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军旅系列Ⅰ-在和平的日子里(5)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死是在我打了阿芹之后。我病了,肚疼,先是慢疼,后来剧疼。村里人大都下地去了。正是秋季大忙,满山坡的蜀黍秆子齐腰儿深,搭山梁上一眼望,天是蓝的,地也是蓝的,满世界蓝盈盈的如假的一样。这一年风调雨顺哩。几天前落了一场透雨,雨过天晴,玉蜀黍秆子唱着歌儿疯长,昨天你从田头走过,苗儿也还在你膝上晃动,今天你再从那儿走过,玉蜀棵已经在你的腰间摆动了。山梁上青藻的气息,有波有浪地掀。草也疯长,蒿棵儿竟敢高过玉米。我在责任田里和娘锄地,娘说你和阿芹吵架了,我说没有,娘说我看她脸上总是阴沉,我说她身子不太舒服。这样说着锄了一阵,娘去邻家地里一会,过来了我的同村嫂子,她笑着望我,说马光兄弟,是不是你媳妇有了身孕,你娘让我过来问你。我说有了哩,三个月啦,好快哟。那嫂子笑了,说人家是南方的清秀蛮子,人再漂亮,身子是你自己的,不心疼她也得心疼你,别逮住个女人没黑没白地做那样事情。同村嫂子这样嬉笑叨叨着,便从玉蜀黍地里钻着走了,同我娘在唧唧喳喳说话。她走了,我就肚疼。肚疼不是什么好滋味。我在地里蹲了一阵,不见好转,想回去躺下一歇,也就走了。可一到家里,反肚疼不止起来,肚里似乎五脏六腑都在翻腾。阿芹她毕竟是我的老婆,一见我肚疼,就问我有药吗,我说没有。又问医院在哪儿,我说镇上,远哩。由她扶我在床上躺着,肚子仍是疼得要死要活,我在床上翻江倒海,滚来滚去,脸上热汗淋淋,她就坐在我面前痴痴不动。那时候,我以为她在为我痛苦哩,她苍白着脸色望我,半惊半恐,好像我立马就要死去。其实不是,她不是为我,她在想自己的心事。我说阿芹,你快给我倒碗水喝,她却说:

    马光,你真的打死过我国的人?

    真的,我说,你快给我水喝。

    我不想再骗她啥儿。全村人都知道我打死过一个邻国士兵,你也知道报上都登了,不过详情不是你知道的那样。那时候是在撤军途中,有个邻国兵在河边洗澡,赤身裸体像一条鱼样。他的衣服挂在树上,枪靠在一块石头上。他不知道我和副班长就埋伏在河边的山上。操,那是个特殊的时期——战争岁月。每一个参加过反击战的中国军人都知道,邻国人他奶奶的吃的是我们的大米,用的是我们的枪炮,我们打过去以后,对百姓秋毫无犯,地上落根鸡毛都不捡,老百姓却给井水里投毒。我们一排长就是那样死的,去床上背人家有病的老汉,让卫生员看病,那老汉却一匕首捅在了他胸口,然后,那老汉笑笑,把匕首扎进了自己心上。你说冷丁儿看见一个邻国士兵,我们还能咋样?我操,战争嘛,只能那样。眼下,我已死了,我可以把真相给你说了,那时看着那个士兵,我和副班长同时浑身一震。

    副班长说:捡个便宜吧。

    我说,让我来。

    他说,你行?

    我说,瞧嘛。

    我站在一蓬荆后,把冲锋枪架在树杈上。就这么,枪一响,他就应声倒下了。当时,可没有想到那士兵还那么年少,也就十六七岁模样,过去时见他倒在河边,把他翻开来看才发现他嫩得两腿间还未长毛。

    我和副班长对望一眼。我们都后悔,可已经来不及了,子弹穿了他的心脏。这是战争。我操,没法儿的事情,知道提干时为什么不让我填表吗?就是我一不小心把真相说给了一个记者,和报上宣传的不一样,所以组织上决定不再提我了,他奶奶的腿子。咱也不后悔。那时候我睡觉时总梦见那邻国士兵又光又嫩的娃娃脸,两腿间干干净净,白雪一样圣洁。她是我的妻子,我要她给我生儿育女,陪我在那山梁上过日度月,我把这些全都说过了。我以为,她会谅解我,这事情与我有什么责任呢?奶奶的,战争嘛。可她没有原谅我。那时候我肚疼,她看我在床上翻动,你说她是不是看见了在河边翻动的那个士兵?她脸上半白半黄,额门上有微细的汗粒,如珠子挂在她宽大的前额上。我说快给我端一碗水喝,她从癔怔中醒来,慌忙取杯子倒水。倒水时她有些手抖,仿佛端的不是一只杯子,而是举一枚拉了弦的榴弹。给我递水的当儿,她额门上的汗珠就落在我的脸上。

