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怎么了,在采访天津刑警的半年时间里,只要是我想见的人,肯定都是忙得四脚朝天。我就想,一个刑警忙,还至于一群刑警都忙吗?一个分局忙,还至于几个分局都忙?后来才知道,他们确实忙,也确实都很忙。我要见的这位占权队长更是尤其的忙,忙得半死。不过即使他再忙,我拿着他们左局长的将令,这位占权队长,也就不好推辞了。
准确地说,占权队长是支队长,下边管着八个刑警大队,上百弟兄。但占权的作风很深入,所有大案都问不住他。当时我也想,这位领导的脑子里,怎么就能装得下那么多人名地名和案件名呢?没等我细问,他就开讲了下边的段子。
城郊结合部的出租民房里,一位房主发现了死尸。也许您会问,房主把房子租给了别人,怎么还能随便进出人家的房间呢?公平地说,房主还真没进出人家的房间,而是用鼻子发现的,因为尸体发出的臭味与众不同。如果您没干过刑警,您也只能闻出怪味来,因为这种怪味和常有的怪味都不一样。究竟是怎么个味呢?还真是很难形容。如果您是刑警,一提鼻子就能断定。当时的占权队长并没进屋,就是这么闻出来的。而房主只是提供了这个租房人已经好几天没露面了,况且有怪味,于是报了警。
一般来说,案犯作案的过程,既是他们企图自我隐蔽的过程,同时也是个自我暴露的过程。刑警找到现场痕迹,然后追根寻源。这个案子看上去是个杀人案,其实起初并不复杂。因为死者身上有驾照,凭驾照就不难核实其身份。占权队长说,现场推断就是情杀。没想我们撞上了惊天大案。后来,公安部还为这个案子签发了A级通缉令。我们跨越十几个省市,历时整整三年。光我们一个分局,就花了上百万元的经费。
我一听,兴奋了。因为咱天津这些年,也很少有过A级通缉令的案子。占权他们辖区,更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的头一遭。这回采访就让我撞上了,绝对是条大鱼。占权却没兴奋,还是那么娓娓道来。
死者是个女人,权且定名为女A。因为后来还可能出现B、C、D,这样称呼就比较顺溜,读者也方便记忆,同时也保护了被害人的隐私。我当警察这么多年,还是不喜欢打官司。
死者女A是个的姐,天津人,人长得特顺溜,已经嫁人并有了孩子。但这位长得顺溜的死者女A却看不起自己的老公,总觉得老公没本事。开出租在红花小区门外等活,搭讪来搭讪去的,就认识了小区的保安张杰。后来就情投意合了,就在咱刚说过的那个地方,也就是占权队长辖区的那个出租房里,两个人同居了。后来,变成了死鬼。致死原因是后脑被钝器所伤,估计正蹲在床边从床底下找东西时,案犯行的凶。案犯张杰,就是用的这个身份证在保安公司求职,身份地址是陕西省的紫阳县,发案当天不知去向。但红花小区的其他保安提供,张杰从来也没说过自己的老家是哪儿。即便说了,也是今天山东明天河南的。自己不用手机,而总是借他们队长的。
调取了队长的手机,显示了他跟死者女A的频繁联系。访问房主,男主人就是张杰。房主跟这两个人住隔壁,看模样,听动静,应该就是两口子,或者近似两口子的那种关系。
占权队长怎么知道男主人就是张杰的呢?因为现场发现了一件保安穿的制服。制服领子和袖子上,都残留着制服主人的DNA。死者女A的手机也在,通话找到了死者女A的老公,又通话找到了张杰所在的保安队队长。找到张杰的出处并不难,难就难在这个张杰已经人间蒸发了。
后来找到了张杰跳槽的另一个小区,他却只干了两天就走了。同时占权他们也查了,张杰的身份证是假的,尽管是假的,占权他们还是跑了一趟陕西紫阳,甚至把紫阳周围的几个县也跑了,根本就没有过张杰这么个人。当然后来也知道,这个张杰的口音历来都是不南不北的,说起老家也总是指东打西没个准谱。也许死者女A知道他更多的信息,但死者无法开口。有日记,有短信也行,也没有。比较亲近的朋友呢?也从来没听她提起过他。只是房主听说过死者女A说,原来的老公出国了,后来离婚嫁给了张杰。房主还说,郎才女貌啊,可惜啦!那男的比女的长得还顺溜呢!忘了交代发案时间,报案时间是2005年5月15日。发案应该是在几天之前。占权他们东跑西颠的,就找到了这些线索。按照一般的新闻报道会说,案件陷入了谜团,或者是进入了大海捞针的阶段。但是也有一句老话说过,天无绝人之路。因为现在警方的科技手段好生了得,于是,张杰的指纹和DNA就被上传到了网上。也很快,也就是2005年11月底,沈阳的一起杀人现场,也是脑后被钝器所伤,也是女的蹲在床边从床下找东西。赶巧也是看不起老公而看上了这个长得挺顺溜的张杰的。后来也租房住,同居不到半年就送了命。
辽宁警方根据网上比对,认定了现场的指纹和DNA就是咱天津占权他们要找的那个张杰。所以,占权他们刚从陕西回来,就立即组织弟兄们赶到了沈阳。
天津发案时间是初夏,刑警们奔波了整整一个秋天。临近冬天的天津已经有些萧瑟了。临近初冬的沈阳,却给大家送来了好消息。弟兄们大海里捞针也累得够呛了,这回人家沈阳却给天津送了大礼。占权说,把天津的“三绝”都给我带足了,可得好好感谢感谢人家沈阳。
说话间就到了沈阳。几个人开车去的,倒替着开。不到六个小时就到了。到那儿已是半夜,沈阳刑警摆酒洗尘。占权却说,反正是半夜了,咱沟通完了再喝也不迟。
死者女B,是个年轻小姐。这年头喊小姐也不是什么尊称了,当然也没有了已婚和未婚的区别。到大学里你要喊人家女学生小姐的话,保不齐你就能撞上一群“聋哑人”。而且,小姐这个称呼已经日趋职业化,也该算是民族语言的一个悲哀。死者女B就是个职业小姐,因为看不起老公而分居,又因为看上了歌厅的保安张杰,而俩人租房同居的。后来的结果跟天津的死者女A成了一个样。不过死者女B后来就不让张杰干保安了,而是自己出去赚钱养着张杰,没想给自己养出来个掘墓人。
段子写到这儿,我就想说,现在的社会宽容了。人们可以按照自己的个性选择生活方式了。但是,有些人还就是稀里糊涂地就跟人同居了。同居是闹着玩的吗?你看不上你老公可以离婚了再接着找啊!你们俩都没离,可你们又都看上了这么同一个帅哥。至少你们也看看他的身份证呀!你当然可以选择闹着玩,可你别给刑警占权他们找麻烦呀!这帮刑警哥们儿已经够忙的啦。再加上你们这些个随随便便的人,对自己是不是也不负责呢?不过这话说了也没用,她们也只能是死不瞑目了。好,咱还是言归正传。
经过调查,那天张杰出去买早点,回来看见死者女B也正蹲在床边找东西,然后就下手了,再然后就跑了。
占权队长后来跟我说,日夜兼程地跑过去,现场的线索都一样,未来的结果也相同。那时我们已经辛苦了小半年了,可咱还不能表现出来,怎么着也是咱的职业呀!那滋味,可不大好受。
我说,有时候还真不能期望值太高了,那样容易受刺激。
占权哈哈笑着说,这些年的案子里,峰回路转的事也见得多了,倒还不至于受刺激。不过当时我就想了,这个案犯可是够能忽悠的,因为两个死者都长得有模有样,身材跟肤色也都是一流的。据说都是高中毕业,在家里都是曾经的好女人。她们究竟是怎么想的呢?我说,看来刑警管破案,还外带着研究女性心理学呀!何老师您就别找乐儿啦。那时我被我们左局给逼得够呛,连寻死的心都有啦。
你这才是找乐儿呢。我知道你们左局是全力支持的。要人给人、要钱给钱。有人又有钱,还有办不成的事?正是因为都有了,压力才空前绝后的大呀!我后来才知道,占权他们的办案经费一共花掉了将近一百万。如果是那样,案子又没破,占权的日子也就不好过了。但没出一个月,来自杭州的线索又送来了。
占权说,老话说不怕慢就怕站,只要我们刑警不撤火,还就是没有破不了的案子。哥儿几个一听杭州来消息了,可就乐了。赶紧吆喝人就奔了杭州。
老话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话已经不知流传了多少年。你想,占权他们第一站去西北的紫阳,第二站去了沈阳。剩下的就是分析现场,寻求兄弟单位的警方支持。其实不是他们不想忙,有时还就是想忙也忙不起来,案子在那摆着,你却不得其门而入,再加上领导又表态要什么给什么。那么,你占权又拿什么给领导呢?心里一着急,就把东北的沈阳和西北的紫阳,这俩地方的周边地区都给跑了个遍,盼着能找点儿线索。但是没结果,经费反而花了不少。当时的占权就想,前者紫阳,后者沈阳,难道这案犯是专门要围着那些带着阳字的地名打转?后来又一想,中国有阳字的地名也太多了。比如河南的洛阳、信阳、濮阳、南阳,凭这个推断,怎么会有抓挠呢?正在局里闲得难受时,杭州的消息来了。但他当时并不知道随着案件的推进,随后就出现了一个带着阳字的地名。
坐在飞机上的占权就想,杭州不管怎么着,也比东北和西北的气候好些吧?但他们到了地方才知道,杭州的冬天,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又阴又冷又潮湿,简直就是个冰窖。不过,这回的收获反而比东北大了不少。
到了杭州的浙江省公安厅,才知道线索来自温州。到了温州,又知道源头是兰溪县的刑侦大队。省厅派人陪着他们到温州,温州又派人陪他们到兰溪。兰溪那边已经安排了专人配合,一路倒是顺顺当当的,只是到了兰溪才知道,这事还跟监狱有关系。
占权后来跟我说,离开天津就是一串握手。因为领导重视,局长到机场送行,得握手;飞机到杭州,浙江省厅来接机,得握手;到了省厅见领导,得握手;专人陪我们去温州,得握手;专车送我们到兰溪,那更得握手。到了兰溪就是扫墓到了祖坟啊!能不握手吗?所以,除了案子之外,只记得这一路上的握手了。
我说,你这手也握得没个心思,毕竟心里还装着案子呢。
何老师您算说到我心眼儿里了。那阵子,我见了停车场的老大爷都想过去跟人家握手。心想,您赶紧帮我把这案子破了吧,我管您叫爷爷都行啊,所以握手也没心思。
你这心情我特理解。见面你好我好感谢感谢,一天能看见几十人,也握了几十双手。可就是案子没线索,心里发空啊!您能说出这话,准是有过切身体会。
所以我看警匪片就觉得假,刑警的真实心情都没反映出来。
焦虑!太焦虑啦!撞墙的心思都有过,而且不止一次。夜里睡不着,坐床上发愣,还觉着没怎么愣呢?天就大亮啦!事情后来怎么又到了监狱呢?占权找我要过一支烟,浅浅地吸了一口,样子很业余。
2006年1月1日,也就是元旦这天,温州兰溪县刑侦大队的一位技术刑警,节日值班也没闲着。偶然就发现了被占权他们传到网上的协查信息。一看指纹就觉得面熟,再看,竟然跟他们两年前破获的那起涉嫌银行抢劫案相同。
读者一定不难知道,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也不难知道世界上也没有两枚相同的指纹。指纹这东西很神奇,就像一对双胞胎。外人看着再怎么一样,当母亲的也能一眼就认出来。辨认指纹对于刑警们,也是血缘里的本事。
简单说,兰溪警方在一家银行门外,现场抓获了一名怀里揣着猎枪的嫌疑人。也就是说,这人当时准备是抢银行,但还没来得及下手,弄回去他又不交代,后来就按照私藏枪支给判了。刑期一年半,后来满了刑期,监狱就把他放了。此人自称叫陈杰。原籍是河南焦作安阳镇的冯绍营村。
占权当时就想,嚯,安阳镇!还真又出了个带阳字的地名!占权他们就来到了陈杰当时服刑的监狱。至此,指纹对上了,照片对上了,DNA也没毛病。至此也说明,这个私藏枪支预谋抢银行的陈杰,就是那个在天津杀了女出租车司机的张杰,也是那个在沈阳杀了歌厅小姐的张杰。
随后,占权把带去的人马分成了两路。局里又连夜飞过去十几名刑警。一路,立足监狱,遍查所有跟陈杰打过交道的人,也包括犯人。和陈杰在一个监室待过的,即使已经刑满释放的,即使回了广西、四川的,即便到了天涯海角,一律面见本人。这动静可就大了,但动静再大也得去。另一路,立即赶往河南焦作。假定河南就是这小子的原籍,平地抠饼也要把他给抠出来。
段子讲到这儿,我们就有理由担心了。假如让陈杰接着逍遥法外,真不知道还会被他鼓捣出什么动静来。当然后来我们自会知道,这小子是不可能长时间地逍遥法外的。用占权他们左局的话说,什么叫为人民服务?警察就是为人民的安全服务的。刑警就是要破案,你当刑警的如果连案子都破不了,说什么都是扯淡!占权队长你也说说,我讲得对不对?占权在温州的监狱里,好几次想起了左局的话。两条线的工作铺开之后,就赶紧又跟大家握了手,连夜就赶往河南焦作,去找河南的刑警们握手了。
到了河南才知道,别看河南在浙江的北边。可这儿的冬天却好过多了。占权说,至少有了炉火啊!再说,这回也是好歹又有了个原籍。就算是查否了,也算咱的工作进度吧?然而,到了河南焦作安阳城镇的冯绍营村才知道,根本就没有陈杰这么个人。
另一路调查其他犯人的刑警还在工作中,也没办法马上就出结果。占权他们跑遍了河南焦作的周边之后,再一次两手空空地回到了天津。
我当警察那些年,天津警方就有过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首先,外出办案必须两人以上。后来有了明文规定,办案必须两人,否则证据无效。这好像没什么需要解释的。其次,办案警察无论去哪儿,返回天津的第一站,必须是你的单位。从技术层面上说,出门带文件、带武器甚至还带着戒具(手铐脚镣等),这些必须在第一时间交回。从工作层面上讲,咱这一走有可能十天半月,也可能三两个月甚至更长,也必须在第一时间向主管领导汇报一次。假如您问了,如果领导不在怎么办?这么说吧,警方的领导几乎就没有过不在岗位上那么一说。即使就是万一因为公务或者私事不在,你回来了他也必须回来,或者由他授权其他副手听汇报。
我举这个例子的意思是,占权的这次调查,是一把手左局长亲自抓的案子。你回来之后没见他?你什么意思?可你回来了要见他,你又拿什么见呢,就说查否了吗?就说陈杰的身份证又是假的,原籍也没有这个人,说你们继续抓紧,争取早日破案?占权说,上边的这些话,连小学生都会说。可是你不这么说又能怎么说呢?现在的警方利用网络追逃,已经不少年了,但假身份证又不具备上网追逃的条件。因此上网也不行。占权只好硬着头皮,带着满身的疲惫,去见左局了。
左局见他来了,习惯性地想跟他握手。占权却说,我还是等案子破了,您给我发奖的时候再握手吧。说这话,底气也不足。
左局却说,你能不能先把头给咱抬起来!站起来五尺多高的汉子,躺下也是一百多斤的人,怎么就打不起精神呢?案子遇上了困难就耷拉脑袋,那是刑警吗?刑警,就是专门克服困难的队伍。
然而,让占权没想到的是,左局这个当领导的,却帮他想出了一个新办法。占权后来对我说,领导就是比咱站得高。咱就知道低头干活,怎么就没想着往高处再站站呢?人家那法子,高!左局提出的办法确实让当时的占权眼前一亮。不过现在看来,读者您也不难想到这个办法。都说刑警侦查就是一层窗户纸,找对了地方一捅就破。但刑警领导的办法却比窗户纸还简单。咱简单地说,案犯,也就是那个张杰或者陈杰,也许还有别的名字。但他的犯罪足迹不是已经告诉我们了吗?温州、天津、沈阳,然后不知去处。而现在,这几个地方还都在找他。那么,怎么就不能齐心合力地一起找呢?占权想,对呀!占权直拍自己的后脑勺,啪啪的。
于是,由天津专门汇报,由公安部派人牵头,几个省区的刑警领导齐聚天津。召开了天津1205特大杀人案的专门研讨会。会上,各地警方汇总了和案件相关的所有信息。公安部的与会专家又综合大家提供的信息,做出了统一归纳。最终大家一致认为,案犯长期流窜又胆大妄为,反侦查能力强,极有可能再度作案。因此责成占权他们分局为主,天津刑侦部门配合,各地警方协同作战互通情报,力争早日拿下。
占权后来对我说,何老师,我当时就觉得,这个案子,应该是差不多啦!占权觉得差不多了,理由还是很充分的。公安部关注了,几个省区的刑警也都来了。区区一个杀人犯,还能藏多深?但占权高兴得也确实有点早。因为后来查明,这个化名叫张杰和陈杰的案犯,已经负案在逃了十年。如今咱们中国的流动人口就像大海的潮汐一样,今天“珠三角”明天“长三角”,现在又来到了京津唐。咱们警方的几个单位即便是协同作战,哪儿就能做到冷手抓了个热馒头,立马就把他拿出来吗?所以,占权队长他们,又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煎熬。占权也说,刑警是百姓安全的最后一道防线,咱不煎熬谁煎熬呢?煎熬就煎熬呗。刑警就是这么个工作,一边煎熬着,一边还得想辙破案。
直到2008年2月,最有价值的线索才摆在了占权队长的案头。
这个线索,既不是陕西紫阳与河南焦作,也不是浙江温州和辽宁沈阳,而是来自山西省的太原市。
太原市公安局万柏林分局的刑警队,在工作中发现了一条线索。一个与张杰或者陈杰特征近似的案犯王国红,也就此浮出了水面。王国红是1975年出生,原籍安徽省宿州市解集乡的吴楼村。王国红用过的名字还有,吴成旭和吴旭成。这个王国红曾于2003年8月19日,在山西太原市郊区的一片农田里,杀害了一名女中学生,随后负案在逃。为了便于叙述,咱暂且把这个被害的女学生称为死者女C。
