男人的皮囊,把下巴的胡子刮得再干净又有什么用!难道他是一个单亲孩子吗?还是他初中的生物老师是教数学的?你也不要狡辩,这一点上,我绝对不能妥协。如果你是一棵葫芦,却没有可依附的枝条,那就老老实实地做一棵西瓜,小蛮腰不比水桶腰好到哪儿去,从医学上讲还容易骨折。我现在告诉你,这是你姥爷当年对你妈说的,你要相信它。
我万万没有想到,你会喜欢上那个浑小子。即使他家里多么有钱,他对梦想多么执着,他长得有多么迷人,他有多么爱你,但是他在不合适的时候又做了不合适的事,一切于我和你的母亲都是零,这是对你的不尊重,你要知道。说实话,我现在真的后悔了,你是我的闺女,有些话当爸的不好说出口,便让你妈告诉你。可是她在这方面告诉了你什么?那些女生都会经历的,你会从书里、同龄人或是年长的人那里得知。现在看来,你真的一无所知,我是多么地希望你能收到这封信啊,难道你就不能在陪着你的爱的同时,稍稍在一个你们还看得上眼的地方做一下停留吗?那个浑蛋,应该知道,你肚子里有他的骨肉啊!
我没想着要他放弃自己的理想,但是我是一个女儿的父亲,他要是真的爱你,就会在梦想与爱之间,认真、郑重地做出一个取舍,哪怕它只是暂时的。
孩子,你一年前留下一封信就离家出走的时候,大概不会想到我和你母亲的心情。其实在我们的心里,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我知道在这个社会里,我对你的教育方式是为人所不屑的,但我和你妈还是这样做了。事情发生以后,你妈就昏了过去,迷迷叨叨的。尤其是我根本就不了解你现在肚子里孩子的父亲,我不知道他的长相,更别说年龄,你在所有的信里也不会和我说,这让我更担心了。我起初想到了什么,但是一直没有告诉你妈。你妈身体不好,你都知道的,我甚至害怕她在这件事上突然就抛下我不管了,我已经很难看到你了,要是你妈也不要我了,我想,我做出任何极端的事情都是有可能的。你妈那时稍微清醒的时候,就埋怨我,说我不关心你。因为我那时作为一个男人,表现得极为镇定,还安慰你的母亲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只是在没有人的时候偷偷地流几滴泪,假装坚强,你能看到吗?
后来,事情在你的一封封信的暗示下,变得越来越糟。一年了,我和你妈甚至为了谁先看到你的字迹而吵闹不休,也为了谁在寒冬里跑上二十几里的路去邮局拿信而争执。我想我们都憔悴了,都极其敏感了。你妈有一次在街上看到一个年轻的母亲抱着襁褓和她丈夫走着,竟然挣脱我的手,“扑通”给那个小伙子跪下,嘴里念叨着:“求求你……求求你让我的妍妍回来吧……”我觉得你现在还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你现在也可能只是在抱怨妊娠期的正常反应,或是抱怨那个小子不够贴心,来信告诉我们要当姥姥姥爷了,这都是不成熟的表现。如果非要上纲上线地说,你还不知道母性的实质,爱与被爱的实质,那是一种任何人都讲不清楚的事情。所以你读三字经,你读名人传记,都总觉得少了些什么,这是你曾经向我倾诉的,可你不知道,你现在就是慢慢地陷了进去,而且你并不知道这片泥潭有多么的恐怖,曾经吞噬过多少无辜善良的生命。
其实,这都不重要,我们最害怕的是,我们的女婿可能会是你在十四岁时所暗恋的那个语文老师,你要知道,我了解你有时胜过了解我自己,这都是完全有可能的。所以,在收到你这封信的那晚,你妈突然从噩梦中惊醒,问我不会就是那个老师吧,我将她搂在怀里,我们彼此脸贴着脸,一夜无语。
我那可怜的孩子,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不知道是该祝福你们还是一病不起。那个老师确实是比你成熟,我见过很多次,对我印象很好。抛开世俗五常的约绊,你们没有错,我们现在虽难以理解,但是总有一天会默认,哪怕是在作古的那一刻。可是你呢,我可怜的孩子,还有我可怜的外孙,流言可畏啊!那个臭小子我们管不着,你是我们的亲生骨肉啊!我们老了,真正的日子也不长了,可你总不能不让你的孩子接触社会吧,我们担心你,孩子是最无辜的。
我的外孙不应该为上一辈人犯下的过失而丧失一个美丽可爱的童年。
我的孩子,你知道我和你妈也曾经私奔过吗?
