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的刑侦内幕:一线警察讲段子2-你不知道的抢劫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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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秒犯罪

    咣咣两声,柜台的玻璃被砸碎;哗哗三把,纯金首饰进了提包;金店老板王老头,立时三刻就扑过去揪巴,却被人家推了个四脚朝天。售货员小妹,站在柜台里边呆若木鸡。这时,报警器拉响了。围观的人也上来了,案犯们却大摇大摆地出了门,三顶耀眼的蓝头盔;三身崭新的迷彩服;三辆紫红的摩托车。接着,汽油味伴着蓝烟轰的一片炸响。秋风扫过,蓝烟散尽,留下三行远去的车辙。

    金店被抢,价值六万块。发案时间,当晚七点整。

    监控录像记下了发案过程,但录像的总长度仅为十二秒。也就是说,这个速度比刘翔打破的世界纪录还要短些。当然这也是天津历史上,干得最利索的一起金店抢劫案。

    很快,樊队就带着他的弟兄们来了。金店门外,已经拉好了隔离线,隔离线外边早就站满了看热闹的人群。有人好像认识樊队,说,这是刑警队的樊队。有人呼应,什么樊队啊?该是饭队吧?吃干饭的。这话,樊队显然是听见了,但他却像是没听见,还是神情松弛,细步轻摇。进了现场靠墙站稳,摸出香烟点上,静静地吸着。金店老板王老头想过来搭讪,樊队朝他摇了摇手,示意他先别过来,接着吸他的烟。

    外人往往会认为,刑警队长总是满脸威严,毕竟他们需要面对的好事不是很多,所以人们印象中的刑警,甚至电视剧里的刑警们,好像就应该是那个面孔。但我总想说,那是误解了。我这次采访的时候,樊队就说过,比如咱的亲人得了重病,当家属的能不害怕吗?肯定害怕。但是医院的大夫呢?大夫就不能害怕。不害怕的大夫倒不是没有人性,因为他得绞尽脑汁地抢救病人,抢劫的过程必须心态平和冷静。如果他也害怕,病人可就悬了。刑警也一样,金店被抢了能不后怕吗?肯定后怕。可刑警却必须放松。刑警放松也不是不尽责,因为放松才能出智慧。所以,樊队到现场,历来很松弛。有人说他是饭队,他才听不见的。

    我曾经当过少年体校的教练。那时虽年轻,但我也听说过一种和樊队的理论有些近似的道理。这道理是,只有充分放松,才能充分紧张,才能产生最强的爆发力。所有竞技体育,无一能出其右。听了樊队的话,也让我想起了当年。

    金店老板王老头,终于等来了和樊队交流的机会。但是樊队想听王老头的介绍,却是在他反复观察了那十二秒钟的录像之后。王老头呢?也是在勘查现场的法医给他的腰伤做了初步检查之后。王老头比刚才平静了许多,樊队却开始紧张了。

    樊队说,老爷子您坐下。我先说,我说得对,您就点头。我说得不对,您就摇头。您看行不行?王老头点头。

    晚上七点钟,闯进来三个戴着摩托头盔,穿着迷彩服的人。对吗?王老头点头。进门就拿大锤砸柜台的玻璃对不对?王老头点头。砸开玻璃就抓了三把金首饰是不是?点头。这时您上去想跟其中的一个揪巴?点头。然后他就把您推了个四脚朝天?点头。再然后他们三个人冲出去上了摩托车?点头。开车就往东边跑了?点头。

    在金店老板王老头如此这般地点过了六次头之后。樊队递过去一个也让王老头开口的机会。樊队说,案犯推您的时候,该是跟您打了个照面吧?看清他模样没有?王老头说,到现在我也觉得奇怪,我怎么在他脸上看见的是我自己呢?后来我还想了,难道是闹鬼啦?难道是他们还撒了迷幻药?樊队后来对我说,那天的案犯都是全封闭头盔。前边的挡风玻璃可以翻开也能合上,学问就在这挡风玻璃的材质上。有一种玻璃就像一种特殊的镜子,里边可以看见外边,外边却没法看见里边。因为录像上记录得不明显,所以我才问他。既然王老头在对方的脸上看见的是自己,就说明头盔挡风玻璃的特殊材质,而不是像王老头说的,闹鬼或者是撒迷幻药。

    同时,樊队的弟兄们走访了金店门外的围观人群和小商小贩们。大家介绍的内容几乎和王老头说的一样。不过也有不少人说,停车、推门、开砸、出门、上车、走人,就跟电视里的警匪片似的,开始我们还以为是哪个剧组在抓拍《重案六组》呢。

    樊队后来跟我说,回头您也看看录像吧,真像是警匪片呢。

    综合前边的介绍:三个戴头盔穿着迷彩的男人,一个拿着大锤抡大锤;一个跟在大锤后边提着包装东西;一个举着匕首并推了王老头一把。后边的录像和证词都一样,就是三个人的背影。

    现场是公共场所,技术员很难提取有完整的足迹。碎玻璃上有白色纤维的残存,说明案犯戴着手套。案犯一言未发,录像上没留下有价值的声音痕迹。樊队说,有价值的线索有两个:一个是现场砸玻璃的大锤留下了,大锤十八磅、崭新、锤身上还留着一枚崭新的不干胶标志,是XX厂家的商标,另一个就是残留在王老头手指上的蓝色痕迹。那天老头刚从厕所出来,而且是刚刚洗了手。技术鉴定的蓝色痕迹是自喷漆留下的。录像上王老头跟案犯揪巴的时候,右手和案犯的头盔有过接触,推定案犯头盔的蓝颜色有可能不是本色。

    樊队说,这几个小子想得好,买了红头盔再用自喷漆把它染蓝了,不就可以把自己藏得更深了吗?可他们也没想想,我这个吃着老百姓干饭的刑警队长也不是只会吃干饭的吧?你们能把头盔喷成了蓝色,就不能把摩托车也喷成了红色吗?你们每人一身的迷彩服还是崭新的,难道你们家还生产迷彩服吗?你把大锤丢在了现场,你们家也肯定不会生产大锤吧?说着话,樊队就从沙发后边拎出了大锤递给我说,何老师您也掂量掂量,这么重的大锤要是抡起来,咣咣两声就能把玻璃给敲碎了。您说他们会是什么岁数呢?我拿过大锤掂了掂说,肯定比我这岁数要年轻。

    而且,金店的柜台玻璃可是特制的。如果根据您这个岁数减去二十岁,再根据玻璃的特质再把他们减去十岁的话,抡锤的案犯就不该超过三十岁,或者说,也就是二十岁上下吧?我说,我同意你的分析。但在当时,你也这么肯定吗?直觉。咱当刑警的,必须具备很好的直觉。当时我就想,晚上七点,正是四里八乡的秋收刚过。农民卖了粮食,手里有了钱,所以来逛街的人才特别多。他们几个小子单选这个时候来,就说明他们熟悉本地情况,同时也胆大妄为。

    以往是不是跟金店老板也有过矛盾呢?当天我们就查明了,跟王老头没关系,就是个见财起意,提前预谋。万事俱备之后,上手就抄家伙。

    也该说说几个案犯了。这哥仨抢了金店之后,就藏了摩托、脱了迷彩服也扔了头盔,打车就奔了河北省的胜芳。进酒店开了三间房,出酒店又奔了酒馆,酒足饭饱之后去歌厅,鬼哭狼嚎之后又带着小姐回酒店。次日,往返了几家提前就看好了的金店。于是,六万块钱的金首饰就变成了四万块钱的现金。花天酒地地又重复了一天之后,才打车回到了天津。但他们没敢回本地,而是在相邻的市区又住了下来。

    当然,这都是樊队他们费尽了周折之后的侦查结果,而在当时,这几个小子仍然逍遥在云里雾里。

    段子说到这里,该介绍樊队他们的侦查方向了。也正在这时,樊队家里出了一件烦心的事。因为,女儿的高考结果出来了,考得不理想。樊队媳妇打电话告诉他务必回家一趟,可是他怎么走得开呢?打个电话给女儿吧,女儿拒绝接电话。这下,一贯轻松悠闲的樊队,也一贯遇上大案要案都很松弛的樊队,可就再没心思松弛和悠闲了。

    他后来跟我说,这边案子压着,那边老婆孩子挤着,那日子过的,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啊!至少不是正常人过的日子。

    其实,刑警们平时过的也是正常人的日子,也是柴米油盐跟老婆孩子,只是案子出来才会例外。案子就像吊在刑警们头上的一把刀,您还没法知道这把刀嘛时候掉下来。因为说不准哪个领导一个电话就问,拿下来了吗?当然也有领导骂街的,偶尔吧。

    刑警做了分工:大锤一路,谁做的?谁卖的?谁买的?买完还干什么了?头盔自喷漆一路,谁做谁卖谁买谁喷的?此外,迷彩服和摩托各一路。四个方向四路人马,各就各位各司其职。

    樊队问我,何老师,您猜最早“拿鱼”的是哪路吧?看完了昨天的段子,细心的读者也许会发现,现场不是还有个站在柜台里边的女孩吗?樊队这么个老刑警怎么就没问问她呢?现在说,樊队所以没问她,是因为最先赶到的,是当地派出所的一位姓任的所长。那天,樊队走进了隔离区,任所长说,老板是王老头,如何如何。女孩是售货员,如何如何。又说女孩是老板的孙女,而且是个聋哑人。读者您说,樊队还有问她的必要吗?我说有必要,但要选择另外的方法与场合。

    樊队把侦破金店一案的四路人马派出去之前,还连夜召开了案情分析会。会议室的隔壁是一间宿舍,王老头和孙女就被安排在宿舍休息。如果樊队有疑问,可以随时找他们。此外,樊队也留了个心眼儿。因为他从警校毕业就一直干警察。用他自己的话说,中间干过三年巡警,其他都是破案。您想,女儿都该上大学了,他这个当爹的,是不是已经成了刑警里的爷爷了呢?所以,樊队见过的案子很多,而且经多见广的人往往聪明,聪明人就是总比不大聪明的人,往往会多留一个心眼儿。

    樊队说,金店甭管你大小,按规定都得加装报案设施。比如对金店柜台玻璃的要求,您用普通的玻璃砖肯定是不行,还要有监控录像,有大音响的报警器等等。同时,金店老板是不是也买了盗抢险呢?如果是那样,即便刑警没破案,保险公司也得理赔。那么,这个王老头假如生出了诈骗保险的心思呢?找三个人,进来抢,报假案,刑警忙。最后,他来个一鱼两吃,中段红烧清炖,头尾做汤。那咱这些当刑警的,不就成了“梆子”?所以,樊队留着的这个心眼儿就是,我要分析案情,也要观察甚至调查你王老头。樊队如果没留下这么个心眼儿,显然就不是个称职的队长了。有人说刑警们逮谁怀疑谁,其实这话并不错,但很少有人说他们最终相信的是证据,而这句话却比什么都重要。

    案情分析会开了整整一夜,案犯也被刻画了大致的面貌。

    首先,案犯对当地的情况很熟悉。案发地的一公里范围有三家金店,只有这家是个老人和哑女,另外两家都有小伙子。其次,案发地距离104国道最近,便于案犯逃逸,案犯选择晚上七点的高峰时间也证明他们既熟悉情况又胆大妄为。再次,几个案犯可能是急于发财也可能是急于用钱的人。两相比较,后一种可能性更大。同时,三人结伙胆大妄为但不一定就有前科,当即就被基层警方列入了视线,随后才是分出了四路人马。当然在这四路人马出动之前,樊队也专门询问了那个现场呆若木鸡的哑女。

    樊队在纸上问,哑女在纸上答。除了叙述和录像反映的相同之外,樊队也知道了哑女的父亲在部队,父亲的部队在陕西,哑女没有男朋友,甚至没遇上想追求她的人。这时,对王老头的调查也有了结果,因为他没给金店上过盗抢险,从而排除了嫌疑。

    随后,就是兵分四路又紧锣密鼓地忙开了。

    樊队的辖区坐落在京津两地之间。除了本地经营过大锤、头盔和迷彩服的商家之外,稍微扩大一下范围就是天津市区,天津的市区很大。稍微再扩大一下范围也就是北京,北京的规模更大。天津北京如果加起来,很容易就能超过一个欧洲中等大小的国家,但是樊队也规定了一个由近及远的原则。于是,大锤最先浮出水面。当初樊队问我,哪路人马最先拿鱼的时候我就说,估计是大锤吧?樊队还夸我不愧是个老公安。其实道理很简单,因为头盔很普遍,《交通法》规定骑摩托车必须戴头盔,头盔也就普遍了,当然不好查。迷彩服哪儿都能买到,孩子们高中军训大学军训的都要穿,说明也很普遍。而大锤就不同了,谁家没事买个大锤搁着呢?假如您去谁家做客,发现人家客厅里立着两把大锤的话,您肯定会问,是要装修啊?还是不打算过啦?根据这个常理,大锤最先露出水面也就不算新鲜了。

    大锤老板说,来买大锤的一般都是集团购买,多数都是支票或者划卡。这三个小子现金结算而且只买了一把,所以我就留心了一下。后来我又想,如果年轻人寻仇想买凶器,也大多是买砍刀或者斧子,还真没见过买大锤的。只是老板并没在意这几个人的长相,却记住了其中一个人的口音。

    樊队后来在酒桌上跟我说,我们这儿的口音,比老北京话更接近普通话,所以我们的感染力很强。当时樊队的意思我明白,不外乎就是,不是我们表达得好,而是我们的案子破得漂亮。记得当时我说,谁说你们这地方人实在,我肯定是不赞同的,但我欣赏你们这个地区的文脉,这地方的人确实聪明。

    樊队就是个聪明人。他再去找大锤老板复查的时候,就故意加重了他们本地的口音。这才启发了老板说,其中的一个就是你这样的口音,声调都跟你一模一样。言外之意好像是说,你们调查的别是你自己的兄弟吧?樊队听出了老板的话外音,气得樊队想抽他。但是又一想,老板给咱作了贡献,怎么着也不能抽人家呀。于是他就回到队上说,甭跑天津北京了,咱就给他们来个就地取材吧,于是,侦查范围被樊队再度缩小。

    很快,自喷漆一路回来了,说最近新房建得多,搬新家的人也多,自喷漆需求量很大,没发现疑点。迷彩服一路回来说,农民下地干活都穿迷彩服,每套四十块钱上下,集市上到处摆着卖。手套一路回来说,手套还用买吗?全区到处是工地,拿包烟就跟民工换来了,不好查。摩托一路也回来说,全市摩托车几万辆,本区上千辆,什么型号的摩托也没有目击证人,目前没进展。

    听到这儿,樊队有点儿急了,但他没发火,因为他当过这些年的刑警,所以他知道,弟兄们东跑西颠的,绝对不能泄气。又想了想才说,大锤留下了口音,但没留下模样,自喷漆手套和迷彩服到处都是,什么也没留下。这个案子的关键就剩下头盔了。但我要提醒大家,案犯可是用自喷漆把头盔改了颜色啊!那么,他们就不能也给摩托车换换颜色吗?所以,自喷手套迷彩服还都不能放下。咱们在原来的基础上再把它复查一遍,每个人到那都给我沉住了气。也许,聊着闲天就能把案子给破了。

    樊队说到这儿,又让我想起了他最初抵达现场的姿态,还有我因此而联想到的那个放松与紧张以致充分爆发力的理论。不记得在哪个段子里写过了,一位主管刑侦的分局长说过,不要把案子想得太复杂,侦查员们心态平和跟思维缜密才是破案的关键。

    这个案子也证明了樊队说得没错。现场的摩托车是红色的,假如它们曾经是蓝的或者是黑的呢?现场的头盔是蓝的,假如此前它们是红的或者是绿的呢?樊队说,咱们侦查的地域范围不再扩大了。但是四路人马的侦查思路要打开,尤其是摩托车和头盔的颜色范围要扩大。有人问,假如案犯正好在咱们划定的范围之外呢?樊队说,什么叫负责人?负责人就是准备随时接受问责的人。咱就这么干,出了问题拿我是问就是啦!哥儿几个接着招呼吧。

    这时,分局的苗局长来了。苗局来看大家,弟兄们都明白是为什么。能怎么着?督战呗。但督战归督战,方式却各有不同。有的局长亲自参与,掌握所有细节;有的却大致把握,专门鼓舞士气。这次督战,苗局选择了后者,就是十六个字:充分肯定、坚决支持、继续努力、谢谢大家。说完,就走了。

    这次我也见了苗局,发现此人奇人奇相。如果把照片给您,您肯定不会说,这人长得像谁谁,而他长得谁都不像,只像他自己。后来我才知道,他是目前天津警方里最年轻的分局长。苗局说,我坚信一线指挥员,坚信弟兄们的职业精神,如果指挥员和大家的职业精神出了问题,那也不能怨大家,那肯定怨我。

    很快,头盔一路有了反馈。头盔老板说,来两个小子买头盔,还商量,绿变蓝容易呢,还是红变蓝容易?当时我就想,崭新的头盔改颜色,有病啊!樊队一听就跳起来了,开车就去见老板。原来,那天的老板正趴在柜台上迷糊,还隐隐听见一个喊另一个叫大问。

    大问能是人名字?莫不是大温、大稳和大文吧?就在这时候,三个案犯已经回了家,还用赃款买了一辆二手汽车,还想再买个大锤,正开车满处找金店呢。

    还找金店干嘛?也就甭琢磨啦。

    樊队很生动,尤其那一口略带乡音的普通话,所以聊了一天我也没过瘾。次日一早又去找他,他却说,您也采访一下弟兄们吧,别总听我一个人忽悠。我说,政治部门推荐了你,肯定是你干得不错嘛。他说,干得不错谈不上,除了喝酒我不行之外,做人倒是没啥大毛病。不信您就问,弟兄们也不会有杂音。

    君子不强人所难,我就跟着他去见他的弟兄们,没想弟兄们人人正忙得一塌糊涂。这个押着犯人进来,那个抱着卷宗出去,还有打电话查线索的。我也只好再把他拉回来——接着聊。

    那个买头盔的大问大温大稳或者大文究竟是谁呢?樊队说,捞上来这类线索,这案子也就差不多了。为嘛这么说?您想,一个本地口音加上一个大什么的名字,不就等着咱拿鱼了吗?樊队的意思我明白。因为天津警方历来有个好传统,也可以称为好办法,也就是他们内部经常提到的警力下沉。警力下沉不难理解,不外乎是把精干的力量放在最基层,而且,您如果有机会到基层一接触,保证您也有同感。我采访过的不少基层所队,就接触过不少这样和那样的人精。这让我想起相声演员冯巩说过的一件事。当年他搞过一个电影叫《狂吻莫斯科》,特意去俄罗斯选美女。经纪人领来一个,冯巩说,真漂亮,就是她了。另一个经纪人又领来一个,怎么比刚才那个还漂亮呢?再一个经纪人领来一群,还是个顶个地漂亮。冯巩眼睛可就花了,随后一想,俄罗斯本来就盛产美女,后悔自己拍板拍得太早了。

    我说这段子倒不是想夸咱天津的基层民警,可我见过的姑娘小伙们,确实是个顶个的人精,金店一案的最终破获,正是靠了这些人精们。基层警察人熟地熟情况熟,不就是个名叫大什么的人吗?一拍脑门就出来了。否则,樊队也不会如此有根。

    一个片警对我说,名字里带问字的,我管界里肯定没有。小名和外号带问字的,也从没听说。我就琢磨开喊大问的这小子了。如果他是个河南人,管界里可不少,口音我也熟,分析河南口音,他喊的应该是大文或者达文。如果是大文,我这倒是有俩。一个是女的,三十多岁在市区打工,一个男的二十多岁,没前科也急用钱,符合刻画条件。

    您看!基层派出所,一个小片儿警,干活就这么利索!那么,大文的头盔迷彩服手套摩托甚至赃物搁哪儿啦?这就是警方秘密侦查的范围了。秘侦手段不宜外传,咱就先说大文吧。

    樊队刻画的大文他们,是几个急需用钱的人。但大文可不是个穷人。大文名叫古祥文,二十岁刚出头,老爹十年前就办了个工厂,专门给摩托车企业做配套,家里很有钱。大文呢?出来进去的,联系的都是企业家,呼朋引类地去喝酒,也准是他埋单。但是,大文的同伙河南人呢?那个河南人叫李志超。李志超曾经在大文老爹的厂里打工,后来觉得赚钱少,改为走街串户地收废品了。跟大文呢,也就断了联系。另一个小平是本地人,比大文小两岁,初中毕业就没干过正经事,出了名的逛荡雷。也许您就问了,大文这么个富二代,怎么能跟收废品和逛荡雷搅成一团了呢?用樊队的话说,就是一个字——赌。

