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军旅系列Ⅰ-中士还乡(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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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持着大铁锁,中士在门口呆呆不动。那时房里灯亮,中士脸上是黄土颜色。

    “你咋知道我是庄稼人?”

    “庄稼人的指头都又粗又短,关节老宽……”

    中士看了看自己的指头,忽然发现原来自己五指是并不拢的,无论如何努力,都留指缝行行。他觉摸到一阵悲哀,把大锁挂在门上,瞟父子一眼,说:“你们走吧……”

    那对父子就默默走出屋子,脚步声很大。

    “慢些,别惊醒别人。”

    一提醒,父子立马蹑了手脚。

    到哨楼下,父亲转过身来:“你叫啥名?”

    中士淡淡道:“不叫啥名……你们要蒺藜铁丝有用?”

    “盖房。”

    “扎围墙?”

    “打预制板,买不起钢筋,当钢筋打进水泥里。”

    “要很多?”

    “不多,只一间水泥房。”

    说着,父子就跨过哨楼,走进了夜黑。临别,老头又回头说,他家住沟口第一家,门前有三棵大叶杨,请中士出沟时拐家喝口水。中士应道:你们走吧,以后别来弹药库这儿抓东捞西,别人捉到不会轻饶。可是当那父子走远时,他忽然又扯嗓叫道:“哎,等一下。”

    父子站住。

    他跑向前去。

    “一间水泥房得多少铁丝?”

    “一二百斤。”

    “这蒺藜丝行?”

    “锈些,能用。”

    “回来吧,你们把那捆抬走一半。”

    父子死立不动。

    中士道:“我说的是真话。”

    “算啦。”老头说,“不给你摆难。”

    “没啥儿难。”

    “万一别人知道……牵累。”

    “不牵累……我们一个排的兵全是从农村来的,谅解。”

    “人多心杂。”

    “回来吧,抬一半,留一半。”

    中士先自转身回了,打亮电筒,把夜黑推向远处。到那捆蒺藜丝前,他用脚踢踢,慢慢翻起一半,钳断,帮父子抬上肩去。

    “够吗?”

    “差不多。”

    “走吧。”

    “你是好人。”

    “让人知道我就不能入党啦。”

    父子朝中士点点头,抬着走去。几步后,中士灭死手电筒,夜黑水样朝他卷来。冷丁,好像有东西朝他飞来,打在他肚上,又落在地面。亮灯一看,是烟,开过包,省内最时兴的“喜梅”牌,不带嘴,七角五一盒。里面仅还有一支。中士将烟装兜里,来日给排长吸了。

    妹妹端上来的茶是荷包蛋。他吃妹妹烧的蛋时,妹在整理桌上杂物。她是年二十岁,已做了三年人妻,一年母亲,动作比三年前麻利许多,没了早先姑娘模样,好像她又懂四十人生。

    整完桌子,她旋过身来。

    “你得结婚,哥。”

    中士咽下一口鸡蛋,望着妹。

    “我也想结婚。”

    “饼子妹回来你要对她好。”

    “饼子呢?”

    “和他妹一块下地了。他妹在村里有个相好哥……”

    中士猛抬头,目光硬在妹的脸上。荷包蛋碗里的水漂着蛋白,如水中荡着舟船。外甥女嘴里吃了两唇绿色,仍在吃。晾衣绳上有七只蝇子,钉在绳上不动,如一线拉开的七滴墨点,黑黑亮亮。妹手里拿着线坠,一圈一圈往手上缠着纳鞋儿绳。

    “她那相好……好?”

    “家里有钱。”

    “陈饼子不管?”

    “打过她。”

    “我要结婚她同意?”

    “我劝……不过你要立功入党就好了。山里人图名利,家里没钱,你有个虚名也好些。”

    中士灵醒了,妹觉他是两手空空。似乎,也果真是两手空空。服役三年,他不知获过啥儿。现在想来,是该有些收获才好,入党、立功、英雄、技术等等,七七八八,他一样没有,一样也没有!不过他曾经有过。他放走了立功机会。

    蒺藜丝被抬走那日,他一起床就看见排长站在那少了半盘的蒺藜丝旁。中士熬不住自己心中有鬼,于是,忙过去把那根“喜梅”烟递上。排长叼着烟,中士点完火,把半截火柴装进口袋。然后,他把事件的前前后后、枝枝梢梢,扎扎实实向排长述说一遍。那当儿,日正东升,满山红亮,乌鸦唤着在弹药库上空飞翔。排里的新兵老兵都在做队列,太阳在他们脸上浇出青红。排长吐出的青烟在阳光中缓升,墙壁上“严禁烟火,准备打仗”八个漆字已经剥落。有次连首长来检查工作,指导员说字要刷新,连长说费钱,那字就接着一日一日往旧处去。听完中士的汇报,排长烟没吸完,就抬脚拧灭在鞋底。

    “你真他妈农民!”排长盯着中士说。

    那时候中士还是下士,他被排长骂得懵懂。

    “这号事你不说就只有你知道,你一说我就知道了。我知道我就不能不向连队讲。不讲责任就落到我排长头上了。”

    就这么,排长就要去给指导员打电话。转身时,中士盯着排长的手关节看了一眼,发现排长指头节不大,指头细长,是一副弹琴的手,心里就骂了句操他娘排长,然后轻声叫:“排长……”

    排长回过头。

    “你下过乡……该知道庄稼人的苦。”

    “我是军人,你他妈的也是军人,要知道这弹药库边上一根狗尾巴草也属军用设施。”说到这,排长莫名其妙地一笑:“去吧,把那半捆蒺藜丝弄回算是没事。”

    “非要要回来?”