段子讲到这,读者您也许就该问了,怎么就能证明这个在山西太原郊区的农田里杀了死者女C的王国红,也叫吴成旭和吴旭成的这个人,就是那个在天津杀了的姐又在沈阳杀了歌厅小姐的那个张杰或者陈杰呢?到现在光是名字就有五个了。怎么就能认定是一个人呢?其实,我在前边的段子里已经讲过了。世界上不是没有过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吗?对啦。世界上也没有两枚完全相同的指纹。同时,世界上也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组DNA。您说,指纹和DNA都对上了,他张杰、陈杰王国红和吴成旭跟吴旭成,还能不是一个人吗?所以,他想不是一个人都来不及啦。
此时,占权队长的弟兄们,还在全国各地奔走着。因为篇幅所限,咱在这仅举两个例子。
例子一:前边咱不是说过,陈杰在监狱里不是待过一年半吗?那么,咱假定他在监狱里只是接触过二十个同监的犯人,这二十个犯人可不是来自浙江这一个地方。同时咱假定这二十个犯人当中有十个刑满释放了,咱们的刑警就一直得追到这十个释放人员的原籍。再假定这十个释放人员的五个又外出打工了,咱刑警又得追到这五个人打工的地方。还别说咱们到了打工的地方还一下子找不到他们。您说,这个工作量能是十天半月的事吗?例子二:陈杰在天津干过保安也在沈阳干过保安,正因为天津干保安认识了死者女A,又在沈阳干保安认识了死者女B,而且他在浙江还分别在几个工厂里打过工。上述这三个地方,都是人员流动频繁的地方。咱假定他每个地方只接触了十个人,这就又是几十人不止吧?占权他们左局说过,一个不落地查,一个也不能漏下。咱算算,占权的弟兄们还能闲得住吗?但是,山西太原的这个线索一出来,占权那些在全国各地奔忙的弟兄们,也就可以回来了,只是回来了也不轻松。为嘛?就因为张杰、陈杰、王国红和吴成旭、吴旭成是认定了,可这小子现在藏在哪啦?所以,看上去这个案子的水是变浅了,也变得清亮了,但也保不齐再次走进了深水区。
老话说,老虎吃天——无从下口。说的就是你再强大,你已经是老虎了,你能吃天吗?那么,这个张杰的案子在占权队长他们眼前,倒是远没有天那么大的个。也有句老话说,老虎吃西瓜——小丸(玩)一个。其实张杰对于咱天津的刑警,就是个小丸,只是目前的这个西瓜还不知藏在了哪家的瓜田里。一旦拿出来,占权一个人就能把它“吃”掉。
我问占权,你们后来呢?占权说,不是又有了个新原籍吗?咱先查他是真是假。
后来查明,原籍是真的。这个化名张杰、陈杰、王国红、吴成旭、吴旭成的,真实姓名就叫吴旭成。
占权后来对我说,何老师,这回我们的工作可就好干了。为什么?因为,既然案犯的身份已经查实,我们就可以立即申报公安部。很快,公安部就向全国的公安机关下达了A级通缉令。
我说,这也就是你最初跟我讲的A级通缉令的由来。
对啦。六十年的时间不算短了吧?咱分局管界却从没有过。
这当然跟你们的辛勤工作和执著进取是分不开的。
嗨!我们那是职业要求。您不是还想听段子吗!后来查明,这个吴旭成早在十多年前的1998年初,就和新婚妻子谢某某由安徽原籍来到东北打工,后来杀了妻子。(简称死者女D)随后开始了长达十年的浪迹天涯。十年间,他在各地当小工、干杂活、当保安,等等。因为模样长得帅,口才又好,就跟死者女A、B、C,或恋爱,或谈情的,最终都下了黑手。因为比较血腥,咱就不再说了。也许读者更关心占权他们抓获吴旭成的过程。
既然全国通缉了,案犯就离进来不远了。很快,吴旭成就在大连露头了。过程也简单,一个片儿警拿着照片问一个洗浴老板,老板说,这人在我这儿当过保安,现在当了一家空调的总代理了,住哪儿不知道,但是经常来。据说生意挺好,整栋整栋的大楼搞承包,可是赚了钱啦!当天,占权的弟兄们就到了大连,机场、车站、长途客运甚至高速公路,可就都是咱们的人了。
“占权队长,案犯的痕迹出现在了小区超市。听到请回答。”“听到,现场安排四个人,二十四小时蹲守。”“占权队长,案犯在?XX酒楼刚刚离开。”“秘密调查,搞清他跟酒楼的关系,二十四小时蹲守。”“占权队长,这小子前天去过民政局。”“跟上工作,查清他跟民政局的关系人。”以上这些,占权他们都是在大连警方的密切配合下展开的。当然,他也就又有机会跟数不清的领导和刑警们握手了,只是这些握手和三年前的那些握手比较起来,滋味明显地不同了。前边的那些握手总是开始很有力气,后边有些松软,而这次,开始很有力气,后来依然有力气。
抓捕吴旭成,并没怎么费劲儿。不过是抓他之前,却让占权他们又吃了一惊。为嘛这么说呢?难道还有嘛事能让咱天津刑警们也吃惊吗?还别说,您听了也得吃惊。
吴旭成被抓获的地点,是在一辆出租车上。吴旭成所坐的那辆出租车,正行驶在大连的海鲜一条街上。他那天坐着出租车去干嘛呢?您绝对不会想到。
那天吴旭成,是去海鲜一条街的影楼里还婚纱。谁的婚纱?就是他新婚妻子昨天才穿过的。那天和他同车的,也是这位新婚燕尔的甜蜜妻子。这就不能不让占权心惊了吧?想必咱们读者也会心惊。因为这个新婚妻子怎么可能知道,她的如意郎君却是个身背着四条人命的逃犯呢?同时她也不可能知道,这个杀人恶魔的下一个目标是否就是自己呢?这事,相信所有善良的人们都不愿意接着联想。
占权说,你就是吴旭成?你们是?我们是天津刑警。
吴旭成手里的婚纱,就落在了雨水里。占权后来对我说,挺漂亮的婚纱,挺可惜的。挺漂亮的新娘,尤其可惜啊!占权说,如果说死者女D是他的原配妻子。从小又在一起长大,婚后的家庭琐事,引起激情犯罪的话,那么死者女A和女B,就不能说是阳光下面的情感了。这个案子的难度大,我认为就和这些水面之下的情感有关。我当年关注那些带着阳字的地名,就是因为这个联想。而那个死者女C是个学生,相信了这小子的花言巧语。眼下的这个新娘子呢?你怎么也不问问你老公究竟是何方神圣呢?据说,这位新娘子也问过。还跟吴旭成专门去过一趟河南焦作。吴旭成指着一个上了明锁的民宅说,看来我爸妈又出去了。他们这些年都是候鸟式的养老。冬天海南夏天新疆的,连春节都不回家,而这话,新娘子还就是深信不疑了。
还说占权。案件历时三年,出动人次上千,花掉经费百万,行走的路途也绕了地球几圈儿。但案子的主要压力,却始终扛在这位基层刑警队长的肩头。
我说,占权啊,不是我表扬你,哥们儿我为你骄傲!占权说,领导确实作劲儿,弟兄们确实辛苦。我算嘛呀?我说,知道你为了这个案子握过许多次手了,但老哥我,今天还想再跟你握一回。
占权起身伸出了双手,两行热泪却潸然而落。
被逼杀人的屠夫
说起宝峰的段子,就很难避开血腥。因为,在各个分局刑侦支队所属的八个大队里,一大队的职能最为统一,都叫大案队。其他比如二大队,有的负责侵财,有的负责打黑除恶,排序不大一致,只有一大队除外,全国都一样,就是管大案。大案之首就是命案。警方规定命案必破。所以,宝峰这位一大队的绝对主力,只能以面对血腥为主了。于是,出了案子上案子,破了案子结案子。干了这些年,就是跟人命打交道。但是,并没耽误他对案件背景的深入思考,而且,说起来还总是头头是道的。
宝峰说,现在的经济高速发展,致富的门路也越来越多。比如,三年前还在街边上练摊的小伙子,三年后就开上私家车了。比如,五年前还在厂区收废品的中年人,五年后就住进别墅了。这都不算新鲜事。但是,这也容易让人们变得浮躁甚至急躁。前不久,我们辖区陈牙村的一位老爹,饭馆经营得不错,据说赚了不少钱,后来心脏病死了,留下的饭馆归两个儿子经营。但是,哥俩合不到一块儿。只好每人干一年。轮到哥哥这年,弟弟在门外卖起了早点。这不是明显地抢生意吗?哥哥举起了菜刀,弟弟抡开了斧子,这不就成了血案吗?还有一个,也是陈牙村的。孙子上网没钱了,回家想找爷爷要钱,而爷爷坚决不给。孙子一听就急了,拿刀就把爷爷给砍了,也就成了血案!我说,心浮气躁是个原因,道德滑坡也是个原因。
对啦。比如我们国道边上有几家饭馆。路东的一个是儿媳妇开的,路西的一家却是公公当老板。公公儿媳为了互相照应,特意把地点选得近些,遇事也能互通有无。但是,何老师您猜猜这爷俩是怎么互通有无的吗?我摇了摇头。
一天中午,来了两个大货车司机,点完了饭菜,他们想要小姐陪吃陪喝。赶巧儿媳妇的饭馆里没小姐,媳妇就去找公公,又碰巧公公的饭馆里也没有。公公就到附近的饭馆里找了俩,还给媳妇打电话说,“货”给你发过去啦!听到发货,不由得我就笑了。宝峰却说,何老师您先别乐。段子到这儿还没完。小姐拿了小费不是得给饭馆的老板交一部分吗?两个小姐就给了饭馆一百块钱。可是公公又不平衡啦!非要让儿媳妇付他一半中介费。何老师您说,在咱农村里,最严肃的亲情关系,就是公公跟儿媳妇了吧?现在怎么就弄成这样了呢?我说,我建议你写篇论文吧,名字我都替你想好了,就叫《试论当下农村亲情关系的不和谐现象》吧。宝峰只是笑了笑。
宝峰说,理论文章我写不了,只是段子还能给您接着讲。
李庆坨出了个绑架案。一个四岁的男孩被绑了,当爹的接了电话,绑匪让送两万块钱。我们刑警就跟着事主去送钱,当场把那小子就给拿了。您猜,那小子跟事主是嘛关系呢?我说,估计不会太远。他说,岂止不太远呢!那小子就是被绑男孩的亲表哥,也就是说,被绑男孩的母亲,就是这小子的亲姑姑。您能想得到吗?是不是也该归罪于道德滑坡呢?再给您说一个。前几天,一个外地来天津打工的女人,背着孩子来报案,说是有人要强奸她。何老师您知道,强奸可是重罪,我们立马就去了。是谁要强奸她呢?原来是对门跟她一起租房住的邻居。邻居也是外地人,据说还是两口子。我们把人弄来,这哥们儿也很快就招认了。可是后来我们再一查,这两口子却不是夫妻。
我说,现在婚前同居的并不少,你们刑警也管?嗨!这两个人在原籍都有家,打工认识了就住一块儿了。遇上年节就各自回家,过了年节再回这个家。每人一把钥匙,日子过得跟真事一样。后来又跟报案的这个女人搭伙吃饭,连孩子大小四口,也像个家了。咱就说,这个男的已经两个家了,怎么又要打人家对门的主意呢?强奸未遂不说,犯了法咱就办他。可是你家外有家还要惦着对门的邻居,这不就是典型的道德滑坡吗?见我正愣神儿,宝峰又讲了一个。
一爷之孙的叔伯哥们儿,凑钱买了辆卡车给企业拉煤。开始赚了不少钱,两个人也相安无事。后来生意不好干了,两个人就要分家。其中的一万块钱运费没弄清。哥哥说,厂家拖欠着还没给咱,弟弟去问了,人家却说给完了。你们总该再核对核对吧?得!人家一分钟也不等,弟弟拿着把菜刀就回来了。这不,这哥俩现在还在我们分局的监所里蹲着呢。
我说,这样的案子多了,你们当刑警的也就更累啦。
可不是嘛!累得我腿肚子都细了一圈。看见床,就犯困。
你可千万别上错了床!那倒不会。即便上错了,也光剩下打呼噜啦,绝不会犯错误。
说到这儿,我俩都笑了。
点上根烟我又问,比这几个还要典型的有没有?宝峰说,您是想听现在的?还是想听过去的呢?咱就由近及远好不好?好,就听您的。于是,宝峰就给我讲了最近的段子。
好啊!您就听我慢慢道来吧。
最近,宝峰他们辖区接连出了三起故意伤害案,都来自天津与河北交界的乡村。因为发案的时间很接近,几乎就是个接二连三。宝峰他们的大案队只好分出三组人马。宝峰就带着俩弟兄,去了最远的一个。为了方便叙述,简称伤害一、二、三。
伤害一:一中年男人正在朋友家喝酒,外边进来一个小伙说,您是谁谁谁吗?外边有个大姐找您。中年男人以为是媳妇兴师问罪来了。但出门并没看见大姐,却见两根铁管带着风就抡过来了。嗡嗡地只听两股风声,再看自己的两条腿,可就断啦。睁眼再看,只见四条人腿,两道鬼影,带着风声就跑远了。
伤害二:村书记在家里看电视,说话间就闯进来四个人。书记说,怎么听着像四川人呢?没等问,镐把子就抡过来了。村书记顿时就成了血人。四川人呢?骂骂咧咧地就走了。出了房门还不算,还没忘把他家的房门给带严实了。
伤害三:一农民在地里干活,远见开过来一辆三轮摩托,下来两个人问,你是谁谁谁吗?是啊。找我什么事?找你就这事。说话间就把刀子掏出来了。农民扭头就跑,来人举刀就追。幸亏农民跑得快,可是手机跑丢了,鞋帽跑丢了,还差点儿累吐了血。
宝峰见我密密麻麻地记着。又说,您先别急着记了,也许我的这些段子,您根本就用不上呢?我说,也许还真的用不上。我是想,归置好了让你做论文素材。题目我又给你想好了,就叫《雇凶报复的特点和侦查对策》吧。宝峰还是笑了笑。
宝峰的案子,真是一嘟噜一串的。他对论文没兴趣,我也就索性不记了。
宝峰又说,上边的三个案子,有一个共同特点,都是雇凶作案。唯一的线索是第二个案子里,可能是四个四川人。其他的几乎没有线索,但后来还是被我们都给破了。
段子讲到这儿,有必要给读者介绍一个刑警破案常用的名词。这个名词叫串并。如果两个字分开说,容易让人想到初中的物理课本,也就是电学常识里的串联和并联,而这个词在刑警这里,就不一样了。简单说,就是把几个近似的案子串起来分析,并案侦查。简言之,串并也。
前边的宝峰不是说过了,三个案子分了三组人马吗?三组人马一碰头才发现,三个案子都跟村委会选举有关。
伤害一:有个候选人想当村长而自己的条件又差了点儿,恰巧那个村长干得不错且很可能连任,候选人就在酒桌上历数了村长的诸多不是。另外几个说,咱把他的腿给敲折了,他还能当村长吗?案子就出来了。宝峰说,咱可没听说哪个规定说过,残疾人就不能当村长啊!候选人反而先弃权了。
伤害二:本来就是村长,还嫌自己的官不够大,非要村长兼书记,也是雇凶作案,最后连村长也没法当了。
伤害三:村长怕自己落选,找人打了竞争对手,想让对方自己退出竞争。所以,当我们发现这三组人马都跟选举有关的时候,案子也就变得简单了。何老师您说,为钱、为权、为情这三样,一旦走火入魔,是不是都容易走向犯罪呢?所以,生活富裕起来固然是好事,但道德水准的提高是不是也该跟进呢?我说,遗憾的是,道德跟进这件事,又不归咱警察管。
宝峰说,但警察可以提供素材,让有些人汲取教训。
案子讲了一串,宝峰才言归正传。我竟没想到,他刚讲的这些,原来都是为了预热,真正的好戏,还在后边呢。
不记得在哪篇文章里写过,“憎恨犯罪是警察的职业情感”的话了。但听了宝峰讲过的段子之后,才发现这句话并不全面,至少是表述得不够丰满。为嘛这么说,因为警察也是普通人。既然警察也是普通人,也该有着和普通人一样的情感,只是没遇上相对从容的机会,来倾听他们的内心罢了。
这次采访宝峰,让我耳目一新。
李广才的罪行是严重的,因为他杀了人,但宝峰给我介绍这个段子时,却是从惋惜开始的。
宝峰说,李广才是个地道的农民,由于擅长杀猪,就把自己的责任田让给了别人,干起了专职屠夫。李广才还是个自学成才的厨师,因为杀猪的人家总要摆酒款待他,他又慢慢地喜欢上了烹饪。村里的红白喜事,有人招呼他就来。当天的天不亮,就冷水热油地忙乎开了,直到新人进了洞房或者老人入土为安。李广才的两条腿,因为站立时间过长,已经肿得发亮了。谁家要是给他塞个红包或者装钱的信封,他还脸红脖子粗地跟人家急眼。急眼归急眼,整话却说不出三句。第一句,都是乡里乡亲的。第二句,拿我当外人呢!第三句,没有了。所以,他才在村里种下了好人缘。案发之后,刑警们进村,听见人们给他的赞扬反而比憎恨还要多。谁又能想到呢?这个整话只能说出两句的屠夫,一旦把他的杀猪刀指向了人,被他送走的却不止一口儿呢!准确地说,李广才的这个案子,发生在1996年。宝峰1994年当刑警,那时刚满两年。两年的刑警已经不是生瓜蛋子了,因为工作密度大,年轻人又求上进,很快也就进入了角色,只是命案还要师傅带着搞,但不妨碍他能了解全部的案情。
前边说了,李广才的人缘好,人也老实厚道,但厚道人并不一定就愚笨。比如这个李广才,杀猪杀得久了,他就发现农户们杀了猪之后,也不全是自家用。有的用于红白喜事招待客人,有的送给亲戚朋友礼尚往来,更多的却是送到集上交给卖肉的小贩。照此,杀了猪吃,吃不掉卖和自家去集市上交易比起来,还是自家去交易最能赚钱。李广才看明白了这些,就一边杀猪一边寻思着新的来钱道道儿。后来才发展为:买生猪,杀了,送集市。再后来又变成:买生猪,杀了,到集市上自己卖。这样一来,李广才家的小日子就过得更滋润了。
段子说到这儿,也该介绍一下李广才的媳妇了。这回我在宝峰他们分局采访时就发现,涉案人员里怎么会出现不少四川人呢?宝峰说,据说当年四川还很穷的年代,十斤全国粮票就能领走一个媳妇,后来是有人领来过几个。再后来这些四川媳妇又成了中转站,探亲之后又把家乡的姑娘往这边领。您可以往集市上走走看,咱这地方的红辣椒最好卖,就因为这些已经在咱这儿落地生根的四川女人。
广才的媳妇显然不是粮票换来的。因为他到了婚嫁年龄的时候,四川的大部分地区已经走出了贫困,而且也没有粮票可用了。但广才媳妇却是个四川人。大概是她表姐嫁到了天津之后,又把她给介绍过来的,因为广才媳妇死了,刑警们也就没深究。
广才媳妇刚进门时,简直让村里的人们眼前一亮。这个眼前一亮的原因有两个:第一,广才媳妇的皮肤很白。天府之国的女孩普遍皮肤白,广才媳妇更白。别人在责任田里忙乎一天,都晒得黑红黑红的,一个夏天再加一个秋天,也就彻底黑红了。可广才媳妇不一样,人家回来睡一宿,第二天就恢复了本色。第二,广才媳妇能吃苦。几乎所有该由男人操作的活计,她都拿得起来,推车挑担甚至垫地基砸夯,没她不行的。您妇又白又能干,全村也难找第二个,所以大家都说广才有福。后来他又学会了杀猪卖肉,责任田让给了别人。媳妇的负担也轻了,也就显得更滋润了。
