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军旅系列Ⅰ-在和平的日子里(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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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枪声渐渐稀落了。落日的余光淡薄而虚弱,浅浅的如洒在草地上粉红的水。空气中有烧焦的臭味。枪停风起,那糊燎的气息,流水样迎风卷来。阿芹她就这么背着金良在草地上跑,不断有草藤子绊着金良耷拉的脚。从金良头上流出的血,黏稠稠虫子一样沿着阿芹的脖子爬,凉荫荫地流入她的前胸,被衣服模糊成一片血海。然而,就在她终于跑出那片死亡地带不远,她忽然感到金良在她身上越来越沉,且愈加生硬,仿佛背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段刚倒地的木头。她叫了一声金良哥,不见有丝毫反应,扭头回望一眼,她看到了她肩上搁着两只泛白的如球一样的眼珠。

    她把他搁下了。

    金良死了。

    他的左下肢原还有一层皮肉连着,这会儿不知丢落到了哪儿,剩下的半截,前面齐整整一个圆圆的血茬,如早上毛了边儿的日头。她望着那腿怔了一下,心便猛地缩到了一块。断腿少肢伤员,她不知见了多少,早已习以为常,除了对伤员可怜之外,她已经不为这些感到可怕了。然而,当金良这样的时候,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地并在一起,她忽然生出了许多可怖,止不住地浑身哆嗦起来,如同那断了的不是金良的腿,而是她自己的。她感到了双腿发软,忽然间连站的力气也没了。她无力地坐在他的身边,他的头枕着一堆焦土,眼睛白而混沌地望她。阿芹去抹他的眼时,她感到了他脸上凉如寒冰。她想起他刚才还说:这下好了,我永远也不要打仗了。

    她身上掠过一阵彻骨的寒意,默默坐了一会儿,缓过气儿后,她顺着来路踩着凉荫荫渐暗的天色,回走一段,在一片蒿草丛中捡到了他那丢失的断腿,血淋淋的被火烧熟的黑肉。她拿起那断腿时,看到断腿的筋还在活生生的一抽一动,可她想扔时,那筋肉却终于死了,一动不动了,留在手里的只有那断腿的几斤重量,就如几年前在河边洗衣时捡起被水冲走的棒槌,沉沉的,一股冷气沿着她的手指流遍了全身。她把那断腿放在他的下肢对好,然后立在他的脚前,静静呆了一会儿。背后的远处有部队走动的声音和伤员疼痛不止的哭唤,在夜色中凄楚且凌乱。她知道部队终于撤了,放弃了可守可攻的一号山峰。她就那么站了一会儿,又重新坐将下来,直至月亮升起,有人来集体埋葬当日从一号峰拖下来的尸体,她才借了人家的铁锨,在大坑远处的小树下,借着月色,挖了一个土坑,把金良搬进坑内,摆平放正,脱下自己的衣服,盖了他那在月光中苍白的脸,就一锨一锨地将他埋了。

    现在,他奶奶的腿子,我总算知道,之所以阿芹她能眼睁睁地望着我活生生地昏死过去而无动于衷,是因为她忽然明白,她像急救金良一样把这个人背在肩上,如像把金良送往野战医院要把这个人送往镇上卫生院的,终于不是金良,而是马光。她背我,送我,在山梁小路上不歇脚地猛跑,让她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幕情景。那时候,也是日暮时分,落日血红,同十年前的情景合为一体。她背我出门时,没有忘记转身把我家的双扇大门对关上,这说明她把我家当成了她的家,她是甘愿同我做夫妻的了。南界邻国那边对于她,已经无牵无挂了,父亲的死,就如断了风筝的最后一根线,再也没有什么能牵动她心了。村落里静极,秋天的气息在村街上起伏跳荡,有失学的孩娃和狗在村街上走来走去,看着阿芹背我出门,在村街上疯跑,便哇哇叫着跟着看。我现在死了,体重如一缕空气,活着是一百三十七斤,而阿芹只有九十六斤。我没有想到这九十六斤重的女子居然有那么大的力气,她背着我就如背着一袋不轻不重的粮食,稳稳的,疾疾的,脚步声在村街上沉重快捷,如铁匠铺里一下接一下落着的重锤,把街面上流动的中秋的清新,砸得起起伏伏。那时候我在她瘦弱的肩上,还真他娘的感到了她对我的爱,红艳艳如从熟秋季节刮过来的一阵风,有柿子的甜味,有玉米的香味,有野草纯烈的苦味,还有别的花草、果实、庄稼熟透后的甘洌,混合着从她松动的肩上传遍我全身。她的双手在背后紧紧捆住我的腿,显得柔韧而有力。还有她的头发,黑里透金,在阳光中如缕缕刚刚离火的炊烟,撩着我粗糙的下颌,入心入肺的舒畅。那一刻我想,人生还图啥呢?有地种,有钱花,又有阿芹这样一个女人做老婆,你说我还缺啥呢?难道皇帝三宫六院就比我的日月更有光辉了?我真是死心塌地爱我的阿芹了。到山梁上,我说,阿芹,往东拐,从小路往镇上走要近二里路。阿芹就背着我拐入小路了。失学的孩子和狗被阿芹远远地丢在了身后,如同她随手丢在远处的两枚黑纽扣。耙耧山在那季节里厚地高天,青苗掩不住土地的爽朗,远远近近的青绿之间,有一行行土地的黄亮,金子样在日光中闪闪灼灼。头顶明净的天空,是漫无边际的瓦蓝,庄稼地在山梁上一片一片,扯扯连连。通往镇上的小路,沿着田地的边沿时曲时伸,夹在齐腰的玉蜀黍秆儿中间,仿佛一道曲弯有致的鸡肠胡同。薄亮的细风,把玉米叶子吹得左右摆动,不时地从阿芹脸上抚过去,从我的肩上拉下来。她出汗了,白汗在肩头的衬衫上汪汪地水成一片。我说歇会儿吧,阿芹。阿芹说,医院还远吗?我说还有三五里,她便不再言语,把我朝她肩头松动一下,背着我继续穿行在田地间的小路上。我看到了她的发辫又粗又重,黑黑的,在我的面前起起落落,如紧随着我们飞行的一只燕子。就这样跑了几里山路,她仍是不肯歇脚,直到终于跑不动了,直到遇到一块浅草的荒地,我挣着从她身上下来,她方把我放在地上,抬头望望远蓝的天空,张嘴深吸了几口清气,软瘫瘫地倒在了我的身边。