    大文的赌,还不光是他自己,还有他老爹。

    去年,厂子经营得不错,爷俩就旅游去了趟港澳。到了赌场一比划,两个钟头进账了几十万。爷俩就想了,费劲巴拉地干工厂,一年也就这个数。回来没待上几天就又去了,去了可就粘上了,钱输光了就想翻本。于是,该付的原料钱先不付了,该发的工资福利也不发了,最后,都送给赌场的老板了。过去厂里宾客盈门,都是来要货的,后来还是宾客盈门,都变要账的了。老爹被债主们追得到处乱跑,很长时间没了音讯。儿子呢?也只能跟收废品的和逛荡雷又在一块掺和了。

    这时候,基层警方的工作还在深入。做案的摩托车已经卖了,却被警方找到了下家。本来是一辆蓝的两辆黑的,自喷漆虽然被洗干净了,哪能洗得彻底?边边角角的红色自喷漆,有的还没干透。迷彩服也拿来了,一看就是没穿过几次,干干净净的,叠得还挺整齐。领子和袖口,也能提取案犯的DNA。只是头盔还没下落,但主要证据已经差不多了。

    该说说大文的预谋了。

    樊队说,大文的老爹被债主追得不知下落,其实大文的日子也不好过,毕竟那些债主都是他们爷俩的熟人啊!来家里一看,当爹的不在。得!父债子还吧。逼得大文也跟过街老鼠似的。所以,他只能是今天住在废品站,明天住在那个逛荡雷小平家。小平的爹妈本来就不待见小平,这回又添了个大文。您想,两个人的滋味能好受吗?不好受就得想辙吧?三个人就在废品站里一边喝酒一边预谋,然后就去镇里的商业街上琢磨发财的目标。知道老王头的金店防范最差,老头老了,站柜台的女孩还是个聋哑人,这才买迷彩服买头盔买大锤地吆喝上了。而且,这几个小子还在庄稼地里画好了平面图。小平推门,李志超抡锤,大文划拉金首饰,李志超再扔了大锤推老头。分工明确各司其职,才显得挺利索,这才有了咱说的那段长度只有十二秒的录像。

    后来呢?我问。

    后来案子不就破了吗?樊队说。

    我想知道他们做案之后。

    当天他们就去了河北省胜芳。住了酒店、去了歌厅、找了小姐,一晚上就造了八千多。

    当晚就把首饰变成钱了吗?嗨!三辆摩托卖了一万。第二天才去了几家金店销赃。

    抓他们几个顺利吗?抓他们倒是费了不少劲儿。

    原来,案犯的身份确定之后,主犯大文就没再回家。樊队派人化装成债主几次上门“催账”,只碰上一回大文的老娘。又派人去废品站和小平家,也说好几天没回来了。当时的苗局给樊队下了死命令:案犯必须三天归案。如果辖区里再发生同类案件的话,樊队就地免职,弟兄们停职检查。

    樊队后来跟我说,领导着急咱理解,可咱也不是不急啊!还算我的命好,大文的女朋友帮了我一忙。

    大文的女朋友,实际上已经是大文的老婆了,因为孩子早就满地跑了。之所以没办结婚手续,是因为他们想找老爹要一套别墅。孩子生下来了,大文就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别墅。当爷爷的总得抱孙子吧?孙子已经会喊爷爷了,爷爷就应该喊孙子了吧?爷爷喊了他自己给取的名字,孙子却从来也不回应。爷爷只好喊他别墅,喊一回,精神压力就被增大一回;喊一回,灵魂就被猛烈摧残一回。首次在澳门的赌场赢了钱,原本就是打算给儿子买别墅的。因为来钱太快了,也就没顾上考虑后果,后来才有了翻本的欲望在先,败家的结果在后。当然最后才是老爹躲债成了杨白劳,儿子却成了黄世仁那样的抢劫犯。

    照此,大文的女朋友还能心理平衡吗?所以见了樊队他们,就好比见了救星。

    樊队说,大文女朋友可是四里八乡的一枝花呢。身材好、长相俊也就罢了,姑娘还是个大学毕业生。放着市区的工作不愿干,回来一心一意地要嫁大文。本想着老爹老了,将来让大文接班,她不就成老板娘了吗?没想老公公跑了,老公也悬了。所以她就说,赶紧让他归案吧,我也好考虑下一步的生活。

    樊队还说,大文可以不管老娘和新娘,但他不可能不惦记孩子啊!媳妇问他在哪儿?问好了就带着我们去了。大文也算是戴罪立功吧,又带着我们把那两个小子也摸着了。

    说到这,樊队跟我开玩笑说,何老师,我交代得够彻底了吧?我问他什么意思。他说,我建议您也见见我们队上的弟兄们吧。我说咱不是去了吗?不是大家都很忙吗?他却说,我去替他们干活,您不就可以谈了吗?我说那就听你的。但我历来采访的都是功勋刑警,你总得把立功情况再跟我交代一下吧?没想他却说,还真让您给问短了,我是嘉奖一大堆,集体立功也一大堆。个人三等功以上的,还就是一个也没有!这话让我半信半疑。不过后来他们的苗局也说,老樊从来就是那样。有了立功机会,也都让给弟兄们了,所以他队里才没有杂音啊!不过您放心,年底我想着这事,怎么也给他弄个三等二等功的,条件也早就富裕了。我把苗局的这话转告了樊队,他却说,谢谢您吧。如果有机会,我还是保持晚节吧。

    其实樊队刚过四十岁,正是顶呛的岁数。

    五毒俱全案中案

    入冬之后,走访了几个基层派出所。我发现了两个特点:第一是暖气都不热,屋里值班也穿棉大衣;第二,领导很热情,抵消了略低的室温。就在三塘派出所那间有些冰冷的会议室里,让我听到了这个“案子套案子”的故事。

    所长姓张,很帅。后来知道张所过去是军人,军队里的执法局。执法局都是军旅帅哥里选的帅哥,当然也要政治坚定、作风过硬,但前提却是五官端正且标准很高。

    何老师,开天雷您知道吗?张所问。

    我知道盘古开天地。我说。

    开天雷是个案子。张所的话匣子,就被开天雷给炸开了。

    大良村三户人家的院墙里,半夜被扔进了开天雷。两条狗被炸死,一条被炸聋,没有人员伤亡,但玻璃都被炸碎了。

    报复他人,后果严重。这是第一案。

    为嘛要报复?究竟报复谁?是否跟村长选举有关?张所带着他们所里的几位弟兄,着手开始调查。

    先查是谁卖的。开天雷是限制爆炸物品,不同一般的烟花爆竹。周围查了一遍,没人卖过。

    后来分析,可能和选举有关,最大的可能是雇人报复或者恐吓。雇的什么人?估计是外地人。外地人又不一定来自外地,因为村里就住着不少,所以,侦查就从村里开始了。

    张所说,三塘村的外来人口,多数在企业打工,规规矩矩的姑娘小伙占多数,村里摆摊做小生意的也不少,绝大多数都有登记。何老师您想,雇人报复的,能选登记在册的吗?所以,我们就从没登过记的外来人口入手。谁知刚起步,却牵出一串案子。

    小高和小曹,都是张所部下。查小卖部的时候,老板却说,对门住了几个外地人,总来我这买酒买菜。他们都文身,花钱大手大脚的,出来进去地开着丰田,挺新的。

    开丰田、租民房、文身,还酒啊菜地大手大脚?小高小曹就敲门进了院。隔窗一看,屋里站着三男二女。见警察来了,一位高大健壮的男人就要开溜,咱简称他叫大壮。

    大壮开溜前,手里捏着把汽车钥匙,小高他们进来之前就看见院外的汽车了,小曹还用手机拍下了牌照。看见大壮想溜,小高跟了出来。大壮刚要开车门,回头见了小高,蹽开长腿就跑,小高朝着背影喊,跑嘛呀?怪累的,一会儿还得回来。

    他想,跑了和尚还能跑了庙?转身进了屋。

    屋里剩下两男两女,原本坐那闲聊,看见警察进了院,就站起来了。一个男的白胖,四十岁上下,有点像浮肿,简称白胖;一个男的黑绿,三十岁出头,像个瘾君子,简称黑绿;两个女孩都还年轻,浓妆艳抹的不像农家姑娘。简单说,这两对自称男女朋友的两组人,看着就不怎么般配。后来小高说,基层派出所待长了,究竟是不是两口子或者男女搞对象,一眼就能看出来。

    小高他们怎么看?说起来话长。但小高他们怎么问?我却早就领教过。概括说,不超过两个问题就能搞定:第一,既然你俩搞对象,你知道他生日吗?第二,他(她)家兄弟几个?都干嘛?如果一方答不上来,肯定就有嫌疑。假如还想敲山震虎,也可以这样说,他(她)结过婚你知道吗?对方不用回答,眼神一闪也就搞定了。所以,基层派出所的警察们,最好别对他们讲假话。

    小曹后来对我说,两对男女一个模子,都是驴唇不对马嘴。

    听他们说到这,我才在笔记里记上了“男女难分谁跟谁”。后来查明,两个女孩都是歌厅小姐,前两天才从河北省带过来的。

    涉嫌卖淫嫖娼或者容留他人卖淫,这是第二案。

    大壮不是跑了吗?大壮却参与了第三个案子。例行询问的时候,小高的眼神就没闲着,他发现,枕边躺着一颗六四式的手枪子弹,小高一边问着几个人的关系,一边悄悄地把子弹扣在了手心里。这时,两个女孩还假模假式地哭天抹泪,百般申诉着自己的无辜。白胖说,即便她们是小姐,我们就不能谈恋爱了吗?法律好像没规定吧?黑绿说,潘玉良后来改名叫潘张玉良,也是一段佳话呀。小高说,你们还真行,还知道潘张玉良?小曹问女孩,你们认识这个人吗?两个女孩都摇着头说,没跟这人打过交道,是男是女呀?小高和他们对话的时间不长,子弹却在手心里被焐得热乎了。小高想了想才说,既然你们男男女女地说不清,就先跟我们走一趟吧。但是小高心里想,眼看就是新中国成立六十年大庆了,子弹和枪支很敏感,也担心案子里还套着案子。

    涉嫌非法持有枪支,就成了第三个案子。

    几个男女被带回来,张所长就迎出来了。因为小曹开车的时候,小高发了短信“发现六四式子弹,应该比卖淫严重”,所以,张所迎了出来,不过小高又把他拽到了外边,简单做了汇报。

    前边说了,张所的模样很帅,其实他还很智慧,说话办事特有路数。张所说,你们先分头问问吧,四个手机我拿走。

    说着,张所就拿走了两对男女的手机。

    讯问卖淫嫖娼的男女之事,叙述起来比较繁琐。反正是歌厅里边认识了,后来带走开房了,开房之后给钱了,时间地点,哩哩啦啦的,听着都觉得不够讲卫生,咱就不细说了。

    讯问也不复杂,因为是男女分开了接受讯问,可以互相印证。白胖说了假话,女孩可以证实,女孩说了假话,黑绿也能证实。于是,这边挤一挤,那边压一压,很快也就查实了,因为第三个涉枪的案子挂在那儿,男男女女的事情,也就变得次要了。

    小高对白胖说,男女的事情就是这些了,说说比这更重要的吧,白胖却说,那就没别的事了。小高张开了掌心露出子弹说,这是怎么回事?别说你不知道行吗?白胖愣了一下说,这个,我还真不知道。小曹也对黑绿说,床上的子弹是怎么回事?黑绿也愣了一下说,子弹?什么子弹?我可不知道。

    如上这些环节,在通常的文字反映里经常说,审讯陷入了僵局。我在很久以来就一直想问,审讯怎么还有僵局呢?因为我当过预审员。我知道从来就没有过僵局这么一说,为嘛?因为审讯的参与者历来就是双方,有问、有答,也可以反问,有追问、有沉默,也可以泪而无语。既然是双方,总得有人说话,怎么会有僵局呢?当然我也一直想说,审讯会遇上瓶颈,瓶颈就是瓶子里比较狭窄的部分,但绝对不是不能突破,所以我建议,今后作家或者记者们,别再这么说了,因为本来就是没有的事情。

    前边说了,白胖否认了子弹,黑绿也在那儿装傻,这就是审讯遇上了瓶颈,突破这个瓶颈的,就是小高小曹和他们的张所长。

    介绍张所突破瓶颈之前,咱也说个轻松的细节,否则,开天雷报复险些出了人命、狗男女们河北天津的卖淫嫖娼、非法持有枪支就可能造成命案……好像这就是警察们面对的生活,其实也不全是这样的,比如张所见了两个卖淫的女孩。

    小高说,何老师,您别看这些卖淫女见惯了形形色色的男人哥哥妹妹地忽悠着,三分钟就成了速成夫妻,其实见了我们张所,那德行,也够十五个人瞧上半拉月的。

    你说的是丑态吧?我问。

    应该说是动物本能吧。

    审讯居然审出了动物本能?就是动物本能。

    怎么个本能?《动物世界》里,公猴叼回了食物,母猴的屁股不就红啦?原来,小姐是分开问的,张所进来,小高一直陪着。A小姐见了他就两眼发直,控制不住地咽唾沫,B小姐见了眼也发直也咽唾沫。张所确实很帅,又高大威猛,小姐们眼发直,也没啥奇怪的,不过她们咽唾沫是否跟母猴屁股有关呢?我还真没研究过,只是小高很细心,也都记在了心里。后来他们搞联欢,小高还出了个小品:头上蒙纱巾,腕上戴手铐,盯着张所咽唾沫,惹得女民警们笑着骂他恶心。

    接着说子弹。前边说了,四个人被审查之前,张所不是收走了他们的手机吗?手机拿走之后,张所就一直没闲着,很快就有了新发现。

    张所举着手机问白胖,这照片是你吧?别说你还有个双胞胎弟弟行吗?白胖抻过脖子一看,脑袋就耷拉了。

    原来,手机里有张照片,照片上就是白胖,白胖手里,正举着一支六四手枪。明明是手枪,明明就是你,怎么解释吧?    枪呢?张所调门挺高。

    咣当!白胖就堆在那儿了。

    当然也就此,又被张所和小高小曹他们,查出了第四个案子。

    后来查明,黑绿的确是个瘾君子,吸毒不少年了。在河北老家,就是横行乡里,无恶不作,但他跟白胖比起来,也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白胖虽不吸毒,可白胖却在大狱里待过不少年,为嘛?因为杀人。被害人亏的是半死,否则,也就听不着他的段子了。这回出来,他还是想杀人,而且,那把六四手枪就带在身边。从这个意义上说,基层警察们,也挺不易的,有过统计,和平年代牺牲最多的是警察而不是军人,如果看公安部的数字,每天都会有他们的身影倒下,挺悲壮的一个职业。当然美国也好不到哪儿去,据说他们的人数也不在中国以下。

    接着说段子。

    白胖进过监狱也见过警察。普通的新闻报道都会说,他的反侦察能力强,但不是没有例外,这例外就是他碰上了小高。小高过去在部队,是武警,到了地方当警察,特别能搞案子。其实小高给人的印象有些吊儿郎当,可只要是来了案子,他又绝对顶得上去。张所说,领导要用人所长,其实小高可不简单。

    白胖见了小高就觉得肝儿颤,因为小高的眼睛虽不大,却总能露出凶光来,这样的凶光,白胖以往却没见过。所以,白胖的反侦察能力,还能算个嘛呢?前边说了,白胖不是被张所给吓唬了吗?同时,白胖的手机也响了,小高指着手机问,谁来的?是大壮。知道怎么说吗?知道。怎么说,约他跟我见面。在哪儿见面?我听您的吧。

    这当中,小高的两眼直蹿火苗子,连他自己都说,我老娘说我是土匪眼。我说,那是老娘夸你呢。碰上真土匪我要是和颜悦色,也就别当警察啦。您说得没错!我也觉得没毛病。

    随后,小高开辆出租,白胖坐在副驾上。小曹再开辆出租,张所坐在副驾上,很快就从运河的河堤上,把大壮给弄回来了。其间也有周折,不过张所他们破案抓坏人,已经习惯了。比如闪了腕子崴了脚,或者被案犯咬一口,医院都懒得去。

    大壮供述,白胖找他买枪的过程就那些,但不是买了一支而是两支,外加八发子弹。但大壮自己却不卖枪,枪是从保定的一家娱乐城买的,大壮只是中介。白胖为嘛买枪呢?原来白胖被判过刑,因为杀人(未遂),在监狱里蹲了十多年,所以就天天盼着出去。出去是为了改邪归正的重新做人?还真不是那回事,白胖想出去,就是想找仇人。

    白胖的几个仇人都是过去的同伙。他以为自己之所以进来,不是破案的警察有多聪明,而是被人给出卖了,所以那几个自己人,都成了他的仇人。而且,门外停着的那辆车,也是前天才修好的,修好之前,白胖就开车把一个仇人给撞残了,车撞坏了,汽车前脸瘪了,保险杠也掉了。人撞残了,骨盆粉碎性骨折,腰椎以下全没了知觉。这次来三塘镇租房,既是为了修车,也是为了避难。他不会想到,开天雷的案子却把他也给牵进来了,更没法知道,那颗遗落在枕边的六四子弹和手机里的照片,让他认识了张所和小高、小曹。但这回,他又怀疑起了身边的黑绿,做梦都咬牙切齿地发誓,一旦这回出去,先把黑绿也给宰了。

    就此,涉嫌驾车伤害他人,就是第四个案子了。

    张所他们联系保定警方,白胖确有其人,大壮说的判刑十多年,也确有其事,张所他们又联系了交警,肇事逃逸也确有其事,只是还没被锁定为报复杀人。伤员虽然半身瘫痪了,神智依然很清楚,并没意识会有人报复他,更没想到就是白胖。伤员说,当晚他们还在一块儿喝酒来着,还是他自己掏钱给白胖打车回的家,后来才出了车祸,那车停都没停就跑了。小高告诉他白胖已经全都招认了,伤员竟然不信小高的话。

    您看,说起案子来,多么蹊跷的事都是有可能发生的。

    交代一下那两个小姐。两个女孩分别来自陕西与河南,去年到保定的歌厅里做小姐。其中来自陕西的A小姐比较漂亮,据说还是高职院校的毕业生。但漂亮的人不一定就聪明,当小高出示了子弹和白胖手机里的照片,不就证明了她的情人白胖,已是非法持有枪支了吗?A小姐还是坚决护着白胖。当时的枪藏在哪儿?就在A小姐的皮包里。可这位A小姐就是坚决不供认,可能是还想保护自己的情郎,即便是小高面露凶光,或者是小曹的循循善诱,A小姐就是不松口。因为我当过预审员,知道审讯难度大的,往往是女性,假如允许给犯人上刑的话,也肯定是女犯人更能扛着。这种现象的理论基础是什么?我没做过研究。

    简单说,后来A小姐还是招了。枪是白胖从阿富汗买的。

    张所后来对我说,何老师您听听,现在已经是四个案子了,爆炸、卖淫或者嫖娼、非法持有枪支和驾车报复杀人,半截又出了个阿富汗。干脆本·拉登的基地组织也掺和进来,不就更热闹了吗?不过,白胖就是这么忽悠A小姐的,否则她也不会死心塌地跟着他,更不会面对警察还死不认账。

    我想,这话说起来又长了。咱说第五个案子。

    张所他们给这五个人办好了拘留手续,就带人赶奔了河北保定。到了保定正是下午,娱乐城里还没开始娱乐,他们就去交管部门调取了那起交通肇事,其实是报复杀人的所有证据,又去当地警方复制了白胖他们的前科材料。都忙乎完了,天也就黑透了。路边买两个素包子,蹲在车里就算吃了晚饭,开车就到了娱乐城。

    在这之前,白胖和大壮都交代了,卖枪给他们的人,小名叫六福,外号金六福,大名不知道。这个六福,是那种有工不做的逛荡雷,谁也没见他干过什么正经生意,也没见他开工厂租商店或者就在街边上摆个小摊。但是,他却整天花天酒地比谁过得都滋润。就说这家娱乐城的k8包房,如果哪天六福没来,包房也不敢让给别人,为嘛?因为六福不来也交费,从来没欠过账,大把大把的票子在小姐们眼前晃荡,里边的段子可就海了去了。

    晚上九点,k8的包房里亮了灯,张所就带人闯进去了。您猜怎么着?小姐们穿的衣服简直就是少而又少,八个小姐凑起来,也做不成一件坎肩。六福呢,干脆就来了个裸体艺术,裸体也就罢了,还正在吸毒!篇幅有限简单说,六福是以贩养吸。这就是第五个案子。

    张所说,桌上的果盘还一点儿都没动呢!那天把我们给渴的,嗓子里往外冒蓝烟儿。

    我说,管他西瓜冬瓜的,你们就不能先吃几口?不行啊!即便咱冒了蓝烟,也得保持天津警察的形象吧?死要面子活受罪啦。

    因为抓了六福,还有嘛渴不渴的,也就全忘了。

    六福的抓捕很顺利,但并不证明就没个意外收获。这边小高轰走了小姐们,正盯着六福穿衣服呢,敲门又进来四个人。张所他们是四个警察,而且都是便衣,后来进门的这四个人,都是六福的同伙,见包房里有了生人,这几个小子就愣住了。