宝峰说,如果广才媳妇就这么安安稳稳地在家待着,日子也能过得挺不坏,可惜这两口子没遇上个好邻居。
广才家住在村东头,紧挨着他家的是王大妈。其实说她是大妈,大妈的岁数并不大,当时也就四十岁上下。王大妈心肠热又爱张罗事儿,还是广才杀猪卖肉的免费中介,两家的关系也算可以。后来王大妈也被广才给要了命,有人还骂广才这事办得不仁义。紧挨着王大妈的才是刘继春,刘继春人前人后的话不多,却比广才有心计,后来也被广才给要了命。
宝峰说,起因就因为打小牌。牌桌上边挺好,牌桌下边却出事了。中介就是王大妈,祸头就是刘继春。当然也不能排除广才的四川媳妇,因为这些人都没了,就更没法深究了。
直到对宝峰的采访结束,我也没弄明白他说的那句“起因就是打小牌”的话。究竟他们打的小牌是什么牌?抑或是有一种专门被称为小牌的牌?后来想想,甭管什么牌了。既然酿成了人命案子,所谓的小牌也只是个媒介,我也没再深究。
简单说,李广才娶了四川媳妇又给他生了个大胖丫头,没想到,媳妇后来却失踪了。
失踪了当然就得找,找遍了四里八乡也没下落。广才还特意去了一趟四川老丈人家,也是没找着。后来才有人发现,邻居刘继春也失踪了。可是刘家的人却没像广才家一样,也到处去找。王大妈偶尔念叨说,早知这样,就不该张罗他们打牌了。可巧有人把这话传给了广才。广才到派出所报案,还特意把这话也报告了警察,后来警察也查了,传话的人也承认了,但说话的王大妈却不认账了,警察也是没辙。
至少半年,广才的媳妇回来了。回来是回来了,只是肚子已经大了。对方是谁呢?对啦!就是刘继春。于是,广才媳妇跟广才离了婚。自己的媳妇又乌漆麻黑地进了刘继春的家门。村子里热闹了好一阵子,这事也就过去了。不到半年,曾经的广才媳妇,也是后来的继春媳妇,就给刘家生了个大胖儿子。
宝峰说,何老师,生儿生女的重要性这事在市区已经不太明显了,但在咱农村,尤其是上了岁数的老人们,还是挺看重的呢。这位后来的四川媳妇假如知道收敛点儿也就罢了。她还抱着孩子出来进去的一点儿也不避讳。您想想,广才心里该怎么想?广才家里又该怎么想呢?当时应该尽快给他成个家,也许能淡化些。
不是没想啊!可是广才坚决不要。仙女也不要。
后来就出事啦?可不是。祸头刘继春家三口,王大妈家两口,一共五口。
作案过程咱就轻描淡写吧。我怕引来读者不安。
作案的过程也不复杂。杀猪的屠夫再杀人,随便一联想也就不难明白了,我就是惋惜这个广才。说是同情他,也行。
如上的对话,成就了我对刑警们的全面印象。毕竟,他们也是一群有血有肉又有情有义的普通人。我还记得一位刑警对我说过:“刑警打击的是犯罪。然而罪犯在犯罪之前,很可能就是个好人。即便是判刑入狱,将来也可以再度成为好人。而刑警必须打击的,就是罪犯在犯罪的那一刻。”这话说得何等的好啊!让我不止一次地在不同的场合复述过。
该说案件的侦破了。
既然广才已经杀了五个人,他的性质也就起了变化。宝峰他们一边勘察现场,一边派人追逃。因为,广才准备得很周密,提前把行李都准备好了,还特意给家里做了卫生。一万多块钱的现金旁边,还留了便条,嘱咐老人保重身体,也嘱咐女儿好好念书,等等的。但这些现场的物证虽然能协助认定犯罪,却没法反映他犯罪之后的行踪。所以,刑警们也只能用笨办法。性格好静的,安排原地蹲守;好动的,分几路出击,甚至还连夜派人赶往了广才前妻的四川老家。当然也担心他杀红了眼,再把前妻的家人也给要了命。
现场的足迹明显是沾了血迹的,带血的足迹奔向了公路。宝峰他们连夜找遍了长途汽车司机。为嘛连夜呢?因为宝峰他们的辖区临近北京,万一他带着刀子进了北京,后果就更说不准了。
至今,宝峰还记得当年那位长途司机。司机五十多岁还戴着近视镜。但是,司机看了宝峰手里的照片却说,这人上了我的头班车,北京方向的。去哪?什么去哪?哪站下的车?后来乘客多了,我哪能都记着?宝峰后来说,当时我的脑袋就大了。何老师您记得,第二年就是香港回归。这边又跑了杀人犯,刑警的日子能好过吗?杀人犯在外边漂着,刑警的日子就不好过。但是,难过的日子也得过。从行踪上推算,广才是奔了北京。可是确凿的证据并不多,只能天南地北地接着找。北京市区,天津市区,北京郊区,天津郊区。几十个弟兄跑了三个月,该去的地方都去了,而这个李广才呢,还就是一点儿影子也没见。
警方规定命案必破。近几年的刑警们也确实拼了命了。我走过的不少分局也都达到了百分之百。但广才的案子毕竟是1996年!现在想想就像在眼前。掐指头一算,十几年就过去了。
也许有人会问,有过石沉大海的案子没有?我告诉您,有,肯定有。但是命案少,天津的就更少。这还真不是吹牛。不信您也到各分局走走看看,确实很少。那么读者可能就会关心了。案子没破,刑警怎么办?这么说吧。案子如果没破,专案组就不撤。那么,谁能把它撤了呢?说真话,谁也撤不了。但是,新案子又来了,明摆着人手不够了,总不能有人闲着吧?所以只能说,随时注意相关线索。线索露头,立即上手。再说,广才这么个老实疙瘩既然敢如此胆大妄为,也就说明了他隐藏很深的极端性格。假如他再走一回极端,假如他把极端的对象选择了自己,找个没人的地方把自己给了断了,您又让刑警们上哪儿找去呢?据说日本的山里就有个自杀圣地,有不少二十年前甚至三十年自杀的人,最近才被警方找到了。如果广才也走了这条道,美国刑警也是没招儿。
宝峰他们的专案组没撤,后来也经营了很长时间,然而过了这段很长的时间之后,新案子又来了。
宝峰说,说话就开春了,冰冻的河面也融化了。摇摆渡船的老爷子刚要开航,却在水里发现了一个麻袋。麻袋被老爷子打开了,里边也是个老爷子。法医鉴定的死亡时间超过了三个月,应该在立冬之前。后来排查了失踪人口,才搞清死者是个独身的老战士。老战士老了,总念叨老战友。以前,也曾经去过河北和北京的战友家里过年,村里人这回又以为他去战友家过年了,没想到老爷子被人给害了。
宝峰又说,这个案子不难。因为老人每月都有离休金,明显是劫财,估计凶手也不会太远。三下五除二,我们就把凶手给抓了。但是,后边的案子也不可能停啊,也只能是一边牵挂着广才,一边搞别的案子。谁能想到呢?咱这一牵挂,就过去了十几年。
以往的通讯或者报道,在习惯上经常会说,警方根据线索,如何如何地,好像线索来得很简单。而实际上的来源却五花八门,同时,什么才能称为线索呢?学问可就大了去了。比如广才这个案子,就是考验了警方基层的看家本事。
大家都知道,警方基层的最小单位是派出所,基层警方的神经末梢是片警。如果片警人机灵又很尽心,许多线索都能捞上来。广才的线索,就来自片警小罗。
小罗是刚出警院大门的小伙子。年轻人刚当上警察自然心气儿高。他就把分局这几年的积案都梳理了一遍,也记在了心里。您别看他走村入户的张家爷爷李家大妈地招呼着,可是心里却很有数。那么,小罗发现了什么呢?宝峰说,咱农村的各家各户都没有信箱。外地的亲友有信来,邮局就会送到村委会。村委会再用大喇叭喊:谁谁家!来信啦!这个谁谁家,再来人取走。
小罗那天在下片,正碰上乡邮递员送信。他就对乡邮递员说,你就少跑几步吧,正好我去村委会,于是,信也就到了小罗手里。而最上边的一封,就是寄给广才家的。再细看,笔迹就是广才的。
宝峰说,为嘛说小罗是个有心人呢?人家不但熟记了所有积案的来龙去脉,还熟记了广才留给家里的那张便条。笔迹烂熟于心,才能一目了然。这小子,将来了得!广才的来信很重要。重要到了接近立即破案的水准。为嘛这么说呢?来信说,这是他十几年来写的第一封家信,也说了几句道歉的话,提到了作案时的脑子热了,很后悔。
宝峰说,何老师,这就相当于直接把案子破了吧?我说,连本人的供词都不用愁了。
信里虽然没说他如今在哪儿,可信封上有邮戳啊!经过邮局鉴定,来信发自河北省石家庄。
读者一定知道,石家庄虽然是全国唯一的一个以村庄命名的大城市,但这个“村庄”的规模,也是全球最大的了。据说加上流动人口在内,已经接近千万人。所以,方向虽然有了,难度也就跟着来了。还别说河北省的一百多个县市,就算广才在省会,宝峰他们又怎么下手呢?刑警队的会议室里,又该彻夜通明了吧?宝峰说,确实彻夜通明了,但是大家很兴奋,毕竟是多年的积案有了线索。第一,证明广才还活着,信里说他活得还不错。第二,目标就在河北,也许就在石家庄。第三,广才的生活技能很单一。您想,一个农民,特长是杀猪,怎么可能就摇身一变地成了IT精英或者大老板呢?再看他信上的那几笔字和那个便宜得不能再便宜的信封和信纸,估计他离农贸市场也不会太远。
最终证明了判断,杀人犯李广才,还真是在农贸市场落网的。
简单说,宝峰他们就根据片警小罗提供的这个线索,立即赶到了石家庄。走访了市区的几家市场之后,才在城郊结合部的一家大型批发市场里,找到了广才的踪迹。
宝峰说,刑警抓坏人是天职,这也没什么可以炫耀的。但我们拿下广才之前,却遇上了两个想不到。第一,我们秘密侦查的所到之处,听到的都是对广才的赞扬。说老李人性好,肯帮人,会节俭,也厚道。当时我就想,如果这些赞扬他的人们,知道了他是背着几条人命的杀人犯的话,真不知作何感想。第二个想不到的是,我用家乡话问他,是广才吗?您猜他怎么说?这还真不好乱猜,我说。
广才立即说,老家来人啦?收拾一下我就跟你们走。
广才临时的家,宝峰他们也去了。一间租住的民房,被拾掇得窗明几净。墙上显眼的地方,挂着一本1996年的年历,还特意翻到了发案的那个月份。发案日期下边,也用红笔标圈了个方框,而且,红笔的颜色都发黑了。看来,他也记着那个日子了。
收拾了行李的广才问宝峰,我能跟邻居老汉告个别吗?原来,这位邻居老汉半瘫在床,儿子在工地上打工,平日端汤送水的都是广才。宝峰听到这儿,就带他敲开了邻居的房门,一看,也收拾得窗明几净的。奇怪的是,老汉床头的墙上,也挂了一幅和广才屋里相同的年历。老汉说,儿啊!怎么说走就走呢?广才的眼泪就下来了。宝峰只好对老汉说,您要好好养病,哪天他还要来看您呢!老汉的泪水也下来了。
宝峰对我说,那天他们都是便装,可还是被老汉看出来了。老汉说,拜托你们几个路上多照应他吧,老李可是个好人呢。宝峰劝他说,您就别哭了,这样对身体不好,过几天他就回来啦。老汉说,你们是哄我呢!警察把他带走,还能回得来?宝峰后来也对我说,抓了罪犯,心里高兴。可见了那样的场面,心里也的确不是滋味。
宝峰还问我,何老师,您能理解吗?带回广才的一路上,广才很配合,只是一直惦记着家里的老人和孩子。给他个面包就在手里拿着,给他一瓶水也不喝,只是两眼发直地盯着前方。因为过去我当警察的时候,就干过不少回长途押解。这在古时候就叫押差,自古押差就有一怕,就是怕犯人不说话。因为犯人如果不说话,你就不知道他想什么。趁人不备跳车,趁人不备撞墙,甚至趁人不备张嘴咬人,也是古已有之的教训,所以,警察押差的经费历来很充足,原则就是能平安地把犯人带回来。宝峰见他一直愣神,就找机会跟他聊天。广才这才说,十几年别的没惦记,就是惦记着家里呀!宝峰出来之前,小罗就给他介绍过,广才老娘的眼睛早就哭瞎了。女儿送进了福利院,已经上初中了。这回宝峰出来,小罗还特意到福利院看了孩子,长相随她妈,挺白的。但是,这些显然不适合对广才讲,只好陪着他发愣,心里也很难是个滋味。
我对宝峰说,建议你写篇论文,名字就叫《情感因素造成恶性案件的心理分析》吧,宝峰说,我哪儿写得了啊!后来才知道,宝峰不但早就写了,而且还写了不少,只是登在了警方的内部刊物上了。哪天有空,一定找来看看。
死者屋里的神秘电话
吕中是我特喜欢的刑警小伙儿,上次的警察段子就采访过他。听说他最近被提拔了,当上了刑警队的副队长,我就发了个短信给他:搬新房应摆酒稳居,当新官该设宴稳坐。不为别的,为图个顺畅。没想到他立即就回拨了我的电话,何老师,早就想请您了。别提我刚当了个兵头将尾,主要是总没见您了,也该见个面了吧?您说呢?您看,转眼就把球给踢回来了。这小子,足够机灵吧?下边,就是他的段子。
案发时间是前年腊月,准确地说,就是过小年那天,更准确地说,是腊月二十三中午。天津民俗有讲究: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从这开始,年味就越来越重了。但是,小超市的女老板桂兰,却倒在了血泊里。好在吕中他们这些干刑警的,历来也没有个年节的概念,因为案件的发生,从来也不知道顾忌个过年呀节的,而且是越到年节,案子出的反而比平时多。所以,即便是年节,案子来了你不是也得上吗?但是,这个时段里发案,却会给刑警的侦破带来不少困难。什么困难呢?后边咱细说。
桂兰是个四十多岁的乡下女人。老公在村外的工厂打工,孩子在村里的学校上学。除了早晚搭上点儿工夫,责任田里的庄稼活也就搞定了,其他时间,桂兰就盯着她的小超市。腊月正是农闲,桂兰也就有了更多的闲暇去经营她的生意了。这么说吧,上午八点开张,晚上十点关门,中间从不休息。因为小超市就在村口又紧邻公路,乡里乡亲的,工厂的打工仔,路过的汽车司机和行人都是桂兰的顾客。所以她的这起命案,就显得有点儿麻烦。
吕中后来对我说,桂兰她们村子附近,是我们区里村办企业最发达的地方。光是本土的民营企业就有上百家,外来务工人员至少上万人。这也就印证了咱们刚才说过的困难。
报案的是一位本村老人。老爷子家里晚上要来几个朋友吃饭,下午两点来桂兰店里买酒。敲了半天门,没人应声,转身又去了桂兰家,敲了家里也没人,只好再回到小超市。心想,莫不是睡觉啦?大白天的就睡觉?透过玻璃张望,才看见了桂兰的两只脚。两脚直直地在地上伸着,其中的一只穿着鞋,另一只鞋掉落在一边,脚边上都是血。老人喊来了桂兰老公,还在等她老公的同时,拨通了110。随后吕中他们就到了,老公赶来得反而晚些。
吕中说,死者是刀伤,位置在腹部,而且,不止一刀。因为当时的天气,小超市也没炉火,地上的血已接近凝固了。同时现场很凌乱,货架子也东倒西歪了,小商品撒了一地。估计凶手在行凶时遭遇过激烈的反抗。
吕中还说,虽然现场很乱,但是空间很小。咱们这样的中等身材,进去俩人就没地方了。当时的天气很冷,开门就是公路。案犯作案的时候门也不可能是敞开的。估计案犯是一个人,最多不会超过两个。最大的可能是一人作案,一人望风。
就凭现场的空间狭窄,你就敢断定是一人作案?当然也要看被害人的情况。不过当时我脑子里也闪了一下,就这么一个瘦瘦小小的女人,竟然把屋里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何老师,您要是想看的话,我手里还存着当时的照片。如果把死者挡上,您一定以为是地震了。
该说说死者桂兰了。
桂兰是外来的媳妇,原籍是广西,身高最多一米五,体重最多八十斤。嫁到村里的时候,改革开放起步的时间还不长。好像是谁领来了十几个广西女孩,村里没钱娶妻的小伙子们,就每人领走了一个。现在,这些外来的媳妇们也都住进了新房子,有不少孩子已经读到高中了。但桂兰是个例外,她虽然也住了新房,也有了孩子,只是五年前,老公患了肺癌,折腾空了家里的积蓄之后,才走了。
这次赶到现场的,是桂兰的第二任老公。老公也是本村的,过去的媳妇也是广西的,而且很漂亮。在当年那批广西女孩里,是数一数二的。后来却跟别人跑到了西安做买卖,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卷走之后就再没了音讯。两个可怜的人这才凑成了一家。
再回到现场。现场的死者是刀伤,但现场和现场周围都没发现刀子。据死者的老公介绍,小超市有一把菜刀,可死者伤口的鉴定却是锐器所为。吕中说,看来这小子是带着家伙来的,所以可以推断,案犯是有备而来。除了这些,现场的足迹留下了不少,但几乎没有一枚足迹是完整的,指纹也大多是死者和她老公的。
那么,人们是不是有理由怀疑这位死者的老公呢?吕中他们当天就开始了广泛的走访。
一位奶奶说,小媳妇太不容易了,田里的活儿都是她的,还在家里总挨打啊!一位大妈说,广西的媳妇真能干啊。那个男人从工厂里回来就往炕上一躺,大爷什么样,他就什么样。媳妇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一个小伙子说,听说广西现在发展得也挺好了,当初就不该嫁过来。这倒是好,伺候完了一个病秧子再接着伺候一位爷爷。人家媳妇怎么啦?不就是个二婚吗?你个当老公的不也是个二婚?你不光是二婚,还外加是个王八头呢!村民的这些反映说明,死者老公的口碑很一般。而吕中却说,我们这些干刑警的,跟普通百姓接触多了,也发现了一个规律:无论死者是谁,大家也习惯于对死者扬善隐恶。毕竟人已经死了,没人再愿意说死者的坏话。但是,桂兰这个比较特别的家庭结构也告诉我们,不能轻易放过她现在的这位老公。因为在以往的案子里,老公对老婆行凶往往是最方便不过的,尤其是大家都反映了他在家里的家庭暴力。
尸检证明,桂兰身上的几个部位都有淤血,不少都是陈旧型的,这也印证了村民的反映。
我问,桂兰的老公初到现场的反应是什么样的?吕中说,满脸煞白、语无伦次、两眼飘忽。怎么看,都像是那个偷斧子的人。
