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婶,快,马光回来啦!
娘在院里回话,回来了吗——
又唤,真的回来了呀。
娘说,我算着也该回来啦。
可是,娘却没有出门接我。我被村人拥着,走进院里,娘在用根短棍搅着猪食。我叫了一声娘,立马两眼热潮,有泪涌着,可娘却边搅猪食边朝我笑:
回来了光。
我哎一声,站在院里不动。
娘说,进屋歇着,娘一会儿就忙完。
村人说,你别忙了,孩娃回来是天大喜事。
娘说,光娃,快给大伙拿些糖吃,买了吗?
娘是一个大喜不惊、大悲不痛的乡村女人,记忆里从未见娘为我痛哭流泪,无论天灾人祸,再或生离死别。可是,在我死后,我却发现了一样东西,一个用四块七寸青砖盖起的七寸小庙,就在我坟头的沟崖。这是十几年前盖的,就是我们拉上前线,娘从营房回到村里,便在坟地的沟崖处垒了这个小庙。那沟崖处有一棵百年古柏,因为长在悬处,很少有人去过。我们在前线的时候,娘在那树下垒了这七寸小庙,庙壁上贴了黄纸,写了天地神灵之位的字样。尔后,她每天早上拿着镰刀,挎着竹篮,篮里放了香火,到那柏树下的庙前,烧三炷清香,跪几个时辰,十里外邻村大队部挂在树上的高音喇叭响了,她就那么跪着,听完新闻联播,听完前线战事的消息,再走上崖头,春夏秋都打一篮青草回去喂猪,冬天拾一篮柴火回去烤火烧饭。
村人说,割草了你。
娘说,不能拿粮食喂猪呵。
村人说,马光还在那边。
娘说,在哩。
村人说,咋样?
娘说,随他死活,不是烧饭洗衣了我能替他。
村人说,你心可真大。
娘说,小了心儿他也不会从南边回来呀。
可是没人知道娘到崖头的七寸庙前烧香,没人知道娘在那儿跪着听十里外的广播,一烧就是一年零五个月,一听也就是一年零五个月。直到那时,政府规定不能正面报道前线战事了,娘也是不听完十里外的新闻联播,决不从那小庙跪着起来。
我从前线撤回来,娘又去那儿一次性焚了七捆草香,二十八元的纸马纸人,最后向古树和七寸小庙还了许愿,也才日渐焚香稀了。稀了,娘也没有忘记每年初一早上到那儿长长一跪。
我是在把我安葬后的第三天发现这些的。第三天我尸骨未寒,看见娘踏着月光,挎着一个竹篮从村中走来,以为她这次终该到她孩娃的坟前痛哭一场,可她却没有往我坟前去,竟没有扭头,就径直到那崖头,拉着荆枝,到那里跪在树下,在七寸庙前燃了香炷,烧了纸箔,双手合掌于胸前。这当儿纸火正旺,半崖天空光亮通明,我看见她脸色苍黄,紧闭双唇,老泪纵横,却默默着没有一言。直到火光灭了,香燃尽了,东边天空有了浅白的光色,邻村也有了接连不断的鸡啼,山梁上静得连我坟头草芽的生长声都可辨听,才从崖头飘来了娘那半哑半哀的话音:
能给我说我孩娃马光是为啥死的吗?
他还不足三十五岁哩。
他本不该死的,又不是绝症呀。
让我知道他的死因,我把我家房子让出两间,搬你们回去,让全村的人日日都给你们上香上供哩。娘就这样说着哭了,哭到日头出来,弄得我死了也跟着落下许多泪水。
哎,给我一口水喝,口干舌燥,不要茶叶(我给马光倒了一杯凉开水),我已经十年不喝茶叶了。阿芹喝水是离不开茶叶的,嫁给我我还特地为她买了几斤茶,上好的,比昆明茶好得多。
我这样说的来龙去脉清楚吧。(我说清楚。)我娘信神,她心里对万事都有神明。她压根儿怀疑她孩娃的死哩。她终于在心里盘算了一个计划。她要用这个计划证明我的死因。是在一个晌时,日光尚好,空气里含了燥热,人们都下地做了活路,村里村外,静着一片安逸,这当儿,我娘进了我的新房,阿芹正在床边呆坐,木然十分,面无表情,好像想着啥事,其实啥事也没想,脑子里白茫茫一片、雾都都一团。我死后这样呆坐已经成了她每日的功课,有事做事,没事了便是呆坐。她的肚子就是在这呆坐中日渐大了起来。娘进来唤阿芹到院内纳凉,说屋里热闷,阿芹便同娘来到院落。院落里有棵大桐树,树荫黑厚。秋天里酷热本已过去,树下更是爽凉,爽得彻骨,娘在树下铺了一张苇席,席上放了尺子、剪子。娘让阿芹坐下便又一次问她:
生完孩娃你就走吗?
