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军旅系列Ⅰ-在和平的日子里(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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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总算明白,阿芹她是我老婆,可她一向都把我看做了金良。我不懂她咋会和金良那样生死不离。还记得那个为营长跳崖的邻国女人吧,由这儿想开去,邻国女人,他奶奶还是伟大。再说,阿芹她也并不是对我没有一丝感情。我死了,村人从镇上借辆车子把我拉回,她也一样在车后嗷嗷哭了一路哩,哭得死去活来,惊天动地,撕心裂肺,还不时地揪自己的头发,打自己的脸。她在为我的死后悔哩。她毕竟远离乡境,投奔我了,我却忽然死了,日后她靠谁过活?你说她靠谁哩。埋我的三天前,我的灵棚在门口扎着,我躺在我家上房门板上,身下铺了厚厚的谷草,头前摆了小桌,桌上有许多供品。因我属少丧,膝下无儿无女,阿芹怀里的孩子,也才三个来月。我面前没有一个孝子,阿芹她就孝子一样在我身边跪了三天三夜,滴水不咽,村人都说她是少见的孝顺媳妇,可惜我没有享受她的命。操,你说她一言不发,一动不动,能断定她跪在我面前,就不是觉得自己跪在金良的面前吗?当然,尽管我这样怀疑,我还是相信她是为了我才那么跪了三天三夜,毕竟我死了,她也醒转过来,不再像在荒草地上那么痴呆了。

    埋葬了我以后的日子,村里依然忙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阿芹偶尔也同母亲下地做些活路,只是闲暇时候,她常爬上山梁,孤零零地朝南方张望,目光呆滞,形如枯木,脸上也日见黄瘦。在晴朗天气,你沿着她望的方向瞅过去,能看见百里之外茫茫的山岭,呈青呈黛,水淋淋湿润,天在那山峰上搁着,如升起的一片蓝色雾霭。从那雾霭中,伸出来一条无头无尾的公路,浅灰亮亮,一头连着镇子,一端连着那个城市。阿芹和我就是从那条路上乘车回的村落,做了我的媳妇。现在,她想回去,也只能从那条路上乘车到那古城,再乘车去南界,回到她的家乡去。她准是这样想的。她在山梁上呆坐的第一天,我娘就看出了她的心思,但是娘不说,也不问她,吃饭时把饭端到她的手里,洗脸时把水端到她的脚下,还特意去镇上买了雪白的大米,让她天天吃米吃面,以求拴住她的心,使她无法说出她想回家那句话。

    然而,她还是说了。

    是在我死后的一月之后,她又一次到那梁上,从吃罢早饭坐到午时,又坐至夜饭。日落时母亲去唤她吃饭,她流了眼泪,低声小气地说:

    我想回家。

    母亲似乎终于等到了她说这话,似乎为了这话等了三年五载。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坐在阿芹的身边。两个女人就那么默默坐着,落日在她们身后十分温暖。眼前的庄稼地,玉蜀黍已经红缨,秋香的甜气时浓时疏,如飘在风中的阵阵细雨。四野无人,就她们两个女人,谁家晚起的炊烟在落日的余晖中,艳红缕缕,随风向西倒去。

    娘说你想回家。

    她说我想回家。

    娘说你是该回家看看。

    她望着娘看。

    娘说怀孕四个月了吧?

    她说再过半年就生了。

    娘说你和我孩娃夫妻一场,生了再走吧,生了留下孩娃我便不拦你。

    她说生了我能走?

