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秘密-马红旗和刘朵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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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军队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而在城市里干建筑的民工们则有另一种不同的体会,他们的状态是——铁打的“兵”流水的“营盘”。多则一两年,少则半年,他们就要打一枪换一个地方。马红旗他们在这个工地上已经呆了一年多了,眼看着到了收秋的时候,整座大楼的工程基本也就完工了。这些天包工头和领队催得紧,大楼上的条幅也挂出来了,写的是“苦干最后三十天,高高兴兴回家转”,是啊,在外面这么长时间了,谁都盼着回家了。回到家收了秋,再猫在家里休息一个冬天,在炕上好好浇灌浇灌老婆那干涸的土地,过了春,又有一座大楼在等着他们了。至于这座大楼将在哪里拔地而起,他们不得而知,管他娘的呢!反正老子盖起了大楼,老子也不得住,爱谁谁,爱在哪在哪!

    等大搂拔地而起时,他们就要撤了。到时候揣着一兜子钞票,给老婆孩子买好吃的好用的,一家人欢天喜地,不亦乐乎。他们走了,装修的就会紧跟着住进来,抹灰,刷涂料,安装各种管道和线路,年底的时候差不多这个楼就要竣工了。

    现在这个时间,都盼着老婆孩子热炕头了,所以大家干劲也大,晚上灯火通明地加班到深夜,惹得附近的居民都有意见了。马红旗也很想回家看看,看看老婆王青草,更看看儿子马小兔。他想儿子了,离家的时候,是大年初六,转眼多半年过去了,除了一个月往家里打个电话问问,他一次也没有回去过。他也回不去,别人能请假回去一趟,他不行,他开吊车呢。整个工地上就他会开吊车,他走了,工地还不得停工?

    但是,他心里还有些不舍。说到底是一种矛盾,这种矛盾是想尽快回家又不想尽快回家,不想回家是因为刘朵朵。他心里装着那个娇小的让人疼的刘朵朵。他想,这一走,恐怕和刘朵朵就后会无期了。刘朵朵,刘朵朵……他在天上开吊车,嘴里念叨着刘朵朵,干活就有些心不在焉,那天一兜子水泥没有提好,哗啦倒了下去,差点儿没有倒大嘴个狗血喷头,把大嘴吓得三四天了还双腿发颤,把马红旗也吓出一身冷汗。那可了不得,最后了再出点事故,别说工头不愿意,恐怕他也就白干了。

    不行,他得和刘朵朵有个了断了。不能再这样黏糊下去了,他要先慢慢疏远她,冷落她,最后偷偷离开她。

    马红旗控制着自己尽量不往刘朵朵那里去,不仅刘朵朵那里去得少了,来庆诊所他也去得少了。想刘朵朵的时候,他就站在天车上往她那里看一眼,连歌也无心唱了。结果是,去得少了,却心里更急,这种急躁慢慢成了一种焦躁,把他缠绕得不得解脱。那只好再去,去了之后就更把持不住,一晚上和刘朵朵来好几次,弄得刘朵朵大呼小叫,说红旗哥最近都成了猛男了。

    马红旗不说话,埋头干活,越发卖力,很快就大汗淋漓,然后回工地死狗一样昏睡过去。这天,他要走的时候,刘朵朵喊住他说,红旗,你能不能带我去天车上看看呀?我想在天车上看这个城市,一定很有意思哩。

    马红旗看了看刘朵朵,说,好吧。等机会合适了,我偷偷带你上去过过瘾。

    刘朵朵高兴得要跳起来,说,那一定会很刺激的哇!我早就盼着上去看看了,而且,而且,要是能在上面……我这一辈子就算不白活了。

    什么呀?马红旗看她吞吞吐吐,问。

    问完了,忽然明白刘朵朵的意思,这让他马上又激动起来,返身上床,又要了刘朵朵一回,最后,他摸着刘朵朵光滑的肩膀说,还是朵朵聪明。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要是,要是——那样,我这个天车手也算是没有白干了。

    于是他们约好,有机会一定去天车上做一次爱,来纪念一个天车手和一个洗头妹的传奇爱情。对,是爱情。

    其实对于刘朵朵来说,因为一边和马红旗约会一边又和马小淘网恋,处理起来很有些吃力。她喜欢马红旗,把马红旗当作了大哥哥和可以依靠的人来爱,她也喜欢马小淘,把马小淘当作自己的男朋友和知己来疼。

    这让她的心灵在得到幸福的同时,又有些痛苦。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这段时间她基本不出台了,她害怕马小淘知道她干这样的事而伤了马小淘,她现在就是一个规规矩矩的洗头妹,她有两个男人爱她疼她,她知足了。更何况,那天马小淘抱了一束玫瑰花过来,那束花真大真漂亮呀,让她没想到的是,马小淘竟然是来向她求婚的!天哪!这让她一时手足无措,有些眩晕,幸福和痛苦交织着,压迫着她,让她透不过气来。那天,马小淘还带来了一个戒指要给她戴上,虽然那只是一个便宜的银戒指,可是他却很真诚,他说,刘朵朵,你嫁给我吧?我要娶你!你答应我,等我们这个楼盖完了,你就跟我回咱们老家,订婚结婚,好不好?