    这样,四个警察对付五个案犯,局面就不好掌控了。

    这时,张所当兵的经历给他们帮了大忙。

    张所过去在成都当兵,是空军执法局的执法队长,当兵那几年,学会了几句成都话。他就操着一口并不标准的当地口音说,六福的朋友就是我们成都的朋友,我的朋友也是六福朋友的朋友。河北和四川是一家,今晚的所有费用,都归我来埋单噻!这时的小高,留给那几个人的都是背影,却面对着六福,就凭着他那双土匪眼,压制着六福。小高后来说,六福只要敢叫唤,我就立即跳起来堵门。别看咱是四对五,谁把谁撂下还真不好说!六福过去并不认识小高,当然也就没见识过小高的土匪眼。小高的眼睛虽小,但射出来的凶光却足够让他腿软的了,所以六福就没敢动。这时,四个人就被张所给让到座位上了。

    张所说,高老板曹老板,你们看看几位弟兄的手表吧,档次就是不低呢!这几个人却想,我们没戴手表啊,谁戴手表啦?没想小高、小曹每人来了个一对二,四个人,两副手铐,就给搁那了。

    张所变回了天津口音,我们是天津警察,都把嘴闭上!现场搜身,不是毒品就是毒资,其中的两个人,还随身带来了瑞士军刀。亏的哥几个动作快,否则,很难想象。

    张所说,这些年没遇上如此难缠的案子了,怎么跟葡萄似的?一揪,就是一串,再揪,还是一串。但他没想到,瘾君子黑绿却在里边又找了个大麻烦。

    瘾君子黑绿给张所他们找了麻烦,其实麻烦并不是很大,因为麻烦发展到极致最容易撞上法律,照法律规定办他就是了。怕就怕这种比小麻烦稍大,又比大麻烦稍小的麻烦。

    黑绿的麻烦有两个:一是犯了毒瘾,这在看守所里并不少见。犯毒瘾的人,那才叫个生不如死,想死却又死不成。据黑绿说,浑身所有关节的缝隙里,都像爬满了蚂蚁在一起啃他,疼不是疼,痒又不是痒,可见当时的滋味,这是一。第二个麻烦是黑绿多年吸毒。交叉使用的针头最容易传播艾滋病,碰巧黑绿在犯瘾的时候张口咬伤了一位看守员。不少读者都知道,美国NBA的篮球比赛,如果队员受伤出了血,比赛是一定要停止的。为嘛?就是担心艾滋病的传播。

    所以,瘾君子是不是也有艾滋病?如果有,看守员是不是可能被传染?如果被传染,黑绿和看守员是不是要跟其他人隔离呢?看守所里有个规矩,谁的案子谁负责。黑绿是张所他们的案子,当然不能让别人负责,带着黑绿去检查,至少就得两个人。为嘛说至少呢?因为一个人开车,一个人看押。假如黑绿这条疯狗再咬人呢?所以最好三个人。但张所的部下一共就九个人,派出所上三班,总得有人休息吧。张所这盘磨,可就有点儿转不开了。转不开就不转?那又肯定不行。案子还得搞,病号也得看。能不是麻烦吗?好在黑绿的毒瘾过去了,表现得还比较乖巧,这麻烦扛一下,也就解决了,咱还说案子。

    案子说了五个,发案都在外地。那么,这几个小子靠嘛生活呢?读者也会提出类似的问题。张所和小高、小曹他们是专业,更应该怀疑才对。至少有人会问,白胖和黑绿把AB小姐都给带回来了,小姐们可是靠这个吃饭呀!咱简单解释一下,A小姐被白胖拿阿富汗给忽悠的,头脑有点儿发蒙了,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就下了决心要跟着白胖浪迹天涯了,有饭吃就行,其他都免费。B小姐就不同了。所以B小姐如果看不见钱,就嘟嘟囔囔地总觉得不上算。小高、小曹他们敲门进院的时候,他们几个人不是都在屋里站着了吗?那时正是B小姐准备一走了之,这几个人正在劝她呢。劝也不能光拿红口白牙劝呀,白胖就答应她今晚就做一单生意,加倍给了钱再送她走人。如果白胖要是说,准备做一单阿富汗的生意再给她钱,B小姐也早就回保定的娱乐城了。

    白胖说的生意,就是张所的另外几个弟兄正在经营的另外一起案件。因为涉及白胖的那辆丰田车,张所就把那个案子也划归了小高和小曹。

    前几天,途经三塘派出所管界的国道上的一个加油站,一辆外地运煤的大货车被几个人给抢了。被抢是在深夜,抢走的也不是煤,而是司机和副驾腰包里的钱,钱被抢得并不多,手机也没抢。三个坏蛋用纱巾蒙面,离开现场时,开的是一辆黑色的丰田车。前边说过,白胖他们开的也是辆丰田,也是黑色的,被抢的货车司机因为急着送货,做了个记录就走了。

    大货司机可以走,张所他们却没法走啊,案子在发案记录里躺着,就像在张所的肩膀上扛着,也像在小高小曹的心里压着。只要案子没破,谁都没法轻松。

    说到这,想起我跟天津警方一位主要领导的聚会。我问这位领导,您是不是觉得很累?这位领导说,我这个位置还能说累吗?我要说累,下边还怎么干呢?我就是不松心。

    其实,警方的基层领导也一样。比如这位张所长,案子虽然在外地,你抓了就得你负责,还别说犯毒瘾和艾滋病嫌疑。当然最后黑绿的艾滋病给查否了,但因此带来的麻烦你不解决行吗?后边的货车司机被抢,钱虽然只有二百,性质却很恶劣。假如不能尽快破了,他给咱来个回马枪,就不是二百那么简单了。

    张所说,何老师啊,按下葫芦起来瓢,您说那是嘛滋味吧?说到这,也该说说小曹了。小曹和小高差不多,当警察的时间也不长,但和小高比起来,小曹显得有心计也更稳重。就说大货车这个案子吧,人家小曹就没等领导发话,自己却忙里偷闲地鼓捣上了。

    抢大货车司机的主要线索,是那辆黑丰田。前边也说过,白胖在保定驾车撞人时,也把车给撞坏了,跑到张所的管界来修车也来避难,也说过小曹进院子检查白胖之前,拿手机给汽车拍了照片。这个举动不大,却是基层警察的直觉,也是张所要求他们必须具备的素质,后来都被小曹派上了用场。

    那么,这辆车在发案那天晚上,究竟是在路上,还是停在院外呢?就成了案件的核心所在。为此,小曹打了几个电话又跑了一趟修理厂,就把这事搞定了。

    修理厂吗?我是管界派出所的小曹。最近修理过一辆黑色的丰田车没有?前脸瘪了、保险杠掉了,牌照是XXXX。没有啊。好,谢谢。有事咱再联系吧。

    这样的电话打了几个,小曹就直奔目标去了。

    原来,白胖的汽车修好之后,他又让老板在汽车后备箱上加装了风翼。而大货被抢那天,丰田有没有风翼,又成了核心里的核心。小曹和大货司机通了手机,证明了汽车有风翼。小曹又核对汽车出维修厂和发案的时间,证明那天上午汽车才修好,而且是中午取走的,又问了一下白胖他们买酒买菜的那家小卖部,证明次日早晨汽车才回来。这个案子,就开始变得简单啦。

    为嘛简单呢?加风翼的丰田并不多。管界内的黑丰田究竟有几辆或者十几辆,小曹心里都门儿清,能不简单吗?张所说,别看小曹话不多,反而是他的长处。

    后来我见了小曹,他也只是笑笑说,这案子本身就简单。

    我说,要是基层警察都像你这样,领导们也就松心啦。

    小曹说,不过在我们所里,我还是最笨的,只能笨鸟先飞。

    这就是张所他们的第六个案子。

    后边就该审讯了。张所说,没想到审讯会这么复杂,之所以复杂的原因,主要是白胖终于醒过来了。为嘛说是终于呢?因为他终于意识到,这回再进了监狱,可就不是十年八年的官司了,所以他选择了对抗。

    白胖的对抗其实也不高明,不过是遇关键话题就闪烁其词,枝枝蔓蔓的就天花乱坠。你要是跟他拉家常,他准比你的话还多,你要是让他交代犯罪,他就还往家常上拉。如果逼得紧了,他就干脆耍死狗。要说这六个案子就够缠人的了,再加上白胖眼前的这个死狗模样,但是,他也和所有类似的案犯一样,心理防线都有个最终崩塌的时候。比如重庆的那个大贪官文强,已经是多年主管刑侦的警方领导了,按说比白胖更了解警察吧?也有报道说,文强跟审讯他的警察大谈他跟女人如何如何。但最后呢?也是个一溃千里。后来的白胖也是这样,但巧的是,白胖却是栽在了黑绿身上。

    说说黑绿。这个黑绿在犯毒瘾查艾滋病的时候,就觉着张所和小高、小曹他们,对他很够意思。那天去医院检查,张所没顾上吃早点,特意也给他买了套煎饼馃子。张所是两个鸡蛋,他也两个鸡蛋,就把黑绿给感动了,所以,他就想戴罪立功。历来是谁先立功谁受奖,其他的同伙可就遭殃了。这回,白胖又因为同伙而遭了秧,落下个认罪态度不好,失去了从轻发落的条件。

    张所把黑绿的审讯记录在白胖眼前晃了一下,厚厚实实的一大沓,又让白胖看清了每页记录纸的下方,黑绿那歪歪扭扭的签名和鲜红的指纹,白胖的眼泪也就漾了出来。随后就跟重庆的大贪官文强一样,也来了个一溃千里。

    张所和小高、小曹的段子,大致就是这些,之所以说成是大致,就因为没法细说。为嘛?比如白胖当初买枪的时候不是买了一支,而是两支。那么第二支呢?他们通过保定那个贩毒的六福买枪,卖枪的上家是谁?警方专用的制式武器怎么就到了那个上家手里呢?这些证据的最终锁定,都需要张所他们一处处地跑,所有的关系人,也要一个个地查。而这个既跑又查的过程里,能没个新段子?当然有。

    按理说,纪实文学也得有个核心事件或者人物命运人生况味什么的,但我也想,张所他们就是这么干的,原封不动地记录下来也不错。据说,咱最初讲的那个开天雷的案子,也有眉目了,后来小高也说,等我们把这堆案子鼓捣完了您再来,那时咱再细说。您啥时有空?我想了想,还真没敢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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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刑警破案子,需要逻辑思维,当然最好是坚强的逻辑思维。在天津刑警里,逻辑思维坚强的,我见过不少,但超乎常人的,我见得并不多。这当中,巡警支队的魏政委,该算佼佼者。

    十五年前,魏政委还在派出所当民警时,就是全所破案的尖子。有一年,他包揽了他们所破案成果的半壁江山,后来当了所长,他们所也就成了分局的先进所。尤其管界里的父老乡亲,几乎就没人不喜欢他,老弱妇孺的,都愿意帮他找线索、破案子。再后来当了支队政委,本该侧重抓队伍吧?可他还是喜欢搞案子。搞一个,就闪烁一回,再搞一个,又闪烁一回,总能弄出花样来。最近被他拿下的这个飞车党,又让他狠狠巴巴地闪烁了一回,而且,一直闪到了公安部,竟被列入了全国警方的经典案例。那么,他这个基层的指挥员,立功也就很自然了。

    魏政委对我说,当初发案时,我也是头大啊!我说,看来破案专家也有头大的时候。

    怎么不头大呢?您看,没有牌照的摩托车,一把就抓走了金项链。女事主们遇事就眼前发黑,能看见的都是模糊的背影。两个人,一个开车,一个下手,完事加大油门,洒下一片黑烟。

    我说,案犯的手法够熟练啊。

    他说,简直就是专业,绝对的训练有素。跟在您身后,您可能不留神,一旦伸贼手,您想躲也躲不及了,而且,我们周边四个邻区的几十个地段,每天都发案,您说我能不头大吗?你头大得有道理,但也得赶紧想辙啊!谁说不是呢。

    下边,就是魏政委他们想辙的过程。

    综合汇总的所有的报案显示:案犯是两个年轻人,男性,年龄在二十到三十岁之间,都留短发也都是中等身材,一个负责驾车,一个专事抢夺。您戴着项链他抢项链,您挎着皮包他抢皮包,您拿着手机他就抢手机。如果正巧您被他拽得摔倒了,又恰巧被摔得有点晕,他就敢停车下来,再掳走您的金戒指,这才上车走人。

    不仅如此,这还不是一组人马,而是一伙坏蛋。

    说他们是个团伙,也是后来的侦查发现:原来这个团伙是六个人,来自河南某县。六个人,分三组,号称两个人一副架。这称呼,和东北的二人转相同,不同的是,二人转是一丑一旦,他们六个都是男性。每天出去分三组,有时候单独做案,也有时互相配合,反正是一天的收获拿回来,六个人平均分,俨然是一个生产队下边的三个互助组。但在侦查之初,魏政委并不知道这些,更不知道其中的两个小子,已经是山东警方在网上追捕的嫌犯,还有一个,就因为飞车抢夺还被山东的法院判了有期徒刑。

    这几个小子后来我也都见了,当然是在分局的看守所里。他们几个究竟是嘛德行,咱后边还有机会说。

    魏政委想辙的第一步,就是综合发案情况,理清发案规律。

    发案情况是一大片:相邻几个区,几乎天天有。涉及了几十个路段,被抢了几十个人,每次都是红色摩托、没牌照;每次都是中等身材、短头发;每次都是驾车靠近,抢了就跑。

    发案规律是上下班:早上八点以前,傍晚五点之后。大中型企业的门前居多,农贸市场的摊位旁次之,繁华地区学校门前也有,夜深人静的马路上也有,只是比较少,但是气焰更嚣张。

    情况摸清了,规律理出来。魏政委就去找局长汇报,局长姓左,也是个老公安。左局听过了汇报之后却说,这个案子不能急,要沉下心来长期经营,摸清了底数再坚决打掉。

    魏政委一听,心里就明白了。

    段子说到这,读者也许就不明白了,为嘛案犯如此嚣张,发案如此频繁,你这个警方领导反而又不急了呢?读者提出这样的疑问,我比较好理解,但我也理解左局的意思。为嘛这么说呢?在这先给您举个例子,您就明白了。

    当年我审过一个盗窃案,就是专门在商场里偷顾客钱包的那种。在他们三只手的圈子里,行话叫皮子,皮子,可能是从皮质的钱包演变过来的,因为我在这之前还审过专门在火车站偷旅客行李的一伙,他们的行话叫大包,大包就是行李,那么皮子也许就是钱包或者皮夹子吧?因为那时我太忙,也就没追究这个名称的由来。但是有一点我至今还记得,就是我审的那个皮子在被抓进来之初,就死死地咬住了作案就是一起。哪一起呢?就是被便衣刑警当场抓获的那起。我看了他作案的熟练程度就想,他怎么可能是一起呢?可他就是咬死了不吐口。赶巧被抓的那起数额又不大,如果单凭这起来处罚,最多就是个拘留。当然后来,我还是把他拿下来了,陆陆续续地交代了几十起,后来才被判了刑。但这个判了刑的结果还是让我特别地来气。为嘛呢?因为他交待的这几十起里,至少有三分之一都没有发案记录。也就是说,在他家里搜出了三十个钱包,每个钱包他偷了多少,他都有个印象。但其中的十个钱包却没有失主报案。到了法院还怎么认定呢?也只能认定那些有报案的事实了,没报案的,还就是不能定。所以我想说,您如果被盗了而没去报案,客观上也是放纵了犯罪。这是我由衷的话,可能不太好听,但您看了咱下边的段子,也许就更明白了。

    那么,左局指示了长期经营,魏政委也听懂了领导的意图。是不是就这么简单呢?还不是。

    咱们假定,这伙案犯进来以后不交代,或者只交待被刑警们当场抓获的那一起,是不是就很难让他们罪有应得呢?不仅如此,如果案犯都交代了,但报案人看见的可都是背影啊!法院就凭一个被害人的背影举证,也能定罪吗?假定法院因此定了罪,明年又抓了一伙同样的案犯,那伙案犯也交代了同样的事实,那不就撞车啦?那时候,这个犯罪让谁扛?总不能把一个姑娘,许配给两个婆婆吧?照此看来,长期经营、锁定证据,一旦拿下了,就能让这个案子成为死案,才是此类案件的关键环节。所以,左局指示得没错。也所以,魏政委一下就明白了。现在您也该明白了吧?既然是长期经营,也既然是锁定证据,那么,这个性质恶劣又气焰嚣张的案子,又该从哪儿下手呢?魏政委他们同时用了两个办法。

    其一,加大巡查跟踪。重点地区的重点路段,派出便衣警察日夜蹲守。对红摩托、没牌照又两个人的,一旦发现就一跟到底。为嘛不是拦截审查呢?对啦!就是要彻底端了他的老窝。

    其二,加大侦查力度。对无正当职业、有工不做、夜不归宿和支出明显大于收入的几群人,来一次大规模的拉网排查。其中的年龄性别身材和发式,前边咱已经说过了。

    上边说的第二项,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大海捞针。以前的警察段子里咱已经说过不少了,在这就不说了。但是第一项,也就是巡查和跟踪,还有必要交代几句。简单说,方向明确的巡查与跟踪,比较好理解。见了红摩托、没牌照又是两个男的,便衣就一直跟下去,教谁谁都会。那么,有目标的跟踪呢?也就是一旦锁定了嫌疑人的目标之后,又该怎么操作呢?这就复杂了。魏政委的弟兄们后来跟踪蹲守了好几个特定目标,其中的一处,就被他们死死咬住了三十天。负责咬住的刑警我也见了,一个叫韩振兴,一个叫刘宏庆。这哥俩以前都是部队的侦察兵,蹲守跟踪都很专业,而且被他们锁定了这起系列案件的,最重要的证据。因为他们的段子很精彩,而且步骤很清晰,所以还就是他们这组,最终拿下了大鱼。咱后边再详细说。

    读者您也许又会问,既然后边详细说,现在你却讲他们干嘛?我要说,韩振兴和刘宏庆蹲守的这个地方,就是魏政委他们经过大海捞针又没捞着什么的时候。有人提供了一条至关重要的线索,这个线索所指的,就是那俩侦察兵后来负责的区域。这个区域,可不是魏政委他们大海捞针才捞出来的。

    一个孙子对奶奶说,现在的有钱人怎么就知道糟践东西呢?奶奶说,你这是说谁呀?一个老板来洗浴,哗啦就抻出两条金项链。两条都是半截的。

    快!赶紧给你魏伯伯打电话,他正为这事着急呢!就是这个电话,给魏政委他们帮了一个天大的忙。

    打来电话的,就是当年魏政委当派出所所长时,村里的一个老奶奶和老奶奶的孙子。老奶奶的孙子在一家高档洗浴中心当服务生,那个抻出金项链的老板就是这个抢劫团伙的主犯。

    魏政委对我说,咱们的老百姓真是太好了,将来您写这个段子的时候,请您一定要把他们也写上。

    转眼间,这个飞车党的案子已经立案了一个星期,有价值的线索虽然也捞上了几条,但最直接的,还是那位奶奶的孙子。奶奶的孙子这句话,听起来有点儿像骂人,可是若没有这个孙子,飞车党的最终被拿下,肯定还有着相当的距离。既然在洗浴中心发现了半截项链,魏政委就立即带人赶往了洗浴中心。

    到了洗浴中心,魏政委就成了浴客。只见他光着身子披一条浴巾,悄悄找到了那个孙子说,(那人)来了吗?孙子说,您就先洗澡吧,来了我立马告诉您。随后,魏政委就放心地洗澡去了。洗了澡又在休息室里或躺或坐或转悠,一直等到天亮,那半截项链也没来。这时,魏政委可就饿了,饿得前心贴后心的,正要穿衣服离开,奶奶的孙子一边收拾拖鞋一边说,刚进来,但不是昨天抻出项链的那个。魏政委说,不是那个是哪个?原来,这回一家伙来了四个,都是年轻人,也都是中等身材和短头发。据孙子介绍,昨天他们是五六个人一块来的。那个抻出半截项链的,比这几个年岁要大些,但他们肯定是一伙的。

    简单说,这几个小子就被魏政委他们给盯上了。如果查到了他们的住处,再查到了他们也有红摩托,那就离他们倒霉不远了。

    刑警韩振兴和刘宏庆就是从那天开始,就把他们没日没夜地给盯上了。后来查明,这几个小子有住处,是租的民房。这几个小子也有红摩托,但被他们藏在了另外的地方。而这个洗浴中心,就是他们的第二个家。也正赶上三伏天,租住的民房里又没装空调,他们就连吃带住地在这安营扎寨了。

    按照警方的行话说,当地户口的,是常住人口,租住民房的外地人,算流动人口。魏政委的大网本来织得就够密实的,但这几个小子有房而不住,又该算是什么人口呢?换句话说,他们有房不住,却一直扎寨在洗浴中心,房子里很少有人,洗浴中心又是人来人往,否则的话,早就把他们捞上来了。