那个时候,我已经上了大学,你妈学的化妆。有一次,我过年已经回了老家,你妈和你姥爷吵了架,便跑到了我这里,由于事先并没有商量,闹了一些笑话,幸亏你妈机灵,说是来给我送东西的。你奶奶是个精明的人,我想她肯定是看出了点什么,便非留你妈吃饭,你妈推辞不过便留下了。而且你妈和你奶奶还聊了很多,但是都没有让我知道。等到你妈要走的时候,天居然下起了大雪,你奶奶借故将你妈留下了,这样也随了我的心意。那时到底是不是你奶奶看出来了,我现在都不得而知。但是那一晚,我所想象的美事一直都没有发生,你奶奶更没有离开我和你妈的视线。
也许,我的孩子,和你说这些有些唠叨了,但我真的很怀念那段时光。
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每次学校里叫家长,我总是挨训最多的那一个。记得有一次,你居然当着那么多的家长的面说:“老师,你可以训我,但请您尊重我的父亲,你们都是平等的人,而且我爸爸是不是一个好的父亲,你说了不算,只有我和我妈说了算……”那一天,我虽嘴上和老师道歉,心里却激动不已。我回家后,和你妈说这些事情,她激动得哭了,我知道那一天,我的心肝宝贝长大了。
这个世界上,对于父母来说,我想再也没有比自己的孩子长大了这样的事情更重要、更令人欣慰的了。可你现在呢,你明白爸爸的话吗?
还有你的名字,你不会不知道,你和你妈名字里都有一个“妍”字,因为我在给你起名字的时候想,一喊妍妍,你就跑到我的膝旁,我和我的妻子也将回到那段难忘的日子,这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记得你经常说,有些事情再不做就晚了,可你有没有想过,有些事情,现在做了就早了。无论那个浑小子亲密地喊了你多少句老婆,你都还是个孩子啊!爸爸希望你能到这个世界的各个角落去看一看,尽情地享受爱情的啊!那些青春的日子,是在逝去时才会追悔莫及的啊!
妍妍,其实所有的人都有病,因为这个世界本来就是病态的,我们的祖先从直立行走的那一刻,就已经有了这种顽疾。所以根本就没有健康与不健康之分,只有病得轻重之分。那些病得轻的人成了伟人,剩下我们这些俗人,来学习他们怎样减轻病痛折磨的方法。
我和你妈都坚决不相信你如医生说的得了抑郁症。一个知道追逐爱情的二十几岁的女孩,怎么可能会抑郁呢?我们也从不后悔你去上海参加新概念,你没拿奖,只是说明还有很多人不了解你。我的孩子,你千万不要放弃!
我知道,年轻人都是喜欢浪漫的,这没有错。可是你误把冒险当成了浪漫,你喜欢谁,我们真的不能干涉,我说这些,你应该是相信的。可是,就算是发生了天大的事情,你也要回家啊,即使是带上那个小子,我们一起面对好吗?
妍妍,我和你妈无时无刻不在想你,你什么时候能回家看看我们呢?
你的父亲母亲
清澈从前,宛如少年与花眠
文/潘云贵
青春永远是一个美丽而忧伤的命题,每个人都经历,每个人都回忆,每个人都想给它下定义,到最后,每个人却都没有勇气。
青春是什么?