    刘朵朵流泪了,那天是她记忆中流泪最多的一天,她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份感情?她配吗?她可以吗?万一小淘知道了她的过去,怎么办?这些问题纠缠着她,让她几天来看上去有些消瘦。最后她决定,等小淘快回家的时候,她要向他坦白——告诉他自己曾经出过台。她不敢奢求马小淘原谅她,如果这样能让小淘冷了心也就算了,如果他能原谅她,她就会义无反顾地嫁给他——马小淘!

    所以,那天,她提出来要跟着马红旗上一次天车台。她的一个梦想,那就是到天车上看一看,后来遇上了马红旗,她的梦想虽然还是上天车,可是,她还想着要在天车上和马红旗做一次爱。最后一次。然后,她就和马红旗分手。

    不能再这样了,必须有个抉择了,她舍不下也要舍下。

    那就把马红旗刻在她心里,刻在高高的天车上,刻在这座城市上空的云朵里吧。

    大嘴事发那天,并没有什么预兆。那天晚上,大嘴把最粗的两根钢筋挪到了他藏工料的那个角落里,他想,这是最后一次了。很快这个工程就要完工,等这个工程完工,他也要回家了。等以后再出去干活,他再也不会干这样偷鸡摸狗的勾当了,不能再干了,整天提心吊胆害怕事发不说,内心还时时受到良心的谴责,他有些怨恨老徐头。要不是那个收破烂的糟老头子出这样的坏主意,他一辈子也不会偷人家一根针一截线的。可是,贼船易上却难下,老徐头还威胁他说,要是不接着偷卖些料给他,他就告他去,把他偷料的事揭发出来,告诉包工头,让他一分钱的工资都拿不到。你看看可恨不可恨!

    那天晚上,他按照和老徐头约好的时间和地点去了,可他左等右等,就是不见老徐头的影子。等了半天,把他急坏了。这些料扔下不管吧,明天肯定被别人发现,到时候一调查,弄不好他就完了;再把这些料弄走吧,一是时间不早了,再就是这些钢铁家伙太沉了,好不容易搬来再搬回去,他没有力气了。

    他决定再等一会。结果没有等来老徐头,倒是把看工地的保安等来了。

    看工地的保安是包工头的侄子,用明晃晃的手电筒,刷地把他抓了个正着。

    “操!可抓住你了!盯了好几天了!”保安一招呼,又过来两个保安。一个马上给派出所打了电话,一个又给包工头打了电话。

    大嘴开始还想跑,可马上被人狠狠踹了一脚,一个趔趄,摔了个狗吃屎。接着几个保安上来,把他摁在地上动弹不了。

    大嘴肠子都悔青了。

    他耷拉着脑袋,想死的心都有。他在心里暗骂老徐头,还想杀了老徐头,这下可丢死人了!工钱得不到了不说,这进了局子,以后可怎么有脸见人呀?

    他不知道,比他早几分钟,老徐头也被抓了。

    老徐头是在收另一个工地上的钢筋时被抓的,他还想着马上去大嘴那里拉料呢,结果被联防队员抓了个正着,也被送进了派出所。

    等大嘴被扭送着进了派出所的大门,一眼看见铐在派出所院子里的老徐头,马上气得破口大骂,他说,狗日的贼东西,你可把我害苦了!

    大嘴张开大嘴哇哇地哭起来。

    其实,大嘴被抓的那一刻,马红旗带着刘朵朵刚刚上了天车。刚刚在天车上完成了夙愿。马红旗正搂着刘朵朵用手指着这个方向那个方向的给刘朵朵看呢,就听见下面一阵乱糟糟的喊叫,很快,一辆警车呼啸而来,他就看见大嘴被公安民警给塞进车里带走了。

    他的心里一阵空虚和悲哀。

    他坐在天车台的铁皮地板上,点着了一支烟,默默地发呆。

    他为大嘴悲伤,也为自己悲伤,为刘朵朵悲伤,为和他一样的人悲伤。

    他早就知道大嘴偷东西这件事了,可是他没有说,他很想为大嘴保守这个秘密。他觉得大嘴也不容易。他并没有觉得大嘴的行径多么可耻,相反,他倒是有些为大嘴担心,他担心早晚有一天,大嘴被发现,被人毒打或者关进看守所。