    咱再说破案。

    五六个男的,短发,整天洗浴按摩地大把花钱,再加上那半截金项链,魏政委他们已经具备了立即审查的理由了。但左局长有言在先,必须把馒头蒸熟了再起锅。所以,魏政委的弟兄们可就累坏啦。韩振兴和刘宏庆蹲守了一个月,又不能总跟他们打照面,一旦那样,就容易让这帮案犯惊了腿。可又必须盯住了,毕竟那些腿,都是长在他们自己身上。于是,洗浴中心门外,今天停奔驰明天改宝马后天就换CRV,远处的僻静地方,才停着分局自己的警车。难道刑警也有奔驰宝马?当然没有。这也要归功于魏政委多年的人脉资源。魏政委跟几个老板说,最近有个案子需要跟踪,请大家支持一下。于是,老板的司机们就会按时把好车送过来,这才做到了今天奔驰明天宝马的。

    车是好车,人是好人,就是跟踪的滋味比较难受。电视里常演的跟踪,不是大酒店就是风景区,刑警们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拿张报纸就跟真事似的。其实警察的跟踪有几回是那样呢?说到这,我就想起了我当年在河北容城的一段经历。那回跟踪是夜里,跟到农家院门外,看着目标进院插了门,我们只好躲进了柴草垛。那回是冬天,天还下着雪,渴了没水,饿了没饭,还不能吸烟。就那么整整蹲了一宿,也没人来换班。当然案犯还是被我们抓了,只是至今我的左腿还留着个纪念,关节炎,容城的。

    魏政委蹲守是夏天,当然不会赶上下雪,但也不能总在车里蹲啊。出来天又热,还有不少蚊子。汽车又不能发动,也怕惊动了目标,也就没法开空调。赶上下大雨,只好又回到车里。深夜雨最大时,左局长来了电话。老魏,在哪儿啦?车里蹲着呢。弟兄们辛苦啦!为人们服务啊。想笑,却又不敢放声。只能是秋后的蚊子——死叮吧。

    第二天,政治部门就换上便衣送来了慰问品,有西瓜有饮料还有几条擦汗的毛巾。就这,还把老几位感动得稀里哗啦的。

    接着说案子。

    抻出金项链的这几个小子,究竟是何方神圣呢?按常规,警方完全可以对洗浴中心来一番例行检查。“例行检查请您配合,请出示您的身份证。”但左局有言在先,魏政委他们只能先在外围开展工作。终于跟住了一个小子,这小子就是抻出了项链的那个去洗浴的老板,老板出门打辆出租,就往郊外开走了。

    “我是宝马,现在我跟上。估计目标去郊外,奔驰准备换我。”“奔驰明白了,奔驰在外环线开发区入口接应你,如何?”“好,宝马明白。出租牌照是津E3××9,淡蓝色。”“淡蓝色津E3××9,奔驰明白。”简单说,老板这回是奔着他们的出租房去了。再简单说,魏政委他们很快就查清了这几个小子都是来自河南XX县,而那个位于河南的XX县里,确有着一群在各地专门从事这类犯罪的年轻人。上了警务网再查,这位抻出了半截金项链的老板,正是被山东警方上网追捕的一个逃犯,在济南,这小子也是红摩托、两个人、短发、抢了就跑。魏政委心里说,嚯!胆敢上你魏爷爷的地盘上撒野来啦!等着吧。

    段子说到这,也该说说这几个案犯了。

    前边说的这个,带着魏政委他们找到了他们老窝的老板,我特意在采访之后见了见他。小伙子长得还挺男人的,不过是剃了光头,脸色不大好。细看还是蛮精神的,也可以说是很帅。

    我问,这场官司你估计得几年(刑期)呀?他说,不会低于十年吧。

    听说你还有个小女儿,今年刚五岁。

    是啊,我女儿挺可爱的,您见了吗?没有。你要是十年刑期,孩子怎么办?我不想让我媳妇等。十年也太长了。

    她要是愿意等呢?愿意我也不让她等。她再嫁人对我女儿的成长有利,毕竟有个爹啊,也不至于让孩子受到不必要的伤害。

    读者您听听,这哥们还是蛮有人情味的吧?所以说,他们当中的不少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可我当时就想说,既然你也担心自己的孩子被伤害,怎么你犯起罪来就不怕伤害别人呢?但这话我没说。因为我知道,他们在抢劫一个女孩的时候,那女孩从车上被甩下来撞上了便道牙子,因颅内出血抢救无效身亡。而且这女孩正是一位待嫁的新娘,脖子上的项链,是她准备出嫁的嫁妆。所以,这哥们的刑期已不可能是十年那么简单了,毕竟我当过预审员,明白圈子里的规矩,对话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既然确认了这个老板是被公安部网上追捕的逃犯了,是不是就可以马上动手了呢?魏政委又去见了他们左局长。没想左局却说,还是不能动。既然咱下决心要把案子办成铁案,咱就不该动摇。你们把所有的技术手段都上去,跟踪蹲守录像照相痕迹指纹一样也不能少,还是那句话,要人我给人、要钱我给钱,只要你们想起来的,即使分局有困难,对你们也是一路绿灯。

    听了这话是不是特兴奋?我问。

    有兴奋也有担心。魏说。

    这话怎么讲?何老师您想吧。一个被网上追捕的案犯就在咱嘴里叼着,要想嚼他还不是很简单?如果接着盯他,万一跑了呢?好像还应该是兴奋为主吧?兴奋倒是有,但意义不大。主要还是担心。您想,弟兄们跟了这么长时间了,早就人困马乏了。万一哪回一眼没盯住,天津可是茫茫人海呀!更何况他们在济南已经被打惊了,脑门一拍就换了地方,让咱上哪找去呢?那可就剩下光着屁股推磨——转着圈地丢人啦!听着魏政委感慨,我就想,现在的刑警也真不容易。我当警察那些年,全国的人口相对固定,谁家来了个农村亲戚,整条胡同都知道,而现在的人口大流动,确实给警方带来了许多难以想象的困难。魏政委却说,其实我们左局也有道理。我理解,案子就像一条河,上游的清泉是作案动机,中游的汹涌是作案过程,下游的平缓才是犯罪后果。毕竟这几个小子在洗浴中心里大把地花钱,而他们抢来的却不是现金,那么,项链变成现金的这段河水里,肯定还有一个专门收赃的小子。如果现在就抓了他们,收赃的小子闻风而逃了,咱又拿什么定罪呢?被害人指认的是背影,很难当证据。被抢的项链变了现金,项链可是重要证据啊!这几个小子牙口要是再紧点儿,他给咱就来个王八咬住了不松口,这案子还能办成铁案吗?所以,你们也只能是把他们咬住了不松口啦。

    您这是拿话绕我,何老师,您可是老大哥,不许拿小弟开涮!玩笑归玩笑。又过了不长时间,那个专门收赃的湖南首饰匠,就被韩振兴和刘宏庆那小哥俩,给死死地咬住了。

    魏政委当警察之前,是海军的航空兵,全国的军用机场,他几乎都去过。当年的战友说,当兵你是飞来飞去,当警察却由空军又变了陆军。我说,当巡警你是步兵,可你却抓获了飞车党,还是跟那个飞字有关。魏政委说,假如有一天,这几个小子要是敢往天上飞,我也照样能飞起来咬死他们。

    飞车党的案子拿下之后,魏政委也养成了一个习惯,假如在路上看见了没牌照的摩托车,赶巧车上又是两个人,他肯定开着车一跟到底。他说,被害人说过,现在听见身后有摩托的声音心里还犯怵,那不是因为被侵害而造成的心理阴影吗?其实警察的心理也有阴影,所以我才养成了跟踪摩托的新习惯,当然这习惯对咱老百姓还是有好处的。

    再说案子。

    前边说过,这帮小子六个人,不是分成了三副架吗?这三副架也不是每天都出去抢劫。天热了不去,下雨也不去。累了不去,感觉风声不大对,也不去。但是,不管他们去还是不去,他们的所有行踪都被魏政委的弟兄们用摄像机给录了下来。有了这些证据,后来的审讯就好办了。几号几点你们去哪儿啦?哪儿也没去呀。你看看这个吧,是你吗?是我。

    随后,也就交代得比较彻底了。当然,在这个跟踪的过程中,魏政委他们还摸清了他们除了洗浴中心之外的其他落脚点,找到了他们藏匿摩托车的地方,也掌握了他们准备改换住处的下家。同时还摸清了他们原籍的所有情况和每个人给家里汇款的次数和钱数,甚至连他们的家人去取钱的监控录像都弄来了。

    如上这些过程要是详细说,您会觉得很繁琐,但刑警破案锁定证据,就是这么个繁琐枯燥的工作。用魏政委的话说,最繁琐的就是看录像。这些人作案几十起,不少地方都有监控探头,资料拿来,八台电脑十六个人,昏天黑地地整整看了一个星期。证据终于凑齐了,专案组的哥几个,脸也都绿了,但是,发案时间、作案地点、参加人等、所用车辆,可就都理巴清楚了。前期的证据锁定了,中期的跟踪也套牢了,就差下游的收赃了。下面是跟踪收赃人的过程。

    “宝马宝马,老板出来了,你们先跟上。”“宝马明白,过一会儿你们换辆出租替换我,听到没有?”“出租已经备好了,你们先盯住,过了外环我们就上。”“宝马目标太明显,还是早点儿换我比较好。”很快,韩振兴和刘宏庆的出租就跟到了外环河的边上。河对岸,老板跟一个中年人正蹲在小树林里,只见老板递过去一个红色塑料袋,中年人递回来一个黄色的牛皮纸信封。老韩就对小刘说,这小子可他妈的出来啦!但是他们没想到,中年人又不知从哪开出来一辆农用车,宝马这时正接着跟老板,老韩却放走了那辆出租。得嘞!咱马拉松吧!谁让咱哥俩命苦呢?老韩和小刘我也专门见了见。因为我知道他们那天马拉松了十几公里,我想,大三伏的天,就算两个劳模,我也该见见。

    老韩说,为了更隐蔽,我才放走了出租车。

    小刘说,那天我脱光了膀子,蹲在河边找蛐蛐。

    老韩说,哪想那小子又开上了农用车呢?小刘说,追吧。我俩就你打我、我逗你地“演”上了。

    还好,收赃的中年人并没发现他们。中途他们也想拦个出租,可出租看他们袒胸露背的不像好人,几辆车都没停。终于追到了一个村里,农用车又开进了小胡同。于是,老韩买了个玉米,小刘买了块冰糕。两个人啃着,聊着,逗着,就在胡同里踅摸开了。

    终于,一户农家的墙上被他们发现了广告牌“拆改金银首饰”。随后,老韩追打小刘,小刘跳进院墙,老韩墙外大骂,小刘在里边躲着。这时,那个中年人可就气哼哼地出来了。小刘被赶了出来,但他看清了屋里桌子上的红塑料袋和停在院里的农用车了。明明挨了臭骂,心里依然高兴。

    至此,案子也该揭锅了。

    当夜,左局召集巡警、刑警和管界派出所的一百多弟兄,公布了抓捕方案。洗浴中心的四个、出租房的两个、收赃的一个、第二落脚点、摩托藏匿点,共分五路人马同时出击。凌晨五点开始动作,天亮之前抓捕结束,天亮审讯开始。

    实施抓捕是警察的看家本事,也没什么新鲜段子。但这里有几个花絮,可以跟读者交代一下。

    洗浴中心的四个:当天的休息大厅里,横躺竖卧着几十人。老韩和小刘就凭着这些天的跟踪蹲守印象,借着大厅里昏暗的灯光说,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跟进的刑警们就不动声色地,一个接一个像往外抬病人似的,都给收拾了。我后来问过一个案犯,你当时是不是正做梦呢?他说,开始我以为是有谁跟我闹着玩儿呢,怎么还把我脸给蒙上了呢?后来他们两人同时拧我胳膊,而且动作特别整齐,我就知道坏了菜了。他们还在我耳朵边说,天津刑警,别出声。

    那天的休息大厅里,被同时带走了四个。其他的人还是该睡照睡,到了天亮也没人察觉,够专业的吧?出租房的两个:明明是房门锁好了,可夜里还是被打开了。然后也是蒙脸拧胳膊,天津刑警,别出声。也就搞定了。

    收赃的一个:此人是来自湖南的首饰匠,农贸市场租了个柜台拆改金银首饰。案犯上门来送货,随后也就搭咯上了,当然也就进来了。魏政委说,他院子里还养了条大狼狗,也不知怎么搞的,那狗竟一声也没哼哼。当然首饰匠也没哼哼。

    后来我也见了这个首饰匠,问他,送来的都是折断的项链,你就没觉得有哪儿不对头吗?他却说,抓我那天正是我四十岁生日。原打算过了生日就回老家了,天津警察还真会选日子啊!那天天刚亮,魏政委就对惊魂未定的首饰匠说,祝你生日快乐呀!首饰匠说,我还敢快乐呀。

    知道为嘛祝你快乐吗?不知道。

    就因为你不让天津的老百姓快乐,也只能让你不快乐啦。

    再说藏匿摩托车的窝点。说到这个窝点就不能不介绍一位名叫刘建国的警察,大刘也是魏政委的部下,过去是中央警卫团的防爆队员,身材超级高大,身上也有功夫。大刘隔着窗子看见了屋里的摩托,心里一急就推门,没想他连门带墙地都给推倒了。轰隆一声,房东老爷子就出来了。老爷子问,你们这是干嘛呀?想拆我房子是吗?但一看是警察,又改口问,你们是谁的兵啊?大刘灵机一动说,我们是魏政委的兵,老魏原来是你们这里的派出所长啊。老爷子改口说,哦,老魏的兵啊,甭管啦,回头我们自己归置吧。大刘有点儿不好意思又说,还是我们分局找人归置吧。老爷子说,别麻烦啦,一间破库房啊,回头让老魏常来家坐坐吧。告诉他,我还给他留着好酒呢。

    魏政委后来对我说,个别警察哪都会有,但我们分局的绝大多数,跟老百姓还就是个鱼水关系。何老师要是怀疑,您就跟我到咱村转转,您随便敲开哪家门,保证都有您的酒喝。

    深入接触了魏政委,我愿意相信他的话。因为采访的时间有限,我就是想去也没法去。如果读者您有兴趣,当然是一个半个的,我倒是愿意陪您到村里去检验一下。别来一大群就行。

    案犯都抓了,案子也破了,审讯开始了,赃物发还了,按说魏政委的这个堪称经典的段子也就给您介绍得差不多了。没想案犯抓获之后的魏政委的一个举动,又给咱读者带来了一组花絮。

    几个小子被抓进了分局,也被分别开始了审讯。但是,缴获了他们的赃物之后,魏政委又嘱咐弟兄们,一定要把他们的手机保持在开机状态,该充电就充电,该换电池就换电池。为嘛呢?我不说,读者也会明白。当然是看看还会有谁跟他们联系,也才能确保这个案子办得干净彻底而不留尾巴。

    很快,老板的老爹就来电话了,说,你一下子就给家里寄来了两万块,我和你娘都睡不着觉啦。都说天津的警察很厉害,你怎么从山东又去了天津呢?又很快,首饰匠的媳妇也来电话了,说,说好了过完生日你就回的,怎么连个电话都不打呀?我担心你那些个半截的项链会出事啊。

    其他的电话还有不少,多数与案件无关。魏政委说,这几个电话我们都有录音,要不您也听听?我说,我相信你的话。然后,我就跟着他和他的弟兄们喝酒庆功去了。对啦,这次他们立的是二等功。规格不算低吧?

    谁瞄上了摩的女司机

    县城的长途车总站,总是来来往往着许多人。但也不难发现,这里的有钱人不多,经常在这出入的,几乎都是普通人,其中,又以农民为主。经常在这里驻扎的,也都是小生意。其中,开摩的揽客的,多数也是农民,而且,还有不少女性。

    摩的就是电动三轮车,给后边的车座扣上个铁壳子,就能拉客人了。客人上了车,就像笼中鸟,司机像骑手,一路尘土飞扬。一般来说,十里八里也就是三块两块的,而且还能议价。老高和小张抓获的坏蛋,就是专门欺负摩的女司机的人。罪名是抢劫和强奸,后来都被法院判了长刑。

    老高是刑警队的技术员,对案发现场的痕迹很有研究,从20世纪中期开始,至今已二十五年了。五十岁出头的老高为人含蓄不事张扬,但心里很清楚。讲起段子头头是道,叙述很平实。

    和老高一起的是小张,两个人是师徒也是搭档。小张很年轻,很干练,当地口音混杂着普通话,偶尔插话也不多。小张2005年警院毕业,就跟着老高干技术,别看时间不长,已经跟着老高破了不少漂亮案子了。只是,像他们这样的技术员也会亲手抓案犯,我还是头一回听说。

    被害人月明,是个经常在车站揽活的摩的司机,三十岁出头,女性。月明是临近的河北人,家里的日子不宽裕,农闲了,就到这个临近河北的天津县城拉活。风里雨里的,赚钱补贴家用。所以,当月明来刑警队报案的时候,刑警们都觉得奇怪,居然还有人抢她们?听她一说才知道她还遭到了性侵害。

    案子是这样的:将近中午的时候,来了个中年男人打车想去堤头。堤头距离车站至少十五公里,月明对那个地方又不熟悉,开口要价十块钱,对方却没划价。这个中年男人姓张,是个四十二岁的东北人,因为生了一头卷毛,被刑警们简称卷毛。当时的刑警们并不知道细情,月明就更没法知道了。月明就高高兴兴地上了车,很快到了县城郊外。然而,离她的噩梦也越来越近了。

    途中路过了一个废弃的养殖场。养殖的坑塘还在,却早就没有鱼虾。门柱门标和门房也在,已经没了人迹。远处望望,荒草已经是半人多高。深秋的正午,阳光也能映出大片的荒凉。

    卷毛对月明说,大姐拐个弯吧,我想顺路捎走一个电机。

    月明的摩的拐进了养殖场,对面却迎来了板寸。

    板寸也是刑警们给他的称呼,简洁有特征,说起来也顺口。板寸其实姓郭,是个三十二岁的内蒙古人。随后,月明被胁持进了传达室,钱被抢走了,卷毛就开走了她的摩的。剩下板寸和她两个人,月明就被板寸绑了双手,强暴了。

    老高跟我说到这的时候,就像回忆一段经年已久的事,一边说着,一边在纸上画图。“中午十一点,卷毛和板寸从河北胜芳两个人开一辆摩托车过来。到了长途站,开始观察作案对象。卷毛上去搭咯了,卷毛把摩的钓上了,板寸就回养殖场先藏好了摩托车,再守株待兔。随后,摩的开来了他再出来。两个人抢了钱,卷毛先开走摩的,板寸拿出绳子接着作恶,再开走自己的摩托。”老高边说边写,边写边画。老高介绍完了,一张完整的时间和路线图也就画成了。有卷毛的标志和板寸的标志,也有女性被害人的标志,有摩托有摩的也有绳索,就像美院学生的素描,看上去一目了然。老高把这张图给了我,我儿子看了之后说,真像个高手的绘图员,字写得很像个会计或者老师呢。但是,这毕竟是案件破获之后,老高才能根据案件的全貌,才能把案犯的踪迹描绘出来。而在月明报案之初,却只有月明一个人的证言。

    再说月明。月明虽然是农村的年轻女性。但是月明很泼辣。如果月明不泼辣,也就不敢背井离乡地来到天津的这个县城里开摩的了。所以,案发之后的月明,即使被板寸反绑了双手,还是挣扎着跑到了公路边,随后报案了。

    刑警们赶到了现场。那次去现场的刑警队伍里,就有老高和小张。老高说,我干刑警这些年了,见过的强奸现场确实不少,可最近这些年已经明显地少了。怎么荒郊野外的又出了强奸案呢?再看见被害人是个农村小媳妇,我这心里就来气了。

    我问,你是不是觉得她们已经很不容易了呢?老高说,岂止很不容易呢?简直就是极其不容易了。何老师您想想,家里但凡过得去,谁会让自己的媳妇干这个呢?风里雨里的还不说,每天也就十块二十块的,一个月能有多少?你朝她们还下手,你他妈还是人吗?老高的眼睛不小也不大,但他说到这的时候却瞪得很圆,眼角微微地泛起了红光。其实我也很气愤,一边听着一边忙着做笔记,只觉得心跳在加速。

    小张在一旁劝师傅说,老高别激动,毕竟让咱给抓了!我为老高点了支烟。老高深吸了一口又呼的一声呛出来,接着就是一通爆咳,只好站起了身。小张站起来给他师傅捶背,又忙着去找水。

    老高稍微平静了一下又说,后来我也问这两个人了,你们是怎么想起来要抢她们的呢?我那意思是想说,要抢你就抢王石跟潘石屹呀!赵本山都想买飞机了,你抢小沈阳行不行?但有些话咱这些当刑警的也不能张口就来。何老师您猜板寸怎么说的?见你这么气愤,他们还敢说话吗?板寸那小子说,摩的都是黑车,公安局里没备案。摩的司机没备案,自己也知道理亏。估计她们即使报案的话,也得在公安局里先交罚款,可这些人不可能愿意交罚款。