可是这些表象就能确认他是凶手吗?何老师您别考我,毕竟刑警这行,我也干了好几年啦。
提到刑警这个行当,其实就是个寻找真相的过程。有时确实很复杂,也有时出奇的简单。这就让我想起了多年以前,我审过的一个案子。现场倒下的是母女俩,男主人在外地工作。母亲是家庭妇女,女儿如花似玉。那么刑警们就问了,女孩有男朋友吗?有。男朋友在哪儿工作?工作在一家副食店。案发那天他上班了没有?中午请假出去了,到了晚上也没回来。你儿子怎么没上班呢?明明是上班去了,只是到现在也没回来吃晚饭。那么,案发的时间是下午,男朋友下午又不知去向,及至刑警找到了这小子,这哥们儿当场就尿了。
您看,一个案子死两口,应该算是大案了吧,但是答案却不一定有多么复杂。而吕中他们侦查的桂兰的这个案子,比我当年审理的那个就要复杂得多了。只是这个案子的复杂,并没出现在桂兰的老公身上。用刑警吕中的话说,最终能为桂兰老公做出解脱的,还是案发现场所能提供的证据。
法医鉴定的结果是,死亡时间不超过三个小时。具体说,就是从法医勘查现场结论的时间,再回溯三个小时,就是发案的时间。也就是说,法医结论如果是下午三点做出的,案发应该是中午的十二点到三点之间。再除去老人的报案时间,剩下的就是当天中午的十二点到一点左右。如果老人的记忆没有偏差,发案就应该在中午。或者可以说,案犯前脚走了,老人随后来了。可是,桂兰老公的厂子里,至少有五个以上的人能证明,那个时间段里,桂兰老公始终也没离开过工厂。
而且,还有人证明那天中午她老公吃的什么,穿的什么,说的什么,跟谁聊天了,聊天又聊的什么。每一项都很具体。用吕中的话说,毕竟是刚刚发生的事,大家的记忆仍很新鲜,而且那家工厂的出入必须刷卡,进出也有录像,磁卡和录像也没他。所以,吕中他们也只能另外想辙了。
那么,吕中究竟又想了什么辙呢?可以肯定地对您讲,如此精明透亮的年轻刑警吕中,能没办法吗?既然是查否了桂兰的老公,吕中他们也只能另外想辙。也许读者您会问,那个报案的老爷子就不该列入怀疑对象了吗?先做案再报案,贼喊捉贼的段子,你老何不是也讲过吗?如果您这么问,我还是真没话可说。但案子和案子不一样,办案刑警们的机灵劲儿也不一样。比如桂兰这个案子,吕中到了现场眼神一扫就把老爷子给否了。那么,吕中究竟看见了嘛呢?老爷子那天见了吕中还是满嘴酒气,红头涨脸的但是思路很清楚。电话报案之前,他还从衣兜里摸出了一个红袖章给自己先戴上了,又拿手机喊来了几个也是老爷子的业余巡逻队员。在当地派出所的警察们赶来保护现场之前,几位老人已经组成了一道防线。后来,吕中他们忙乎着在现场勘查,可哥儿几个的耳朵却都没闲着。原来,几位老爷子就在当天中午提前搞了个小型的年度联欢。参加者都是村里义务巡逻队的队员们。队员们喝酒喝得还不够尽兴,现场约定了晚上再到报案的这位老爷子家里接着唱二本。老爷子这才离席来桂兰这买酒。很快,另外的几位老爷子就接到了报案老爷子的电话,提前来到小卖部门外,保护了现场。让您说,这还有必要再查老爷子吗?但话又得说回来,刑警破案的现场很重要。现场证据在很多时候就是侦查方向的出发点。那么,死者桂兰身上的刀伤里,有两处几乎就是贯通伤。用咱老百姓的话说,就是把人扎透了。现场的空间如此狭窄,进屋三个人就客满。人挨人的也就是半尺距离,七十好几的报案老爷子,能在现场扎出这样的伤口来吗?所以,吕中他们的侦查虽然很细,但还没细到钻牛角尖的程度,这就使得他们的工作进程显示出张弛有度的特点,也为他们的侦破过程增添了些许的音乐感。音乐感是怎么体现的呢?比如在老爷子身上,就被吕中给画上了一个圆润并稳妥的休止符。由这个休止符开始,高潮也就快出来啦。
桂兰被杀,证据确凿。解释这个证据很简单,因为自杀和他杀本来就不一样。现场法医拿出的结论不容怀疑,尤其是咱天津警方的法医,在全国警方都是响当当的。因为我本人就是天津公安刑侦局,刑事科学技术研究所的特聘科技专家,对咱天津的现场勘查尤其是法医的能耐就很了解,有的法医已经是多年的老朋友了。这么说吧,震惊全国的凶杀大案,如果需要其他省市的法医支援的话,公安部会首选咱天津。如果本市其他区县的现场需要支援的话,网络传几张照片过来或者干脆就打个电话就能搞定了。比如一起上吊案件,这边的专家问,(死者)脖子上的索沟长度是多少?回答了长度这边又问,颜色呢?回答了颜色再问,绳子的粗细和强度?就这么几问几答的工夫,这边就说:“自杀。”后来经过复核,还就是自杀,从没出过闪失。
所以,桂兰的死因很好定。但难就难在究竟杀死桂兰的凶手是谁。刑警们大范围地寻访,没能找到目击者。既然现场有过打斗的痕迹,那动静也可能就不小。小卖部的墙皮很薄,隔墙有耳的有谁听见啦?周围也没人听见。这些对吕中他们来说,属于很正常的一件事情。随后就是排查可能的嫌疑人,谁跟桂兰有矛盾?谁跟她发生过纠纷?谁欠了她的钱或者她欠了谁的钱等等。反正是简单地说吧,这些疑点很快就被排除了。
要不我总说,刑警和刑警比较起来,虽然干的是一个行当。但每个刑警的个人风格又都有着很大的不同。有的人五马长枪地风风火火,也有人丝丝入扣地稳稳当当。而吕中所以被我喜欢,就是这小伙子兼具了如上两个类型。后边的侦查过程里,您就能看明白。
刑警们撒开了大网都下去了。吕中这小子却去了电话局。为嘛他要去电话局呢?后来他对我说,桂兰是个来自广西的媳妇,而且还是个二婚。前边照顾病老公好些年,也就很难和别人交往复杂。后来又嫁了个家庭暴力,还敢逮谁搭个谁吗?家里一摊子,地里一摊子,小卖部又是一摊子。您说,这一个女人要是想同时兼顾这三个摊子,她还能有闲心吗?即便有闲心,又能用什么时间满足她的闲心呢?所以我认为,桂兰的死,跟村里无关,跟工厂无关,跟她这个家庭暴力的现任老公也无关。
我问吕中,除去这几个侦查方向之外,要找的范围会不会更大了呢?保不齐你们还要去一趟她广西的原籍?我问。
吕中说,其实哪儿都不用去。我就觉得她窗前摆着的那个公用电话,肯定就是个线索。比如,谁打电话了?电话打给谁了?或者电话打给桂兰了,也许桂兰把电话打出去了?我们找准了其中的嫌疑,这案子就该有个抓挠了。
吕中后来跟我说,何老师,我是不相信迷信的。但我至今也不明白,我怎么就跟那个小卖部窗子前边的公用电话过不去了呢?怎么看都觉得它不顺眼,怎么想都觉得它跟案子有关系。当然我们以往的案子里,也有根据电话记录而发现疑点的,甚至根据电话记录直接就摸到了嫌疑人。但这回我可没想到,这电话记录后边,简直就是一环套着一环,一环又套着一环,可把我们给折腾苦啦!我说,你说的不是迷信而是直觉。我始终认为,没有经过科学证实的东西不一定就是迷信。因为科学也在发展的过程中,比如你说的这个直觉。
长话短说。吕中调取了桂兰小卖部的电话记录,他就发现,从当天上午直到中午,打进打出的记录还真不少。其中比较个别的有几条。
第一,主机打给威海一个银行的座机,通话时间竟然长达四十分钟。从通话时间的长度上,明显高于其他通话。
第二,主机在十分钟之内,连续三次打给一个手机号码。每次通话时间都在两分钟之内。
第三,发案前最后打出的一个本地座机,对方是一所学校。
此外,主机在整个上午打出的几十个电话里,对方的电话有河北、山西、四川、贵州、甘肃等十几个省市。
段子说到这儿,读者您也可以掺和。被吕中首先列为疑点的这三个电话里,您最怀疑哪个呢?或者您都不怀疑?下边的段子进行的速度就快了。第一个,也就是打给银行的那个,很快就被威海警方证实了,银行座机是个专门提供业务咨询的电话。被叫的是业务值班员,女性,主叫是威海一家企业的财务人员,也是女性。第二个,连续三次打给本地手机的主叫一方情况不明,但被叫的是一名洗浴中心的女服务员,碰巧也是个威海人。当然这二者是不是也有联系,吕中他们当时还没法知道。第三个打给学校的那个,是一位教务主任,而且主任提供了主叫一方是一位学生的家长。打电话是为了联系能不能在寒假里给孩子安排一次补考数学的机会。
综上所述,这三个电话比较起来,最大的疑点就成了连续三次打给洗浴中心的那个人了。既然有了被叫一方,再设法找到这位主叫的人,也许就不会太困难了吧?往往事情就是这样,看上去线索清楚了,目标也若隐若现了,实际上,却极有可能就此而走进了死角。
吕中说,这些年的洗浴业虽然很发达,但洗浴中心的女服务员却是一个高危的群体。为嘛这么说呢?因为有过不少从事按摩的女服务员,其实是在挂羊头卖狗肉。名义上是按摩师、服务员,实际干的却是色情勾当。虽然社会治安的问题不属于刑警管,但治安问题所带来的刑事案件却历来不少。
所以,吕中他们也只能把主要目标,集中在这位所谓的服务员身上了。至于最终是不是她,还是跟她有关的人作案,因为案件的侦破还在初级阶段,即便是吕中这样精明的侦查员,也不敢轻易下结论。但是,那个被连续呼叫了三次的手机机主,也就是那个女服务员却说,手机确实是我的,连续接了三个电话也没错,打来电话的是男的更没错,但那几个电话可不是打给我的呀!那么,电话究竟是打给谁的呢?手机的机主叫赵静,二十六岁,但是看上去足有三十几岁了。吕中说,看她脸上的黑斑就知道她是谁了。我问,刑警还研究黑斑?黑斑至少说明两个问题:首先是低档化妆品。常年使用低档化妆品的女孩,常会出现这样的黑斑。其次是低档化妆品之外,加上不健康的生活习惯,肯定是长期的晨昏颠倒。您看,一个消费习惯再加一个睡眠不足,一定会换来这样一张脸。这张脸也告诉我们,赵静从事的职业,也许就不光彩了。
所以你就判断了她的职业。
何老师您当警察那年头,恐怕没见过这样的脸吧?那时我用蛤蜊油,而且只在冬天用。
所以您才想不到如今的化妆品,也能跟咱破案有关系了。
后来查明,赵静表面是按摩师,其实就是个小姐。小姐赵静说,我和同事于敏共用一部手机。她家有事找她,都打我的电话。于敏自己没手机,她是山东威海的,昨天下午请假回老家了,说是家里有急事。
吕中后来对我说,您说咱还有嘛说的呢?我们开车就奔了威海。四个小时到了威海,又几经周折找到了于敏,那时候天可就全黑了。何老师!您猜这个于敏怎么说的?她说电话是打给赵静的。
您还真猜对了。于敏就是这么说的。
其实刑警破案就是这样,真说不准你面对的这些调查对象里,究竟谁讲了假话。不过听了假话也有个好处,因为假话禁不住调查,一旦查清是谁,那个人也就离倒霉不远了。
于敏说,那几天我根本就没用过她的电话。再说我也不是下午回的家,明明是一大早就上了长途车!你们可以看车票。
证实于敏的还有一个人,是她的一位远房表叔。表叔是天津军用机场的志愿兵。爷俩约好了一起回家过年,表叔给于敏作证,而且车票也是连着号码的两张。
读者您看到这,就不难知道谁说谎了吧?吕中说,敢对咱刑警讲假话,肯定就跟案子有关系。没说的,打道回府吧。
吕中这么一打道回府,可就是腊月二十五的上午了。上午找赵静,赵静逛街去了,中午等她,中午没回来。再到宿舍一看,东西已经归置完了。吕中想,你想溜?没那么简单吧!前边说了,赵静讲了假话。现在看,赵静又不辞而别。当然吕中他们也查实了,发案那天的中午和下午,赵静的确没走出过洗浴中心一步,而且都有人作证。那么,咱读者也就能问了,别看赵静是个小姐,可小姐也不一定是杀人犯啊!但吕中却说,电话这边是小姐,怎么证明电话那边就不是嫖客呢?如果是嫖客,至少他就不是规矩人,不守规矩的人,也最容易以身试法。当然后来也查明了,电话那边还确实不是嫖客。要不常说刑警查案子总是山环水绕呢,这个案子也能佐证。
二十五的下午,最终确认了赵静的不辞而别。查明了赵静的老家是东北的葫芦岛,吕中他们又连夜赶到了葫芦岛。但这个赵静是否肯定是回了原籍呢?即便回原籍,是否就肯定回了自己家呢?就算是回了自己家,她家就能肯定还在原来的地方吗?如今的城市建设发展得如此迅速,不少人的身份证上也还是老地址。一脚踏上了葫芦岛,就准能找到赵静?咱还别说是赵静这么个极普通的名字,一旦打开警方的电脑,就能冲出来不止上百吧?腊月二十六下午,找到了赵静的户籍所在地。当天蹲守了一夜,她家里也没回来人。腊月二十七中午,赵静的母亲回来了。说,这孩子说是要回来,可到现在也没回来。不光是她没回来,她弟弟也没回呀!昨天我去她姑姑家,就为了让她姑姑给他们打电话,这俩孩子的电话都打不通,可把我给急坏了。
赵静的母亲很着急,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老伴走得早,俩孩子又都出门打工,好不容易盼着过年全家团聚一下,眼看明天就腊月二十八了,姐弟俩却都没了音讯,当娘的能不急?这时候的吕中也很急。毕竟是腊月二十三发案,转眼就过去了五天,而且,即便找到了赵静,线索断了又该如何?假如赵静与本案无关,那三个电话也能做出合理解释。这趟东北无功而返也就罢了,破案战机被耽误了可不是小事。所以,吕中心里着急的程度,并不亚于赵静的母亲。但是,赵静为什么敢对刑警讲假话呢?明明人家于敏没接电话,明明于敏是一早就回家了。难道她赵静就是想给刑警讲故事?想到这儿,吕中他们的信心又被坚定了。同时,细心的读者也许会发现,赵静母亲在和吕中的对话里,又多出来一个人,那人是谁呢?对啦,就是赵静的弟弟。后来我也问吕中,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才感觉到眼前一亮的?吕中说,最早的一亮是威海。也就是于敏的行踪被她表叔所证实的时候。又一亮是返回天津,赵静不辞而别的时候。再一亮是葫芦岛,她母亲提到赵静在天津还有个打工的弟弟,原定姐俩回家过年但眼下又没了音信。何老师您说,刑警这个行当最让咱兴奋的是嘛?还不就是现场给了咱一片黑加上一片黑,然后咱又找到了一片亮再加上一片亮吗?我说,上次警察段子在电台播音的时候,电台的责编问过我,当警察这么辛苦,待遇不高还有风险,他们为嘛还干得劲儿劲儿的呢?你猜我怎么说的?估计您跟我说的不会一样。
其实意思是一样的,只不过我变了个说法。
您就别卖关子啦。
犯罪分子害了百姓逃之夭夭,被害百姓六神无主泪水涟涟,警察千里寻踪找到了坏蛋。可坏蛋并不知道自己的末日临头啊!咱上去一拍他的肩膀:别动!警察!您这话算是说到根儿上啦!对呀,就是这一拍,那个兴奋劲儿,黄金万两都不换!读者您如果听到了我和吕中的这段对话,不一定也有和我俩一样的共鸣。这也不能怨您,毕竟隔行如隔山。假如您正有个儿子在读警官大学的话,您就把这话先记在心里。有一天,您儿子也能顶天立地地扛起案子的时候,您就这么问他,保证您不会听到第二种声音。
咱还说案子。赵静没回家,弟弟赵毅也没回家。可吕中他们也不能傻等不是?随后,当地警方布置了专人在赵家蹲守。吕中他们就奔了当地的电话局。赵家的电话记录显示,有一个可疑的电话,显然不像是赵静母亲打出的。时间正显示在吕中他们赶来葫芦岛之前。
经查,那个被叫电话的机主是个中学老师,最近刚退休。老师回忆,是赵静的弟弟赵毅打来的。赵毅想找老师要一个当年他们同班一个男生的联系方式。老师还说,我问他现在干什么了?他说正在天津的工厂打工,明明我的座机是有来电显示的啊!号码就是我们本地的嘛!这孩子,怎么还跟我编了这么个如此低级的谎话呢?这位老师提供的赵毅的同学,正在辽宁省锦州经营着一家很大的娱乐城,而且刚刚还给老师来过电话说,您怎么把我的电话给了他们呢?春节之前我这儿正忙,姐俩来了又吃又住的倒是没什么,眼看就除夕了,他俩也没流露出想走的意思。我担心他们在哪儿惹了祸,跑我这儿避难来了。
吕中向老师表示了感谢,当然也做了必要的交代,又通知葫芦岛警方接着配合蹲守。然后去了哪儿?也就不用我交代了。
吕中说,赵毅这小子就在死者桂兰家村外的一家工厂里打工。因为经常来桂兰的小超市打电话,桂兰也是远离家乡,而且婚姻又遭遇变故,现任丈夫又总是拳脚相加,同是天涯沦落人,一来二去地也就熟悉了。没想赵毅喜欢赌博,曾找桂兰借过钱。借了钱不还,眼看到了年关,也许是桂兰催债催得猛了些,赵毅这小子就起了杀心。行凶后,赵毅给赵静打了三个电话。第一,你不是不帮我还债吗?我把债主已经杀了。第二,你真的不信是吗?不信你就来看看吧。第三,我现在就去火车站,我只等你到天亮。否则,你就再也见不着你弟了。
篇幅所限,只能长话短说。
吕中他们押着这姐俩返回的时候,正是腊月除夕的傍晚。
吕中说,汽车快到外环时,就看见咱天津上空焰火一片啊!离家越近,焰火越亮;离家越近,鞭炮越响。当时我就想写首诗,可咱文采不高。于是我打开车窗大吼,天津卫!过年好!不过我估计,谁也没听见。吕中又说。
眼下我听见了,现在也不晚。我说。
排污河里的尸体
到现在我也想说,见过单刀直入的,没见过如此单刀直入的。对我单刀直入的这个人,就是分局刑侦支队的副支队长,同时还是刑警一大队的大队长李卓清。
李队上来就问,何老师您说,现在谁还拿粮食当回事呢?这话问得我一头雾水。想想也只好说,我没明白你的意思。但我觉得国家领导人好像很重视粮食安全吧?见我联想到国家领导人,李队只好说,是我问得不清楚。我是想说,现在谁家里还像过去那么重视米呀面的呢?这回我懂了,现在基本没有几个担心断粮的人家了。