我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内心常常会变得孤独。
幼年时,父母为生活整日在外奔波,家中兄弟姊妹脾性又与我不同,自己便习惯了独处。常与我相伴的是些不会说话的玩偶与园中青翠生长的花草。我总喜欢把那些哥哥姐姐玩剩下的木偶放在草木中,导演一些“丛林冒险记”、“王子复仇记”、“侠客寻宝记”等自编剧目,当然配音、剧务工作也通通由自己完成。风有时会把细碎的花瓣吹到自己身上、脸上、头发上,我把它们捡起来,挑些新鲜干净的嚼着吃。
孤独的少年都是吃花的少年。
我就这般把自己上学之前的时光托付给了草木。看它们生长,细长的梗上开出硕大而清香的花朵,脂红、瓷白、鹅黄,时光仿佛是一块调色板。那些草丛中窝藏着细小的虫子,扑扇着翅膀,窸窸窣窣,而在低处的泥土中还应埋葬着之前更多的昆虫,它们用生命向时间兑换出茂密发光的植物。像奉献了自己,生长出了爱,笼罩四野,亭亭如盖。
南方一直是花草的恩泽之地,没有太过明显的凋谢、死亡。芦荟、兰草、茶花在院子的角落里几乎一年四季叶子都鲜绿如初。阳光照在这些善良的生命上,温暖、芳香。心里有一片寂静的地方,也被慢慢地捂热。
那时,我还没有写作,只是带着一颗幼童的心纯粹地躲在花间消磨漫长的成长时光。无数次,耳畔听到飞机从高空掠过发出的轰鸣声,心里就期待着长着面团脸的自己能快速长大,最好能像梨花般一夜绽放,变成脸庞坚毅、眼神笃定、能掌控自己命运的人。我想摆脱这样的孤独,它跟随自己太久,有一天,应该刑满释放。
我想有一天离开自己兜转的这个世界,极其地期待,迫切地希望,我可以离开。
后来,时间告诉那座年幼的花园,我离开了。
我开始来到同龄的人群里,像一种动物被人打量。认识一些友伴,同他们嬉戏、吵闹、四处奔跑,以为孤独可以消失了,自己可以活得更快乐了。不料,自身仿佛有一种自觉让这一切破碎。我拒绝骂人、打架、抽烟、喝酒、玩游戏,拒绝逃学、上网、吹口哨,拒绝上课睡觉、考试作弊、跟女生打情骂俏。我只做着自己,不善言谈、沉默、孤僻、执拗,对世事没有戒备。
在成长的路途中,自己终究没能像身边的男孩一样。
我写过一个叫作橘子的男孩,他同我一样生活在南方的海边,但是很多年后,这个世界都改变了,他却还是他。而我现在却无法再找到他。像苦苦想要寻求的问题始终没有答案,时间剥夺了太多人说话的权利。
我到现在还是喜欢独处,没有太多朋友,有时会被喜欢自己作品的读者要求线上出现,聊天或者发私信。我是个不太会拒绝别人的人,一直如此。他们向我提出的问题中出现频率最多的是:怎样写作?我说,用你的生活、你的梦去写,要听从内心的声音心无旁骛地写。
很久以来,我也是如此继续着自己的创作,不带任何压力与逼迫,不想何种评价和影响,极少迎合杂志特定风格或图书市场的利益要求。我只想写自己想写的东西,而不是成为某种规定的附庸。我只想自己是自己,而不是要变成谁谁谁。
一个合格的文字创作者在我看来,或许便该如此,洒脱自然,随性如风,而不是变成一个坐在电脑屏幕前的码字工作者。正如王蒙说过的,“作家不是世界的审判官,也不是诅咒者,应该对世界充满兴趣,充满爱,有善意。作家对世界来说,首先是一个感受者,是表达者,是世界的情人”。
文字是我们手中握住的朵朵玫瑰,是我们献给世界最深情的吻。