    显然这是混蛋逻辑,再说出租运营也不归警方管啊。

    就是嘛!所以我说这两个小子首先是混蛋,其次才是罪犯。

    那个卷毛怎么说?那混蛋说,抢出租是重罪,一辆汽车就十万八万的,再进去又得不少年。女司机都有家有口的,被我那个了,也就没脸面报案了,所以他们吃柿子才捡软的捏咕。您说气人不气人?再说老高和小张他们出现场。

    前边说过现场很荒凉,尤其传达室里,更是遍地灰尘。正是这样的地方,才让老高和小张得以施展才华,如果在人来人往的火车站,谁还能找到有价值的足迹呢?现场的足迹很清晰。男性足迹二十六公分,陈旧的一组,新鲜的一组,都是二十六公分。从磨损程度上看,应该是一个人留下的。这个人应该就是案犯。女性足迹有两组,也是一组陈旧一组新鲜,但两组显然不是一人所留。新鲜的是月明的,后来比对无误。陈旧的应该还有一个女人,从足迹的长度看,这个女人应该比月明至少还要高上去十公分。是不是月明之前,还有过一个女人被侵害呢?难道真的就像卷毛说的那样,碍于脸面而没报案?但这些,在当时,只能是悬念。

    老高说,既然我们在现场还发现了一组女人的足迹,这足迹很可能就是另外一个被害人的。

    你单凭足迹就敢如此肯定?我说。

    养殖场已经废弃了多年,附近又没村庄,过路的女人能去那里干嘛呢?如果是恰巧路过,又找不到厕所呢?真是那样必然会有痕迹,可是现场也没有。

    所以你们想找她。

    对。从足迹上看,这女人比月明高也比她壮实。假定她也是被害的女摩的司机的话,县城里的女司机也没过两位数。假定她也在长途车站揽活,我们找她就不困难,如果找到了这个女人,肯定会帮我们把案犯的形象刻画得更清楚。

    说干就干。老高跟小张就到了长途车站,远看近看,都没发现这类体貌特征的女人。一位和月明身量差不多的女司机说,你们想找大侉吗?半个月之前就失踪啦。

    怎么喊人家大侉呢?山东人,说话侉声侉气的。怎么知道她失踪了呢?嗨!有个卷毛男人用她的车。她不是不熟悉路吗?特意过来问我,从那就再没见过她的人影子。你认识那个卷毛男人吗?客人我怎么认识呢?大侉也不认识他。你怎么知道他们不认识?车站里出来个人咱就认识,那还用咱风里雨里地赚钱养家吗?大侉确实就没再来过?一直也没见她,别是让那个卷毛老爷们儿给害了吧?唉,你俩是警察吧?我们是她老乡。老乡?你们的口音可不像。

    老高后来说,这两个小子既然敢抢劫强奸,怎么就不敢杀人灭口呢?当时我就觉着,心被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

    老高和小张回到队里,先把足迹和大侉的情况向领导做了汇报。队长说,我也觉得这组足迹有话说。既然大侉有可能也是被害人,咱就再派两个人专门去找吧。

    简单说,大侉很快就找到了。原来,大侉姓冯,是山东河北交界的农家媳妇,去年家乡遭了水灾。政府救灾可以贷款,大侉就贷了四千块买了摩的,又借了一千给摩的扣了铁壳子。开始在当地的镇上揽活。后来听说天津的生意好做,就来了。没想刚来半个月,就遭遇了卷毛和板寸。当时,大侉拉着卷毛路过养殖场,也说有个电机要捎走,车子拐进去,才见了板寸。后边的遭遇和后来的月明,也没啥区别。细节咱就不说了。

    老高说,大侉既然找到了,案子的眉目也就更清楚了。为嘛这么说呢?何老师您看,两个案子的借口都一样,都是要捎上电机。两个案子的路线也一样,都是车站、养殖场、抢劫、强奸,然后一先一后地分头离开。这都说明嘛?说明他们的手法老道。我说。

    什么人手法老道?有犯罪前科的人。

    对啦。既然都有过前科,咱排查的范围也就缩小了。

    用老高的话说,刑警们排查的人群范围确实缩小了,但侦查却最怕选错了地域范围。公平地说,这案子最初的范围也没错,只是划分的地域还不够大。为什么这样?其实也有原因。

    最初,把案犯划定在养殖场周边的几个村子。男性,卷毛和板寸,卷毛四十岁上下,板寸要年轻些,有过犯罪前科。读者也许会问,这两个小子的口音呢?划定排查地域的时候,口音也很重要啊!但这两个小子很狡猾,也许是他们提前想到了这个环节,所以,他们与被害人交流时,都特意做了伪装。您想,一个东北一个内蒙古,显然都是北方人,从语言学上说,都属羌语系,再加上他们来河北打工的时间也不短了,如果稍微聪明些,模仿本地口音也不难。况且被害人都是农村媳妇,本来就很少出门,更不会留心口音。被抢了,心里能平静?被强暴,心情更复杂,所以,警方才把最初的侦查范围,锁定在附近的乡村。后来加长了半径,也该归功于老高和小张的新发现。

    刑警们都下去了,队里只留下了老高和小张。既然案子没头绪,总不能成天盯着照片发愣吧?小张说,师傅,要不咱再去一趟(现场)?老高说,走!案发现场离县城不算远,开车很快就到了。秋风卷着黄叶,还是满目萧瑟。屋子还是几天前的屋子,也没发现新痕迹,出门再找,也还是老样子。这时,小张却发现了树丛里的一窝野猫。母猫正充满敌意地望着他。小张刚要靠近,就同时收获了两个发现。

    第一,母猫护崽发出的叫声,几乎就是微缩版的虎啸。要不说虎是猫科动物呢?在荒郊野外的树丛里,母猫也是挺吓人的。第二,距猫窝最多一米,小张发现了那个烟头,烟头旁,是一溜车辙。小张喊,师傅,赶紧的。

    老高后来对我说,现场我们就判定了,这是一辆二轮摩托的车胎印记。旁边的矮树还留着被按压的痕迹,说明有人停放过摩托。从胎痕的清晰程度看,时间应该不长。既然案犯是两个人,就有可能说明,这是他们作案时的交通工具。假定他们是开摩托来的,到达现场的时间又是中午,也说明他们的活动半径,比我们原先设想的要长一些。

    老高和小张取出塑料袋,收起烟头,又拿出相机,给车胎的痕迹拍了照。同时他们也发现,烟头是廉价的保定烟,这烟在天津市面上没有。如果把来自保定的烟头和摩托车连起来,他们很可能来自临近的河北胜芳或者再远一点。

    随后,他俩又去找了月明,对月明只提了三个问题:第一,案犯是否吸烟。卷毛吸?板寸吸?还是两个人都吸?第二,板寸作恶之后,是往养殖场里边走了,还是直接上了公路?第三,后来是否听到过摩托声?月明说,两个人都吸。卷毛见我的时候就叼着烟,车上那么小的地方,他好像又点了一根。当时我还想,怎么把烟头扔车里了,还得让我打扫。小张就跟老高咬耳朵,师傅,车里还扔了烟头呢。老高低声说,什么车里的烟头?车都被他们开走了。亏你想得周全。小张这才明白,悄悄吐了吐舌头。月明又说,后来的板寸也吸,刚见我的时候并没吸,完事才点上的。月明说的完事,老高没再追问。但这个细节却让他们坚定了最新的判断。为嘛这么说呢?从以往的案例看,强暴女性和逃离现场的时间距离,一般都是非常短的。板寸完事还把烟点了再走,这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也说明了他的嚣张。同时月明也说了,板寸离开现场的脚步声应该是往里边走的。可她回忆不起听到过摩托声了,只记得卷毛开走了她的摩的的声音。

    小张问老高,现场那么静,怎么就没听见摩托声?老高说,月明的摩的就是她的饭碗!肯定牵着她的心。被强暴之后的女性心理又那么错综复杂,出现短期的两耳失聪,也很正常。再说了,假如板寸那小子想得很周全,把摩托推远了再发动呢?他不就是想给咱制造假象吗?既然有前科,这点儿小心思也就不新鲜了。

    听了老高的分析。我就一直想说,所有案犯在犯罪之前,尤其经过预谋的,都是动过逃避打击的心思的。比如板寸提前藏好了摩托,完事又推到公路边上再发动,这在当初的他们看来,很可能自以为天衣无缝了,但在警察面前,尤其在天津刑警面前,他们又能怎么着?我会毫不夸张地说,全他娘的是小儿科!不过这话放开了又容易太长。咱还接着说案子。

    老高和小张又向队长做了汇报,队长也采纳了建议,侦查触角也伸向了河北。老高和小张呢?又分头琢磨他们的烟头、摩托了。

    老高后来对我说,因为停摩托的地方都是杂草,才没发现足迹。如果有足迹,又跟屋里的(足迹)对上了,那就更好了。

    和老高聊天,几乎不用启发,有小张在就行。小张话虽不多,插话的时机却很合理,口气也温和。他总爱说,唉,师傅,线索的事您可能忘了吧?唉,师傅。您把那足迹也跟何老师说说?对啦,好像还有咱二去现场吧?等等。

    这回的小张又说,现在的鞋底也太多了。

    老高就接过话头,过去的足迹辨认挺容易,早年的鞋底要向警方备案、照相和存档的。说起鞋底,全国也就一千多种。记得有一回,现场见了个陌生的鞋底,我还特意到大中华橡胶厂去找老师傅。人家说,这是东北的农田鞋,错了管换!弟兄们到东北就把那小子给拿了。何老师您也猜猜,咱现在的鞋底有多少种吧!我说,五千(种)?早就突破了一万了。鞋厂还来警方备案吗?早就不备了,咱对经济发展保驾护航。鞋厂想换个鞋底也得找咱,还能叫保驾护航?这也给你们的破案增加难度啦。这话也不全对。为嘛呢?鞋样多了鞋底多了,区别也就更多了。咱俩刚见面,我就注意您的鞋了,您这是美国户外运动的第一品牌,叫天宝蓝对吗?你还真是专家。不过我这可是打了对折的,全价我也买不起。咱又不找您借钱,看把您给吓的!说着,我们三个都笑了。其实采访刑警们,笑声就从没断过。这些年的采访也让我摸了规律,只有这般张弛有度的神聊,才能探询他们的内心深处,大家都绷着,倒像是讨论结案报告了。

    后来查明,卷毛和板寸这两个小子确有前科。原籍刑满就到了河北的胜芳打工,都在一家金属拔丝厂干体力活,后来卷毛不干了却没回家,就在胜芳逛荡,再后来板寸不干了也没回家,也逛荡。同病相怜酒杯一端,一拍即合地就抢开了。最早在胜芳,有的抢成了有的没抢成,最近才转战天津,嘀嘀咕咕地打起了摩的女司机的主意。您看,他们连逃离现场发动摩托的环节都想到了,可见狡猾至极。但他们的狡猾对警察来说,尤其对咱天津刑警来说,还就是个足斤足两的小儿科。这事说来话长,以后还有机会。

    老高和小张是技术刑警,搞技术的不可能专盯一个案子。比如三个案子得有三组侦查员吧?但技术支持却只有老高和小张他们。足迹就足迹,指纹就指纹,当然还有血型DNA什么的。但谁也没想到的是,两个案犯却被老高和小张这两个技术员给放倒了。而且,还就是现场给拿下的,您说巧不巧?小张从警院毕业,跟老高干了四年,两个人没日没夜地腻在一块儿,彼此的心思也就门儿清了。小张说,我就是老高肚里的蛔虫,老两口头天闹别扭,转天早上我就有感觉,下班直接奔他家。老嫂子,炒两个菜吧,我带着酒来的。嫂子说,其实我都懒得理他。我说,我也懒得理他。说话间师傅进门了,嫂子一乐,我也一乐,师傅就乐啦。得!烟消云散。

    既然两个人都熟成这样了,工作默契也就没得说了。

    一次出现场,现场很简单。窗户忘关门没撬,家里丢了一万元。足迹只有半个,表面残存白灰。现场的环境很安静,隐隐地传来了电钻声。老高看小张,小张下楼了。回来点点头,下楼就抓贼。原来,楼下的电钻是装修,现场的足迹也是装修,小张发现了足迹相同,那还不摁他?不摁才是个梆子呢。

    但是,读者可能没注意,这前后可没说过一句话。为嘛?就是默契。其实默契就是甭说话,最多是个眼神。后来抓了卷毛和板寸,跟这段子也差不多。

    说话就是半个月,这天又要出现场,该带着的家伙收拾好了。小张开车,老高副驾,老高拿烟,小张点上,两个人就奔了现场。

    小张说,时间差不多,老高说,方向也一致。小张说,半个月了吧?老高说,要不咱看看?说着,汽车就拐上了土路。

    上面两组对话的潜台词是。

    张:卷毛和板寸作案可就是中午这个时间,即便有偏差,前后也差不太多。所以说,“时间差不多”。

    高:咱这回要去的现场跟卷毛他们上次作案的养殖场,正在一个方向上。这才说,“方向也一致”。

    张:那个案子的发案时间,至今已经过去半个月了吧?高:要不咱顺路也去看一眼?引申意义的潜台词是:现在的时间正是中午,正是卷毛跟板寸作案的时间段;咱要去的地方正跟养殖场在一个方向上;如果顺着土路过去一眼的话,碰巧就可能撞上。随后,两个人眼神都没递,汽车就拐了弯。

    这不是默契吗?当然是默契。当属默契中的极品。

    老高后来说,也该这两个小子倒霉。时间如果差一秒,咱跟他们也就错开了。小张说,错开也是早晚的事,最终也得抓他。

    原来,汽车驶过养殖场时,小张并没减速,因为土路坑坑洼洼,本来也开不快。前边咱说过,养殖场的坑塘还在,只是没了鱼虾,门标门房还在,却没了人迹,而这回,被老高发现了人迹。

    人迹是一条后腿,后腿正在门标的一侧闪过,也就是说,有人正往里走。是男女?是老少?还是男女和老少?当时的老高却不知道。后来才知道,这人就是板寸。也许您会说,如果老高看清了人模样就更好了。现场荒凉一片,门外站着个板寸,下车还不就把他给摁啦?但您忽略了一个细节。前边说,时间已经过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板寸的头发又长出来一寸,即便老高看见了板二寸,也很难下决心摁他。怎么下的决心呢?还是足迹。

    抓捕的过程是这样的。

    老高他们在远处停的车。因为是警车,目标显得太大。假定那个人影就是板寸,稍后的卷毛就可能跟过来,于是,他们把车藏好了,才优哉游哉地进了大门。进门就撞上了板寸。老高问,你是巡逻队的吧?看你怎么面熟呢?板寸说,是啊是啊!小张说,你们队长是老高吧?傻大黑粗的那个。板寸说,对呀对呀!老高说,你们副队长是不是小张?警院毕业的坏小子?板寸说,其实那人可不坏,就是有点儿嘎。人性挺好的。

    读者您听听,还用解释吗?你们天津人。你小子是哪儿人?等于不打自招。后来的老高是这样解释的:这地方从有猴那年就没来过巡逻队,据说闹过义和团。可咱这是敲山震虎,总不能拿义和团说事吧?小张说,当时我心里还美了一下。做梦都没当过领导,这回却当了个副队长。老高说,我也成了傻大黑粗了。

    下边的对话是这样的。

    你就一个人巡逻?顺便给家里捡点儿柴火。你还是个好老公啊!您这是夸我呢。你这双鞋可不错。看着还行,其实并不贵。鞋底是纯橡胶的吧?一百块钱还纯橡胶?那也太便宜了吧?我看看我看看,看着怎么像纯的呢?我也看看,回头我也弄一双。

    两个人看了鞋底。心里可就亮堂了。你小子板寸是变成了板二寸了,可你的鞋底却没法变吧?老高亮出工作证,我们是派出所的。最近经常有人在这非法取土,你帮咱写个证明,证明我们哥俩已经来过了,回头我们去买鞋。你这鞋是哪买的?说着,板寸就被小张带上了远处的警车。小张拿出纸笔,做出写证明的样子。可是,那天的小张几乎就成了个文盲,这字怎么写?这张写坏了,再来一张。

    老高马上在树丛里就忙乎开了。很快找到了摩托车,一看轮胎就是他。拿出手机请求支援:指挥室,我老高,我在养殖场了,告诉队长。对!估计卷毛马上就到。好,赶快!老高从养殖场出来,就把工作证挂在胸前了。刚挂好,一位女司机开着的电动摩的就拐过来了,您看,就这么快!摩的刚要拐进来,老高伸手拦车,车又调直了方向想跑,老高一步就抢在了车前边,公安局的,停车检查!我们要去堤头的,没进你们养殖场啊。去堤头也得接受检查。警察大哥,我揽个活可不容易。警察不管出租运营呀?这回就得管啦,你先配合一下吧。我们赚俩钱容易吗?检查你们又不给钱!摩的司机很气愤,还嫌老高管得宽。其实老高在跟司机对话的时候,就从小窗里看见了一头卷发。警车里的足迹、小窗里的卷发、两次发案时间、一前一后的次序、树丛里的摩托,再加上个女司机,不是你们还是谁?!但是,抓捕也不是没麻烦。您想,板寸三十岁刚过,卷毛四十岁出头;小张二十岁刚过,老高五十岁出头。小张和老高是干技术的,坐办公室的时候多;板寸和卷毛是干体力活的,活动主要是在户外。如果是二对二,警察也不一定能占上风,再说,旁边还站着个满怀误会的女司机?事后才知道,卷毛本来还是想让司机拐弯进来“捎电机”的,看见老高又变了主意,这才有了摩的要拐而未拐的模样。在老高跟女司机对话的时候,卷毛好像出奇地老实,稳稳当当地坐在车里边吸烟。老高是做好了卷毛撞笼的准备的,心想,这小子怎么没动静呢?转到车后一看,后门原来是插着的。老高就乐了。

    读者可能没坐过摩的,也就没法了解摩的的结构。原来,普通出租的车门,乘客是可以自主开关的,摩的却不行。因为客人上了车,司机必须把后门从外边插上,这样,卷毛就变成了笼子里的狗了。警察站在这,司机也不敢开后门,卷毛想不老实也不行,只能坐在里边抽烟。

    老高后来对我说,其实小张那边已经告急了。您想啊,写个证明还能超过一百字吗?但是小张有办法,就那么东拉西扯地跟他耗。小张说,我不跟他耗也不行啊!荒郊野外的他再跑了?我就是追他也得费劲儿吧?很快,最多也就是十分钟的时间,远处的土道上是警灯闪闪,警报长鸣。队长带着八个弟兄,那是“扑面而来”。这时的卷毛可就撞笼啦!砸得车门咣咣乱响,摇得车身前后乱晃。随后,板寸也被带了过来,例行的搜身之后,队长命令:给我铐上!五个刑警对一个,一脚就踹成了嘴啃泥。咔咔地手铐乱响,咣咣的就塞进了警车。老高的身后却是一串悲鸣。那位女司机一看这阵势,才明白自己是真碰上了坏人啦!哭着就下了跪,跪下就磕头如捣蒜,千恩万谢的,因为是外地口音,老高也没听清,她究竟说的嘛。简单说,女人要是后怕起来,也最容易情绪失控。

    至此,包括一起未遂,两起既遂的三起性质恶劣的系列团伙抢劫强奸案成功告破。居功至伟的,当属老高、小张。

    段子到这,该告一段落了。但我也发现了一份政治处给我的表彰决定,表彰的规格只是个通报表扬。我问,没给你们立功?老高说,咱干工作就不是为立功。小张说,我跟师傅一样。

    您想,技术刑警主动出击并现场抓案犯,至少这些年我没见过,何况又是个系列案件?我说,你们孟政委跟我一见如故,回头我帮你们呼吁。老高只是摆了摆手,小张只是笑了笑。

    后来我担心把这事忘了,只好先把它记录在这。

    无法出手的赃物

    四月三号午夜,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而货柜司机邹师傅却认为,是他有生以来最倒霉的一天。

    那天,邹师傅开着货柜车去机场。路况蛮好,天气蛮好,心情也不错。吹着口哨正臭美,却被一辆白夏利给拦了,硬说邹师傅刮了他的车。骂骂咧咧冲上来三四个,看面相,哪个也不像省油的灯。但邹师傅是老司机,行车里程已经绕了地球好几圈,这类以碰瓷为业的地痞,他至少见过一个排。没想局面逆转:挨打、挨骂、挨踢不说,蒙眼、堵嘴、捆结实了还被一脚踹进了外环河。四月的河水冰凉,但邹师傅心里很清楚——即使被人一脚给踹进浴池,邹师傅也不至于犯迷糊:毕竟货柜里装的是满满一箱出口手机,大洋一百多万!这不是倒了大霉吗?车队老哥几个劝他,老命没丢就是万幸,有嘛倒霉不倒霉的?再说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从今儿您就该转运啦!可邹师傅却不这么想,谁劝也没用。