那么,为几十斤玉米而出了人命,您是不是也觉得新鲜?就这样,我和李队就聊开了。说明最先的单刀直入,是始于一场误会。因为这之前,我对他们分局的海林政委说过,想找几个小中见大的案子。海林政委当即回答:没问题!然后我去座谈,政委却私下给李队做了交代。所以,李队以为我事先知道他要说哪段。明明上二楼要从一楼开始的,他却直接从二楼吆喝上了。所以一开始,才就把我问愣了。
贾老爷子是安村人,虚岁八十岁了,一辈子老实本分的农民。别看老爷子年事已高,身子骨还满硬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家里家外挺和睦,村里的人缘特别好,尤其对老伴儿,一个甲子都没红过脸。但就在一片金秋之后的这个早上,老爷子却失踪了。
最初派闺女找,闺女没找到。再派女婿去,才发现出事了。读者也许会问,都说七十岁不留宿,八十岁不留餐。老爷子那岁数,还能夜不归宿?这又回到李队和我的对话之初上来了,还就是因为粮食。
前边咱说过一片金秋之后,指的是地里的庄稼都收割完了,但收了庄稼还不能立马弄回家。城市人可能听不懂,但农民一听就明白。对啦,还得晾晒。这位贾老爷子是怎么晾晒的呢?简单说,就是在公路边上把玉米粒摊开,晚上归置起来,明天接着晒。因为公路离家远,晾晒又不是三两天的事,为了赶紧颗粒归仓,老爷子就在路边的树底下用玉米秆搭了个窝棚。白天出去转转,夜里在窝棚里守着。次日天亮了,回家吃早饭。
这天天亮了,老爷子却没回。闺女去找,没见人。女婿再去,发现了血迹,而且血迹也有行踪。起点在窝棚外边,随之星星点点地延续到路南。再往南奔河边,直到一个水闸附近才停下来。女婿赶紧去报信,同时拨通了110。李卓清队长他们就来了。
毕竟刑警是专业。李队掌控的一大队,负责大案、要案、命案,又是整个刑侦支队里精英荟萃的部分。很快,他们就在草丛里发现了老人的一只鞋,还发现了窝棚玉米秆上的血迹。属于老人的粮食基本没动,但西北角上的一小堆,像是曾被装进袋子里,又被倒出来的模样。再往西北的草丛里,躺着一条墨绿色的塑料编织袋,随后又发现了老人的第二只鞋。第二只鞋的不远处,是老人的腰带和一条被他时常挂在腰带上的旧毛巾。
由此,现场这副面孔的“五官”,基本上凑齐了。
直到下午三点,现场已被刑警们往返过滤了四次。他们要把现场散落的痕迹变做一种专门的语言,再通过这语言推断出现场之间的关联。假如老人被绑了或者被害了,就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在被害现场和尸体这两个之间,是人背肩扛呢,还是机动车或非机动车?是一人还是两人?即使是血迹,也有动脉血和静脉血的颜色区别。如上这些,如果往细里说,您会觉得现场的工作很枯燥也很繁杂,而且太专业了,咱还讲咱的段子。
这时,一位法医指着河水说,估计第二现场在这儿。
法医所指的这条河,是一条发源自北京的排污河。因为上游经过了污水处理,水质很清爽。村民们也常用河水浇庄稼。但水质再清爽,也没达到游鱼可数的地步。李队想想觉得有道理,就说,那就下水吧。
这之前,我采访过不少法医。其中一位名叫王印东的法医给我的印象最深。王法医曾经在夏天的污水沟里打捞过一具高度腐败的尸体。案子破获了一星期之后,身上的异味也没散尽。所以,让我至今记着他的名字。而这回不同,因为天气是秋高气爽的天气,河水又是经过处理的标准水,只是老爷子的尸体捞上来之后,还要在现场做出法医鉴定,都完事了,天也亮了。
就此,案情有了新进展,结论是杀人。当然读者也能看明白,是因为路边晾晒的玉米使老爷子丧了命。因为前边的段子里咱已经说了,可李队他们在发案之初,却很难做出这样的结论。
李队说,最初怀疑是交通肇事,案犯逃逸。因为老爷子半夜守在路边,过往的车辆车速都很快,附近的照明也不好,碰上哪个无良司机撞了人,又抛尸灭迹地跑了。道理也能讲得通,毕竟改革开放这些年来,大家都解决了温饱,如果就是为偷玉米而杀人,还应该具备玉米之外的其他原因才对,否则逻辑上也很难说通。
最初接触李队,给我的感觉很文雅。后来才知道他从警之初,就在分局的领导身边做文秘,后来到派出所当领导,一年后又回到文秘岗位。再干文秘两年到刑警,接着就是整整十八年,这就让李队身上还残留着儒警的痕迹。
同样的犯罪现场,儒雅的刑警和粗粝的刑警比起来,总能让人感到儒雅当中的逻辑力量。其实刑警都需要逻辑支持,但这又跟每个人的经历有关。李队说,我们都是农村出来的,基层分局也都有个熟悉本地民风的长处。我们(辖区)历史上就是出了名的鱼米之乡,即便粮食短缺的年代,因为粮食而酿成的命案也不多。所以,咱才把最初的侦查方向定位在交通肇事上。唯一的矛盾点,就是那堆装进袋子又被倒出来的玉米和那个墨绿色编织袋。
我说,按说案子套着案子也不算新鲜。如果老人被汽车撞了,司机又把老人给弄远了,又有人见粮食无人看守而见财起意呢?这在当时也能说得通。
您说得有道理。开始我们也是两种思路:其一,肇事逃逸使老人丧命是一个。事后有人见财起意是另一个,两者没关联。其二,见财起意在先,盗窃被阻在后,最终老人被害。
这时,尸检的结果出来了,头面部虽有多处软组织损伤,但不是致死原因,因为老人的喉骨骨折系外力造成,再综合现场的腰带和毛巾,推断为窒息死亡。那么,老人究竟为什么被杀呢?当时的李队他们,还是很不情愿把案件和粮食联系起来。因为在众多的刑事案件里,杀了人的案犯又大多会制造一些假象以迷惑刑警们。侦查员们也很忌讳被案犯牵着鼻子走,但老人的这起案件,还确实是个例外。
很快,在现场周边走访的刑警们又“兜”上来一组重要的线索:最近这些天,附近的村里连续发生了多起粮食被盗案件,少的十几斤,多的几十斤。村民最初怀疑是附近建筑工地的外地民工所为,说他们偷走粮食去爆了玉米花。当然也有的人家丢了黄豆,但黄豆膨化之后不是也挺好吃吗?因为数量不大,也没人报案。如今出了人命,也就联系上了。
照此看来,现场的粮食如果被盗,老爷子发现了肯定制止。老爷子和盗贼起了冲突,盗贼最终下黑手。从逻辑上说,其他村民的粮食被盗,也为这起案件的初步定性,提供了证据支持。
这当中,一位在开发区工作的中年人来到现场,问,谁是领导?李队说,我是。他说,我给你们提供个线索吧。
三天前的那个午夜,中年人从开发区加班之后回家,看见过村口停着一辆没有熄火的农用三轮车,紫红色的,车上有几个墨绿色的编织袋,不知和老爷子这案子有关系没有。
这时候天就开始亮了,老爷子的老伴却带着儿女们赶来了。哪位领导?哪位是领导?李队说我是,您有事?想不到,老太太带着她的儿女们,“呼啦”一声,就给李队跪下了。李队搀起老人说,有我们刑警在,您就放心吧。说到这儿,李队的脑子里忽然闪出了六个大字:抓小偷,破大案。
后来我还问他,你还真是这么闪过一下啊?李队说,何老师,我忽悠您有用吗?这么跟您说吧,那六个字还都是工工整整的隶书,正儿八经的汉隶呢!当时我就对家属说了,我李卓清跟你们保证,三天让案犯归案。如果我食言,你们就啐我个满头满脸!事后证明了李队的一诺千金,而且是,说三天,就三天。
既然敲定了“抓小偷破大案”的侦查方向,刑警们也就朝着这个方向忙乎开了。但是,所有案件侦查方向的最初敲定,同时也都在指挥员的肩膀上加了一份负担。为嘛这么说?因为方向一经确定,侦查员们一旦发起冲锋,那可是开弓就没个回头箭啊!一旦方向定错了,从头再来很可能就贻误了战机。战机贻误成了死案的例子,过去也不是没有过。
比如早年我经历过的一个案子,研究认定了,案犯肯定有前科。案子破了,不但没前科,据说还是个模范工人。您说当初的领导可怎么解释?又比如分析绝对是本地人,大家就朝着本地人去了。最终外地警方抓了案犯,经查还就不是个本地人。亏了案子给破了,假如案子没破成,谁来追查当初那个领导的责任呢?但是,现在的责任倒查可就没办法了。你李队制定了侦查方向,刑警们都朝着小偷去了。最终如果不是小偷,你该怎么解释吧?所以我想说,队长一旦制定了侦查方向,近似女人一旦生了孩子,这辈子您就算跟孩子拴上了。前者是,案子破了你能落个圆脸,一旦成了死案,这黑锅你就算背上了。后者是,孩子长大成了人,你也没法彻底放下。所以,我说两者是近似的,但从牵挂的角度上说,又是完全一样的。
亏的是李队的方向没定错,刑警的调查也有了新进展。
近一个月以来,周边的四个村子,至少有几十户农家丢了玉米,也有丢黄豆的,所占比例较少,而且,都是十斤二十斤的,大家也没往心里去。但是,有几户人家提供了比较清晰的线索。
线索一:农民老魏家的玉米堆在院子里,夜里听见有动静,老魏起来察看。看见一个矮个儿的男青年,正蹲在地上往袋子里划拉粮食呢。老魏猛地咳嗽一声,那小子吓得就坐在地上了。老魏刚要过去,那小子又从地上翻身跃起,兔子一样地跑了。跑就跑了吧,还把装进袋子的小半袋玉米给扛跑了。老魏一看可就笑了,心想一斤玉米八毛钱,十斤玉米也就八块,值得你还当回贼吗?不过老魏也说,这小子肯定不是本村人。本村小伙子秋收之后都进城找活干去了。即便是本村人,大月亮地里,背影也该认识。
这条线索说明,这个案犯是矮个子男性,胆子比较小。
线索二:农民大牛家夜里的房顶上有动静。大牛媳妇让大牛出去看看,大牛觉得不就是粮食嘛,天气预报也没雨。大牛媳妇就自己去了,喊,干吗的?那人也吓得坐在房上了,后来也背着半袋子玉米跑了。大牛媳妇说,那人身量不高,不胖不瘦的。
这条线索说明,身量不高,不胖不瘦,也坐地下了。
线索三:农民许大妈半夜从邻居家打牌回来,发现胡同口停着一辆紫红的农用车,没熄火,怀疑是哪个来偷粮食的贼。原来想躲在暗处看看究竟是谁,又担心对方不是一个人,也怕人家发现了再打了她,就赶紧回家了。
这条线索说明,和前边那个中年提供的情况一样,紫红农用车,同样是半夜没熄火。
线索四:村民刘爷爷夜里走亲戚喝酒回来,刘爷爷开着一辆墨绿的农用车,看见一家院墙外边停着一辆紫红农用车没熄火。刘爷爷就想,谁家这么不会过日子啊,半夜里还不熄火。原想开过去看看,没想胡同里蹿出个人来,开车就跑了。来人高矮胖瘦没看清,但他在现场捡了个墨绿色的编织袋子。
这条线索说明:也是没熄火,同时还有编织袋子。
李队介绍到这儿,又说,何老师,我给您说个额外的段子吧。
正好我当时又是听又是记的也累了,当然也想听听。
前一段我们这地方时常丢驴。咱附近的河北省不是有个著名品牌叫大城驴肉吗?规矩的供货商是自己养驴,然后送去卖驴。不规矩的人就在咱这偷驴,然后再卖。老百姓不是总丢驴吗,当然就没有了安全感。再说了,为了安全也不能把驴牵到屋里吧?我们分局就全体动员——蹲堵偷驴贼。一天夜里,我们刑侦八大队的老曹和一个弟兄,迎面撞上一个偷驴贼。老曹刚要过去盘查,那小子转身就跑。老曹想,你跑就跑吧,把驴给咱放下啊!没想那小子可能看驴不听他吆喝,就把自己的手腕子跟驴绳子给绑在一块儿了。他想往东,可驴却偏要往西,就这么你拉我拽的,能跑得快吗?老曹乐得当场就蹲地上了。后来把贼抓了,手腕上好几天都没消肿。您说我们农村干刑警的,是不是也有我们自己的乐趣呢?我说,你说得极是,各行各业都有他们本行业的乐趣。当然这个案子也说明,你那“抓小偷破大案”的思路是对的。如果这个偷驴贼碰上了贾老爷子,照样可能会有危险的。
另外我想告诉您,我们的老百姓好啊!四里八乡的一听说贾老爷子没了,而且老爷子还落了这么个下场,各村都主动组织人帮着咱蹲堵啊。侦察员们走到哪村都是笑脸相迎呢!现在是五条禁令不准喝酒了,否则,每天还不让乡亲们给撂倒仨俩的?李队跟我聊这些花絮的时候,案子已经破了。所以才聊起来漫天漫地的很愉快。但在第一批线索汇总上来的时候,已经是发案的第二天夜里了。那时候的李队,却很难愉快起来。
综合分析为:矮个、男性、紫红农用车、墨绿编织袋,同时,案犯不可能为了糊口才偷粮食,最大可能以粮换钱。那么,出现在粮食市场上的,紫红车墨绿袋的矮个男人,就是重点。
也该说说重点了。重点就是和贾老爷子相邻镇子里的马大有。马大有也是世世代代的农民,三十多岁了。村民们说,大有可是个孝子,就是这孩子的命苦。
先说孝子。大有家兄弟好几个,但其他兄弟都不怎么管爹娘。同时其他的几个兄弟混得都比大有好,赚钱也比大有多,可就是不懂得孝顺老人。别看大有家里的条件最差,但是属他最孝顺,在村里,有口皆碑的。
再说命苦。第一个媳妇离婚了。大有就跺脚去了河北,又从河北带回来个女人。这女人老实本分,还给大有生了孩子。日子刚过稳当,媳妇却得了产后风。没想越来越严重,几乎是瘫痪在床。于是,这边是瘫在床上的媳妇和刚满月的孩子,那边是老爹老娘。两下子都得顾及,赚钱又少,所以命苦。
李队跟我说到这儿,看出他也动了感情。老人岁数大了,媳妇又不能顾孩子,日子可怎么过呢?但是李队也说,你马大有即便再命苦,你却夺了人家贾老爷子的性命,你让贾家怎么过呢?为了采访警察段子,我见过不少这样的刑警。作为职业,他们威风凛凛、嫉恶如仇;作为男人,也有着侠骨柔肠的一面。只不过他们大多处在工作状态,老百姓们也无缘见识罢了。
在李队他们的侦查范围里,和大有近似的矮个子紫红农用车和墨绿编织袋的,还有两位数。最后筛选留下了大有,侦察员们又用了将近两天的时间。距离李队最初制定的三天期限,已经剩下不多了。但范围越来越小,大家依然很兴奋。
将近傍晚,最后一路侦察员回来了。这俩弟兄查明了大有的前科记录。记录显示的也是盗窃,而且是曾被判处了有期徒刑。这个证据的最终取得,就把偷玉米和杀人之间的逻辑关系,链接得很通畅也很平滑了。
同时了解了大有这人很聪明。前边咱说过,村民被盗的粮食主要是玉米,也有过少许黄豆。后来也知道了大有就是开豆腐坊的。那么,读者可能就问了,偷黄豆做豆腐逻辑关系不是也很通畅吗?为嘛他要偷玉米呢?这就印证了大有的聪明,当然只是小聪明。因为大有也想过,如果专门偷黄豆,警察可能会怀疑他。做豆腐的偷黄豆,顺理成章啊!于是他就主要偷玉米,然后再拿玉米去换黄豆,换来了黄豆做豆腐。也许,哪个被偷了玉米的村民去大有那里买豆腐,就是村民自己的玉米被偷了,又被大有换了黄豆做成的豆腐,才被丢玉米的村民又掏钱把豆腐买了回来。
这话说起来很像绕口令。但基层刑警们抓小偷破大案的时候,还就是必须捋清楚这些近乎鸡零狗碎的事的来龙去脉。
所以,大有的作息时间是:夜里起来偷玉米,天亮之后换黄豆。换了黄豆做豆腐,做完豆腐卖豆腐。李队说到这儿,自己也笑了。怎么又变绕口令了呢?我听着也笑了。
笑完了我问他,就是这么个简单案子,你们还用审两天?李队说,嗨!别提了。您想听,我就说。
说起来贾老爷子遇害,是一起典型的杀人案。既然是杀人,就不可能没有痕迹。现场痕迹就是刑警破案的出发点,同时也是落脚点。为嘛这么说呢?因为全世界的警方办案都有个不能省略的环节,就是案犯的现场指认。比如这个案子,大有被抓了,审讯也交代了。但刑警仍然不能满足于案犯的口头描述。做了文字记录之后,也要带着大有回到现场做指认。简单说,就是我在这下车,又在那儿遇上老爷子。后来在这厮打,我勒他脖子到了那儿,等等的。全过程刑警们各司其职,有照相也有记录,还有的要录像和录音,一并提交检察院。
有过拒不交代的吗?读者也许会问。我之所以设计了这么个也许,就是因为我当预审员这些年,面对这样的提问就有过N次了。在这里给您介绍一个,当然也是为了佐证后来对大有的审讯难度。
当年一个叫李什么明的案犯,就是杀了媳妇之后拒不交代的。而且,这小子一言不发地竟然坚持了小半年。最后有个同监的案犯要“开放”,问他是不是有话捎走。李什么明要对方转达说,带问小张好。同监的案犯就把这话转给了预审员。
小张是谁呢?是他们厂里保健站的大夫。又查明小张并没结婚,前不久却做了流产。简单说,孩子他爹就是李什么明。后来证据形成了锁链,没口供也把他给毙了。但是,他到了刑场也没松口,从而成就了当时天津预审系统在全国的经典案例。
为了印证这个经典,也为了咱这个段子的真实性,我还特意给一位预审的领导打了电话,问他最近又有过李什么明那样的案例吗?他说再也没有过。我说这事可以有啊!他说这事还真没有。有点儿像赵本山的小品了。
其实拒不供认的人,也需要一种独特的心理类型做支持。李什么明那样的心理类型,我就很少见过。据说每一万人里才有零点几。所以,我也拿这样的理论数据提醒过我审讯的案犯。当然这些年我也见过不开口的,只是最终都开了口。不过,李队他们侦破的这个马大有的案子,显然是被他们碰上了。
前边咱也说了,有过两个失主曾经在现场见过他。其中的村民老魏问他,谁呀?他不就当场给吓得坐地上了吗?后来是村民大牛的媳妇问,干嘛的?他不也是当场就坐在房顶上了吗?这两个细节说明他的胆子并不大,否则也不会不管男女地听见谁喊,就“表演”两个一模一样的屁墩的。但是,随后的两个细节却说明,这小子还是个贼大胆,因为在两次屁墩之后,大有还又都背着粮食跑了。
面对这样的贼大胆,李队他们的审讯才有了难度。
先说抓捕。发案的第三天夜里,李队和弟兄们来到了马大有家门外。村里的一个村民指认,这就是大有家。刚才还看见他出来进去的呢。随后就敲门敲出了马大有。下边是一组对话。
你是马大有吗?我是。知道我们是谁吗?不知道。难道你就不想猜猜?不想。告诉你我们是分局刑警队的,我是队长李卓清。哦。知道我们为什么找你吗?不知道。因为你涉嫌犯罪,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吧。可以。
