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交俊

    表叔夏二狗子，是清江浦城的赖皮花子。

    那次，夏二狗子和一帮赖皮混混站在清江大闸上，面对花街，百无聊赖中打起赌来。一瘦子说：“谁能从花街走过，没一个婊子拉扯，本人包管全羊席一桌。”全羊席，是淮扬菜中花样最多、档次最高、最为奢侈的极品大餐。表叔夏二狗子流着哈喇子说：“我来试试。”就叫了一辆簇新的黄包车，坐上。下了清江大闸的陡坡，在花街的入口处，夏二狗子叫黄包车停下，脱去长袍、马夹和长裤，放到黄包车的车肚里，戴上一副墨镜，只穿着一条大裤衩子，翘着二郎腿坐在车上，让黄包车夫从花街头拉到尾，再拉回来。确实没有一个婊子搭理他。瘦子无奈，在城中的大饭店新半斋，置办了一桌全羊席。

    日常吃喝嫖赌都能来两手的夏二狗子，千不该万不该在表姐夏花和哑巴李打死仨小鬼子逃出清江浦后不久，他竟然加入皇协军，成了“二鬼子”。夏二狗子的想法很简单，加入皇协军，就可以白吃白喝白嫖，而且，日本人也不会想到，一个皇协军的女儿，竟然曾和人干掉了他们三个人。这是怎么回事呢？

    说来话长，那是1943年春天的一个下午，长相俊俏的表姐夏花从荷花池的小巷出来，准备到街头买点姑娘用的东西，不料迎面遇上三个喝过酒的日本兵，他们一见漂亮的夏花，顿时露出满脸淫色，嘴里叫起“花姑娘花姑娘的”。夏花吓坏了，撒腿跑向城北门吊桥，往城外跑去。三个小鬼子见姑娘跑，随即“叽里哇啦”地在后面追赶。

    夏花慌里慌忙，一口气跑到北门外抬花头巷尽头的西大汪，一头扎进了哑巴李家。哑巴李家只有父子俩，是几年前从山东过来的，在这里开了一个武馆，早晚教拳术。

    夏花关上门，哈着腰，喘着粗气，用身子顶着门。

    撵过来的鬼子拍得院门叭叭响。

    李老汉见一个姑娘闯进来，紧接着听到拍门声，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忙叫姑娘进堂屋里去。

    李老汉打开院门，三个鬼子便往屋里冲。

    老汉的儿子哑巴李是个十九岁的壮汉，堵在屋门口。一个鬼子一把揪住哑巴李的衣领，嘴里“叽里哇啦”地大叫着。另外两鬼子往屋里去。

    李老汉用手比刀，对着自己的脖子划拉一下。

    哑巴李身体往下一沉，双手一操，把鬼子举过头顶，猛地摔在地上。鬼子四爪朝天，挣扎着翻身欲爬起，哑巴李飞起一脚，正中窝心，鬼子登时口吐污血，一命呜呼。

    在屋里的俩鬼子转身扑向哑巴李。哑巴李几乎用同一招式，揪起一个鬼子摔到了井边，脑袋开花，血溅井台。剩下的一个，见势不妙，想夺门而逃。哑巴李一跃上前，抓住小鬼子的头，双手一发力，小鬼子的头便被扭了个面转一百八十度，向后看去了。

    李老汉进屋，收拾了一个包裹，给儿子打了一个向北走的手势，并对表姐说：“闺女，快，回家去。”

    夏花站在院子里，看着三具死尸，两腿不住打战。往哪儿去！她正是被鬼子从家门口撵出来的。夏花眼泪巴巴地看看李老汉，又看看哑巴李。迂迂的，一点具体反应也没有。

    哑巴李看着不相识的俊俏姑娘，手在不停地比画着。最后急了，转身扛起夏花就走。

    哑巴李后来成了表姐夫。他们逃出清江浦，一直逃到安徽蚌埠，直到抗战结束才回来。

    夏二狗子糊里糊涂，在皇协军里晃荡了两年。

    1945年，日寇投降，国军接收清江浦，开始清算汉奸。

    清算汉奸，再严肃不过的事情了。但在我们清江浦，清算汉奸却被演绎成了接收大员们的“刮地皮”运动。“刮地皮”，就是凡是小鬼子在时有钱有财的、有头有脸的、没有后台靠山的土财主和为鬼子做过事的、当过“二皇”的等，都是清算对象。重点就是那些有钱有财的，得掏钱消灾，交钱走人，否则打板子跪钉板喝辣椒水吃枪子儿。

    夏二狗子也在汉奸行列中，但他光棍一条（老婆多年前就跟人跑掉了），没钱没财，只是充充数、陪陪绑的角色。但主审大人一不高兴，说一声“毙了”，二话不说就可能真毙了；主审大人高兴了，用杂七杂八的形式象征性地处罚一下，也就过去了。

    主审夏二狗子的是赵处长，夏二狗子被押到他面前时，赵处长正大张着嘴巴剔牙。夏二狗子非常清楚，赵处长牙缝里的肉渣要是剔不出来，心里一烦，自己就可能送命。性命攸关的时刻，夏二狗子像癞蛤蟆一般趴在地上，磕头不已，嘴里不住念叨：“我闺女和女婿是抗日的……”

    赵处长牙缝里的肉渣终于剔出来了，他“呸”一声吐掉，问道：“你闺女是抗日的？”

    “千真万确。千真万确。”夏二狗子从腰里摸出一封信，哆哆嗦嗦呈上去。

    那信是夏花和哑巴李逃到安徽后，悄悄托人捎回来报平安的。信里写了哑巴李如何一气灭了三个小鬼子的事儿，夏二狗子一直藏在身上，不敢示人，此刻却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哑巴李消灭三个日本兵的事儿，前两年在清江浦曾传得沸沸扬扬，家喻户晓。赵处长盯着夏二狗子，想起了有这么回事，于是脸拉得像驴脸一样老长，鸟叫般宣判：念哑巴李壮举，罚夏二狗子当众自扇耳光，一百。

    夏二狗子连声谢恩，当即自抽耳光，直抽得嘴角流血，还边抽边报数，一个也没敢少抽。

    1967年，表叔夏二狗子当过汉奸的事儿，被人拎了出来。他再次自抽耳光也没管用，最终被斗死在台上了。

    选自2015年4月29日《淮安·新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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