    这一天对刑警金涛来说,却是个不错的日子:功勋刑警广西休假半个月。休假结束时接到通知,副支队长的任命也下来了,一大早神清气爽地下了飞机,想也没想就回到了队里。金涛后来对我说,那天兴奋得有点儿过头,马上回家不就得啦?非要回队里来个送货上门。刚攒下的一点儿精神头,原封不动又赔进去了。

    我说,休假任职的双响炮,求战的情绪自然也就很高啦。

    金涛说,何老师您就别逗我了。这回加班跟休假一边长,整整熬了半个月。

    那天局长进屋时,他正跟哥几个吹呼:桂林山水如何如何;阳朔表演怎样怎样;喝茶聊天如何如何;打球赛跑怎样怎样。局长说,外环手机被抢了,价值一百多个(万),你们几个先过去。

    金涛随口说,一部手机上百万,不是镶钻石就是包金边。局长吼,一部手机用得着你们?!吓得金涛直愣神,心想您这是怎么啦?大早晨就火冒三丈?徒弟小杜说,金队还愣着干嘛?新官上任头把火!赶紧的吧。于是,通讯、痕迹、血型、法医、照相、录像……一干人马二十多,噼里啪啦就上了车。上车金涛才知道,手机被抢了一货柜。

    这一天对萌萌来说,是个惊心动魄的日子。后来金涛也对萌萌说,亏你自己醒得早,否则你这白领的金饭碗,肯定砸了!萌萌却认为,白领除了衣领比别人白些之外,不就是一群“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干得比驴累”的人吗?所以,当萌萌半夜被男友秋光的电话吵醒时,内心就升起一万个不情愿。秋光电话说,朋友弄了几部手机,用你的车帮着运一下。萌萌说,几部手机也用汽车运?揣在兜里不就回来啦?秋光说,可能是几十部吧。萌萌说,几十部打个车不也能搞定吗?干嘛非得喊我?再说啦,你的车呢?你去不就得啦!秋光说,咱俩都得去,朋友嘛。

    萌萌开车到了外环,看见包装手机的箱子已然堆成了一座小山,走来走去的几个烟头,鬼火一样闪着。能不惊心动魄?当时的萌萌嘛也听不见了,就听见自己心跳咚咚的。

    金涛说,犯罪现场挺规整的。

    我问,犯罪现场还有规整的?现场还就是挺规整的。集装箱好像还被人专门做了卫生,烟头纸屑足迹甚至水瓶子车辙印,连个毛发都没有。

    我说,这回可够你们喝一壶的了。因为我知道,刑警出现场从来就怕干净而不怕乱。

    金涛说,现场虽被归置好了,但现场还是个现场。

    金涛这个刚刚上任的支队长,分析现场却十分老到。

    在外人看来:现场干干净净,痕迹少而又少,刑警们可能无从下手。其实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因为,归置好了也是一种语言。比如,搬运外加做卫生,不会是一两个人吧?比如,清扫工具都带来了,能是有感而发的见财起意吗?又比如,这些人剐蹭拦车出其不意,动手绑人干脆利索,也就不可能都是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和三八红旗手了。还比如,时间精确地点精确来得急走得快,能排除是里应外合?再比如,还有现场接触过案犯的邹师傅呢。

    邹师傅认为自己倒霉也不是没道理。见了刑警他才觉得,这次倒霉还没算完,因为后边又接上了窝囊。

    金涛问我,何老师您是前辈了,您说我们先问谁吧?我说,那还用说?当然是谁先报案先问谁。

    如上我与金涛的对话,像是在设计刑警侦查的一二三。其实在业内纯属多余,哪个刑警都知道,谁报案就得先问谁。可人家邹师傅始终当司机,自然也就无从了解刑警。开车见过交警,坐车见过乘警,小区见过片警,就是没和刑警打过交道。因为不了解,才容易有误会。邹师傅的误会主要是源自金涛的表情,这就有必要介绍一下金涛的外貌了。

    金涛的外貌其实也像现场,五官都很规整。单说眉眼,也是个挺周正的小伙子,但他的嘴角习惯往上翘,稍微有点儿表情,就显得挺喜庆的,这份喜庆被邹师傅给误会了。

    前边说过,刑警出现场,询问报案人。这对世界各国的警察来说,都是ABC的学问。且邹师傅没见过刑警,还在水里又是泡又是吓的整整过了半宿,直到天亮才敢挣脱绳索用手机报案。再说,一百多万丢个精光,今后的饭碗怎么办?即便金涛他们很快就赶来了,邹师傅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去。

    老师傅贵姓啊?姓邹。是周还是邹?邹。您可得如实向我们介绍情况。我有必要说瞎话吗?说瞎话的我们也不是没见过,但说了(瞎话)就得负法律责任。金涛说这话时,嘴角就有些上翘。邹师傅想,你这当警察的怎么还幸灾乐祸呢?只是他不知道金涛的嘴角本来就那样。于是就喘气不舒服,就想发火。

    后来我对金涛说,其实笑,才是最容易令人动怒的表情。金涛说,怎么会呢?我说,比如你好友家里正搞遗体告别,进门你先笑了,人家能不怒吗?再说,先烈们临终大义凛然仰天长笑,刽子手能跟着笑?肯定气得打哆嗦。金涛说,其实当时我并没笑,不过是嘴角提了提,可还是误会了。

    邹师傅当时想发火,但并没马上发,眼见刑警十几号人上蹿下跳地紧忙乎,他也不好意思发。直到金涛想模仿昨天夜里他被捆那样子,再把他捆上一回时,邹师傅才忍无可忍了。

    刑警到现场,怀疑所有人,这也是他们的工作性质。那么,金涛怀疑邹师傅是不是也有道理?但金涛的口气却很温和,老师傅,为了排除疑点,我们要做一个侦察试验,希望您能配合。邹师傅说,我虽文化不高,但还知道配合你们是公民义务,你说让我干嘛吧?金涛这才拿出了昨天夜里捆在邹师傅身上的绳索。拿绳索捆人也就罢了,嘴角还往上翘!这就让人没法不上火了。

    金涛说的侦察试验,是刑警的必修课。我审过一个盗窃自行车的案子,也许能说明这个问题:那个案犯能把装了五辆车的木箱,单凭一己之力就抛过仓库的墙头。一次盗五箱,五五二十五,加起来不下几百公斤,不是亲眼所见,地球人都不信。我们把案犯带到原地,他还就是五辆一箱的隔墙抛出去,而且大气都不喘,从而完成了试验,也排除了还有同案的可能。当然还需要其他证据支持,但细说起来话就长了。

    如上故事邹师傅肯定没听过,金涛想绑他,自然就上火。难道你们怀疑我?我可是祖祖辈辈的老实人。我们只是排除疑点,主要还是为了破案。你这个“排除”难道就不是怀疑?凭嘛怀疑我!两个人吵了个热火朝天,邹师傅青筋毕露,金涛的嘴角还是往上翘着。最后邹师傅还是同意绑了,也很快挣脱了。用金涛的话说,部分排除了疑点。也请读者注意,被排除的仅仅“部分”。

    萌萌后来见金涛时也对他的嘴角误会过,只是见面的场合特殊身份也特殊,即便想上火她也不敢。

    萌萌把手机运到家时天还黑着,但她却怎么也睡不着了。想推醒秋光问问,人家却睡得像死狗。望着房间里码放着几大箱新手机,总觉得更像是炸弹。做手机生意怎么会夜里交货,而且是在荒郊野外的外环线?即使进货,客户也是上帝,上帝还帮人家打扫集装箱?即使打扫了集装箱,怎么还主动扫路面?又想,也没看见货车司机呀,司机躲哪去了?脑子里装着一大堆问号。脑子里装满问号的人,当然不会像装满了句号的那么安生。萌萌睁眼到天明。

    当天金涛被告知,货柜手机一案,被内定为三月必破的津门一号大案。

    前边说过,侦察试验部分排除了对邹师傅的怀疑,其实就是排除了可能出现的苦肉计。这也是刑警这个行当的无奈,绝不是刑警们热衷于怀疑所有人。记得多年前,一个窃贼偷邻居:拧门撬锁进了屋,偷了东西还放火,放火之后回到家,拿起脸盆去灭火。直到居委会表彰见义勇为的大会上,才被刑警们请出了会场。

    按上述故事推测,怀疑邹师傅的理由也就充分了。当然邹师傅也不可能听说过这个故事,后来证实邹师傅既不是苦肉计更不是内鬼,但好人也可能被利用,或者说好人更容易被利用。利用邹师傅的,就是厂里的一名保安。内鬼是他。

    也许大家会联想,保安是否就是萌萌的男朋友呢?但前边介绍了萌萌是白领,白领找保安的概率大概不会很高。这就排除了保安和萌萌的直接关系,但间接联系谁又能说得准呢?保安名叫春明,在手机厂看了几年大门。人们都知道传达室和车队最密切,这两个地方也是交流另类信息的传统平台。这几年手机热,做手机的老板们都赚了个脑满肠肥,但保安还是个保安,出来进去的看大门总觉得没个出头之日。春明就跟小学同学秋光念叨了。秋光虽是春明从小的同学,但秋光后来却读到了硕士,留校当了老师。当老师交了个女白领,女白领就是萌萌。当然,这都是金涛他们历经了近十天才查清的事实,而且萌萌又变成了一个戴罪立功的女孩,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先说邹师傅被利用。保安春明和邹师傅都有个喝酒的嗜好,邹师傅下了夜班时常不急着回家,春明下了夜班也无家可回,于是,春明就时常喊邹师傅一起喝酒。这样,春明想知道邹师傅每天去哪儿、分别运的什么,就很容易了。慢慢地,春明也就摸清了规律。但摸清了规律的春明并没想好如何动手,而是先把信息都传达给了小学同学秋光。

    秋光在大学当老师,但老师的收入并不高。萌萌虽不是硕士,可萌萌的白领工资却是他的三倍,所以,秋光也就很容易地和春明一道做起了发财梦。并且说好了,只做这一单,完事金盆洗手。

    秋光的硕士是MBA,MBA的长项就是策划,秋光在抢手机的方案上就用上了特长,为此,秋光和春明就开始了长达半年的前期准备。首先是拉人入伙,春明找了个保安,秋光在大学里也找了个保安,如此三个保安一个硕士,硕士就成了主心骨。其次是买了一辆二手的白夏利,设计了在外环线上剐蹭拦车。再次是花钱换了假牌照,这样才能迷惑可能出现的目击者。故事讲到这,作案过程就显得简单多了,读者也许就更愿意关心金涛的破案了。

    既然内定为当年必破的津门第一案,势必会引起警方各级领导的重视,于是,刑警队的办公室里每天都会坐满了人。市局领导说,要人给人、要枪给枪、要钱给钱、要设备给设备。但就是有一条,每天十八点,准时听汇报,要求天天有进度。

    金涛说,外人可能不知道,刑警们最怕听见的,就是要什么给什么了。因为这里有个前提,何老师您也分析一下,要什么给什么能白给您吗?什么都给了您,您给领导什么呢?我开玩笑说,你就说新警车一辆外加现金十万吧。

    金涛说,案子一点儿眉目都没有,谁敢开那玩笑?但是应该说,金涛这个刑警队长当的,确实有脑子,但毕竟是任职时间不长,就接下了这么个大号的案子。所以说,当时天津最大的案子,落在这个资历最短的刑警队长身上,人们都有足够的理由替他担心。但在我这次采访见过的两位数的刑警队长之后,我感觉金涛的长项就在于他清晰的逻辑思维,而且几句话就道出了未来的侦查方向。

    金涛说,现场被归置得很干净,大致说明案犯们不是流窜。如果佳木斯海南岛的过来了,他还管你那一套?既然不是流窜就应该是本地。但本地又分此地和彼地,即使此地和彼地都有可能,我们也只能先从本地下手。那么,本地又分成厂内和厂外,也就自然设定了我们由内及外的思路。办案人多是好事,热气高力量大,看着也有气势。但人多也容易打瞎乱,费力不讨好。

    也许读者会说,这样的案子我们也会选择这样的思路,但金涛在理清了思路之前,却率先做出一个拒绝的举动。这里要做一点儿解释。

    既然高层领导坐镇了,那么就有可能启动全市警方的联动机制。假如领导说,相邻几个分局集中会商,半数刑警全线压上。领导把话说完了,上百甚至几百刑警可能就都回不成家了,而最终的结果呢?谁也不好估计。如果立功大家有份,受罚却只有金涛和他的主管领导了。当时的高层领导确实有过如上考虑,只等你主管队长表个态。你如果同意了,破不了案你的责任自会减轻,如果拒绝的话,案子破不成你这个队长也就别当了。

    金涛说,其实抢一车手机和抢一部手机也没太大区别,关键是选准了方向。方向选准了,即使走得慢些,最终也能走到,如果方向出了问题,走快了反而坏了。后来知道,金涛拒绝大兵团作战的决心,还是来自现场。

    首先,那天路况很好,邹师傅是老司机,从出库时间到发案时间上计算,也看不出邹师傅驾车超速。那么,路况好没超速,老师傅开车又不可能摇头摆尾。白夏利又是剐蹭的什么位置呢?现场剐蹭的是车尾。同样的车尾剐蹭在附近是不是还有过?如果有,狐狸尾巴也就露出来了。当然我们又不能只去交管部门,因为有时司机报警处置,巡警也有权调解。这两地方都查了,如果都否了,我们再想别的办法。刑警总会有办法。

    很快,交管和巡警都传来信息。同一车牌的白夏利在一年时间里,先后六次剐蹭过这家手机厂的货柜车,两次经过交管,四次调解解决。不过是小剐小蹭,也没人发生过联想。白夏利是找到了,但白夏利却是辆套牌车,原车的底档在江西。

    你肯定没去江西,我说。您怎么知道?这是我观察你侦查的主体思路得来的。您说得还真对了。您想,案犯单是剐蹭就先后有过六次,这还不包括我们调查车队师傅曾经私了的三次,您想,九次刮蹭是他们有瘾吗?现场卫生都做好了的案犯,能不把夏利的出身作个伪装?所以你们就没必要去江西了。对啦!我愿意跟您交流,一说您就能听懂。

    得到金涛肯定,我也有点儿晕菜,就和他你来我往地展开了智力角逐。我说,下一步就看这辆白夏利和手机厂的关系了,如果有联系,案子就有眉目。金涛说,这应该感谢厂里的监控系统,现在不少企业都加装了监视器探头,实际上也是给我们刑警装的。您想,白夏利如果在厂里出现的话,我们在每天的进度会上可就有猛料可报了。很快,金涛的徒弟小杜就传来信息,这辆白夏利半年内先后三次出现在工厂门前,但是每次都没发现有人从车里出入,司机的模样录像反应得很模糊。那段时间厂区的出入登记却是空白。有私家车的职工也查了,没有一位开同样的车,家属里也没有。

    小杜如上的汇报,说明他已经做了很多工作。单说审看厂区录像,没几个昼夜就拿不下来,再说排查职工和家属的私家车,没几天也拿不下来。时间上推算就很辛苦,但还是遭到了批评。

    金涛还是那句话,我告诉你多少次了,侦查最怕是什么?小杜说最怕选错了方向。你怎么又选错了?这都熬了好几天了,我凭什么还是挨批呢?就是应该批你。为什么批我?金涛没当领导的时候,就和小杜搭档。小杜虽然刚出警院大门,但干起活来还是挺利落的,只是经验不足,经常傻干(金涛语)。后来金涛对我说,那几天忙得眼睛都蓝了,恨不能弟兄们人人都是鬼灵精。我说,任何一支队伍都有龙头和龙尾,龙尾可能经验差些,但龙尾却起着保持平衡的作用。金涛说,批评完小杜我也后悔了,当时我多说一句不就得啦。

    金涛后来的部署也说明了他的精明。你小杜没查到出入记录的疑点,怎么就不能在脑子里多转个圈呢?一般的出入不用登记最大的可能是谁呢?当然是厂里的门卫。如果这位白夏利担心将来会暴露身份但又确实有话要说,怎么就不能到了厂区不进门而选择在车里通话呢?手机打给谁,是不是就能列为怀疑对象?小杜算是服了金涛。因为白夏利出现的时间在监视器上是精确的。在精确的时间里再查重点嫌疑的手机记录还难吗?怎么自己就没想到呢?刑警办案真是挺麻烦的。不光刑警自己麻烦,证人也觉得麻烦。当年就时常有调查对象对我发牢骚,你们怎么又来啦?语气不那么友好。这回,邹师傅就更烦了。

    邹师傅跟着金涛他们到局里配合调查了一整天,将近半夜才到家,老伴特意准备了酒菜,给他压惊。没想小杜又来了,还想让邹师傅再回忆回忆。三杯酒下肚,邹师傅的脾气也就大了。绑也绑了,问也问了,连指纹我都给你们摁了。你们还想干嘛?说着话,又拿出一个酒杯啪的一声就砸在桌上了。喝酒我管够,其他我可是一句话也没有啦!小杜有任务在身,酒杯不端脾气也不发,堆起笑脸跟他套近乎。对小杜而言,套近乎是工作需要,而且套近乎还有理论做支持,这里多说几句。

    刑侦心理学上有一个被称为近期遗忘的常识,讲的就是人在受到重大刺激之后,对刚发生的某些细节会失去记忆。当年一个罪大恶极的拦路强奸团伙,侮辱了下夜班回家的女孩。女孩事后对刑警说,两个坏蛋都很高大,嘴里全是酒气,那么,根据喝酒推算,案犯应该不远,但刑警第二天再找她,高大变成了中等个,酒气也变成了烟味。还补充说,听着像是骑摩托车跑了。刑警扩大范围,在邻省抓了案犯。是不是女孩有意做假?肯定不是。第二天怎么就变了?这就是心理学上的近期遗忘。

    邹师傅虽不是女孩,但也可能近期遗忘。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小杜酒杯不端笑脸依旧,弄得邹师傅也有点儿不好意思了。不过小杜也有收获,因为邹师傅回忆起一句关键的话,也正是因为这句话,帮着金涛坚定了拒绝大兵团作战的决心。

    邹师傅说,当时被踹进河里是有点儿晕,但还是听见那几个小子忙乎着搬手机。后来又来了一辆车,听声音是小车,关车门的声音只有一次。临走还有人问,那个姓邹的怎么办?别人怎么回答却没听清。

    如上被邹师傅近期遗忘的线索有两点:一是赃物被小车运走。二是有人知道司机姓邹。案犯居然知道司机姓什么,还不是里应外合吗?接着说监控录像。金涛他们也查到了,秋光和春明用手机联络的时间,和白夏利出现在厂门外的时间完全吻合。同时,厂门口卖香烟冷饮的大妈,也帮了小杜一个忙。

    小杜去买烟时大妈说他,一看你就是警察。小杜听了挺高兴,因为刚当警察的年轻人都愿意别人说他像警察。小杜就说,您的眼神还真好,怎么就让您看出来啦?大妈说,我不光眼神好,记性还好呢。小杜就拿出白夏利的照片给大妈看,大妈说,这车来过,可是每次来都不下车,就在车里打电话。过一会儿才有个保安从后门出来,两个人每次都到远处碰头。小杜又拿出春明的照片,大妈说就是这个保安。有电话记录又有大妈的线索,春明就被请到了局里。但是,到了局里春明却两天两夜不开口,问他姓甚名谁也不说。金涛对春明这样的,已经见过不少,攻克他的心理防线,也只是个时间问题。但就在这时候,萌萌的短信来了。

    最近,警方的110开通了手机短信报警系统,一旦出现短信报案,就能迅速转发给相关的刑警、巡警或者社区民警们,便于马上处置。但用短信投案,萌萌却是天津的第一人,只是短信发出了,发完就后悔了。

    信息转给金涛,金涛按号码把电话打过去,没想到对方接通以后也不说话。读者一定会想,手机档案查姓名,身份证号不是也有登记吗?金涛也查了,但手机登记是外地。当然金涛很快还是找到了萌萌,而且还送了她一个投案自首的机会。

    前边介绍过金涛的长相,也不过是个挺规整的小伙子,但忘了介绍他的一双好耳朵。萌萌不是在电话里沉默吗?金涛却听见手机的背景声音里,那段只有幼儿园放学才会播放的音乐,还听出来那是一首来自法兰西的童谣。

    天津的幼儿园不少,涉外的却不多,涉外幼儿园播放法国童谣的就更少,上网一查电话一问,才知道那是一家中小幼一条龙的涉外教育机构。金涛又拨了电话说,你不说话也不要紧,你不就是在XX教育机构上班吗?我们想见你也不困难,但我们愿意给你留一个投案自首的机会。如果你现在就去机场和车站的话,我们也有人在那等你,想跑肯定是没门了。你再考虑一下吧。

    金涛拨打这个电话的时候,正在开往那个涉外教育机构的警车上。萌萌虽然还是沉默,但金涛已能听到对方的抽泣,是个女孩。

    我问,你就不怕她成了惊弓之鸟?金涛说,担心肯定是有,可还是想给她留个机会。

    我有质疑,报纸上常说,组织精干警力,经过缜密侦查,最终一举抓获。

    我明白您的意思,报纸那样写既是肯定刑警也是震慑罪犯。但这并不证明我们当刑警的就没有人文关怀了。比如这个萌萌,你上手抓她并不困难。但咱要是稍稍给她一点儿机会的话,今后她的命运就肯定会不一样了。

