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说,你也是打过仗的人,死人堆里走来串去,还怕杀鸡?
阿芹无言,鸡头从她手里木然落在地上,她也软软地坐了下来。到此,娘便不再看她,说怕了就回屋睡吧,然后就把那无头的母鸡按在水里,收麦子一样大把大把地拔着鸡毛。
以后的日子,就这样相安而过,也许她生完孩子我娘会放她一马,让她安然走了也是可能。毕竟她为我们马家留下了孩子。细说起来,我先后有过三个女人,但都未曾使我明白,原来生儿育女,对于女人也是一场战事。在这场战事中,阿芹败了,阿芹死了。阿芹她败在了我娘手里,死在了凄风苦雨的命运途上。这样算起来,阿芹比于我,她只活了二十八年,我活了三十五年,比她多出七个年头,且实实在在有过三个女人,她却真正只有一个半男人。金良算她的半个男人,我算她的一个男人,这样说来也是一种安慰。可话又说回来,他奶奶的腿子,我虽有三个女人,却没有一个把心给我,而金良只是她的半个男人,却他奶奶的把阿芹的心给占了。我也算活得可怜,而阿芹才算没有白来人世一遭。幸亏她难产死了。对,是难产死了,这不能说我娘谋了她的性命,就像不能说是阿芹持枪杀了我马光一样。不过,她死得也够凄惨,不比我马光死得舒坦多少。
她是死在去年冬天。去年的冬天,冷得少见,雪他奶奶的下得格外早,刚入腊月就铺天盖地起来,耙耧山脉在皑皑的白雪中,苍苍茫茫一片,里山是雪,外山也是雪,山上是雪,山下也是雪。世界不见了,被雪吞没了。好在不算太冷,没有冷到滴水便成冰的份上,也不过就是十天半月儿不见日头,寒天寒地,冻烂了几家水缸罢了。真正见到下雪,在阿芹还尚属首次,她们那边的鸟天气,所谓他奶奶的下雪,不过是吹一天冷风,吹一阵柳絮杨花那样的白毛算了。若能把地面薄薄铺上一层,人都要惊呼天呀!天呀!然在我们这边,北方这中原,早上开了屋门,突然看见满世界莽莽白亮,山坡、房屋、树木、田野、河流,眨眼间都无影无踪,连树上昨天还黑着一团老鸦窝儿,这时候也都又白又亮,圆圆一团溶在白色的天空。你说这景象阿芹见了她能不惊奇得倒抽一口冷气?早些时候,在我死后的前几个月里,阿芹并不知道,娘朝朝陪她,暮暮守她,无非是怕她如前的女人一样,冷丁儿跑了。连村人都替我马家防她几分。有些日子,她说出去走走,娘说你肚子日见大了,不可到处走的,实在要走,不是娘跟在她的后边,就是找一个村人照看着她。这种亲近体贴的言外之意,阿芹也不是不知。有多少意思,阿芹还不从娘那次杀鸡的凶相中看个一清二楚?现在好了,肚子真正挺了起来,一面战鼓似的,雪又漫天漫地,再也不用对她设三防四了。她可以来去自由了,到门口,到村头,到山梁上,到田地边,爱去哪去哪。这样去着去着,走进了腊月初四,刚到山梁上,望着雪山雪海,还未及心里空旷清净起来,就感到了肚子一阵疼似一阵,脸上汗如雨注。依着时间推算,还有三天才该生产,慌忙回到村头,便疼得不可动弹,有村人扶着回到家里,娘把她安顿在床上,她便大惊小呼起来。女人第一次生产孩娃,心里也是害怕,三分疼痛,七分惊呼,阿芹在床上哭爹叫娘一天,到了夜里,我娘推门进屋,阿芹说肚子疼哩,快送我到医院去吧。娘就立在她的床前,窗外雪光映在娘的脸上,使娘的脸僵僵呆呆,有白有青,冷了极厚一层死色。
娘说阿芹,你不是亲眼看着我家孩娃马光,肚疼得活活死掉也没想起快上医院嘛。
娘的话又寒又凉,一字一句冷得如冰,使阿芹心头颤了一下,她便不再哭了,只望着娘那坚毅冷硬的脸色,默默咬死了嘴唇,把目光投在窗上,看那茫茫的白色世界。这样过了三天,阿芹她竟默了三天,好了便是好了,肚疼起来,她咬自己的双唇,咬头下的枕巾。抓床头,揪被子,但没有说出一个疼字。她是决计要靠自己把孩子生出来的,连娘去给她接生,她都板着一张惨白的黄脸,默默地一言不发,只咬着被角不放。那时刻,门外落雪,屋里生了一炉炭火,满屋焦黄的亮光,我娘在火上烧了一锅开水,在水里煮了剪子,准备了一叠尿布和一打孩娃的包裹,放在阿芹的头边,把一个枕头垫在阿芹腰间,自己钻进阿芹下身,用被子蒙了,在里边忙忙乱乱,出来时满头大汗,两手血红,如此三番五次,除了见到阿芹脸上的抽搐扭动,眼睛瞪得又大又圆,却是终于没有听到阿芹有半句哭唤,没有说出一个疼字,也没有一滴泪水,她的眼窝深深陷落下去,又干又涩,有一种异样的骇人的光。接下来,娘便把一床被子垫在阿芹后背,让她半坐半躺,喂她吃了几口蒸蛋,存下一些气力,说阿芹你用力生吧,回家的路费我已给你备好,生完孩子你啥时离开我家都行。阿芹她仍是不言,只是满脸挥汗,双眼望着房顶,她将双手翻过头去,猛力抓住床头,嘴里咬了毛巾,这样又是一阵努力,头发全被汗水洗了一遍,连嘴里的毛巾都有咬破的唇血,娘却又从被里出来,气馁地说了一句:
不行阿芹,怕是邪胎,疼了你就哭吧。
阿芹望着我娘仍然一言不言,脸上硬了僵死的光色。
娘说,那就快上医院去吧。
听了一句快上医院去吧,阿芹她终于哭了,虽然仍是无言,泪却横三竖四地流在脸上。且说走就走,原来娘已找好村人,备好担架被褥,早已在门口树下候着,只听一声招呼,便都立马把她抬上担架,盖好被子,三五汉子轮着抬她,一路跑步出村上梁,冒着大雪往镇上医院赶去。阿芹要生孩娃,我是少不掉要跟着去的,就伏在她的担架上去了。说起来也就不足十里路程,汉子们抬着,娘紧紧围在阿芹身边,也就吃顿饭的工夫,就到了镇上卫生院里,时候尚早,天气不好,医院十分清静,医生们都在闲着,见有难产病人抬来,也到底是一笔生意,慌忙动手动脚,把阿芹搬进急产室内,把别人隔在了室外,娘就打发他们上街吃饭去了,自己守在接生室的门口。刚过了一会儿,出来一个女医生把我娘叫进屋里,娘才见原来屋里满屋男人女人,中央放一张白床,床下和屋子四角,各都放了碗大的电炉,门外清清冷冷,屋里暖暖和和,红亮亮的热气和医生们该洗了的白褂,把屋弄得舒适骇人。阿芹躺在床上,衣服被赤条条脱了,搭在一边,身上盖了一个白布床单,脸上虚而无力,汗水滚滚,输液的吊瓶在她头顶冷冷地发光,药液滴滴答答,响得清清亮亮。我看见娘走进屋里,有个上年纪的医生便迎了过去,问这媳妇的丈夫在哪?
娘说死了。
那医生一怔,问你是她啥?
娘说是她婆婆。
于是,这医生把我娘推进另一间房内,压着嗓子悄声说道:
咋不把她早些送来?
娘问,晚了?
大人孩娃可能只能保全一个了,医生说着,从他背后取出一个铁夹,里边夹了一张表格,表格里有填好的许多字样,说保大人就请娘在保大一栏里按个手印,要孩子就请娘在保小一栏按个手印。这当儿,娘也料想到问题严重,医生把一个印盒打开递到面前,那印盒方方正正,艳艳一团红泥摊在面前,仿佛一盒凝固了的血浆。望着血浆,娘迟疑了一阵,把手指伸进印盒,粘了红印,问保小在哪?医生指了,娘就有力地在保小栏里按了她的手印。
医生惊疑,望了我娘片刻,说你当家吗?
娘说,我是她婆婆,她家没有人了,百事我都顶着。
医生从那屋里出来,走到接生房里,把铁夹伸到大家面前,让人看了,医生们都怀疑,是否我娘按错了栏目,彼此嘀咕一阵,让一个女医生在阿芹耳上趴着说了几句,另一个把铁夹本儿举在她的面前。看了那张表格,阿芹没有流泪,只朝窗外扫了一眼,似乎是要找她的婆婆,可她看到的却依然是茫茫一片白色。如同那白色传染似的,阿芹脸上浅浅白了一阵。女医生说,你在保大栏里按一下吧,就把那印盒伸在了阿芹面前。阿芹犹豫一阵儿,她没有去沾印盒,而是把她的右手往她自己赤裸的双腿间摸了一下,抓了一把她的月子血,然后,伸出了五个带血的手指,在自己眼前看了,把五指并成一行,在我娘的手指前面,那一行保小栏里,按下了她一排五个圆圆的红星星一样的手印。
医生们默死一阵,开始推来手术器械,小车忙乱起来。
半晌工夫过去,阿芹为我生下了一个男娃,她就死了。
操,她就这么难产死了。
(我寄宿的这方院落里,月光已去,星星斑斑点点,在天空盈盈地蓝着。夜露带来的潮气,沉甸甸地袭进我的房间。)
【第六章】
(我问她就这么死了?)马光说她就这么死了,由我娘将她埋了。
(我叹了一声。)
你想同我去看看阿芹吗?
(我说阿芹好吗?)
好哩,我娘待她不薄,是将她隆重厚葬的,棺材三寸半厚,埋在我的身边。
(我决定去看看阿芹。毕竟我同马光战友一场,十余年前,他曾冒着枪林弹雨,把我从一号主峰上救下来,战友重逢,情浓似血。更何况,马光死了,又千里迢迢来给我述说这个故事,且阿芹竟也死了。我决定同马光一道去耙耧山坡看望阿芹,看望马光的母亲。马光说你去吗?我说去的。马光说我们走吧,我说这就走吗?他说趁天色还早,我走夜路方便。我便锁了屋门,将那间仓库发霉的气息和我的孤独关在了屋内,跟着马光上路了。院落里兀自长生的南方的芙蓉树下,有滴滴答答露水炸落的响声,还有这个都市一路上法国梧桐树上白鹭清丽的脆叫,转眼都被我们留在了身后。
可是,我同时又听到了省军区起床的号声。
(我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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