    这一天终于来了。他亲眼目睹了大嘴的结局,目睹了大嘴的秘密是如何公之于众的,他知道,明天大嘴就会被开除——卷铺盖回家吧!一丝不挂地回家吧!别谈什么工钱了,那都是扯淡了!他最了解包工头的狠毒。

    大嘴完了。

    他更为自己悲伤,为刘朵朵悲伤,因为,他已知道刘朵朵的那个秘密了——他有一次在天车上看见马小淘捧着一束玫瑰花去了刘朵朵的出租屋,几个小时后又从刘朵朵的出租屋里出来。之前,他还看见马小淘进了性保健品商店,应该是买了一盒安全套吧。

    那天,马红旗差点儿哭了,并不是恨刘朵朵和马小淘,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和情绪,就是想哭,痛痛快快哭一场。

    可是他把眼泪咽回了肚里,他在上面抽了一整包香烟,最后,他决定将计就计,为刘朵朵和马小淘保守秘密。

    他不想戳穿。

    他不知道马小淘是不是知道他和刘朵朵的秘密——大概不知道——那就永远也别让他知道了。马红旗想。

    今天和刘朵朵在天车上,有了一种欲死欲仙、摇摇欲坠的感觉,以至于他仿佛感到高高的吊车架子就要倒下去了,朝这个城市的万家灯火倒下去。是啊,承载了多少城市人高楼梦想的天车,承载了多少城市人欲望的天车,见证了多少沉重故事和悲痛的天车,能够永远不倒吗?

    他特别珍惜这种大火将尽的余热,他把刘朵朵搂在怀里,指给她看远处的万家灯火。他从工具箱里找出来一只高倍的望远镜,给刘朵朵看。他说,刘朵朵,你说好玩不好玩,悲哀不悲哀?我一个整天为别人在城市里盖大楼的农民工,每天坐在这个城市最高的“通天塔”上,看着满大街的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车辆,看着远处高楼一格一格的空间里上演了多少出人间活剧,目睹了多少灯红酒绿和血腥的鲜红的欲望,可是我却不属于这个城市。可笑吗?

    刘朵朵也幽幽地说,我们都不属于这个城市。我们只是暂借了城市的一席之地,它终究是别人的城市。

    你看,那个亮灯的窗户,连窗帘也不拉,那两个鬼混的男女从卧室到客厅,让我看得清清楚楚,他们一定不是夫妻;你看,这个格子里,又一对男女在做爱,看那男的心不在焉的样子,我敢肯定他们一定是夫妻;看这个窗子……马红旗一个个指给刘朵朵看。刘朵朵蜷缩在马红旗怀里,像一只受伤的小猫。流浪到这个城市的小野猫。

    每一扇窗户后面都有一个故事,每一个人都有一个秘密啊。马红旗感叹。

    刘朵朵呆呆地看着他,眼睛有些潮湿。马红旗看着她几次想张口,可是马红旗都没让她说,他知道刘朵朵要说什么,他说,朵朵,不要说了,这就够了。

    刘朵朵说,你真的不想知道我的秘密?

    知道了又能怎样?马红旗说。还不如就让它成为一个秘密好呢。你看,大嘴偷料卖的这个秘密,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我总是担心他事发的那一天,现在好了,我也不用担心了,大嘴也完蛋了。

    其实,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秘密,只是大嘴的秘密败露了,别人的还没有展现出来而已。我们这些民工都有自己的秘密,何况那些灯火中的衣冠楚楚的都市男女呢?你说呢朵朵?

    还有,朵朵,我还想告诉你,你最好永远保守好自己的秘密,不要对任何一个人说,懂吗?

    其实,刘朵朵还有许多秘密想告诉马红旗,他可能不知道,最近李前进老是去她的发廊洗头,并且每次都纠缠她,想和她出去开房,但她一次也没有答应;还有,那个叫刘一民的伙夫,其实是一个在广场上乞讨的乞丐,这个消息是马小淘告诉她的;还有,那个叫老徐头的收破烂的老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也曾去过发廊洗头并且找过小姐,还有那个大嘴,还有来庆诊所的大夫来庆……

    但刘朵朵什么也不想说了,她靠在马红旗怀里一动不动,马红旗觉得一片凉丝丝的液体洇湿了他的胳膊。他把刘朵朵的头揽在怀里,抱得更紧了。

    他知道,等下去这个天车,他们真的就要分别了。

    而他们今天在天车上的这一切,也将成为他和刘朵朵最后的秘密,并且永远保守下去。永远,永远。

    责任编辑 倪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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