    金涛给萌萌的机会是这样的。

    那家涉外教育机构是寄宿制,晚饭后的操场上依然很热闹,未成年的孩子们打球赛跑做游戏,成年的教职工也有不少在树荫底下闲聊。其中年轻女性居多。

    后来小杜对我说,我真是服了我师傅了,人家手机一播,两眼一看,三言两语就让那个萌萌自己过来了。

    那天,金涛和小杜特意换上了便装,还特意把警车停在了校门外很远的路边。金涛说,所以这么做,也是给她留机会。

    金涛对门卫亮出警官证说,我们是管界派出所的,便衣安全巡查,请您配合一下。门卫说,我配合不就是给你们开大门吗?金涛说,还包括暂时不要向上边的领导汇报。门卫说没问题。

    金涛和小杜楼上楼下地转了一圈又回到了操场,金涛指着操场边上一位独坐的年轻女性说,估计应该是她,而且这人晚饭都没心思吃。小杜说,你怎么就知道是她而且还知道人家没吃晚饭?金涛说,心理学上有一个名词叫餐后表情,你知道吗?小杜说,从来就没听说过。这是哪本书上的?金涛说,有一本《金氏心理学》正在准备出版,知道作者是谁吗?就是你师傅我。

    后来也确实印证了金涛的判断。

    金涛拨通了手机,远处独坐的年轻女性也接听了。金涛说,还是不准备讲话吗?那你就听我说好不好?没想对方无意识地应答了一声好吧。

    这回金涛却主动关掉了手机,对方茫然了一下也把手机收起来了。金涛问小杜,是她吧?小杜的眼神就凝固了。

    金涛又把手机拨通了说,我们是两个人,就在花坛边上坐着,如果你主动走过来的话,还应该算你投案自首,你想想,是我们过去呢还是你自己过来?萌萌拿着手机巡视着操场,很快就看见了金涛和小杜,呜的一声就哭出了声,很快又捂紧了自己的嘴。后来,萌萌因为主动投案又协助警方说服了男朋友秋光也来自首。萌萌当天录了口供,就办了个监视居住手续回家了,好像是被判了个缓刑,刑期也不长。而秋光就不同了,前期预谋策划,主谋犯罪实施,后来又联系销赃,手机的价值上百万,投案也不可能被判缓刑。当天,秋光就被送进了看守所。

    这起津门一号的抢劫案,就是这么干脆利落地被金涛他们给破了。还是金涛的那句话,大案子不一定就真复杂,但案子移交出去的那天,刚好是整整的半个月。我说,广西休假半个月,回来加班半个月,这回可就都找补回来了。金涛说,就这工作性质,不过我还是挺喜欢这个活的。

    金涛的故事就是这些,也许读者还在关心那个两天两夜不开口的保安春明吧?萌萌投案交代了所有细节,秋光投案也交代了所有细节,随便派一个刑警也就很容易把春明给拿下了。但是,还有个花絮需要给读者诸君交代一下。

    萌萌所以想投案,和手机的去处有着关联。别看男朋友秋光是个硕士MBA,也别看春明在手机厂里干过几年保安,更别看满大街都是用手机卖手机和修手机的,但对手机型号以及用途的了解,还得说是人家生产手机的厂家。前边不是介绍过邹师傅开着货柜车去机场吗?不是也介绍过车上装的是出口手机吗?秋光春明们都没注意到的是,出口手机因为制式不同,在国内根本就无法使用,想卖没人买,想扔又没法扔。哥几个最初的发财梦,就好比是哭了半天却没找对祖坟,原来哭的都是乱葬岗子。

    午夜惊魂强奸案

    如果让我说说采访天津刑警的第一体会,印象最深的不外乎是他们接受采访时谈话的口吻。业内人士也一定会说,如果让刑警们复述他们经办的案件,十有八九都像工作汇报,想听他们的故事,往往难上加难。一般的口吻是,发案时间是X年X月X日的上午或者下午,接报之后就在XX带领下赶到了现场。现场的情况是——后来就是领导现场指挥、组织精干警力、经过缜密侦查、最终抓获案犯、此案正在审理中,等等。 假如我也这么写,读者也许就不愿意看,即便看了,也不会看到底。为嘛?就因为原本生动活泼有血有肉的故事,被他们复述成了一副骨架,那些精彩的细节和感人的花絮,甚至智力角逐和智慧的较量,都变成了工作汇报。最初,我是有意见的。我想,读者想看的不是汇报,能不能给咱上点儿鲜活的呢?但是,直到我采访了近一年,上百个刑警见过之后,我才有了这样的顿悟:多数刑警足智多谋也英勇善战,但也的确不善文学表达。比如这个刑警支队长陈化,就是个典型代表。

    陈支队说:案发是2006年5月下旬的一个早晨,正在上初中一年级的农家女孩二妞本该起床了。因为这孩子独居一室,每天都是自己调好了闹钟,这天的闹钟响了很久,二妞的房间还没动静,她妈去叫门却怎么也叫不开。终于门被砸开,二妞也醒了,却怎么也站不稳,而且哇哇地吐开了,还被发现了床上的血迹。赶紧送医院,结论是遭遇了性侵犯,而且是麻醉状态下被害的。医生问诊二妞,二妞依旧是半昏迷状态。医生只好说,报案吧。

    如上陈支队的介绍,已被我加工过了,否则,您还真是看不懂。因为太专业了,所以只能加工。下面,还是经我加工的介绍。

    二妞的母亲说,一明两暗的房子,孩子就住在西屋,有点儿动静就能听见啊!可我们还就是没听见。说着话,母亲落了泪。

    陈支队后来对我说,何老师啊,那天把我给气的,真想拍案而起啊!为啥这么说呢?小丫头昏昏沉沉地躺在那儿,脸色就跟死人一样,咱能不气吗?经过现场勘查,刑警们在墙头上发现了新鲜的攀爬痕迹,农家院里留下的足迹是橡胶底的军便鞋。墙外,还留着清晰的自行车的车辙和靠在墙体上的车把印痕,又发现了钻窗入室的痕迹和被打碎的注射器玻璃。法医也发现了二丫身上的针孔,当然在现场也提取了案犯留下的指纹血型和DNA。

    后来又发现,二妞居住的自然村是个大村,常住人口就有四千多人。更令人愤怒的是,村里初中的女生宿舍也发现过类似的案犯踪迹,只是那小子没能得手,这次刑警的大范围访问,才让校方略知一二。接着找,那个女孩毕业外出打工去了。

    陈支队说,我干刑警这些年,历来不习惯按照嫌疑人的长相来确认怀疑对象,而这回是个例外。也不知怎么了,走在大街上看见鬼鬼祟祟的人,我就觉得像是案犯。

    我说,也许是案犯特征刻画得不够清晰吧?特征刻画得很清晰。现场的足迹是四十码,案犯身高在一米七十左右。鞋底的磨损特征显示,案犯不像是重体力劳动者,体重应该在六十公斤上下,偏瘦,年龄在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熟悉本地地形。最大的可能是夜间独处。

    这个范围的人很多,你们最初的目标人群总该再小一些吧?对啦。我们苗局也说了,小中见大、逐步拓展、加快节奏、打破常规。

    何为小中见大呢?现场不是发现了注射器的残片吗?法医也发现了孩子身上的针孔。医生也出具了被麻醉的证明。那么,接触注射器的人、男人,三四十岁,偏瘦,体重在六十公斤左右,熟悉本地情况的,都是我们的侦查对象。

    这个范围并不算小啊。

    即便不算小,我们两天就查完了,而且两天就查否了。

    也就是说,医生或者男护士,或者是直接接触医生或者男护士的人都查否了吗?都查否了。

    如果我把这个故事讲给读者听的话,读者可能会问:假如漏掉了怎么办?您想怎么可能漏掉呢?苗局规定我们是责任倒查啊!责任倒查在这里有必要解释一下。天津警方的责任倒查,就是如果案犯在某个侦察员的范围里漏掉了,后来又证实了就出在你的范围,那么,你这个警察也就没法继续干下去了。以往的段子里我们讲过类似的案例,不过这次陈支队他们的工作没毛病。

    说了小中见大了,该说逐步拓展了。

    逐步拓展就是,有可能在医院或者保健站之外的场合,接触过注射器的或者可能接触到注射器的人,这个范围就更大了。同时,注射器从哪来?买来的?偷来的?借来的?反正跟这东西有关的男人,一个不剩地都要过筛子。

    那么加快节奏和打破常规呢?加快节奏还用我说,您是老公安您肯定知道。简单说就是全员停休不准请假全力以赴直到破案。打破常规就太专业了,我一说,您又该批评我工作汇报了。通俗地说,就是任何侦查员的工作范围里,只要你认为有必要,无论何时都可以越级向上汇报,也能随时调动需要跟进的技术刑警和有关设备。

    我听明白了,还说故事吧,老百姓最关心的还是案件结果。

    案件查到这,被我们列入嫌疑范围的已经突破了一千人。只要未得到充分的否定证据,哪个也不能轻易放过。当然这些人不可能知道刑警正在查他们,一旦线索有进展,立即正面接触。

    我是搞文学创作的,我知道一个完整的故事除了必要的人物关系之外,最好还具备一两件关系到人物命运的道具。比如咱天津的话剧《望天吼》,道具就是那个名叫望天吼的古玩。

    何老师您还真说对啦!我们这出戏也有个重要道具,就是案犯所用的麻醉药。麻醉药可不是在药店就能买到的,即使在医院用,也必须遵医嘱,专人才能使用。后来,我们还真查出了一家医院的仓库曾经被盗过,而且丢失的物品就是注射器和麻醉药。

    难道医院没报案?医院还就是没报案。后来刑警们找医院,医院的院长才说,估计是一个被开除的锅炉工干的。

    那为什么没报案?那个锅炉工满脸大胡子,身上刻龙刺凤的没人敢惹。院长觉得丢的东西不多,而且也让他发泄了这一回,以后也就不会再怎么样了。如果报了案,担心他接着报复。我就说了,你丢的不是桌椅板凳啊!你就不懂麻醉药人命关天吗?对呀!后来呢?院长当时就被我给吓得够呛。卫生局也说了,如果这起案件确实跟麻醉强奸的案子有关,他们将会做出相应的处理。

    那个大胡子找到了吗?您说咱刑警想找的还有个找不到的吗?但大胡子跟这个案子没关系。我们查了他,但没惊动他。

    你们否得就这么有把握?有把握。现在提倡科技兴警,我们提取了他的指纹和DNA做了比对,结果也出来了,跟咱的案子无关。

    是不是可以说,盗窃麻醉药的也不是他?肯定不是大胡子。但是不是咱要找的案犯呢?当时不敢说。

    麻醉药被盗的现场是锁定了,但发案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也就是说,这个现场已经不可能被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痕迹和线索了。这不能说不是个遗憾。假如当初医院报了案,又顺利抓到了盗窃犯,而那个盗窃犯和侵害二妞的正是同一个人的话,二妞的悲剧也就不会发生了。陈支队说,我们当刑警的,总要面对遗憾。其中最大的遗憾就是案子发了,百姓受到了危害。更大的遗憾却是案子发了,咱刑警没能拿下来,真是痛心疾首啊!陈支队讲到这,我却发现了一线曙光。这曙光就是,原来的侦查方向如果是一条路的话,这回就多了个麻醉药被盗,这就好比咱天津的百姓想去北京,有公路有高速也有火车,后来又多了城铁。渠道多了选择多了,自然也就方便了。其实破案也是同理。

    案件在陈化支队长的指挥调度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但案子一天没破,老百姓就一天不安生,用陈支队的话说,我们已经被压得喘不上气来了,可案犯那小子还敢不闲着!案发后的第十天夜里,案犯又深夜窜入了二妞家相邻的一个村。沉睡中的被害女孩被针扎醒了,看见眼前的人影,高喊了一声,有鬼影子!妈妈!!次日一早,苗局长就朝着陈支队吼道,陈化,你他娘的还想干吗?不想干就告诉我,我他娘的先辞职!苗局大骂了陈化之后,就在刑警队住了下来。区里市里有会找他,他也不去了,还说,案子一天拿不下来,我就一天在这等消息,案子十天拿不下来,我就在这等十天。

    陈支队后来跟我说,分局有个妇委会,那时也都过来了。技术员刘军的媳妇病重了,要转到市里的大医院,妇委会的姐姐们去了。侦察员阎庆军的老娘遭了车祸,妇委会的姐姐们也去了。当时我还想,腰椎间盘的、胃肠溃疡的、高血压心脏病的,怎么那阵子都犯病了呢?后来一盘算,大伙已经没日没夜的十多天啦,可人人都在那硬挺着,案犯又杀了回马枪,局长能不急吗?难道你就一点儿“想法”也没有?能没有吗?站起来咱也是五尺高的汉子,被领导像大儿大女那样地骂,怎么说呢?有眼泪,往肚里流啊。

    故事写到这,我就特想说:刑警侦查的确是个祸福难料的工作。不是那个案犯又作案了吗?不是这个女孩被针扎醒了高喊鬼影了吗?女孩母亲却衣衫不整地追了出去。女孩母亲说,这人短头发,瘦得像个鬼。两条长腿又细又白,跑起来嗖嗖的。

    现场的足迹相同,遗留的注射器相同,麻醉药品也相同,甚至自行车的车辙和靠墙停放的痕迹都一样。这般看来,两案是一人所为,该是没有疑问了。而且,案犯又高又瘦皮肤又白,目击者的证言显然比刑警们按图索骥要更直接也更明确。

    侦查范围由此扩大,侦查范围也由此缩小。为嘛这么说?扩大说的是:案犯可能不是医院或者药店的人,但肯定是和医院或者药店有关系的人。这样一来,范围是不是就扩大了呢?咱们老百姓,谁能说自己跟医院和药店没关系呢?如果您说自己从小连个感冒也没得过的话,体检您去不去医院?如果您说自己从来也没进过药店的话,夏天的灭蚊剂您也不买?这还别说您送老人孩子甚至同事朋友去医院,或者是去医院看病人。

    所以说,范围扩大了。

    缩小说的是:案犯男性,三十岁以下。即使和医院药店的没关系,但他会用注射器这一点,确是毫无疑问的。会用注射器,又符合性别年龄和又高又瘦又白的特征,您想,人数还多吗?所以,范围也缩小了。

    从二妞的案发那天起,刑警的会议室里就开始热闹了,而且是越到夜里越热闹,夜色越深就更热闹。这次采访我也看了陈支队他们的女内勤小孙,当时在会议室里抓拍的不少照片。

    一张是被烟雾笼罩的挂钟,时针指向四点。小孙说,何老师,这可不是下午四点啊。一个大号的烟缸,里边挤满了烟头,有的烟头没掐灭,还在冒蓝烟。小孙又说,何老师,我每天至少要给他们清理三回以上的;一个墙角的方便面空盒子,至少几十个。龇牙咧嘴地堆在那儿,还有站在旁边的一双脚。

    我说,这张照片可说明你没尽职啊。

    小孙说,这是天亮之前他们才吃的。我还有一份汇总资料的活儿呢!天都快亮了,我怎么也得躺一会儿吧?二妞这个案子最终拿下,陈支队和他男女弟兄们的体重都下降了四五斤。但是,案子也确实有了进展。

    苗局说,我还是那个方针,小中见大、逐步拓展。为嘛还要说小中见大呢?麻醉药可以没进展,注射器可以没进展。医生护士甚至保健站都不是了,那么会用注射器的人呢?现在老百姓在家里用注射器的人不是已经比过去多了吗?咱就把在家使用注射器的人再排查一下,这个范围也许不会很大吧?陈支队说,全区的吸毒人员我们都过了筛子了,已经排除了。

    苗局说,你们就这么有把握?我心甘情愿地接受责任倒查。

    那就好,其他家用注射器的呢?这时,内勤女孩小孙忽然插话说,糖尿病人不是也用注射器吗?重度糖尿病是离不开胰岛素的呀!后来我问小孙,被你一石激起千重浪了吧?她说,那当然,茫茫大海重重迷雾,被咱孙小姐给点亮了航标灯啊!陈支队说,当时的案件分析会上,大家已经被熬得人仰马翻了,还就是小孙的糖尿病,给大家指明了方向。

    陈支队您这是怎么说话呀?谁糖尿病啊?小孙嗔怪着嚷嚷。

    我这是在何老师面前夸你呢。将来把咱们小孙写进去,漂亮小伙儿们不就冲过来了吗?我不过是语言简练了些罢了。

    有您这么简练的吗?本姑娘还没顺利嫁出,您就先给姑奶奶来个慢性病。回头我就打电话给我嫂子告密,看您还怎么回家?陈支队很干练,但为人也很平和。小孙就这么没大没小地跟他嚷嚷,也看不出他丝毫的愠色。他说,我的男女弟兄们,案子来了就能拧紧了眉毛干,平时,嘻嘻哈哈的无所谓啊。

    该说说案犯了。当您读到这里时,案犯已经因为罪大恶极,被法院拉出去枪毙了。本来,知道这个案子的时候,我是打算既见刑警也见案犯的,也是想了解一下他作案的心理发展,没想到,市局政治部的同志们那阵子太忙,陪我见了陈支队的时候,案犯才走了一个星期。不过间接地了解了一些,也会小有所获。

    案犯叫李四君,这名字可能是取意梅兰竹菊的意思。李四君家里并不是四个弟兄,他也不是排行第四,农村人的名字往往要按辈分排序,他也不是那个辈分。因为没能见他,也只能是推测了。李四君就是个农民,今年二十八岁,年初到了区里的产业园,在一家企业管仓库。因为性格孤僻,很少与人交往,打工的收入不高但很清闲,八小时之外喜欢去网吧。可能是网上乱七八糟的,让他再也没法孤僻了。其实他前年成的家,媳妇也在园区的企业里,不过媳妇经常上夜班,这就为他夜间的独来独往提供了客观条件。同时,李四君的老娘患有重度的糖尿病,每天必须注射胰岛素,他为了照顾老娘而学会了注射。

    接下来就是他的犯罪了。简单说,李四君的犯罪手段恶劣,后果严重,此前还有过几起,有的得手了,有的没得手。但农村的父母们顾忌脸面,担心女孩子不好嫁人,所以最初也没报案。这和医院的被盗没报案一样,反而给坏人留下了机会。

    不过李四君进来以后的态度还算明智。他对陈支队他们说,我知道我犯错了,你们让我说什么我一定说什么。

    读者看到这,不知您发现了错误没有?陈支队却说,我要先纠正你两个错误。第一,你不是犯错了,而是犯罪了,你必须低头认罪。如果你不认,我们也不是没办法。第二,并不是我们让你说什么,而是你自己知道说什么。明白了吗?好,说吧。

    陈支队后来对我说,干刑警的一定要分析案犯的心理。刑警的分析和犯罪学家的分析,又有所不同。后者更学术些,他们习惯于探讨犯罪的社会原因、心理原因和病理原因,试图找出犯罪的心理规律。如果把两者的分析比作咱们天津的海河,学者注重的是海河上游那五条大河。刑警呢?往往更实用,案犯为什么作案?预谋和准备从哪儿开始?未遂因为什么?既遂又得利于哪儿?现场怎么伪装,完事又如何逃逸?所以,刑警的研究更接近于海河的三岔河口开始,直到流入渤海结束,即便是案犯流进了渤海,我们也要把他捞回来。之后再做分析。

    我问,你认为李四君的犯罪成因是什么呢?成天混吃等死的没有精神追求,加上他性格孤僻又不愿意与人交往,这时,消极甚至腐化的信息传进来,又被他接受了,夜里没事就出来溜达,心理上空虚又闲得难受啊!开始小偷小摸,一捆柴火一件衣服地往家里敛把。后来发现有的女孩独居一室,也就滋生了歹念,小偷变了流氓,之后一发不可收拾。

    我说,我之所以关注他的犯罪成因,主要是因为这些年来,这种涉性的强奸犯罪始终呈现着一个直线下降的趋势,最近好像有一些反弹。我也希望你们关注到这一点。

    陈支队听了我的话,虽没表态却频频点着头。

    理论探讨,说来话长,再补充一个前边没交代的细节。

    前边咱也说了,后来的那个女孩不是被针扎得疼醒了吗?不是高喊鬼影了吗?女孩母亲衣衫不整地冲出来的时候,李四君这小子,居然还顺走了女孩床头上的手机。当时惊魂未定的母女都忘了给刑警介绍,陈支队再度回访,才把这个细节捞上来了。

    被害人手机这条线索,也为最终的破案帮了不少忙。

    当陈支队他们掌握了第二个被害女孩的手机被盗的信息的时候,案件的侦查已经整整经过了半个月。最近的这几天,苗局始终住在刑侦支队的会议室里。用刑侦支队女刑警小孙的话说,别看我们苗局坐在那说话不多,但我们就觉得他是督战队员手里的那支手枪,而且,子弹顶上、机头掰开、枪口瞄好、食指扣在扳机上。如果案子不破的话,不知道哪位领导就要倒霉了。

