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哟,我这平常闲谈,在她身上竟生了奇效。她极慢极慢地吸了一口凉气,痴呆地蹲在我的身边,目光却在那森林似的墓碑上一动不动了。
她说有这么多人死?
我说这是一小部分,几分之一。
她说真的?
我说碑上面不是都有名有姓嘛。
她坐了下来,目光从碑林收回,看着脚前的一蓬草下,正有一行蚂蚁在草间忙着。我阿哥也死在那一年,她说,阿哥是被炮弹炸死的,还有男朋友,还有父亲。她说男朋友就死在了她肩上,血顺着她的脖子流了她全身。说父亲是逃走了的,在山上躲着,三天后回村看风时,被地雷炸瘫了。阿芹她那次向我说了许多话,边说边哭,后来就哭倒在我怀里再也不能起来了。后来我们就那么偎坐着。再后来,我们就有了那件事。回想起来,我操,我马光也是迫不得已,挡不住我对她的喜爱哩,吻了她,抚摸她,最末,就在那坦处的草地上,在烈士陵园的山顶,阿芹把她的全部给我了。那边女人和别的女人就是不一样,不一个味。阿芹在我的身下先是涨红着脸,半将半就地挡着我。后来,当我彻底插进去时,她惊叫一声,抱着我的脖子哭起来,泪水晶莹透亮地落在草地,有几滴露珠一样挂在草尖上,映了白亮的日光。她激动极了,大唤大叫,要死要活的模样儿。那时候我也是忘了一切,顾不了许多事情,任她声嘶力竭地唤,直到我看见守墓老人丢下扫帚往墓地里走,我才听见阿芹他奶奶的,原来叫的是一个人的名字,那名字不是我,不是马光,而是一个叫金良的人。她叫金良阿哥,金良阿哥,一声接一声地唤,声音又嘶哑又尖厉,似乎一个烈士坡都能听得到,然而她叫得越急,就抱我越紧,似乎要死在我的身下了。
我从她的身上下来了。
我说阿芹,你叫谁?
她怔怔地看着我。
我说阿芹,你叫谁?
她怔怔地看着我。
我说你在叫谁?
她仿佛突然明白了啥,不言不语地把头歪在一边。泪水流了出来。我穿好衣服坐在她身边抽烟,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躺着,不穿衣服,默不做声,任那泪水天南地北地流。可就这时候,在我从忙乱中安静下来的时候,才真正看见阿芹她冰清玉洁,身子白如游云,满山遍野都是乳色的毛儿,而且,她的两腿之间,血浆浆一片。
想不到她竟还是处女哩。
这使我立马原谅了她在我身下的心猿意马,原谅了她在我身下一声声叫的是金良,我把香烟扔了,我说阿芹,你还是处女?她似乎那样躺着就是为了等待这句话,就是为了让我看她那鲜艳红嫩的处女血,等我知道她是处女了,她便坐起身来,眼睛茫然地望着远处。远处是贸易街上落潮的喧嚣。西去的日色浅红,淡淡地涂在村街的房屋上、树木和弱了的吵嚷上。她穿好衣服,说马光哥,我该走了。我们两清了,我对得起你了。
她就真的走了。她说她对得起我了,她就真走了。
我知道阿芹她不属于我。她走了,沿着来路,一步一步迟缓地走,走下了烈士坡,把成千上万陵园的墓碑和我孤零零地留在了山坡上。
此后,五天、十天、半月,阿芹都没有再到过商贸街。起初,我是每到逢双的日子到街角去等她,后来逢双逢单,我都去等她。我坐在那棵椰子树下,像一条无家可归的狗。那当儿我特别没出息,操他奶奶的腿子,我失魂落魄,抽烟喝酒。去那馆子找她的表姐,偏她表姐又去干了别的营生。老板说她下身有病辞退了。我真如丧家之犬,在那街上东走西串,我想她表姐一定还在哪里干着老营生,就一家一家餐馆换着进,一家家旅馆换着住,这样,等到月底,阿芹不来,生意的路子也断了。本还可以做些别的买卖,但我不和阿芹联手,那钱就挣得索然无味了。忘不掉阿芹在我身下叫着金良的名字,也忘不掉阿芹走时面无表情地说马光哥,咱们两清了,我对得起你了。我就这样鸡飞蛋打,两手空空,忽然之间,想起来我已经出来浪了四个半月,家里有老娘,有田地,我必须回一趟河南老家。我从商贸街上回到那间最便宜的旅馆单间,推门进去,突然梦一样看见阿芹就坐在我的床上。
她瘦了,面色蜡黄,脸上风平浪静。三十天不见,她仿佛经过了许多世事,显见得沉稳而又老达。我想她见我会扑过来叫一声马光哥,可她却木然坐着,只微微欠了一下身子,说:
我阿爸死了,你可以娶我了。
我说阿芹你瘦了,有病啦?
她说我可能怀孕了,那个不来了。
我说真这样你就死心嫁我吧。
她说你想娶我就像娶你们自己的人一样来娶吧。
我说你想热热闹闹办婚事?