李队后来跟我说,在我跟他对话的整个过程里,这小子脸上基本就没有表情。如果眼睛也不眨的话,您肯定以为这就是一具僵尸。
他就这么顺顺当当地跟你走了吗?还真让您给问着了。您想啊,媳妇瘫痪在床,孩子哇哇大哭,总得有个人来照顾吧。没办法,我们又喊来了他老娘。老太太还算是配合,进门就给儿子收拾换洗的衣服,还说了,你要是在里边待时候长了,你这家可怎么办呢?后来老太太还悄悄问我,他这场官司大概得在里边待多少年啊?李队说到这里转而问我,何老师,您说我该怎么说呢?我说,毕竟当娘的没犯罪,咱还是要善待吧。
看着老太太战战兢兢地,把我那心给乱得啊,真是没法说啊。
你总得有话说吧。
犹豫再三我才说,你儿子偷人家粮食了,到局里再细说吧。老太太还要追着我问,我也只能重复这几句话了。
谎言有多种,但也有一种被称为善良的谎言的。
您就别宽慰我啦,到现在一提起来,我心里还沉甸甸的呢。
抓捕马大有那天,刑警们是兵分两路的。一路和他正面接触,办好了手续把人带走。另一路勘查农用车,在车的边槽上发现了血迹。经比对,和贾老爷子的血型相同。李队说,亏的那三天都是秋高气爽的,如果给咱来场秋雨的话,这组证据也就坏菜了。
案子到了这儿,该算是侦破了,但审讯又连夜开始了。
你应该知道我们为什么找你,你先说还是我们先说呢?我还真不知道您为嘛找我,还是您先说吧。
前边介绍过,马大有曾因为盗窃被判过刑。所以,对警方的这些程序都很清楚。其实不光是警方,就连检察官和法官甚至监狱警察,他也都见识过一轮了。但这回又不同上回,毕竟这次是杀人,而且是抛尸灭迹,性质恶劣。他也知道一旦开口,自己的小命也就差不多交代了,所以才选择了顽抗。只是马大有的顽抗和前边介绍的那个李什么明的又不大一样。那个李什么明是个死河蚌,问他什么都不开口。你就是骂他,他也没有表情。马大有就不同了,同时他还生着一个山花烂漫的好口才。如果说豆腐,他就说豆腐是中国最古老的发明,而且,这个发明还分着南豆腐和北豆腐,等等等等的。但只要提到犯罪,他马上就能装傻充愣,就这么耗掉了整整一天半时间。
李队说,咱要求文明办案,不能打不能骂也不能体罚。如果真让他得了逞,我李卓清的一世英明还怎么解释呢?后来我才知道,这个表面儒雅的李队还就是有两把刷子。因为有个被别人忽略的细节却被他注意到了,这细节就是马大有的前科犯罪记录里,也记录着原先办案人的姓名。李队说,马大有不是跟我们聊起了他的豆腐经吗?这就让我想起了一句老话,叫卤水点豆腐—— 一物降一物。那么,能降住马大有的办法肯定有,后来就想起了那位当年的办案人来了。
这些年的从警经历,也让我见过不少类似李队所说的,这种卤水点豆腐的技巧。因为有的坏蛋不怕警察,但派出所的片警一露面,却保他立马找厕所。因为坏蛋从小不好好睡觉的时候,坏蛋他妈就常拿片警吓唬他。李队想到这儿,就打电话把那位当初的办案民警叫来了。
办案民警是个老民警,晃晃悠悠地进来说,你这回的祸可是闯大啦。横竖也是结果好不到哪里去,你就先给我说说你那农用车吧?大有却说,那天夜里我的车丢了。那车怎么又回来啦?天亮又有人给送回来了。大有的话,把现场的哥儿几个都给逗笑了。那位老民警笑完了又追加而夸张了一下,因为夸张得不大好听,哥儿几个又笑了一阵。没想这笑声却被马大有给续上了哭声。
从马大有的落泪开始计算,他已经和刑警们整整对抗了两天了。李队他们本来是准备长期作战的。哪会想到这位老民警的三言两语再加上一阵大笑,就把他给拿下了呢?我说,看来你说的这个段子也能写进国字号的经典案例了。
李队却说,咱还真没那奢望,不过就是抓小偷破了个命案。但我想请您把我下面的话,写进您将来的警察段子里,不知行不行?为嘛这么说呢?我认为这事很有意义。
得到了我的首肯后李队才说,案犯马大有偷粮食是犯了法了,但咱老百姓对付犯罪还要讲究些技巧。当时的贾老爷子发现了马大有之后,理直气壮地就上去了。这个举动没毛病,然后就跟案犯揪巴上了,这个举动也说得过去。但是后来案犯想跑,老爷子却说嘛也不让他跑,这就有些极端了。这种极端的办法其实也是有社会分工的,比如咱们当警察的,在你手里放跑了案犯,是不是要承担责任呢?所以,我就不提倡老百姓和犯罪分子的正面接触,因为您完全可以报110嘛。即便当时不方便,事后我们不是把他小子也给抓了吗?后来家属来送锦旗的时候,我把这话也说了。我说,刚才的话我会写上,你说说锦旗吧。
锦旗没啥特别的,我们队里至少还存着一百面。但这回我的印象最深,因为老太太一人举着两面,其中的一面是小孙子用压岁钱买的,非让孩子给我下跪。孩子拿压岁钱给咱送锦旗,我还是头回遇上。不过这段您别写,显得咱骄傲。
后来我想了想,还是没听他的。
出租车司机的非正常死亡
在分局最老的刑警里,大炮是三十年的强势。人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大炮年底就三十一年了,却没有过也想河西一下的意思来。走路还是咣咣地,像地震;说话还是咔咔地,像打架。这么说吧,队长也得让他三分。
我跟队长正聊着,门外走过了大炮。队长喊他:大炮啊!大炮就进来了。队长为我介绍,这是作家何老师。大炮却“啪”的一声拍了队长的脖梗子说,我们队长,人不错,随之又啪啪了两下,才走,并没表现出要跟我打招呼的欲望。
队长有些尴尬,无奈地摇摇头。我说,看来你跟弟兄们的关系很不错啊。队长却说,我还真想起来了,就给您说个大炮破案的段子吧。
豆张庄是个上千人的大村,自古就出过不少名人,再加上这个千人大村又地处京津两地的中间,自古的村民们就见多识广,尤其是口才了得。这么说吧,随便您想找哪个村民聊聊,都能听到不少故事。而下面的这个故事,确实把这个千人大村给着实地吓了一跳。
天津农村的旧式民居,大多是坐北朝南的房子。前后两排之间,都有一条并不狭窄的通道。这天早上,老齐家的房后停了一辆汽车。当时的老齐并不知道房后停了车。却因为这辆车堵了路,被堵的汽车就疯狂地按喇叭。喇叭把老齐吵醒了,后来老齐给警方报了案,再后来才是大炮他们来了。
堵路的是一辆崭新的出租车。老齐穿衣出门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而汽车的大灯却亮着,前排的车门也开着。钥匙还在锁孔上插着,车子里也很整洁,只是看不见车上有人。老齐帮着喊了两嗓子,还是没有人。再细看,出租车牌照是河北省的。老齐就想招呼住在他家房后的,也就是面对着汽车的大阔家。
大阔啊!大阔在家吗?大阔媳妇赶忙出来应酬说,大阔不是在市里的工地上吗?您有事啊。
这车停在你家门外,还以为是大阔回来了呢。
昨天夜里就停那儿了,怎么现在还没走呢?这时,那个疯狂按喇叭的司机却喊,快看,这是谁的鞋?出租车后边,扔着一只鞋。半新的旅游鞋,好像还是名牌。老齐想,车停着、灯亮着、没人却有鞋,赶紧报警吧。
很快就赶来的大炮却说,你们再帮着找找,有一只就可能有两只。谁找着了咱请他喝酒。大炮并没想拉开嗓门喊,周围的人却听了个清清爽爽。又很快,另一只鞋也找到了,也是旅游鞋,看上去是一双。这时,刑警队的技术员和法医也赶来了,周围就被拉上了警戒线。
村里被警察拉上了警戒线,这可是豆张庄经年不遇的事。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围满了人。
现场的照相、录像、指纹和痕迹的提取,都在紧张有序地进行着。大炮得到技术员的允许之后,才拔下汽车钥匙再打开了后备箱,映入眼帘的,是一具青年男性的尸体。
尸体蜷曲在角落里,所以说是角落,全因为这种靠燃气推动的出租车,后备箱让储气罐占走了不小的空间。抬出来的死者脸色灰暗,双手紧抱胸前。死者的年龄应为二十五岁到三十岁。脖子上有明显勒痕。鉴定结果系窒息死亡。从现场两只鞋的磨损程度看,左脚离合器,右脚油门和刹车。职业可能是司机,或是经常以车代步的人。
队长说到这儿,大炮进来了。大炮又拍着队长的脖梗子说,市局规定强制休假,我这假是不是也该休啦?说完,又拍了一下队长的脖梗子。看着大炮我就想,这个大炮也许就是习惯和别人对话的时候,一定要先拍人家的脖梗儿,好像缺了这个举动,就没法跟谁说话似的。队长说,这事我一直记着呢。这么着吧,你把豆张庄的那个案子给何老师介绍一下,完事你就休假吧。
我说,我是何斌。您要是说话之前必须拍别人脖子的话,我可能不太适应。大炮就哈哈笑开了,何老师啊,我哪敢呀?其实在我们分局里,我也只拍几个人的脖子,其中就有我们队长。不信您就问,我要是不拍他,他浑身难受啊。
说着话,大炮又狠狠地拍了队长两下。
我说,这样吧,你赶紧说,然后就赶紧休假吧。
大炮这才稳稳地坐了下来,队长的脖子也就暂时解脱了。
大炮说,何老师啊,豆张庄的那个案子其实很简单。我们队长要是想说呢,我也只能是维护领导啦!我问,死者的身份是不是很好查?大炮说,我们是由车找人。先把车的来源查清了,找人也就简单了。比较费事的,就是排除现场周围的疑点。
比如那个大阔?还真让您给说着了。大阔是个包工头,常年山南海北地到处跑。别看他有钱,这小子却没买车。所以,对周边几户的寻访让我们知道,大阔也没少坐这种河北省牌照的出租车。后来也有人说,那天大阔还回过家,恰巧他媳妇跟老齐说得又不清楚,更让人怀疑的是,包工头拖欠农民工的工资,这几年就有过好几拨人上门讨薪的。您说咱能不怀疑吗?但我也觉得,在家门口杀人反而不清理现场,那不是干等着刑警上门吗?我说。
当然很快就排除了,因为死者的身份搞清了,所以不复杂。
大炮对我说,别看都是河北省的出租牌照,但牌照和牌照之间也有差别。现场的这辆车,就是附近廊坊的,车主名叫李为强,三十二岁。案发的时候正在家里睡觉。死者名叫李为国,是李为强的弟弟。哥哥李为强以开出租车谋生。弟弟是廊坊的一家企业的电工,电工比较轻松,偶尔替哥哥跑几个钟头。但现场并没看出谋财害命的痕迹,因为,死者钱包里的三百多块钱并没动,甚至死者手指上的金戒指,依然原封不动地戴在手上,只是手机被他们拿走了。后来证实是一部才买了不久的新款手机,很高档。
看来是仇杀?我问。
调查结果是,这哥俩历来都规规矩矩的,也没和谁打过架或者红过脸,仇杀的可能也不大。
死者是廊坊人,怎么确定豆张庄就是杀人的第一现场呢?从死亡时间上推断,估计是在半夜。也有人看见快到半夜的时候,大阔家门外停着一辆出租车。但是,大阔媳妇和临近的老齐都没听见任何异常动静。从现场的车辙痕迹分析,这辆车停下之后,就没再动过地方。后来我们发现了死者身下压着的玉米皮,和周边的玉米皮也完全相同。才确认了第一现场。
就是想抢出租车吗?车是去年才买的新车,既然是抢,怎么没开走呢?这话我正想问你呢?后来我们把死者的哥哥请来了,一句话我们就明白了。
前边咱说过,出租车是一种以燃气为动力的车。燃气车在启动程序上和燃油车却有着明显的区别。死者的哥哥说,燃气车拨动钥匙之后,必须等待气压达到一定的水平,之后才能让汽车发动起来。假如是一位开惯了燃油车的司机,也许会误会成发动机故障。大炮又说,是不是案犯在杀人之后,也出现了这样的误会,才丢弃了汽车呢?大炮他们这些刑警们遇上了这样的案子,实在说不上有多复杂。只是查起来很麻烦,比如高速公路几个出口的监控录像。他们只好把侦察员分成几组,分别前往每个收费站去调取录像。调出的录像如果是一天一夜,弟兄们就得审看一天一夜。您想,目不转睛地盯着车进车出的录像资料,还不把人给看得头昏脑涨吗?如果录像的长度是半年,还真就不好说了。好在大炮他们,还没遇上过类似的长度。据说其他的分局有过,那也只能是谁碰上了,谁就自认倒霉了。
第二天上午,汽车的踪迹找到了。车是头天晚上九点三十八分从距离豆张庄最近的收费站下来的。车里除了司机之外,副驾和后座上也都有人。因为那天的照明不足,副驾和后座的画面都不怎么清晰。请来死者的哥哥辨认,驾驶员就是死者。
那么,后边的工作该怎么开展呢?我问。
大炮说,跟您说过这个案子不复杂吧,简单就在于现场的线索很清晰,就两个字——抢车。这就好办了。前边没来得及跟您说,死者是当晚七点在哥哥家接的车。按时间推算,廊坊上高速跑到咱这儿,最多半小时。他们上高速是几点?再往回梳理到哥俩交车,这个时段里打过几次里程表?就说明有几拨客人上过车。再说了,廊坊这些年的市政建设发展得也很快,不少路口都有录像。假如正好录下了案犯的外形,您说这案子还能有多复杂呢?但是,所有的案子都是这样,结果出来了,怎么看怎么明白,而事发之后的侦查过程呢,却很少见到过简单的。
在刑警队里,大炮的口头禅就是很简单。也许,这和他三十多年的从警经历有关。您想,刑警干了三十多年,还有什么案子没见过?即便没见过,听也听过不少。同时,案子和案子虽然不一样,但也不是没有规律可寻的。比如这个因为抢出租车而杀人的案子,不外乎就是谋财害命的想抢车。害了命却没谋到财,案犯自己也郁闷。但是他们却没忘了,逃离现场之前,把车里的环境也归置了一下。大炮说,方向盘上没有指纹,说明被案犯擦过了。案犯临走没关车门,说明他们也是为了不留痕迹。这就简单了,至少证明这俩小子很可能有前科。
我问,如果是初犯又常看警匪片的人,也不难学吧?大炮却反问我,初犯就敢杀人?杀了人还敢归置现场?这种可能不会很大吧?你说得也不是没道理。
我是农村出来的,农民都知道耪地要认准自己的垄。咱搞案子要想不让案犯牵着咱的鼻子走,就得认准自己的垄。
所以,你查的这个案子才朝着有前科的嫌疑人去了。
我们队长支持我,说,就按照大炮的意思办吧,所以我才拍他的脖梗子了,因为领导也需要鼓励嘛!不过,你这种鼓励的方法也确实别具一格。
还说案子。
也难怪大炮要说这个案子简单。这要归功于他率先发现了一个细节。这个细节是,大炮他们通过高速收费站的监控,想查现场这辆出租车的“来龙去脉”的时候,发现了这辆车右前灯的两个灯泡中有一个不亮了。所以大炮才说,右灯瞎了半只眼,这回廊坊就好查了。
大炮带人到了廊坊,又看了一整夜的监控录像,可把眼睛给看蓝啦。用他自己的话说,看哪儿都是蓝的,豆浆端过来都没敢喝。
读者也许会问,既然查明了死者和哥哥交接的时间,也查明了上高速下高速和大致的作案时间。那么大炮他们还用再看一整夜的录像吗?如果有谁这么问,说明谁就是外行了。为嘛?就因为大炮他们并不知道死者接了车,都去过什么地方揽过活吧?所以,在案犯上高速前的这个时间段里,廊坊所有的录像都得看一遍,然后再把这辆瞎了半只眼的出租车路线图画出来。这时的天也早就大亮了。因为时间长,大炮的眼蓝了,才所以“不敢”喝豆浆。但是,路线图只能是个大概。其中,除了廊坊的和平路、金光道和爱民道,留下过这辆车的痕迹之外,只剩下一家夜总会的门前了。也就是说,前边的几处录像里,这辆车都是空驶,夜总会门前的这次,才有了客人。
大炮他们赶紧找到了夜总会,恰巧隔壁是一家银行。银行门外也是装有监视器的,大炮他们就没理由不兴奋了。
简单说,这家夜总会门前,有个女孩下了死者的出租车。紧接着,就是两个男人上车。从录像观察,女孩和这两个男的应该打过照面,但只是停顿了一下,并没看出想打招呼的意思。下车的女孩裙子很短,好像穿了件皮裙子。头发披着,皮靴很高。大炮说,不光是鞋跟高,靴筒也很高。几乎就盖住了膝盖,一看就是个时髦女郎。我说,这样的女孩也许很好找。大炮说,找倒是不难找,但也要选对了找人的时间。
前边说了,大炮他们看完录像,天已经大亮了,其实已经是上午的九点了。吃过早饭,他们就去了夜总会。隔壁银行一听是天津刑警,接待得很热情。想要录像就提供录像,想要员工名单就拿来名单,而且饮料还是双份,有绿茶还有咖啡。负责接待的行长说,一看你们就是熬夜了,人人满眼血丝啊!大炮谢过行长,也排除了银行的工作人员。带着弟兄们就来到了夜总会,只是没想到,这会儿正是夜总会最清静的时候。别提找女孩,就连老板在内,也正睡得眯眯瞪瞪的。大炮拿出了录像上截取的女孩的照片问,这是你们的人吧?老板一边揉睡眼,一边看大炮,显然是在犹豫。
现在看来,大炮的这句问话看上去很平常,里边可是透着学问。这话的含义可以理解为:我知道,这就是你们的人。不过是找你印证一下。又可以理解为:不用你印证我也知道她是谁。你最好说实话,问你是为了考验你。
如果您拿着照片这样问,请帮忙看看,这人您认识吗?对方很可能就说不认识。他如果说不认识,碰巧您这个刑警也不认识,两个不认识撞了车,您说怎么收场呢?所以,大炮这个辈分的老刑警,一举一动都有学问。再往细里说,肯定话就太长了。
老板揉着睡眼说,小梅回家睡觉去了。
小梅家住哪儿?这我还真没问过。
我们想知道她住哪儿,应该很容易吧?我确实不知道她住哪儿,保证不跟你们讲假话。
和她比较熟的女孩有几个?比较熟的也就三两个,也都下班走了。
这几个女孩家住哪儿?我也没问过。
真的不知道?知道一准告诉您,我向前门楼子保证。
好。我们是天津的刑警,我们来过的这件事你要保密。否则你就跟我们走一趟,配合我们调查也行啊。
我一定保密。您再给我俩胆子我也不会说的。