    “现在全师都在抓军用设施安全检查。”

    奈何不得,天黑后中士到沟口村,找到三棵大叶杨下的院落,讨回了那半捆蒺藜丝。

    事情就算了结。

    岁月悠悠,一日日晃着过去,早馍中米晚面条,弹药库如一户人家无二,日夜操练站哨,不断反复,直到年底都十分平淡,既无事故,也无故事。可到了来年一开春,天气转暖,百草生发时候,鸟雀都显出精神,人也随气候活泼爱动,师政治部就寻找事情去做,跟着就发生了故事。

    一日,连队来电话,让中士回连部一趟,指导员有事找他。

    指导员就是当年接兵给中士端菜递馍的那一位。中士接到通知,从哨楼出来,略加整理,就匆匆下山出沟。太阳金子般在路上铺着,杂草小花在阳光中翘头张望。中士步子快极,一步未落一步又起,到太阳正顶时赶到连队,找到指导员。指导员很和蔼,在中士肩上拍几下,说你是我接来的兵,关心不够,不过把你放在山上守库也是一种考验。随后指导员给中士倒了一杯白开水,给自己泡了一杯茶叶水,接着说师政治部提出两个口号,叫“视军营如故乡,像热爱故乡那样热爱军营;爱设施如眼睛,像热爱眼睛那样热爱设施”。说政治部要在这两个口号的要求下,成立个“我爱军营”演讲团,上半年讲遍全师各个连队、哨卡,在全师掀起一个关心部队、建设军营的高潮。最后,指导员拉开抽屉,从文件夹中拿出一份材料笑了笑,对中士说:“你给我们连队争光了,我得代表连党支部感谢你!”

    中士脸上结着很厚一层僵傻。

    指导员把材料递给中士。

    原来是一份演讲稿,十多页,题目是“只为军营建设,不为金钱名利”。中士仔细看了一遍材料,讲的是中士一天夜里站哨,发现一对父子贼,偷了弹药库的蒺藜丝。中士根据线索追踪,追到沟口村落,查到赃物,父子贼害怕事发,给中士递了一盒“喜梅”牌香烟,烟盒里有卷二百元的人民币。中士不为金钱所动,运走了蒺藜丝,保护了军用设施,等等,还有一些别的小事例。

    看完材料,中士在指导员床上拧了一下屁股,将床单扭成皱团,把材料轻轻放在桌面,双手对搓一阵,又拿手在下巴上拔掉了几根黄胡子。

    “指导员……不是这样。”

    “你喝水吧……材料嘛。”

    “不渴……那烟盒里只有一根烟,没钱。”

    “没钱不是……放些茶叶吧?”

    “不用放……我也没追到人家家里。”

    “是你又把蒺藜丝运回的吧?”

    “是。可不是当时追去的……”

    “来来来,你还是尝尝我这毛尖,连长我都没舍得让他喝。”

    “我真的不喝茶……”

    “来吧!”

    放进茶杯的茶叶漂浮着,不肯沉下,指导员用杯盖滗住茶叶,倒掉温水,又沏上开水,那茶叶立马就舒展开来,一片一片,嫩黄如韭,慢慢朝杯底沉去。中士数过,指导员统共给他放了七片茶叶,七片茶叶水就转绿了。

    熬不住指导员的热情,中士端起了茶杯。

    “茶叶味不错吧?”

    “行。”

    “征兵时我没去你家,也是山区?”

    “是。”

    “这次你们演讲,要串几个城市,还有省会,省会有个连队在施工。”

    “我不能去讲……”

    “别傻。”

    “我心虚。”

    “习惯就好了。”

    “指导员……”

    “有我,你就别怕。”

    ……

    “要想到,机会难得。”

    “讲多长时间?”

    “反正每个城市都要停几天。”

    “我心里……会发慌。”

    “老兵了,该多经历些事情……入党申请交过没?”

    “写过三份。”

    “一般演讲团成员,到最后是党员就记功,不是党员就入党。事迹动人的还立功入党一块来……”

    “有些事……排里都知道。”

    “这关系到我们全连荣誉,团里报了十二份材料,十五个典型,师里就选你一个。”

    “啥时开始讲?”