她说我人不花你分文钱,我把赚的钱也全都交给你,我要你像娶你们自己这边的姑娘一样来娶我,要让满世界的人都知道,那边的阿芹是被堂堂正正娶到这边的,不是我逃穷逃到这边儿的。
我便依照阿芹说的娶她了。
七月二十九日,我雇了三辆小车去边界接阿芹。正午时分,贸易街上人正多时,从界地开回了这三辆小车,其中两辆伏尔加,一辆丰田,都依着中国风俗,自车近街前,鞭炮声便爆响起来,噼噼啪啪,声震云霄。那时候,贸易街上生意正旺,尖角草帽在半空一个挤着一个,好像是晒在半空的一层板栗壳儿。娶邻国女子,用小车去接,这在当地本就罕见,且用了三辆,拉开如一支车队。天气酷热,人都心情烦躁,忽然间听到鞭炮齐鸣,且久响不断,似乎还夹有雷鸣的炸音,先还以为是街上又有一家商店开业,及至扭过头去,看见缓缓驶来的三辆轿车,披红挂彩,都在日光中泛着耀眼的光芒,就都知道是迎新嫁娶。在当地按三辆轿车的规格娶一女子,那女子的家境、地位,是一定不一般的,父母不是县长或书记,也一定是处局级的干部。然而,这车却从边界那边开来。从那边开来,就只能是邻国的女子了。娶女人为妻,在边界不要说用小车去接,就是赶个毛驴到小路上等她一阵,也是未曾有过的事。成百上千的邻国女人偷越过来去侍奉我们这边的男人和公婆,又有哪一个不是卖不掉的椰子样送到门上呢?人都惊疑了,买东西的转了身来,蹲着守摊位的主儿站了起来,顾客从商店涌到门口,在馆里吃饭的干脆拿了筷子站到街上。大街上人头攒动,又自觉地给驶来的小车闪开条通道,其架势,仿佛是贸易街开商首日欢迎两国政府人员光临剪彩。而实际上,就是开商首日,就是有几次省长、省委书记到这街上,人们也没有这么给以关注。我和阿芹坐在第一辆车上,她在车前,胸前别了碗大的绸花。她到街口,也打开车窗,脸上凝着傲然的神情,仿佛不是嫁到中国这边,而是来中国进行一次检阅。日光从一侧照着她那浅红的脸,脖子下精美的黄金项链,闪着一道半圆的光环。那光环在她胸前随着小车的行驶游来荡去。人们把街道挤得水泄不通,车到哪儿,人群慢慢让开几步,车子开过,车后的人们立刻又扇子一样合上。谁都不敢相信,这阵势不像是要娶一个邻国边界女人,而似乎是在娶一个邻国公主,或者至少,是哪个学子娶了美国或日本,再或是别的哪个了不得的国家的一个了不得的女子。人们就这样猜疑着,阿芹就这样在那猜疑中昂着她的胸脯,游行似的驶过贸易街的大街小巷,驶过县城,又游行一样驶向火车站的月台上。
凭着在边界给阿芹办的当地百姓的临时身份证,我就把阿芹领回了老家,终于让她做了我的媳妇哩。
【第三章】
真心说来,我、阿芹和娘,仅仔仔细细过了三天幸福光景,不说那日子天堂桃源似的,但绝不是日常说的地狱。伏牛山那儿,天老地荒,举目是一世界黄褐褐的土地,山岭、庄稼、树木和蒿草,兽毛似的时密时疏,生长在驼背般的梁岭上,用尽力气也盖不住北方土地的粗糙皮肤。冬天,是漫天漫地的白雪;秋天,是四面八方的爽黄,柿树叶火似的一团团燃在天空;夏天,麦香混着牛粪味,在山梁上汩汩地流动,闻一鼻子就如喝了一坛百年陈酒;到了春天,草也青,水也流,鸟也叫,花也开,满目青山绿水。你说这风光阿芹见过吗,南界那鸟地方,四季不分,人活六十岁就算是高寿。所以说阿芹一到这儿,也是满心眼儿喜欢。再说我娘和村人,并不计较她是南界以外的人。南界以外的女人也是女人哩。是女人村人们也就满足了,何况她漂亮,村人都还以为她不过是四川哪里的南蛮女子哩。我请了村长一桌酒席,村长笑着说:领回一个女人?我说哎,村长说领回就好,咋不多领几个。请村长吃了酒,这也就算结了婚,合了法。
可是,过了三天,我和阿芹就混不到一搭了。白天她不给我笑脸,夜里她不让我碰她。那一夜,她竟敢把我从她身上掀下来,头撞到床腿上,生出一个青亮大包,圆得如半个球儿。他奶奶的,好歹我也是当过兵的退伍军人哩,打仗是立过功的英雄,哪就能败在一个女人手里。我从地上爬将起来,到床上掴了她一个耳光,那声音清清亮亮,穿山过岭,响十里不散。我说阿芹,你他奶奶的是我老婆,在中国是老婆就得侍候男人。她不吭,把自己缩成一团,赤裸裸的褪了毛的鸟儿一样窝在床头,将胳膊交胸前,抱着双肩,护着她的奶子,双腿死死拢到一块,像扭在一块的两个树根。操,老兄,你说我总得夺回一个男人的面子吧(我默笑)。我如英雄豪杰一样掰她的双手,不要说你是阿芹,你就是邻国军人,老子在十年前不也是一枪撂倒了一个吗。
然而,我错了。
在阿芹面前,我不是英雄。她是。她制服了我。她压根不怕我。第二天夜里,她不光不让我碰她,而且用一根布带把她的裤子系死了。她就那么不脱衣服地睡到我新婚的床上。
刚才我给你说过在南界烈士坡的坟场上,我俩发生关系时她在我身下问过我的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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