出了夜总会,大炮对两个年轻的弟兄说,你们去查一下死者的手机记录。其他四十岁以上的,三十五岁以上的也算,都跟我回宾馆睡觉。今天晚上,咱就夜总会的干活啦,哈哈!大炮说,整整的一天一夜啦。我这个老同志也该带头休息了。不是说不会休息就不会工作吗?咱回到宾馆,手机一关,我们就睡了个昏天黑地。去查手机记录的弟兄很快也回来了,几乎都是无功而返。我就说,你们也睡吧。大家都睡才能显得团结嘛!我问,你就不担心局里的领导找你?大炮说,谁敢找我?敢找我就敢拍他脖梗子!后来他们的局长也说,大炮搞案子,领导历来放心。因为他既能吃苦耐劳又能张弛有度。该睡觉的时候,咱也尽量不找他。
当天晚上,大炮他们就精神抖擞地到夜总会干活来了。昨晚的女孩很快就找到了。据说这孩子还是个小有名气的歌星。在附近的大学城里读大三,业余兼职赚学费。皮衣皮裙的都很高档,见了大炮他们也十分的淡定从容。
歌星说,总的印象不深了,那两个人都在三十岁以下,好像都不算壮实。但有一点我记得清,他们问司机,北京去不去?司机说,转得腿都木了才揽个活儿,别说上北京了,就是北极也愿意去。我当时还想,这司机还挺幽默的啊!你就知道这些?大炮尽量温和了声音问。
就是这些啊!我下车他们上车,还能说什么呢?你是本地人吧?几代人的廊坊土著。
那么廊坊的口音你一定熟悉。
对啦,那两个人肯定是本地人。这个我敢肯定。
如果我们拿来几张照片的话,你能认出来吗?估计问题不大,因为他们幽默了一下,给我的印象挺深的。
大炮后来对我说,何老师,我说这个案子简单吧。您看,不到两天就有了这个结果,还能说复杂吗?我说,那也得看案子落在谁手上,生手肯定不行。
生手也不见得不行,但生手恐怕早就累坏了。案子没破谁敢睡觉啊?可咱就偷偷睡了一觉。嘿嘿。
说起嫌疑人辨认照片,以往的段子里咱也讲过。因为组织辨认并不难。用大炮的话说,给狗拴根骨头放在那儿,也能让它组织辨认。但是,难就难在去哪儿找那些照片呢?当地警方肯定有着不少犯有前科的案犯照片。但是,如果毫无目的地把几百张照片都摆在那位歌星面前,就那么一面之缘的,能有结果吗?所以,大炮嘴里说着照片,心里却从没往那上边想。当然也就没去打扰廊坊警方。当天夜里就带着弟兄们回到了天津。
大炮回来了,也不是没收获。因为从时间上推算,夜总会门外上车直奔高速入口,时间刚刚好。那边高速上来,这边高速下来,时间也是刚刚好。所以大炮说,看来咱们还是要立足于本地。立足本地的理由是,现场不是丢了一部高档手机吗?案犯拿走了手机而没拿那三百块钱。不外乎两种可能,首先是他们担心死者如果没死的话,醒过来会用手机报案。如果报了案,他们也就跑不远了。其次是手机的价格很贵,让他们觉得爱不释手。可即便他们爱不释手,问他们敢用吗?死者的手机也敢用,他们的胆子也太大了吧?!大炮不愧是老刑警,他的推断也确实有道理。后来,案犯还就是在死者的手机上露了马脚。所以大炮总爱说,简单,其实很简单!但是,真像他说得那么简单吗?也该说说两个案犯了。为嘛敢说是俩案犯,而不是三个或者四个呢?这也是源于大炮的最初判断。如果案件未破时我也在场的话,我也支持他的判断。大炮的根据是,夜总会门前和高速入口和出口的三组录像,再加上他们这三段路程的时间。我的根据是,这将近两年的时间里,我采访的这几百个警察段子。其中,抢出租车的有过不少,但抢了出租车还杀人甚至伤人的,还都是至少二人以上。一个人的有吗?也有,就是借着酒劲儿赖账不付钱的。
这两个案犯说来话长。简单说就是有工不做有家不回有老人不孝敬有孩子不疼爱,混吃等死以抢劫为生的坏蛋。这两个坏蛋抢了出租车又勒死了司机,但是汽车却没开走。后来我也问他们,燃气动力的汽车都有个等待气压的过程,你们知道吗?这两个小子都摇头。我说等气压灯亮了,你们也就能开走了。这两个小子直叹气,那意思就是后悔不知道,否则也就得手了。我说,即便是你们把车开走了,你们也最终难逃法网。因为抓你们的天津刑警叫大炮,轰你们这两个小苍蝇应该是小菜一碟。这两个小子还摇头。
大炮说,您甭搭理他们,就是俩混蛋。这俩小子听了,反而频频点开头了。
接着说案子。前边不是说过,大炮认准了死者的那部高档手机会让这小子倒霉吗?还就是被大炮给说着了。回到天津的第二天一早,大炮就吆喝着弟兄们,分别去了几家二手的手机店。其中的一家店老板就说,新款三千多的手机,还崭新的呢,进门就要三百。我还以为捡了个大便宜呢!没想把你们给等来了。
大炮问,知道便宜是什么吗?老板想说便宜就是物超所值,但没等老板把话说出来,大炮就接着说,便宜就是当!炸雷一样的大嗓门,把老板吓得直吐舌头。
大炮拿出了录像截取的照片说,看看,是他们吗?你可给咱看好啦。老板频频点着头说,这两个人就是坐着门外的出租车走的。出租车司机你认识吗?认识,就是老四。
大炮出门就撞见了老四。老四正拿着一套煎饼果子想往二手手机店的门外蹲下开吃。大炮说,我是分局刑警队的,你帮我看看这张照片。然后我就请你进去坐着吃。老板一听就端出一杯茶水说,帮这位伯伯回忆回忆吧。他们是警察。
老四说,这还用回忆吗?昨天不就是在你这卖手机,后来坐我车走的吗?大炮说,茶水你端着,坐我的车上吃吧。
警车拉着大炮和老四,就奔了北口镇了。老四说,这两个人肯定是河北人。三十岁上下,好像是住在北口镇的小旅馆。
大炮问,你就这么肯定?老四说,我们干出租的,都能估计个大概。在那个路口下车,还让我开进了机非混行道。下车的地方离着小旅馆最近。要是年轻搞对象的,准是离着咖啡厅和电影院更近些。老年人就是菜市场跟花园医院了。大炮说,看来你还挺专业的。
大炮后来跟我说,案犯从哪儿来卖手机,我们查清了就是那家小旅馆。旅馆老板见钱眼开地没要身份证也没登记。只是他们住了一天就退了房。下一步,我们就得看他们又往哪儿去了,或者说,先要查清了昨天卖手机之前,他们是坐了谁的车,也许这线索就会越来越清楚啦。
这次跟大炮聊天,也顺便访了几个当时专案组的弟兄。其中的一个跟我说,何老师,您别听我们炮师傅瞎忽悠,他老人家总是把简单挂在嘴边上,其实哪个案子不是跑断腿呀?说着,这哥儿们拿出了一个半旧的笔记本。本上记录着他们为这个案子走访的出租车司机和小旅馆的访问记录。现在我也要说,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单单这一个刑警,就走访了七十六个的哥和十七家小旅馆,还不包括网吧和小饭馆。当时的专案组是九个人,访问的对象就接近了一千人。可是大炮却不以为然地说,简单!这也很简单!!不就是个熟练工也能干的活吗?见过这个人吗?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有嘛随身物品?口音是哪儿的?长的嘛模样?不就是这个嘛!我说简单就是简单。
后来我才知道,大炮是一个胆大心细的刑警。别看他表面粗粗拉拉的,但在确定案件的主攻方向上,确实有自己的一套。酒桌上的大炮才咬着我的耳朵说,何老师啊!跟您说实话吧,在廊坊的那个一整天,我是连眼都不敢眨呀。弟兄们都睡了,我能睡得着吗?咱带队,就得说简单。你说简单了,大家才有信心。但是方向得咱定呀!老话说,马快不如道熟。侦查定方向,可是难上加难啊。一个方向定错了,这些热狗弟兄们也就全跑瞎啦。
大炮的弟兄终于查明了,两个案犯最大的可能是已经潜入了市区。据一个的哥的估计,是去了一家小饭铺。小饭铺附近的的哥却都没见过这两个人。
我说,转战市区还是就地开花?又得看你的啦。
大炮说,进入市区茫茫人海,那不是瞎耽误工夫吗?我选择了由案子里找案子的方向。当场我们队长就同意了。就为这,咱又拍了他的脖梗子。那是拍得啪啪的呀!领导支持,啪啪!感谢领导啪啪啪!万分感动。队长跑了。为嘛?拍怕啦!哈哈!大炮的方向不无道理。因为大炮也算了一笔账:两个案犯从河北而天津虽然杀了人,却只换来了三百块。所以只能去小旅馆和小饭铺,这就说明他们没钱了。没钱又没回河北老家,说明他们还得接着抢。所以,这几天抢劫的案犯里,很可能就藏着他俩。
分局领导十分认可大炮的分析,立即向全市各分局发布了协查通报,同时根据大炮的建议,也专门和廊坊警方沟通了情况。
当天下午,廊坊警方传来了信息说,一位货车司机在天津卸货后,遇见两个廊坊口音的年轻人要去静海拉货。但这两个人一会儿说要去静海,一会儿又要去市区,总也没个准地方。司机就借着他们下车问路的时机给跑了,还说这两个人很可能有前科,廊坊也在几个案子上发现了他俩的踪迹。大炮二话没说,二进廊坊,找到了报案司机,出示了案犯的模拟照片。司机说,就是这两个小子,地点是高速出口儿十五公里的一家仓库。
随后,才有了大炮选准的第三个侦查方向。不用大炮细说,我也觉得这个方向并不复杂。因为,天津的各个分局之间,已经有过多年的密切合作了。不外乎,巡特警支队全员上路,重点检查两个廊坊口音的年轻人,外形轮廓也越来越清晰了。如果是货车驾驶室里,或者出租车里,除了司机之外有两个廊坊男人,只要是夜间,一律是重点。当天后半夜,大炮他们自己分局的巡警,就给他送来了好消息。
原来,又是一辆出租车,跟司机讲好了由北口镇去廊坊,路上就被巡警拦下了。没想这两个小子还敢跟巡警们折腾,大喊大叫他们自己是大大的良民,如果搞错了,他们就申请国家赔偿。
很快,大炮就带着弟兄们来了。大炮说,你们瞎闹腾嘛呀?半夜还把我这个当领导的给折腾起来啦。找倒霉是吗?!那口气,那分贝,声震得屋瓦直掉末末。
顿了一下,大炮降低了音量才说,这么着吧,咱找地方按几个指纹吧。说着话才拿出死者的手机晃了晃说,这上边可是留着指纹呢。既然你们知道把汽车的指纹都擦干净了,怎么就把这个(手机)给忘了呢?你们说,指纹还用按吗?想按咱就按,很简单的事情嘛。要我说,咱就别麻烦了。那不是瞎耽误工夫嘛。最后这句话,大炮又抬高了声调,房顶再度掉末末。
我问,后来呢?大炮说,后来还能怎么着?该撂他就得撂(交代)。
案犯交代,廊坊上车,先说去北京,后说去天津,随后就到了大炮他们分局的辖区。想抢司机,司机反抗,就把司机给勒死了。再随后打火打不着,就以为发动机出了故障,拿着手机就跑了。后来打车卖手机,卖了手机回旅馆。出了旅馆进市区,又回到北口想去廊坊。实际上还是想再抢,没想被巡警给拦下了。为此,也让大炮顺手又破了河北境内的劫案十多起。廊坊警方还特意发来了邀请,想请他们去玩几天。
大炮说到这里,队长进来了。行啦大炮,中午你陪何老师喝杯酒,酒桌上还可以接着聊。下午呢?你就开始休假。大炮说,那就更简单啦!但饭钱可得你出。没问题,吃好喝好啊。那就更该感谢领导啦!大炮哈哈着站起身,还想拍队长脖子,队长却早就没影了。
强龙就压地头蛇
多年以前,天津的友谊宾馆可是个高档酒店。当时友谊的楼顶上,还有个日本酒吧。据说在天津,是日本料理的第一家。酒吧的中方老板是我朋友,这个朋友后来去了海南。因为年头多了,朋友的名字怎么写,我都有点儿含糊了。但酒吧的名字我却记得很死,叫豆乃木。记得我问过朋友,为嘛叫个豆乃木呢?他说,在日语里,就是小豆子将会长成大树的意思。这回采访的派出所所长江华,听他讲了李小二的段子,却让我想起了当年的那家酒吧,尤其是那家酒吧的名字。
天津这些年,经济建设腾飞,各种经济样式也是花样频出。但犯罪分子的犯罪呢?却也出了不少新花样。警方为了对付这些新花样,该磨刀的也得磨刀,该亮剑的就得亮剑。比如,那些近几年才冒头的黑恶势力。假如剑亮得不及时,就可能让那些小豆子们长成了大树,怎么得了呢?所以,各分局就相继成立了打黑除恶的专门队伍。这类的队伍在过去,是历来没有过的。江华所长给我讲的李小二,就是个恶势力的雏形,幸好被他们打掉了,否则也不是没可能长成大树。因为小豆子是雏形,雏形又好比婴儿,随时都在长大,将来就可能造成威胁。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既然是雏形,就说明李小二还没成规模,所以,暂时还不归打黑除恶的专门队伍去办理,也就只能由地方的管界派出所,先出面收拾他们。这也是我想起了豆乃木那个日本名字的原因。读者看到这儿,也就比较明白了。
案件里,豆乃木的那个小豆子,就是李小二。后来才知道这个李小二,已经混得有了专车了。一个外地的小伙子,还给他当起了专车司机。其他的几个半大小子,都穿黑西装,戴黑墨镜,留着板寸头,头发也是黑的。李小二走到哪儿,都是一群一伙的,看着就不像个善茬儿。当地的村民开始见了他们还觉着这几个小子挺哏儿的,后来小二他们却干了不少让人觉得不怎么哏儿的事。村民再见了他们,就把家里的狗也给拴上了,省得招惹是非。
由此可见,李小二这个小豆子,已经变得有点儿硬了。那他们究竟干了嘛了呢,还至于让村民把自家的狗都拴起来?但是在最初,小二他们究竟干了嘛?江华所长他们还真是不知道。
咱说江华,江华是派出所所长,而且是个刚上任的年轻所长。这之前是分局的团委书记,也当过几年刑警。我见江华的时候,就觉得他明明是春风得意的年龄,怎么还是满脸的焦虑呢?问过了才知道,并不是因为他管界的那个李小二。
原来是昨天夜里,江所长带队巡逻,发现了一辆牌照经过伪装的汽车,就停在一个对外出租的院子里。谁的车呢?好端端的一辆汽车怎么还把牌照给伪装了呢?手电筒一照,车里还搁着一个镐把子。再一照,驾驶座上还有几滴血迹。镐把跟血迹凑在了一块,江所长可就不敢动窝了。
停车的院子挺大的,至少住了几十位来咱天津打工的外地人。因为江所长心里有数,这些人主要是河南的,也有四川的,但比较少。把人们都砸起来吧?显然不太合适。毕竟还是好人多,而且干了一天体力活,也都累了。于是,江所长就跟几个弟兄蹲守到了天亮,等那哥儿们出来想上车的时候,才把他请到了所里。搜查的民警在车里刚一翻腾,就发现了一套血衣,衣服上的血迹都凝固了。
就在这个时候,江华他们分局的方主任陪着我就进来了。方主任就问,那小子撂(交代)了吗?江华说,刚审了还没过半小时呢。看来你们是一夜没合眼啊?可不是嘛。
我说,既然江所长这么忙,要不咱改日再聊?江华说,昨天分局就交代好了,我去洗把脸吧,马上跟您汇报。
还说那个李小二。
李小二是江华管界一个村子里的小伙子。这小子过去也不是个坏孩子,就是学习比较差。这年头学习好又有学历的,找工作都困难,李小二又是个从小的娇生惯养,初中毕业就开始在村子里逛荡,已经逛荡了两三年。
李小二这个村子是个大村,本地人就上千。村民又盖了不少房子租给外地人住,总共也有两千多人了。江所长说,外地人多了是好事,说明城市的发展快。但村里收废品的比较多,这就比较让人头疼。因为收废品这个行业,容易让已经发生的案件在这个行业里蒸发。管理起来,工作量也就大多了。我问,你就是因为这个焦虑啊?我焦虑了吗?我怎么没觉得焦虑呢?其实他就是焦虑。基层警方的领导要是不焦虑的话,也就不正常了,但是我没接话。还说李小二。
李小二不是他的学名,而是他给自己起的化名。小二多次说过,曹操还有个名字叫曹孟德,张飞叫个张翼德,关羽也叫个关云长。如今咱们想起事,我这个当领导的就该有个新名字。想来想去的,我就叫李小二得啦!小二说的起事,也是江所长后来知道的。这小子可能是看了描写农民起义的章回小说了,把自己想象成了农民领袖。不过这个名字起得一般,近似过去小饭馆里的跑堂。但这个跑堂的,却做下了不少的恶事,也给江华所长他们,添了不少的麻烦。小二家其实就是个祖祖辈辈的农民。他老娘也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老爹除了种地之外也做些小生意。但老爹脾气不好,同时又多了个超出寻常的爱好,这爱好就是假如三句话不顺茬,他就想着抄家伙。后来因为出手伤人而且伤情很重,他老爹就进去了。老爹进去之后,姐姐去年也嫁人了。老娘还是那么普普通通,反而让小二觉得自己也该顶门立户了。随后,他的嗓门就变粗了,胸脯子也挺得高了,在村里出来进去的,也开始喜欢横着走了。即使他老娘见了他,也比过去客气了几分。这就让他觉得,应该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了,至少在他们村里先占上脚,然后再向外发展。当年农民起义的李闯王,不也是从农村起事的吗?碰巧他又看了几个香港的警匪大片,看完就决定起事了。
说起香港的警匪片来,其实最早的港警的前身,是英国的皇家警察。论装备打扮或者职业精神,原本也是不错的。但警匪片里的黑社会好像比警察还威风。黑西装黑墨镜黑板寸,一个个吆五喝六的,老大的身边总有马仔。如果有女人相随,还准是美女。老大假如不高兴了,抡起巴掌就煽美女。美女被煽完了,还在老大后边死心塌地地跟着。这都让小二很是羡慕,做梦都羡慕。好几次在梦里煽了美女,都把巴掌煽在了炕沿上,疼得吸凉气。但他的志向却没法再变了。很快,小二就成了横行一方的恶霸了。但江所长能最终把他拿下,却是半年以后的事情了。
也许读者会问,如此危害一方的坏蛋,还至于耗费江华他们半年时间吗?其实听我简单一说,也就不难理解了。
首先,李小二最初想当老大的时候,只是自己睡不着觉,或者是坐在家里看香港警匪片时的一个念头。这个念头连他老娘都不可能知道。老爹正在监狱里服刑,也就更没法知道了。其次,小二给自己拉队伍的时候,也不像农民起义那样,缝一面大旗举着,再给脑袋上包一块头巾,就开始打家劫舍地杀富济贫了。而是,哥儿几个说话比较投缘,看见谁模样不顺溜就想找茬儿跟人家打架。打架之后就更显得团结。当然打架之后如果以疗伤为名,又找对方敲诈了一些额外收入之后,大家在酒馆里消遣着,也就把下一个目标给定下了。简单说,小二最初的三五个弟兄,跟着他打打杀杀,然后又吃香喝辣之后,才逐渐形成了这么个相对稳定的团伙。