    娘说孩娃留下,你飞都成。

    前面和你谈论我娘不多,是因为我一直以为她是凡人,普通的乡村女人罢了。然而在我死后,我重新回望我娘的时候,才惊奇地发现她的不同凡响。这样说吧,凡阿芹身上所具有的伟大,眼下在我娘身上,尽皆都已看到。操,我感到了我的不孝。我记得我在七岁时候,因为肚饿,我娘给我找不到吃食,我骂过我娘。这件事至今我后悔不迭。我为啥一定要到死后,死尸变腐、血水发臭,若不是埋在地下不知要招引多少蚊蝇的时候才发现我娘的不凡呢?是不是所有女人都比男人伟大而又不易被人发现哩?你说老兄,是不是这样,(我说也许是吧,女人一般都是这样。)我是通过我娘的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才看到了她金灿灿的伟大的。我说了料断你也意想不到。就是在阿芹和我娘说了她想回家的来日,我娘在家陪阿芹一晌,到日正平南,也就是阿芹背我上医院走出家门,跑上山梁的当儿,我娘说她略微头疼,要出门抓些药吃,然后,你猜她去哪儿,她走出村街,在山梁上站定看了,见四下无人,就碎步小跑急走,沿着阿芹背我上医院的小路,一直跑到山梁上的那块荒地,那块阿芹放下我坐着歇息,却睁眼看着我活生生疼死的地里。我娘坐在阿芹坐过的界石上,盯着我疼得打滚的那片地场。那地场的蒿草、狗尾草、毛刺草和抓地龙草,原来都是尽力朝天举着它们的枝叶,散发着温热的苦艾的气息,可是如今,都被我的疼痛碾得就地卧着,枝叶断了,草籽脱落一地,仿佛那儿是被狗盘过窝的。我娘就望着那儿,坐下时她因走路慌张,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银白的头发沾在她的额上。她的额上,沟壑纵横,沧桑着人生,已经六十七岁了,走这么一段路委实不易。她知道她这么急急走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阿芹背我的脚步。她坐在那儿看着天色,算着时间,直到自己完全缓过气儿,又可以急急赶路了,可她却坐着不走。那一天她听失学的孩娃说阿芹背着我往医院跑时,太阳也才偏西,待唤了几个村人,在梁路上跑了几里,没有追上我们,才想起从小路追来,到这荒地时日正西沉,对面山梁的阴影投来落在荒地。娘就那么坐着,看对面山梁的影儿走入沟底,趟过小河,爬上山坡。时间变得沉重难耐,娘觉得几乎是在那儿坐了一天,坐了一年,坐了一个世纪。她想阿芹如何的劳累,坐了这么许久,不仅可以烧下一顿午饭,就是连吃饭时间也绰绰有余,为啥她就不背着她的男人往医院赶路呢?为啥就要那样无休无止地坐着不动呢?为啥非要等到村人赶来才缓过气儿往镇上跑哩。这条小路娘走过成百上千趟,到镇上赶集、到镇上抓药、到镇上扯布、到镇上办年货,大事小事,缓的从梁上不慌不忙走,急切的就抄近路从这小路走。几年前自己过了六十花甲,不是也挑着一担白菜去镇上卖了吗,不也是从这小路走的吗,不也才歇了两息,吃罢早饭出门,至太阳三竿就到了镇上吗?为啥儿阿芹背着她的男人看病,就用了那么多的时间呢?照理说这时间是可以走上三十里路,而从村头至镇口,也就八里半路,走两个来回也是不慌不张的。就说你背了一个人哩,可一个来回总够的,为啥就坐在这荒草地上不走哩?

    对面山梁的影子终于迟迟缓缓地爬上沟岸,未及走进那片荒地,娘就起身走了。去了镇上,这段路她走得不急不慢,一路上都想着一个问题:阿芹她咋会坐在那儿歇得无头无尾,任我儿疼得死死活活,她竟就那么坐着不动。倘若不是村人赶到,她不是还要歇下去吗?马光不是已经疼昏了吗,她咋就能无动于衷哩,医生说再早到半个来小时,也许还有救哩,说阑尾炎不是啥大病,至大也就是二寸长一个手术吗,邻居那女人害奶子把一个奶子活活挖下了,人家不是还活得活蹦乱跳吗,也就前后半个小时,半个小时不也就是男人们抽两袋烟,女人们洗一件衣服的工夫吗,为何她阿芹就那么坐着不动哩?镇上不是集日,街面上寥无行人,冷落如水洗了一般。我娘走过镇街,到卫生院门口,也正是下班时候。脱了白衬衫的医生护士,正三三两两笑着出门,朝一栋又脏又烂的家属楼分散过去。有一个拄着双拐的病人,出来站在落日中望哪儿,他的影子又细又长,如同一竿竹影在他的身后无力地躺着,也许他已经很多日子没见过落日了,对落日他看得痴迷入神。娘朝那人望了一会儿,待医护人员散尽后,又慢慢地坐将起来,拖着她疲惫的身子回村了。

    我的坟在村后的一面坡地上,避风朝阳。坟地是几代祖坟,依照血缘辈分,一行行排列着萎退的墓堆。因我年少辈低,娘还健在人世,便被安排在坟地下角,孤零零如多余的一堆黄土。若不是坟前的花圈还残着几朵白花和一弯被白纸蒙了的竹条,也许外人并不把我当作那坟村的一员。娘从镇上回来,她没有回村,而是径直到了坟地。那时候月光也和眼下一样(现在我门前的月光已经走出薄云,湿润潮白,如洒了一地乳汁),满山梁水汪汪的光亮。玉蜀黍已经成棒,清凉的气息噎得人打嗝。娘过来坐在我的坟脚下,潮润的湿气淹没着她。她在月光中把额前的头发撩了一下,把我坟堆上的黄土抓了一把捏在手里。

    她问我,光娃,给娘说实话,你和阿芹有仇吗?