    “今天你就开始背材料,练普通话。下月到师里集中……”

    下篇

    陈饼子和他妹回到家已是午时。饼子荷锄在前,人刚入院,媳妇就在灶房唤:“来客啦。”

    “谁?”

    “孩娃舅。”

    这当儿,饼子妹刚入大门,听得唤,脚步一淡,轻轻卸下锄头,就扭转身子,退回大门外,朝村落深处走去。听说是孩娃舅——妹夫来了,陈饼子傻了一下,明白时,妹妹已经没影,只好独自往上房走去。

    中士正在屋里闲坐。

    “回来啦?”

    “回来啦。”

    “你收工啦?”

    “收工啦。”

    闲谈几句,彼此就没更多话讲。中士初见陈饼子,着实猛吓一跳,三年不见,他忽然苍老许多,算来长中士两岁半,无非二十六岁,可似乎已三十有五,脸上的纹络、肉色,都如是一个黄土世界。看着那张脸,仿佛能看见人的晚年,很叫人感到岁月凄哀,光景难熬。陈饼子坐在中士对面,凳子在他身下不断吱叫,似乎受不了他的压迫。看着他不时扭动的身子,中士想该找些话讲,就问地远吗?陈饼子说不远,几里山坡路。又问蜀黍长得可好?一般,陈饼子说,妈的天旱,有几块责任田上不了水。说起庄稼、土地、气候,二人就有了话题,一问一答,问问答答,很能谈到一块。到末了,中士说,做点生意不?饼子说不做。中士说改革搞活,不做生意日子咋能活顺。饼子就苦笑一下,说卖过一次西瓜,遇到连阴雨,全赔了!中士替陈饼子叹口气,说生意有赔有赚,再卖别的。饼子说生来就不是干那行的,不能勉强。最后,天气、庄稼、生意都谈完了,二人就默在闷中,久久不语。实在持不下去,陈饼子就熬出一句问话,把话题深入了。

    “你回来,能当大队支书吗?”

    “不能。”

    “大队别的干部?”

    “也不能。”

    “咋了?”

    “我不是党员。”

    “部队,入党难?”

    “不难。”

    “不难你咋不入?”

    “没啥大意思。”

    “照说……党员也不能当饭吃、当钱花,可回来当个干部……总归是好。”

    眼下,中士也觉到,入党总归是好。可那当儿,他自己就那么轻易放弃了。

    在师“我爱军营”演讲团整整待了半年,来往于两省两县之间,游览了七个城市,七个县城,共作报告一百九十一场次,连最边远的一个哨卡,共有三人驻守的地方他们都去了。好几家中央级报纸登了他们报告团的消息、简讯,军区报全文登了他们的演讲稿。军区最高首长在一次偶然机会中听了他们的报告,说这种形式好,很能教育部队,明年要在全军区掀起爱部队演讲热潮,于是,师政治部整了一份八千字的经验材料,军区加了按语,作为文件转发了各部队。

    中士从演讲团回来时,体重增加十四斤,皮肤不再粗糙,指关节不再粗大。

    回到连队,团政委、营教导员、连指导员陪他吃了一顿饭,八个菜,三个汤。首长们有兴致,喝得舒服,没人醉。最后,政委交代导员,打个记功报告交到团里去;教导员交代导员,让中士填份入党申请表报到营党委。

    功成名就!

    当天,中士买了一条云烟,三斤小糖,提着回到排里。那时,日已落山,弹药库周围一片红光。排长接了指导员电话通知,去路上接他。一见面,中士从挎包中取出烟来,折断五包,递给排长,排长没接。

    “戒了。”

    “戒了?”

    “上边有个号召,让干部带头戒烟。”

    “那你吃糖。”

    “儿时虫牙,不敢吃糖。”

    中士觉摸尴尬,一路回去无话。到弹药库时,哨兵在哨楼下游转,刺刀尖上挑着一点阳光,每走一步,那阳光就随着放大缩小。过门时,排长点头过去,哨兵未理,待中士过门,哨兵却又脚靠拢,磕出一个正规军礼。哨兵是四年老兵,上士,中士想还礼,觉不妥,说:“你给我敬屁礼。”

    “你是英模嘛。”上士哂笑道。

    中士脸上一阵臊热,默默提着挎包进屋。大家正在闲坐,看中士回来,有的站起,有的一动不动,有人说:“哟,回来了模范?”有人说:“我们训练瘦了,中士你倒演讲胖了。”有人说:“军功章拿出来让咱瞧瞧。”情势大有不敬。

    觉得突然没趣,似乎失了人心,中士冷丁儿感到,没意思。啥儿意思也没有。他的床上,扔满了旧报、破书,极狼藉。早先大伙休假,回来前床都整好,被子晒得暄软,宾至如归。可他走了半年,回来了,床上散发潮味,竟无人问津。不消说,大家对他已另眼相看。他感到难受,想拿出烟来弥合,外面集合哨响,大家便蜂拥出去,把他一人留在屋里。

    好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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