这个团伙相对稳定,关系紧密。他们自然也就没必要把他们的行踪告诉别人,更不可能告诉派出所里那位新来的江所长。所以说,小二这座冰山并没浮出水面,也就成了江所长他们费时长久的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最初被小二他们“教训”的那几个人,也不是什么好鸟。本来见了警察就躲着的主儿,怎么可能主动去举报呢?比如,收废品的进厂收了废料,刚出门就被几个小子拦下了,说,你车轧我脚了,你是看病还是给钱吧?对方说,我收废品刚交了钱,哪有钱啊?于是,废品就被这几个小子给拉走了。
又比如,废品送到了回收站,过地秤的时候却被偷偷站上去几个人,管地秤的人明明看见了,却也看见了这几位每人都是黑墨镜黑西装和黑板寸,还每人拎着一根镐把子,正在那满脸凶光地盯着他。您说,管地秤的还敢说话吗?于是,那边空手套了一条白狼,这边又卖成了一条白虎的价钱。这个无本生意的全过程,也只能是江所长他们在基层调研时,偶尔听到的星星点点。何况他们管界有五十平方公里,人口近六万。即便有十个李小二,也会被淹没在人海里了吧?正听江华的介绍,一个民警敲门进来了。说,昨晚那小子撂了,是杀人。
再看江华,精神焕发,印堂发亮。
江华之所以精神焕发又跟着印堂发亮,主要是昨夜被他们蹲了半宿的那个案子,终于有了眉目。原来,他一边跟我念叨着李小二,心里却要惦记着楼下的审讯。本来就是个一心二用,再加上昨天的一宿没合眼。所以,后来他才对我说,何老师,那天我就像后背上泼了凉水,心里七上八下的,哪有心思跟您聊啊。
先说昨夜的案子。
昨夜,是江华发现了那辆可疑的汽车。当时他就想,怎么这辆车的牌照上挂了那么多稻草呢?手电筒一照,却是故意挂上的。为嘛挂稻草呢?里边必有原因。再看,才看见了车上的镐把和驾驶座上的血迹,要是普通的盗车也就罢了,但假如是刚盗来的车,失主也不一定很快能发现。这边要是回所里上网比对挂失牌照的话,那边就可能放跑了案犯。再说,汽车里的镐把子和血迹也说明,很可能就不是普通的盗车了。如果出了人命,可就不是小事了,所以决定蹲守。没想这一蹲就是个半宿。
到天亮蹲来的那小子,见了警察却装起了哑巴。假如这个哑巴一直装下去,案子就可能成了夹生饭。谁都明白夹生饭可不好吃,也知道想把夹生饭再鼓捣熟了,简直又是个难上加难。
您想,江华满脑子装的这门官司,还能精神抖擞?案犯是个外地人,水猫。后来我才知道水猫就是站在路边等活干的人。雇主来了喊一声,装修垃圾五吨,每人每天五十,总共十个人,管饭。刚说完,就能扑上去一个连。然后,十个人跟着雇主上车。到地方干活、吃饭、领钱、走人。
但是,水猫跟水猫又不同。案犯这只水猫,就是杀了另一个水猫,而那个水猫已经赚了钱,又找别人借了钱,然后买了一辆二手汽车。这样,就形成了水猫们等活干,他呢?等着给雇主们运水猫。所以,他的人和车,就比别人来钱要容易得多。
同样是水猫,他怎么来钱就多呢?哦!就因为他有车。于是案犯杀了水猫抢了汽车,又伪装了牌照,就开回来了。当天夜里睡得还挺美,天亮就被江华他们给拿了,就这过程。但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把尸体弄哪儿去啦?案犯又装开了哑巴。
所以,咱们只能先说李小二。
采访那天正是三伏天,报纸记载,是新中国成立六十年来天津气温最高且湿度最大的一天。甭说病人,好人也觉着不舒坦。但江华却像刚刚注射了兴奋剂,话匣子一下就打开了。
这个李小二起事以后,还把自己的动作分成了几个阶段。第一阶段的主业,就是把原来的本地恶霸都打掉。让他们知道今后咱这块儿地方就开始姓李啦!副业呢?就是瞄准外地人干的小生意。怎么着,也得让哥儿几个弄点儿酒钱啊!前边说到的那个讹诈了收废品的外地人,就是他们的杰作之一。
第二阶段,扩大他们对恶霸的打击范围。至少在方圆几十公里之内,让有头有脸的人都得知道,这地方的老大叫李小二。
副业就是收废品。先从乡镇企业开始,逐步扩大到周围的所有企业,最后成立一家专门收废品的集团公司。
小二的追随者们一听,可就乐翻了天啦!纷纷说,咱弄了钱就先给老大买辆汽车!在雇上一个专车司机。对!然后给老大盖几间房子,再张罗个压寨夫人!那可得找个漂亮的。当然,不漂亮的哪能要呢?如上的过程,要让咱读者们现在看,您可能就说了,这不是闹着玩儿吗?简直就是几个小混蛋在那儿吃饱了撑的要找倒霉啦!但是我要说,从历史上看,有些个犯罪团伙的最初形成,还就有过这种闹着、玩着、嘻嘻哈哈的,就开始了。这也就让我想起了多年以前,我参与审理的一个犯罪团伙。
记得当时的大港油田就有过一个案子。那案子大约过去了将近三十年,所以被我至今还记得,就是因为这个集团的形成之初,就有点儿像这个李小二。几个人就是这么闹着、玩着、嘻嘻哈哈地纠集成了团伙。后来他们还收集了不少炸药,准备带着炸药上船。然后劫持船长把船开到国外。我就问其中的一个犯人,你们想把船劫持到哪国呢?原来他们打算去日本,后来觉得日本太远,又改了主意准备奔南朝鲜(现在叫韩国了)。我又问他,你们去了南朝鲜然后打算干嘛呀?这小子就看着我愣神了。问了几个人,也都是愣神。
现在咱也可以想想,他们哥儿几个到那干嘛都没想好,怎么就把炸药都准备好了呢?所以我要说,犯罪团伙的最初形成,还就是有过李小二这样的。后来的一个主犯,也不知为嘛不愿意再等了,就带着炸药到了火车站。然后又在东站撂下一包炸药就走了。一直走到了西北角,才碰上夜巡的民警盘查。这小子就把身上的炸药给拉响了。五十岁往上的老天津人,恐怕都还记得当年西北角的那次爆炸。当然也没法知道那次爆炸之前,这几个小子是怎么纠集成了团伙了。
再说李小二。
李小二这样的,几个坏蛋组成的游击队。如果妄想把他们的团伙发展成一股势力,恐怕没有他们想象得那么容易。但他们在走向犯罪之初,却还是比较隐蔽的。所以江华所长他们掌握了线索之后,费时了半年才把这个恶势力的萌芽彻底打掉。
其实说他们隐蔽,不如说他们最初不过就是招猫逗狗。
比如:李小二想当老大,就是从欺负一个名叫歪脸的外地人开始的。小二他们村里住了不少外地人。城郊结合部的房子便宜,外地人来天津打工的,有不少就租住了这里的民房。歪脸虽然是个外地人,但歪脸却很有心计。别人租房就为了有个地方安身,然后再出去找活干。而这个歪脸却找了几个外地人集资,租房干了个小超市,专门给其他的外地人服务。同时自己也有个落脚处。歪脸也知道强龙难压地头蛇,他见了本地人就分外地客气。李小二想吃柿子,自然要先捡个软的捏咕,他就找茬儿打了歪脸,还让他赔了几十块钱的损失费。歪脸看他们黑墨镜黑西装的不好惹,就把钱给了,也没敢到派出所找江华他们举报。
这就让李小二觉得,外地人既好欺负又来钱快,所以,他又把目光瞄准了路边的砂锅摊。
砂锅摊的摊主是本地人,也是小二的远房亲戚。所以也就不大可能举报李小二。所以,时不时地,李小二就到砂锅摊上找茬儿欺负外地人。
那天,一个外地人吃砂锅,酒喝多了就把手机忘在桌上了。第二天酒醒了之后去找手机,正碰上李小二在那想找茬儿。说,你怎么拿了手机也不说声谢谢呢?我说了谢谢啦!我怎么没听见呢?我刚说的啊,这话可还没落音呢!你没落音我怎么没听见呢?我说谢谢为什么非要让你听见呢?于是,小二扑上去就大打出手,打完了还让人家赔钱。
也许您会问,你打了人家,为嘛还得人家挨打的人赔钱呢?假如您胆敢在现场说这话,您也就离挨打不远了。当然小二也有借口,这个借口就是,你不懂得感谢就得有人教育你,你家长和老师都不在身边,总得有人教育你吧?所以我,李小二,就得教育你。再说了,哪有受了教育不交学费的呢?我又不是九年义务教育,所以,你就得给我这个李老师、李老大,把学费交上来。您看,小二这小子的犯罪之初,就是这么开始的。
后来李小二就想,出来进去的都是几个大男人,也挺没劲的。再后来就有了美女相随,而且这个美女直到李小二进了监狱,还在外边死心塌地地等着他。不仅如此,美女在李小二要进去还没进去的时候,又发现自己怀上了李小二的孩子。美女的父母用尽了各种招数,也没能让她去医院里做流产。李小二的老娘就说,我们小二就是有女人缘啊!总让小姑娘们追得气喘吁吁的。
照这么看,小二的老娘也是够不懂嘛的吧?怎么还拿着不是当理说呢?后来江华他们所以想抓李小二又很费劲儿,也跟她这个当娘的不懂嘛有关系。当然这是后话。但江华他们要抓小二,困难还不止是她这个老娘。即使小二村里的人,也有不少不懂嘛的人。比如:江所长他们接了李四举报说,张三被小二给打了,后来还讹走了八百块钱。江所长派弟兄们去找张三取证,而张三却说,小二是我大哥,我们哥儿俩闹着玩儿呢。赶巧张三的爹妈也说,我家跟小二家不错,又是亲套亲,你们警察误会了吧?江华说到这儿,我也能感觉出,他当初破案的困难了。但没等他接着说,又有个民警敲门进来了。说,那小子把尸体扔在养鱼池了。江华说,何老师,您也跟我们一块儿看看去吧?当时的天挺热,还挺湿。我就想,我还去吗?那天,真是出奇的热,也特湿还特闷。江华见我犹豫就说,您在所里先休息,回头看看录像?一听,我也就就坡下驴了。等他们捞完尸体回来,我已睡过了午觉。小哥儿几个一进门,就齐刷刷地奔着空调去了。背影上的汗渍和泥渍,让我想起国外那种在泥水里进行的摔跤比赛。
哥儿几个先洗个澡吧,我说。说话时我有些心疼,嗓子有点儿发紧。因为我知道,除了江华有个妹妹之外,另外几个小民警都是独生子。也许他们在家里,还在享受着父母的无偿服务,可眼下却像几个盖房子的小工,也又让我想起我儿子的一个段子。
记得我对大学刚毕业的儿子说,你毕业可以考公务员。我帮你找个领导说说,咱也当警察算了。儿子却说,这事您就别跟我提了。为嘛?您那警察还没当够啊。我睡着了,您没回。我睡醒了,您走了。我可不当(警察)。
这时的江华却说,何老师时间紧,你们也帮我回忆一下。回忆嘛呀?就李小二那案子。他呀!何老师您想听哪段吧?于是,哥儿几个满身泥水汗水地大口咬着西瓜。噼里啪啦地吐着西瓜子,稀哩哗啦地就说开了。
哦!对啦。忘了给读者交代那个杀人犯了。
三个小时前,他们带着杀人犯到了养鱼池。鱼池的老板很配合,虽然打捞尸体比救个活人还费劲。哥儿几个还是很快就把尸体给捞上来了。现场做尸检的时候老板还问案犯,你为嘛杀人啊?为了汽车。为了买汽车?嗯。为买汽车你就敢杀人?这倒是好,两条人命啊!爹妈把你们养大了容易吗?因为天太热,也因为案件还在侦查阶段,民警们也就没让那个案犯跟鱼池老板多说。后来我也见了案犯,其实是个挺周正的小伙子。录像显示,死者也挺周正的。我问他,你是哪儿的人?安徽的。为了开上车就杀人啊?没想这小子跟我也装开了哑巴。
后来,分局派来了囚车,案犯就被带走了。我还看见江华把他们吃剩的半个西瓜递给了案犯,让他在车上吃。
我问,对他挺优待的?江华说,万一中了暑,也给监所的大夫找麻烦。您看这天儿,也给他个以人为本吧。外来打工本来就不易,他走到了这份儿上也就怨不得别人啦。
还说李小二。
李小二的犯罪不用过多交代。不外乎就是横行乡里吵街骂巷,能敲一笔是一笔,虽然很是扰民,但也没几个够大的案子。假如案子足够大,江华他们也就早把他办了。用村里的一句粗话说,就是被驴的那玩意儿打在脸上了,虽不疼却腻歪人。可是,如果让这小子长大了,谁也就保不齐他能干出什么恶事来。
所以,还是说说那个抓捕李小二的过程吧。
如今的天津警方,强调严格执法。比如当年我们当警察的时候,就比他们简单,只要说,公安局的,跟我们走一趟吧,对方就乖乖地跟着走了。而现在不行,为嘛跟你走呢?你说不明白我就打110,一会儿你们督察就能赶到。如果督察来了,督察也会问,你们为嘛要带他走?有手续吗?手续在哪儿?我们先看看吧。
再说,江华他们要找李小二,也不是简单地配合调查。一旦把他带回来,他也很难再出去,何况外边还藏着几个同伙呢?所以必须一网打尽而不留后患。
一网打尽不留后患这几个字比较好说,嘴一张一闭就说出去了。但一网打尽的前提必须是大量取证,不留后患的前提必须是证据确凿,所以外围要做的工作就太多了,更何况这个小二又是个本村长大的土著。万一他溜了,万一他一溜就是三两年,案子又怎么结?还别说他逃走了还会接着作恶。
警方的工作就是办案子,而案子本身又有大有小。外人以为大案子就复杂,小案子才简单,其实不全是那样。比如刚才提到的那个杀人案,人命关天的应该不算小吧?但审理起来却并不复杂。不外乎就是为嘛杀人、什么凶器、在哪儿杀的、后来怎样,等等的。而这个李小二就不同了。还别说别的,就光是交代同伙就得折腾他小半天。张三干的这个;张三和李四干的那个;王五赵六跟张三干的这个,后来李四才来的。几个人一起干的这个,半截赵六他妈喊他回家吃饭去了,也是等等的。您一看,后边的案子是明显的小,但是不是比那个杀人还复杂吗?而且,抓捕李小二这个首犯,还需要在外围的证据基本查清之后。可外围证据除了本乡本土亲套亲的有顾虑,就是不知姓名甚至居无定所的外地人。即使小二他们打了谁或者敲诈了谁,大家都在一个村里住着,人被打了,钱被敲了,假如作了证,还说不准又让他们找到了下次再打他或者再敲他的借口,敢于作证的人还会多吗?比如那个干超市的外地人歪脸,明明被小二他们欺负了,不是也没报案吗?后来就又被他们欺负了好几回,干脆关门走人了。江华他们抓了小二,小二他们也交代了。江华他们拿着赃款去退钱,连歪脸的原籍都找不到他了。所以,小案子不一定简单就是这个道理。
江华他们的外围工作忙乎了小半年,证据基本上都锁定了,但村里的以前霸主们,也被小二他们收拾得差不多了,而且见了小二都争着赔笑脸,也没敢报案。当然也很快,小二就有了专车也有了美女。据说几个美女为了争他这个老大还大打出手过,抓得头发一绺一绺的,几乎能编成半条麻袋,可她们还是死死地跟定了小二。
前边说过,小二在村里打出了威风,也就没人敢跟江华他们报告小二的行踪。前边也说过,美女们争当压寨夫人,也不可能痛痛快快地报告小二的去向。那么,小二的老娘呢?没想这个老娘也是这边答应着给警察开门,那边先竖起个梯子让儿子先上房。所以,江华他们抓小二,还真比抓个杀人犯还费劲。但也不是没办法,只是江华的这个办法,让我看出了这个基层派出所长所独有的思考。
江华说,小二作为危害一方的恶势力,依靠的就是土生土长。如果离开了他生存的这块土壤的话,也就好比龙游浅水和虎落平阳啦。所以,江华就到了村里的广播站,打开了麦克风喊:村民李小二听着,我是派出所长江华。现在正式通知你,二十四小时之内到所里直接找我。其他的你就别想了,咱俩不见不散。
江华还说,我在村里先打惊了他,村外头同时收网。小二的同伙不是四个吗?我们上手就抓了仨,同时故意放跑了一个。
江华说的这些我当时没听清,他也看出来了。就说,我们的这套组合拳总共有三重意义:首先是把小二赶出他的大本营,丧家之犬比较好处理。其次是抓了三个他在外边还待得住吗?这小子讲义气,也给他留一个投案自首的机会。再次才是故意放跑的那个,我们表面上放他跑,实际上却有人还跟着他。您想,钓鱼的人不会计较鱼饵吧?放跑的那个就是鱼饵。
后来,这个鱼饵还真起了作用了。
鱼饵后来进了一家网吧,很快就上了网,鱼饵随后又打开了视频,视频里就出现了小二。视频里的小二,已经是灰头土脸的了。估计这两天丧家狗的日子也是不那么好过的。当时的网吧里几乎没别人,江华抬手就把电闸给拉了。
鱼饵知道拉电闸的不是别人,而是管界派出所的所长江华,也就明白自己该干嘛了。
江华把电闸合上,小二又出现在了视频里,但他不告诉鱼饵他在哪家网吧。可江华是谁呢?江华可是这一方水土的警方领导啊!人熟地熟情况熟,历来就是派出所的长项嘛。何况他还是个功勋所长呢?于是,不远处看清了小二的视频背景之后,江华说,XX公路XX中专对面的网吧,旁边是一家回民餐厅,马上去吧!最多半小时,小二在那边落了网。这边的他们就带着鱼饵也收队了。好嘛!当天下午的派出所,几乎就变成了接待站,来举报小二这帮小子的村民和外地人,快赶上当年排队买紧俏商品的了。江华把弟兄们分成几个组,分别接待分头取证。偷鸡摸狗的案子就像秋天的葡萄,摘下了一串又一串的。
江华说,后来小二的刑期并不长,但他却跟他老爹在里边碰头了。可惜的是,那个怀孕的女孩还在外边苦苦地等着呢。我说,怎么还有这么糊涂的孩子呢?江华说,这孩子以为小二干的是事业,怀着孩子等他才是爱情。您看,这能不让咱焦虑吗?后来江华亲自上门说服,听说那女孩才算被基本上说服了。当然我也给江华讲了那个日本酒吧豆乃木的名字和名字的由来。江华说,何老师别的咱不敢说,我这儿的管界上,这种小豆子如果也想长成大树的话,他肯定是个瞎掰。
江华的话,我愿意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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