    喝水的时候,我觉得那水从我的肠子里漏了出来,流遍了我全身各个角落。我真的觉得我要死了。我说,阿芹,快背我上医院吧,我不行了。阿芹她没有说啥,接过杯子往桌上一推,提起我外侧的胳膊一扬一举,自己先自缩了身子,把我的胳膊绕到她的脖上,之后,身朝后一靠,快而从容地弯腰直起,就把我背在了她的背上。当时,那些转眼间做完的动作使我一怔。你知道那是一套什么动作吗?娘哩,是战场救护。好歹我在救护队待过,你也就是我从一号主峰上背下来的一个。我知道,未经过专业训练和战场上血淋淋的实践,阿芹她做不出那一套救护动作。

    我没向你说过阿芹当过兵吧。操,我说得太乱了,故事本不复杂,可让我说得千头万绪了。有件事她表姐向我提过一句,说阿芹当年也英雄了一番哩,可当时我没把这话放在心上,直到我死后,有机会沿着阿芹走过的人生道路重走一遍时,方知阿芹这女子是真的了不得。咱们这一茬人都知道,那年二月自卫反击战打响后,中国所有老老少少的热血都喧腾得沸水一样。其实,人家也一样。阿芹的哥阵亡以后,政府本来照顾阿芹就业的,工作蛮不错,安排她到镇上的邮电所工作。可是你猜咋的?她热血沸腾了,记不记得那时候中国有许多烈士的弟弟妹妹要求参军上前线?笼统来说这号事儿,就算爱国主义吧。我读过一本书,说战争能使每个人神经错乱,失去理智,做出意想不到的反常事情。可是我们不能说阿芹是神经错乱,邻国政府当时同样宣扬她是爱国主义。记者采访、电台播送,又是军人世家子弟,很有些咱们中国说的将门出虎子的味。总之,阿芹没有到邮局工作,而是报名上了前线。她先在国家战时速成战场护理学校学了半年,之后,就到了南界简易救护所工作。又一年之后,便强烈要求上了前线。她一直说她有两个哥哥战死在边界,其实,另一个不是她亲哥,而是表哥。这个人就是金良,就是阿芹和我睡觉时嘴里唤的金良哥。我操他奶奶金良,好事都坏在这人手里。他们是姑表亲,金良是阿芹自小订下的对象。想不到邻国也有娃娃亲吧?(我说想不到。)金良和阿芹的亲哥同一批应征,比她亲哥晚一年八个月,金良的死,才使阿芹这女子真正懂得失之痛苦。阿芹要求上前线,也正是因为金良被拉到了前线,拉到了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一号主峰战场。操,说起来我马光自己都觉得是半真半假了,他奶奶的,他们竟也打过一号,没准儿还和你我对面打过仗(我说那不会,没那么巧的事)。那时候金良已经是一个连副了。在我们收复一号峰的半年之后,还记得一号战场上又有一段被夺去吗?操,惨呵,他奶奶的,你争我夺,一个山头拉锯样来来往往。记得最残酷的那天吧,他们动用了七个营的兵力,那其中就有着金良,有着阿芹。当然,金良只是数千邻国军中的一个,阿芹也只是上百一线救护中的一员。他们在开始主攻的前一天见面了。在一片丛林里,金良说阿芹你不该应征,更不该到前线,为啥呢?为了出名,为了让人宣传?阿芹说啥也不为,是阿爸让我来的,金良说他老糊涂了,战争使他有瘾了,离开打仗他就无法再活了。