    她说好些吗?

    我说能忍。

    她说还远吗?

    我说不远了。

    那时候,我还不知我得了啥他奶奶的病,肚子一阵一阵剧疼,疼起来如有人在撕拽我的血肠子。为了让阿芹多歇一会儿,我团在草地上,半坐半圈,犹如一个发抖的肉球。阿芹她就坐在我面前的一块谁家地边的界石上,喘了气,擦了汗,脸上被汗水浸红的面色渐渐转换过来,显得秀丽而又和善。可就这么坐着,她一言不发地望我,她本已平和下来的脸色,却又慢慢地惨白淡黄起来,好像肚疼的不是我,而是她。我说阿芹你咋了?她说她好好的。我说累了吧,她便不再理我,只怔怔地望我,如同初次见面我望她一样。时间就这样从我们中间鹰一样飞过去,有一阵,我的肚疼减轻,本想自己抓紧往医院赶一段路程,我说走吧阿芹,我能走了。可阿芹她不理我,只那么呆呆地坐着望我。那当儿,我不知阿芹想到了哪儿,我不知道她的心已不在那黄褐褐的土地上,不在了我身上,不在了我身边,那一刻她整个身心,没有一点一滴是属于我的了。可是我不知,我以为她是累垮了,我想让她再歇一会儿。然而时间就这样歇掉了,我的性命就在她痴痴木呆的目光中失去了。说真的,那会儿我缓过剧疼来,本可以走上二里路,可时间被阿芹白白打发了。我生前不知道那打发掉的时间就是我的命,知道了我会忍着肚疼爬往医院的,可我们就那样平静着坐了一会儿,直到我感觉到肚子里有一股股凉荫荫的东西在慢慢地朝外浸,仿佛肠子在水面漂浮着晃来晃去似的疼,我才说阿芹,你扶我往医院走吧,再迟我就要活活疼死了。

    她却说,马光你不该开枪打死了那孩子。

    我说,都过去十几年了,我肚疼越发厉害了。

    她说,有十几年吗,好像是昨儿的事。

    我说,真的,我疼得越发厉害了。

    她说,那就往医院去吧。

    她说往医院去吧,人却坐着不动,脸上有了汗水,汗粒如注,又大又亮,在夕阳中,闪着铜光。我不知道她想到了哪儿。她毕竟已经怀了我的孩子,我害怕她会累掉了孩子,我想试着站起来自己走,可机会被我们错过了,我刚把腿支起来,就似乎听到肚里有肠断的撕裂声,仿佛两个孩子在争拽灌满了水的皮管子,终于就把那管子撕裂了、拽断了,我听到扑哧的断裂声。之后,我感到了我肚里似乎是开了的龙头在放水,不再是剧痛,而是疼极可忍的麻木。我没想到那时候我已经不行了,我的肚里流满了血水,我只感到我的汗珠猛然增大起来,比阿芹额门上大出许多。我再也没有力气来擎住额上、脑上的汗珠,它们一经冒出,就立刻滚落下来。我又叫了一声阿芹,说快背我走吧,我怕不行了。她惘然地看我一眼,说你怎么忍心打死一个孩子呢,接下,就把目光从我的身上搭到远处了,再也不消看我了。我终于第一次产生了一个念头,想我操他奶奶,我真不该娶这女人做媳妇。然而,啥都来不及了,未及我把念头想清楚,我就昏死过去了。