阿芹说走。
娘说你不想孩娃。
阿芹说想。
娘说不走行吗?
阿芹说要走,我想家,在这儿我无依无靠了。
娘瞟阿芹一眼,看她面色板正生硬,没有活顺余地,娘便进屋旋即抱出一叠布匹,有黑、蓝、绿、灰、青、花等各类布料,都是她这几年到镇上见了便宜就买的存档,有的本是要给我做衣裳的,因手技赶不上时尚,也就大都攒了下来。娘把一叠布放在阿芹身边,说阿芹,你和我孩娃好坏夫妻一场,我也算做了你一场婆婆。你既已决意走了,我不能做无情无义之事。这些布料是我多少年的积存,马光死了,也就无用了。我想给你父亲、母亲、哥哥、弟弟、姐姐、妹妹、亲戚、朋友,每个人都做一件衣裳。由你挑,由你拣,你说哪一块合适父母,哪一块合适兄妹,把颜色和尺寸说给我,我就剪好缝好,三五月后,十件二十件我都做得出来,等你生了孩娃、养了身体,拿着这些衣服回家,父母姐妹各分一件,也算你不白嫁到北边一场,也算我马家和你情义一场。说着,我娘拿起一块灰布举在空中,问这布给你父亲做件布衫行吗?
我在世时,决计不让娘问阿芹身世,阿芹也决然不向人谈自己的身世,娘以为是我外出花钱买回的媳妇,也决然不会有好的身世,不苦不难谁肯嫁到这耙耧山坡哩,娘没有问过阿芹一句。但娘要在阿芹离家之前,给她所有家人缝一件衣服做纪念。娘的话阿芹没有全部听懂,但那深情她却都已经明了,于是,她便猛然哭了起来,大放悲声,伏在娘的肩上,说不用做了,一件也用不上了,说她无爹无娘,无兄无妹,亲人多在十几年前打仗中死掉了。说母亲是死在美国人手里,说哥是那年边界战中被炮弹炸死的,炸得连一点骨肉都没有,说对象是被机枪扫死的,身上有七个弹孔,左腿被齐刷刷扫断了,父亲是被地雷炸断腰脊在床上瘫了十年死了的。说就是她自己,身上也有好几处被弹片划破的伤哩。说到最后,阿芹趴在我娘肩上,仿佛找到了失散多年的母亲一般,哭得凄凄楚楚,声动山河。然而我娘,却把目光从她肩上瞟过去,盯着远处,穿门而望,看着对面山梁上一条吃草的黄牛,既无哀伤,也无同情,似乎突然看见了啥儿,明洞了啥儿,脸上慢慢地微青微白起来,似乎忽然懂得了阿芹为啥儿坐在荒地的界石上,眼看着她的孩娃活生生为肚疼而死,她还那样半痴半呆地不动。阿芹哭着,娘就那么痴痴望着远处,脑子里雾一样的谜团,立马被阿芹哭出了一条裂缝,明白了许多事情的秘密,模糊的影团儿有了来去身影。那时候,娘手里还拿着那把剪刀,她没有因阿芹的苦难使剪刀失手落地,而是把剪子悄悄放在了一边,用眼盯死远处的耕牛,拿双手扶着阿芹的双肩一任她说,一任她哭,待她说完了,哭够了,娘把目光从对面山梁上收回来道:
你无亲无故了,就留在这儿长住吧。
阿芹说,不,我要回家。
娘说生完孩娃就走吗?
阿芹说,生了我就走。
娘没有再说啥儿,她默默地起身,把那些苇席上的布块一件件收起来,一片片叠得方方正正,码在一起,放进屋里箱子的一角。那布料原就放在那儿,现在仍放那儿,和未曾动过一样。然后,娘闭着双唇,把面前的白发撩到耳后,又无声地收起尺子、剪刀,把苇席卷起来扎在树下。娘说阿芹你去屋里歇着去吧,阿芹说我心里发慌,在这儿坐坐。娘就丢下她,在院子中央站了片刻,往房檐下生蛋鸡窝看了一阵儿,毅然地走去,一把将那母鸡揪了出来。这是一只芦花母鸡,一天生一个鸡蛋,偶尔一天生俩蛋也是有的,满村人都没有见过生蛋这么勤的鸡。它给娘生了四年鸡蛋,再过一会儿,就又有一个鸡蛋要生将出来。可是娘却决然地把它揪了出来,卡住它的脖子,使它不能有一声尖怪的惨叫。尔后,娘提鸡子,往脸盆里倒了开水,进灶房拿了菜刀。把菜刀在缸沿上磨了几下,刀在缸上发出几声又冷又涩的声响,便到院落边上,一脚踩了鸡腿,一脚踩了叠着的鸡翘,回身唤道:
阿芹,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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