很多作家会用文字来凸显世界给予自己的伤痛,而我喜欢用纯净、接近天性的爱去描绘冷暖世间。那些记忆里的少年,或是天真单纯,或是倔强偏执,或是热情奔放,或是沉默寡言。而你,也总站在昨天那个少年的影子里。
我厌恶戴面具行事的男人或女人,厌恶他们察言观色时投射出的扭曲视线,每次与他们相处时,内心鄙夷的声音就越发响亮,一种警觉让我想不断远离他们的世界。逐渐也厌恶起一些事,仿佛一眼便能识别出是非曲直、奸邪善恶。我相信自己的直觉有不容更改的准确性。但自己还是在这猜谜般的游戏中扮演了一个容易受伤的角色。就像无数的人和我说,“你还是个孩子。”
孩子在这个世界上最容易受伤。
“想起某个夏天热闹的海岸线,记忆中的那个少年骄傲的宣言……”耳边时常响起光良的那首《少年》,旋律如同一双柔软的手,透过夏日树枝上倾洒而下的光线,把时针和分针往回调,停止空气中每一粒飞行的尘埃,让此刻的自己和曾经的自己相遇。
于是,我写湛蓝的海、发光的河、晴朗的天空、聒噪的蝉、繁茂生长的树和绚烂盛开的花。
于是,我写南方、繁盛的雨水、葱郁的校园、斑驳的墙壁、上课睡觉的学生、晚上爬墙的少年或者喜欢四处流浪的孩子。
于是,我写核桃、橘子、小鸥、小优、小纽扣和玻璃球,写整日被忙碌的父母所遗忘的孩子,写面对着成长的出路却一直低头看鞋的自己。
于是,我写单纯的世界、清澈的时光。
一切都要被浸泡出天真、干净、清新,温暖的模样,不带伤害。
我曾不止一遍地和自己说,二十岁已经不再年轻,而我却还想在这不年轻的日子里做件让青春一直停留的事情,那便是写下这些文字。我殷切希望自己的时光可以保存在这些文字里,完好得如同一件青瓷,不褪色的基调里都是年少恍恍惚惚、简简单单又傻里傻气的色彩。等到自己苍老得只剩下回忆的时候,会在某一天的清晨或黄昏,看见那个清澈的少年睡在花间。
那时青春是赶在七点之前跑到教室上早自习,学大人的笔体在成绩单上签字,熬夜玩游戏看电影却忘了书包里的作业。
那时青春是在摇晃的公车上打瞌睡,被老师安排坐到好学生的旁边,偷看那张好看的侧脸被发现时慌张掉落的书本。
那时青春是夏天电风扇急速转动的嗡鸣声中,你想象着西瓜被切开时散发出的香甜味,是吃了一周青莲黄片后脸上还没消退的几颗痘痘,是爸爸做的番薯糕和妈妈做的南瓜汤。
那时青春是清晨路过花园时发现里面又开了几朵新的小花,是等到一个暗恋中的女生拎着脚踏车从车棚里出来,你涨红着脸模仿着电影里的台词说:“我叫张士豪,天蝎座,O型,游泳队,吉他社,我还不错啊!”
那个少年,那个天真单纯的少年,那个想做彼得·潘和哈利·波特的少年,那个喜欢五月天、苏打绿、陈绮贞的少年,那个总会一阵哭一阵笑的少年,此刻想和每一个关心他爱护他的人,道声感谢。
在记忆里,时间可以留下痕迹和气味。
亲爱的少年,你要知道,青春是座美丽的花园,它并不荒芜,也没有那般残酷,只是我们的心常常在这尘世中迷路,找不到那个发光的出口。
亲爱的少年,故事还在继续,未来还没有形状,你们一定都要快乐地活,勇敢地爱。
年少是一生最美的风景。
且行且珍惜,相知莫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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