    阿芹说,你不该这样说阿爸。

    金良说,无论如何,你不该要求到这来。

    阿芹说,你不来我就不来了。

    金良说,我是无奈。

    阿芹说,我来了你就不会有长有短的。

    他们就这样在丛林中偎了一夜。挨至天亮,邻国军开始向一号主峰发动了失守后最大规模的反攻。那一天你我都不在一号战场,你我都还不在一个连。可我死后却看见了那一天的战斗,是一号峰有史以来最残酷、最激烈的一天。邻国军共向一号主峰发动了十九次进攻,每一次都是火炮开路,一阵狂轰滥炸,把阵地掘地三尺。仅就那一天主峰上落的炮弹来说,排萝卜样把炮弹一个一个靠起来,主峰上的地皮还差三分之一不够用。后来的统计是一号主峰上每平方米的土地,平均落下的炮弹是二十七颗。仅就那一天,每平方就平均落了十四颗,能值多少钱哩。我操他娘,十四发哩。有一个连队三分之二的人耳朵被炮弹震聋了,子弹穿耳过去,才知道耳朵疼,却听不到枪声,血从耳上滴滴答答落下来。操他奶奶腿子,战争燃烧了天空,天是红的,空气是浓重的弹药硫黄味。整个一号阵地上,浓密的林地不见了,腰粗的古树先被炸断,再被炮弹劈成长短柴片,后被高温烘干,最后燃烧起来,成为一片他奶奶的灰烬了。至末,就连灰烬也没了,邻国军炮弹一稀,我们的人就得立马从掩体出来匍匐在被炸平的战壕里,还没来得及同他们交锋,露在地面的弹片就把胸脯烫了一个个白燎泡。有的,胸肉烧熟烧烂了,流的不是血,是半黑半白的清水。就是那一天,阿芹从黎明第一次向我军主攻开始,到第十九次被我军击败为止,她同邻国军一道,九次冲上一号峰,救下十一名重伤,十五名轻伤,还背下三具尸体。以她在急救所最小的年龄,创造了邻国抗法、抗美史都未曾出现过的救护奇迹。可她没有想到,那一天她救下最后一个重伤,却会是她的表哥、她的对象金良。大约这也是老天安排,没有金良的死,哪有我和阿芹这对夫妻。她是在日将暮时把金良从战场上背下的。她没有把他交给山下面的伤员中转站,而是背着他下山后直奔中转站二里远的救护所。可是,来不及了。金良死在了她的肩上。眼下,我知道金良的死,直接导致了我的短命。说我短命有些便宜阿芹了,可我不想说是她杀了我。操,死了我还喜爱她。刚才说到我让阿芹背我去镇上医院了吧,这就和她背着金良直奔救护所接上了,一致了。那一天邻国军动用十几个营的兵力,对一号峰十九次的进攻,终于没能收复,就已命定我们可以大踏步地向界地打入纵深了。那是那场战争最关键、最挫邻国军锐气的一场战斗。说邻国军尸横遍野有些夸大,事实上我们也一样死伤惨重,但最终我们守住了主峰,他们不得不放弃进攻后撤。对金良来说,战事已近尾声,他本可以随军后撤了。可他们为了全部从山上撤下轻重伤员和尸体,便把两个连队暂时编入了救护营。这其中就有金良那个连。这时候阿芹和金良在一号峰上相遇了,阿芹正把一个重伤的士兵往肩上扛,因为精疲力竭,扛了几下没能把那伤员送上肩。金良叫了一声阿芹,慌不迭儿过去帮她时,从主峰上射来的一梭子弹打中金良了。他当场就倒在了一块岩石旁。这当儿阿芹尖叫几声是不消说的了,令人想不到的是,阿芹不是把肩上的伤员轻轻放下来,而是不顾一切地把那伤员丢掉了,就像丢掉一样捡错了的东西。那伤员头部重伤,本来不算太重,可阿芹这么一丢,他的头摔落在一支枪柄上,这么一摔一震,那伤员朝阿芹哀求地扬了一下手,也就死去了。战争,我操,也就这么一档儿事,奈何不得的。阿芹就急急背着金良下山了。这是极为动人的一幕,黄昏将至,天空是绚丽的火光,最后一缕日光在枪炮声中无声无息。本已力竭的阿芹,背上金良时,却忽然间有了气力,不仅一口气将他背下了山,而且绕过伤员中转站,直奔正西的救护所去了。她知道中转站那儿,伤员过多,一个个躺在地上,如排列好的麻袋,轻伤员还好,爬到医生面前,也就紧急包扎了,而重伤,半生半死的,也就索性由他昏去,由他死去。战争频繁,兵员极度吃紧,伤员经过三五个月的急治,仍是前线军中增补的渠道。可重伤,再也不能参战了的,那也就成了战争的包袱。阿芹亲眼看着许多重伤员因得不到急救而活活疼死,都被简易棺材装了,埋在九号峰下。一个棺材中装上三五人头,或者你的身子、他的胳膊,若不是亲眼所见,她也决然不敢相信。一号峰下是一片开阔的草地,炮弹在地上炸出了许多齐腰的深坑,被烧焦的杂草,半枯半黄地在坑边披着。而这片开阔地,正在一号主峰上我们的射程之内,这也就是战争双方共同所说的死亡地带了,不要说背着伤员穿越这片开阔草地,就是在晴朗天空飞起一只野鸟、草地中跑出一只野兔,也都一目了然得极为清楚。可从这儿径直到救护医院去,却近了许多路。阿芹就从这死亡地带上跑过去,从一号主峰上射来的子弹,在她的身后弹起许多尘灰,使她不得不在弹坑里停歇片刻,待那枪声稀了,再背着金良往另一个弹坑跳。金良是机枪射中的,胸、头和腿上都有弹洞。在山上顾不及许多事情,到了山下,阿芹在一个弹坑中对他进行了急扎。急扎懂吗?(我说懂。)包他的腿时,他从昏迷中醒来,脸色黄亮,望了一眼阿芹,说这下好了,我可以永远不打仗了。说完,他对她浅浅一笑,就把眼睛闭上了。这时阿芹也方看清,他的左膝被机枪子弹扫断了。如折断的一根树枝,只还有一层血皮牵连。血像断水的龙头样时喷时滴,她急急给他扎死断腿的上部,就匆匆跳出弹坑,沿着射程之外的一段小路往急救医院跑。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