    操,许多事情,我是不能和娘细致言说的,比如战争。他奶奶的腿子,战争这东西如一团乱麻,我说不清白。至于阿芹和阿芹一家,我和娘说过的就是一个意思,我说她家那边现在百废待兴,失业者人山人海,土地又少又薄,政府顾不了他们的嘴和衣裳,就一任他们去了,男人做生意女做妓,这样人就得饿个天老地荒,她阿芹不嫁给我她咋办,到最后只能到边界卖淫了。至于别的,不曾和娘说过。可现在娘来问我了,坐在我的坟前,把手里的一把黏土捏来捏去,像小时候她拉住我的手腕儿捏来捏去一样,你说我咋样答她?操,说我和阿芹有仇?没呀,爱还爱不过来哩。没吗?真没吗?他奶奶的腿子,教我如何作答哩。也就索性不言,由娘那样坐着,由娘那样一句一句问我,由娘她在我坟前自言自语,直到月高星稀、夜阑人静。

    自我死后,娘是向未哭过,未在人前流过泪的。在镇上要哭时,医生说没救了,背走吧,她也就该哭了。可是她没哭。其实她是要哭的,我是她的孩娃,独生儿子,三十几岁生我,六一年爹因灾荒饿死,那时我才两岁,爹死时娘说他走了,享福去了,留下我和这个孩娃活在世上受苦受累吧。娘对她一辈子命运中的坎坷似乎早有防备,儿时候我饥得要死,向她讨要食物,娘说你饿了,不饿让你活在世干啥哩。过年向她讨要新衣裳,她说想穿新的,穿上新的那你不就过上了别人的日子吗,那我们家的日子由谁打发呢?之后是上学、读书、毕业、参军。参军走时,我说娘,我走了,家里由你照看你自己了。

    娘说走吧。

    我便走了。娘没有去送我,一大早新兵到公社集合,所有新兵们的爹、娘、姐、弟都去送行,唯有我娘没去。那时候我站在新兵中孤零零如失群的雁,心里凄凉寒战,想她是该来的,毕竟她是我娘,我是她的孩娃。可是她到底没有来,直到新兵登上汽车,人家的父母姐弟们在车下哭得生死别离,汽车上码满了新兵压着嗓子的告别的哭泣,我的表哥,舅家的孩子才气吁吁赶来。表哥是向我娘叫姑的。他赶来说他姑一早回家让他赶来送行,说他姑没说别的,只说让我在外吃饱肚子,混个模样,每月往家写封家信。我操,这时候说起这话平淡如水,那时候听表哥一说,我就他娘的泪如泉涌了,汽车也就把我拉走了。来年二月,南界那儿也就打响了。打响了,那就是战争。我外爷是死在朝鲜战场的,死了也就死了,连尸体都未找到。娘那时已经十七岁,正准备出嫁,因此又让她在家守孝三年,侍奉我外婆直到二十多岁才嫁给我爹。因此,娘是深知战争之苦。听说南边有了战火,她便伙同别的家属赶到部队,也正赶上部队立马拉上前线。老兄,你还记得那时的营房吧,哭声惊涛骇浪,潮涨潮落。(我说记得。)可是,我娘没哭。部队规定所有来队家属,只准在营房住一天一夜,就必须搭车返回。娘是天黑到的,部队已帮她买好车票,天亮返程。那一夜娘把我叫到操场角上,说:

    怕吧?百年不遇就给你赶上了。

    我说不怕,怕了也得去的。

    她说怕也得去,你索性就不要怕了。

    我说,我是卫生员,卫生员是在后边死不了的。

    她说,你外爷替你死过了,哪还能轮到你去死哩。

    然后,娘给我说了许多家乡的事,张家盖了一栋瓦房,李家娶了一房媳妇,赵家狗丢了,狗皮却挂在村支部书记家的后墙上。无论别人如何的伤心悲痛,娘就只给我说这些,说到夜深了,月落星稀了,有了露水啦,我说该睡了娘,娘就取出一个小褂给我,说让我穿上,不从南边回来不要脱下。我问是啥,娘说你只管穿上。我便穿上了,让娘放心睡去。回到宿舍,我钻进被窝脱下小褂,用被子蒙住,拿手电筒照了,才看见那是一个黄布小褂,背上绣了一条红龙,胸前绣着一个生字,慌忙灭了电筒,唯恐有二人看见,止不住对娘生出一股埋怨。然第二天一早起床送娘回家,娘的床上被子叠得齐齐整整,同屋的一个家属说,我娘昨晚半夜回来,收拾了行李,独自上火车站去了。

    营房距火车站三十八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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