    就软软地倒在了那块荒草地上。

    我操他奶奶,时间就在我的昏迷中回窝的鸟样往暮黑滚去了。直到落日将尽,那时我已差不多死去,一点微细的生命,使我听到了从山梁上传来的急而又急的脚步声。我知道那是失学的孩娃和狗,去田里唤来了村人和娘。我听见那脚步声颤抖急促,一下一下如踩在我的耳朵上,接下来是突然停下的脚步声。有人把我扶上了一个男人的肩头,那男人跑了几步,又忽然转回头来吆喝:

    你这南蛮子媳妇,你男人快要死了,你还坐着呆啥哩!

    这喝声粗粗大大,结实硬朗得如棒子样打在了阿芹头上,她浑身抖了一下,又猛地一怔,仿佛从梦中醒来一样,迅速站将起来,急跑上前,不由分说,把我从那男人肩上抱下,背着我踏上小路,就往不远的镇子上跑去。后面,跟了许多凌乱的脚步声、喘气声和热汗落地的雨滴声。绿苗茵茵的草地和庄稼被阿芹一片一片丢在身后,我在她肩上有起有伏,就如船在水面顺风滑行一个样。

    然而,晚了。到镇上卫生院时,正要下班的医生说,晚了半个小时,人已经死过了,嘴唇和鼻尖都冷了。我操他奶奶,我听见医生说,本不算大病,常见的急性阑尾炎,早半个小时手术或许有救。可是已经晚了,穿孔了,流了满肚子淤血,不信可以打开看看。阿芹和所有的村人都木木着不言,都拿手去我的鼻尖口嘴前试温,连我也感到我不再被呼吸吹拂的鼻尖和双唇冰如寒冰了。

    操,我就这样死掉了。

    【第四章】

    我门外的月光已经略显忧郁,虽浓重却不觉明亮,那两棵兀自长在北方的芙蓉树,落英缤纷起来,阴影移转。有一黑团在我的宿舍上跳动着半古的舞步。马光的故事,虽叙述得粗糙杂乱,繁简不当,却也因此显得有些半真半假、扑朔迷离和古里古怪,听了使人仿佛走在北方苍茫的泥途,被一片寒骇气氛浸润着,使人感到周围有累累荒芜的坟丘,围以颓唐垂柳,憔悴的柳丝在莽莽夜色中惺忪着。他说操,我就这样死了,那轻松的遗憾,好像丢掉的不过是一样东西。

    【第五章】

    给你说了我娶阿芹,说了阿芹致我于死,你该明白阿芹不是凡人了吧。老兄,男人不死于女人之手,不会懂得女人的歹毒。奶奶的腿,你说我好歹也是她的丈夫哩,好歹她肚里也怀着我的孩娃,你说她怎么就忍心看着我活生生地疼死呢?(我无言以答。)如果我活活被她掐死,被她一刀捅死,那他娘的腿子倒也罢了。可我是被她误死的,且她又为救我背了我那么长一段山路,人们能说她一个长短吗,啥儿也说不得。只有我知道,我将疼死之前,半跪半卧在耙耧山的荒地上,哀求地望着她,说阿芹,快背我上医院吧,只有三几里路,再慢我就要死了啊,她说行却偏偏心不在焉,把目光投到远处的庄稼地,说马光,你真的不该打死那个孩子呢。

    我操,那是战争,能怪我马光吗。

    我说阿芹,要疼死我了。

    她说我两个哥都死了,还有父亲。

    我说我们这边也死了许多人哩。

    她说金良身上有七处受伤,腿都齐齐断了。

    我说我觉得我满肚子都在流血。

    她说我也是,金良阿哥的血从我脖子流遍全身。

    我说阿芹,眼下我是你的男人,快要疼死我了。

    她说她哥小时候背她上学,让她骑在他的脖子上,她怕摔下来,就紧紧揪住她哥的长头发;说金良家住在她的同村,他们是同班同学,他学习成绩最好,汉文课上他能背中国的《田螺的传说》。我操他奶奶,这阿芹她不看我,只管自顾自地半疯半呆,神神叨叨说了许多,却不背我上医院。我死的时候,感到肠子终于断了,血水涌满肚子,我闻到了从我喉里翻涌的血腥气息。然后,我就死了,就像粮袋一样倒下来。草地上响起了沉闷的一个响动,可是阿芹却说,金良的腿掉落地上时,她听见了一个响声,可没想到的是金良的腿会齐刷刷落下来。我操他奶奶的腿子阿芹。

    哎,你说阿芹那时是不是疯了呢?

    (我说也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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