    我问小孙,有那么严重吗?您是没看见。苗局那脸子沉的,十八个人也扛不动啊!是不是手机的线索出来以后,苗局的脸色会好些?好是好了些,但也没好到哪儿去,毕竟案子还没破呢。

    一年多以来,我采访了若干刑警又聊了若干案子之后,最深的印象是他们的表达方式,前边也说过了,都像工作汇报。当然也见过口头文学家,说起来就山花烂漫的,但是占少数。其次我也发现,经他们介绍的案子,时常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个案子也是这样。

    手机咱先搁着,先说说第一朵:大范围排查。

    排查是一组数字:先期列入范围的上千人,重点排查的七百多,重点提取了指纹足迹的是一百五十二,这一百多里的重点是四十七。后期甄别,也就是高瘦白和两腿细长,跑起来嗖嗖的那一组标准,就让四十七位缩小到了九位。这九位嫌疑人里掌握注射技能的只有四位,其中,案犯李四君,就在这个圈子里。

    这组由多及少的数字看上去很枯燥,却也反映了陈支队的弟兄们,没日没夜地都干了嘛啦。总之很辛苦很枯燥也很无奈。

    小孙说,收集上来的文字记录就是满满的四大抽屉,每个人都得签字画押。将来谁那儿漏掉了,谁就等着倒霉吧。

    再说第二朵:被抢的手机,或者叫被盗的手机。

    手机被盗,又是花开两朵,或说是一大朵变成了两小朵。

    第一朵小花,说明案犯虽阴险狡诈,却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现在看来就是个弱智。你偷了女孩的手机,您可得换个手机卡呀!您如果不换卡,您就先别用或者卖掉。可是,这个作案狡诈的李四君,不但没换卡而且留着自家用了。给谁了呢?给了他媳妇。这就让第二朵小花,也开始怒放了吧?第二朵小花还说明,李四君虽属十恶不赦,但也不是不懂得亲情。前几天,是他媳妇的二十六岁生日,赶巧那天媳妇歇班,老公就骑车带着老婆到了镇上。小两口撮完了一顿火锅,就趁着热乎劲儿又逛了商业街,但见老公独自进了一家二手的手机店,出来递给媳妇一部手机,说,这是送你的生日礼物。把媳妇给美的,差点儿就当场哭出声儿来!媳妇后来对刑警说,这手机是我认识他以来,他送我的最贵的礼物了。只是李四君这小子懂亲情是懂亲情了,但也因为这个少有的亲情举动,帮着他把自己给送上了断头台。

    陈支队后来说,刑警搞案子,也是个深入社会的过程。别人有可能见不着的,刑警总能优先。何老师您说,这个李四君每次作案得手之后,是不是也会生出一种成功的也是罪恶的喜悦呢?半夜跳墙、麻醉药、连财带人地一勺烩,转天再又人五人六地到园区上班,还带着媳妇吃火锅,又送了那份“最贵重”的生日礼物。天使一半、魔鬼一半的,还自以为得意。

    我说,你们接触的都是比较极端的例子,对我们这些平民百姓的教化作用并不明显。

    看来您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是,做人不能自以为聪明,咱这么说吧,哪个聪明人没有犯傻的时候?伟人又怎么样?所以,做人规规矩矩的,肯定不会吃亏。一旦你觉得自己聪明了,恐怕就离着犯傻不远啦!我是这意思。

    我听明白了,所有案犯都是一群聪明的傻子。

    对啦!守规矩的才是聪明人。

    再说案犯媳妇手里的电话。

    女孩的手机被偷了,女孩的同学却不知道,打了电话有人接,对方说你打错了。女孩的同学问女孩,你的手机给谁啦?女孩就来到了刑警队。

    小孙说,我们开始以为手机肯定是卖了或者扔了。既然怀疑是卖了,我就去了一趟嫌疑人李四君附近的二手手机店。到那一看,店主最近并没收到过旧手机,但店主说,来过一个人,想开张发票,当时他们就怀疑。因为他们知道,来开假发票的人能有几个好人呢?即便是好人,保证也不是太阳底下的买卖。

    小孙就请店主描述了这人的外形。二十八九岁,高瘦白,两条细长的腿。小孙把照片拿出来,店主说,就是这小子。

    该调查手机的新机主了。陈支队说,小孙,你现在就是移动通讯的业务员了,后边怎么干,还用我说吗?小孙就模仿着飞机场播音员的声音跟机主,也就是李四君的媳妇通话了。因为篇幅有限,咱只介绍小孙的最后一句话:为了排除您的手机故障,请您用座机回拨我,不知可不可以?李四君的媳妇回拨了,抓捕李四君的警车也就出动了。

    前边说过,进来以后的李四君认罪态度很好,只是陈化一上来就纠正了他的两个错误。后来小孙却说,陈支队给您介绍的是他进来以后的表现,刚见到我们的时候可不那样。

    李四君上车就对着刑警们大喊大叫:你们是干什么的?你们为什么带我走?带我去哪里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是老百姓,我有知情权!你们说话呀!你们为什么不说话?不说话就是心里有鬼,我要向你们的警务督察控告你们!!小孙说,当时我们心里都特有根。所以,铐上他,带上车,就剩下高兴了。听着他怪模怪样的叫唤,我们就憋不住嗤嗤地傻笑。后来就把这小子给笑得发毛了,进了刑警队大门之后,态度才变得老实了。所以我就想,刑警的审讯是不是也可以换换样?换什么样啊?对着嫌疑人傻笑?怎么就不能尝试呢?您看我们一笑,他不就毛了吗?我说,看来我的采访还得扩大范围。假如光听你们陈支队的,就像听他的工作汇报。小孙说,我们陈队可能忽悠了。可能是您这岁数摆在那,他有点儿腼腆吧。

    刑警队长还会腼腆吗?这话说了谁相信呢?别看他是支队长,恐怕也有个一物降一物的时候。

    李四君进了分局,接受了讯问,后来关进了看守所。当然后来他交代得也不错。同时,完成搜查的刑警们也大功告成了,弟兄们在他家里搜出了麻醉药、注射器、军便鞋、手机和不少他顺手牵羊的衣物和生活用品。用苗局的话说,刑侦支队这回又办了一起铁案。而陈化后来说,我们哪个案子不是铁案呀?我问,你当场就问啦?陈化说,我哪敢呀?没给处分咱就烧高香啦!段子说到这,其实也就差不多了,最后补充两个花絮。

    第一,刑警定案子,往往会有个证人辨认的环节。电视电影里常有的,几个坏蛋站成一排,证人站在玻璃后边。说,是三号。又几个坏蛋站成一排,证人说,五号。五号其实就是刚才的三号。而李四君的被辨认,却险些闹出人命来。

    侵害未遂又被偷了手机的女孩母亲被请来了,也站在玻璃后边了。小孙说,您这是帮我们警方做工作,您可千万别激动啊。哪知道女孩母亲嘴里虽然答应着,却在瞬间就激动了呢。

    李四君和另外的几个坏蛋在玻璃外边站好了。小孙通过话筒命令说,立定,向左转,目视正前方。没想女孩的母亲却大声高喊,你小子还敢看我?你个驴畜生!说着,就朝着玻璃冲过去了。要不是小孙拦得快。那块专用的大玻璃肯定是报废了。女孩的母亲呢?伤得也会不轻。

    第二个花絮是陈支队讲的。陈化说,何老师,我至今还奇怪呢,案子紧张的时候:腰椎间盘的、胃肠溃疡的、高血压心脏病的,怎么都找上门啦?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嘛,当然不会有人请假,请假咱也不批准。可案子一破案犯一抓,怎么就都好了呢?庆功宴上大碗大碗地抢酒喝,完事又半宿半宿地打扑克。病好了,家也不回了,再一量血压,没事没事的了。您说,这是怎么回事?我说,依我看,刑警们犯病都是被案子给压的。案子拿下了,心情放松了,病也就好了,主要的,还应该算是心病。老百姓不是常说吗?媳妇月子里得了病,得下一个月子才能治好,俗话叫,月子病,月子养嘛。你们刑警呢?陈化立马抢过我的话茬儿说,我们是案子病,案子养。这回我算明白啦,还是您老的学问大!我说,我是正宗的中年尾巴,我还没老吧?陈化说,对对!您绝对没老,我老了还不行吗?正笑着,小孙又面沉似水的,敲门进来了。

    会所美女老板被绑架之后

    不少人问过我,刑警是不是这样的:横着眉、立着眼,平时见人不说话,只要说话就瞪眼,等等。其实历来就不是这样。

    在警方,刑警是主力警种,既然队伍大了,各色性格都有。憨厚的、嘎坏的、温和的、尖锐的、线条粗和线条细的,跟咱百姓也差不多。但刑警又是个有些偶像色彩的职业,好像总能比坏人技高一筹。说实话,也不全是这样,比如我采访的小穆,就比较窝囊。也许说得不准确,读者看了故事则不难定论。

    小穆很白净也很爱干净,总像刚洗完澡又刚换了衣服,说话慢声细语的,让人听着底气不足。这样的小伙儿也能当刑警?这样的刑警也能破案?连我这个老警察也会疑问,只是嘴上不便说。心想,既然他们政委能把他喊来,定有喊他的道理。我也像采访别人一样,站起身迎他,政委说,小穆刚从警院毕业,介入的大案不多。不过他也不是没故事,您先听听吧。

    小穆很腼腆,例行公事地预热一番之后,他还是安静地坐在那儿。我说,咱随便聊就行,不用拘束。犹豫了很久他才说,我当刑警是从挨打开始的。这能算故事吗?小穆的故事是这样的。

    一个生意做得很大的老板,在口岸园区很出名,但这个老板有个爱好,就是进货不喜欢马上付钱。能欠就欠,能拖就拖,不到万不得已,您就甭想把钱拿走。也正是这个爱好给他找了麻烦。

    前年夏天,老板媳妇被供货商绑了。但也说不上绑架,就是想要账:付钱,咱送嫂子回家。不付,嫂子就跟我们住酒店。至于哪家酒店?钱备好了再告诉你。老板明知不是绑架,却还是报了警。案子报得挺简单:媳妇被人绑了,要求送钱四十万,欠账的事却只字未提。

    常看警匪片的读者都知道,刑警应该怎样动作,好像全世界的刑警也只能这样开始。但对方还有个条件:要求老板自己送钱,多去一个也不行。老板也算聪明,说,四十万现金可不轻,我都六十多岁了,咳嗽带喘地哪搬得动啊?于是,头一天报到的小穆,就扮成打工仔,跟着送钱去了。

    小穆的队长跟我说,头天来队上报到,看他就不像刑警。化装侦查正缺个打工仔,就让他去了,反正周围都是咱的人。

    简单说,老板欠钱就理亏,人家收了账也不打算再跟老板合作了,火气也特别足。刑警们还没撞进去之前,老板就被煽了两个嘴巴。小穆被扇了一个,还得乖乖地把钱给人家双手送上,回来一看,口腔内膜都烂了,脸两边明显不对称,牙龈也肿得老高。

    小穆说,当时打得我眼前都是火星子,但也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侦查破案有时也是需要行事低调。

    外人看小穆就是窝囊,他却解释成了行事低调,看来政委把他喊来接受采访,自有一番道理。

    下面,就是他行事低调的破案故事。

    小穆执行任务受伤,该是他在警院读书时就有所预见的,毕竟刑警需要动脑筋的同时,也需要连胳膊带腿地招呼。但头天报到就受伤,让他觉得没面子,弄块凉毛巾镇着,隔一会儿吐一口血沫子,举着报纸发呆。只是小穆没想到,报纸竟被他一连看了十几天。牙龈刚消肿,跟着又起来了,急的,为嘛急?因为队里没活可派。老刑警还闲着呢,你新来乍到的还想怎么着。

    其实刑警队接报案,也像相声《钓鱼》里二子他爸说的,总是一拨一拨的,明天还(有)一拨呢!但不一定总能赶上咸带鱼,赶上这阵忙了,东边盗窃西边抢劫,撂下这个拿起那个,忙你个昏天黑地。一旦闲下来,十天半月的喝茶聊天也属正常。假如成天有人杀人越货,社会不就乱啦?小穆报到之初,和当年我报到之初有些近似。那时我也是闲了十几天,只是没像他这样报到当天就挨了打,但还是闲得我两眼冒蓝光。有谁出去查线索,我都想跟着,终于碰上一个愿意带我的,还是个偷高压锅之类的案子,心里才叫沮丧!我对小穆说,我刚报到也这样,将来忙起来就该盼着歇歇了。小穆却稳稳当当地说,既然没案子,我就想自己找,后来还真让我给找着了,而且案子还不小!这话让人听着新鲜。历来是报案人报警,刑警队长派活,小穆却自己找案子,居然还撞了个大案子。我还是头回听说。

    简单说,小穆出去吃蒸饺,特意端了蒸饺到饭馆的后院吃。蹲在地上,像个进城务工的打工仔,小穆是想听听打工仔们说话,没想马上就捞了个线索。

    一个说,××别墅的那个漂亮姐姐让人给绑了。

    另一个说,就是开法拉利跑车的?那姐姐长得可漂亮!你怎么就知道漂亮?漂亮不也是被人绑啦?你说的是开大饭店的那个姐姐吗?怎么是大饭店呢?那叫会所,你个土鳖。

    卖燕窝鱼翅的却叫会所,这名字才土鳖呢。会所?厕所吧!那姐姐还被抢了不少钱,还听说……其实我早就知道。

    你怎么知道?你是警察吗?警察怎么会知道?她家根本就没报案。

    不报案等着下次还被绑?你怎么总盼着人家被绑呢?嫉妒人家漂亮?我才不嫉妒呢,我媳妇比她好看得多。开着法拉利却喜欢吃蒸饺,我看她像二奶。

    二奶怎么啦?让你媳妇也当个二奶,你还用在这洗菜?听到这,小穆就没法不兴奋了。但兴奋起来的小穆还算冷静,他蹲下身子低着头,剩下的蒸饺吃得更像磕瓜子。希望听见的更多,可惜那两个打工仔却把菜洗完了,端起就走,没再回来。

    最初,小穆蹲下时,并没特别留意那两个洗菜的背影,想知道他们的长相时,人家却回到了厨房。小穆还算有心计,放下蒸饺问银台,刚才洗菜的那两个弟兄是不是青海人?银台说,你认识他们?我不认识,可我听着像老乡。你是青海人吗?我怎么听着不像。小时候在青海,后来当兵了。哦,就是收拾碗筷那俩,要不我喊他们过来?不用了,不用了。

    说着,小穆却佯装接听手机,故意和收拾碗筷的打工仔擦肩而过,用手机给两个人都拍了照片。

    回到队里,小穆并没声张。而是打开电脑归纳了刚刚收获的关键词:绑架XX别墅会所 法拉利 漂亮女人未报案 可能还被绑 燕窝鱼翅 吃蒸饺的二奶。

    小穆归纳完了,想去找队长汇报,才知道队长已带着队伍出现场去了,还知道那是一起性质恶劣的入户抢劫,除了值班的全上去了。小穆心里很郁闷,为嘛来了案子却不喊上我呢?明明我带着手机!也许自己刚来,人家印象不深?也许自己年轻,怕给现场添乱?难道实习刑警就不算刑警啦?小穆的这些话,只能在心里说。办公室里清凉一片,空调机嗡嗡地轰响着,因为人少热气也少,温度显得很低。但小穆心里却泛起了热流,坐在电脑前,接着研究他的关键词。

    后来证实,被小穆发现的,绝不是两个打工仔的信口闲聊。就在蒸饺馆不远处的别墅群里,确实发生过一次未遂的绑架。正像打工仔说的,被绑的是个漂亮女人,是个开着法拉利跑车并当着会所老板的女人,是一个经营燕窝鱼翅而自己却钟情于吃蒸饺的女人。这个女人被绑了,被侮辱了,被抢走了身上的金首饰和上万元的现金,但这个女人和她身后的男人却不主张报案。

    如果读者也关心社会新闻的话,也就不难猜出这个女人和她身后那个男人的关系。对啦!她就是个二奶。如今,这个二奶被杀,那个二奶被炸,可是鼓捣出了不少新闻来。其实自古奸情出人命,不过是养二奶的男人和被人当二奶养着的女人,都因为各自利益(也有人说成情感)给弄得昏了头,所以才给刑警们不断地送来麻烦。

    那么,究竟是谁绑了这个二奶呢?二奶被绑的消息又是怎么传到蒸饺馆打工仔的耳朵里呢?小穆掌握了线索又是怎么破的案呢?他这个刚走出警院大门的实习生,本身又崇尚行事低调,行事低调的实习生也能破案?同时,别说是小穆,也别说是打工仔,就连那个被绑的二奶和她身后的男人也不知道,绑匪的预谋仍在酝酿之中。如果刑警们动手晚了,二次绑架随时会发生,动手早了,会不会让预谋中的绑匪成了惊弓之鸟?事后证明,看似窝囊的小穆还就是很有心计,人家就是坚持行事低调的原则,最终把这个案子给拿下来了。所以政委才推荐他来见我,也让读者有缘读到这段发生在实习刑警身上的故事。

    天快擦黑的时候,出现场的人们也回来了,原来,这起入户抢劫是邻居报案。邻居听见楼上砸门,听见纷乱的脚步,也听见楼上的单身女人大哭,又听见有人摔上门噼里啪啦地跑了。隔窗一看,是个手里拎着密码箱的陌生男人,就报案了。

    刑警到了,把女人问了,原来是女人和前夫的纠纷。前夫如果暴力,如果是不义之财,也不难定罪抢劫,关键是必须找到这个前夫。费了半天劲儿,证明了不是抢劫,才转给社区民警。

    小穆见人们擦汗洗脸摇扇子的互相打着哈哈,就把队长叫到了一边,汇报了他的关键词。队长却说,你这不是讲故事吧?小穆初次化装侦查就挨打,闲了半个月终于赶上现场又被甩了,自己找了线索竟被队长怀疑是讲故事,这让小穆很郁闷。但队长也说,你可以先在外围核实一下。记住,假如不是讲故事,也不能打草惊蛇。小穆问,我什么时候开始?队长说,自己掌握吧,记着不能打草惊蛇就行啦。

    其实,队长的话里有两层意思。首先是外围核实,先摸摸那个漂亮女人和可能出现的旁枝末节。其次提醒他不要擅自动作,以防闹出笑话来。但小穆毕竟刚来,他只听出了队长意思的第一层。当晚,就给家里打电话说自己加班,不回去了。

    小穆供职的辖区是口岸园区。这地方外国人多,外地人多,有钱人多,漂亮女人自然也多。近几年园区发展块,人口增加得尤其快。但想找到那个开法拉利跑车的漂亮女人并不困难。不外是由车及人,找了车就不愁找人,但找到车又不一定车里正好有人。小穆却说,判断车主是男是女也不难。比如是男的,驾驶员座椅和方向盘之间的距离可能会长些,反之则短。如果是女的,必有纸巾盒、坤式眼镜或者绒毛玩具之类的零碎,座椅的距离也短些。再说法拉利比较惹眼,骑车转着找呗。我说,如果这辆车正好停在一家会所门外,范围就更小了。小穆说,上百万的法拉利一般都有车库,汽车入库就比较麻烦。我故意逗他,是不是可以考虑问问保安?小穆说,队长交代了不能打草惊蛇,万一保安就是嫌疑人呢?只能骑车瞎转,想办法撞上。

    我想,别看小穆表面窝囊,思路却很清晰。

    简单说,小穆很快找到了那辆车和那家会所,远远地,也看见了漂亮女人出来送客。剩下的,就是怎么接近她了。

    小穆说,现在水电气都是电脑远程管理,高档社区也有物业和保安,送信送报还都是信报箱群,化个什么身份的装才能接近她呢?确实费了不少心思。我说,你就化装求职当个勤杂工吧。他说,后来我还就是当了十几天的勤杂工,管吃管住月薪一千呢……可我第一步却选择了名牌啤酒的推销员。

    如今社会上普遍的就业难,而推销员这个职业却门槛很低,交上押金领走样品,您挨门挨户地串就行了。只要不怕跑断腿磨破嘴,混口饭吃还不难。小穆找了一辆旧自行车,弄了条尼龙绳,买了顶遮阳帽,绑上啤酒箱子就出发了。这也让我想起当初我当警察时的化装侦查。

    那时候比较容易,只要警察换上便衣,你说房管站就是房管站,你说防疫站就是防疫站,甚至你说自己是街道办或者计生委的,也很少被人怀疑。但现在不同了,家家户户单元房住着,还都加装了防盗门,高兴给你开门,不高兴就不理你。别说你街道办计生委,你就是派出所都有可能被拒之门外,所幸小穆想去的是会所,大门关上买卖也就别做了。但会所的客源一般比较固定,即使你敲门进去了,下次再来人家也会怀疑,从而才有了他先推销后打工的变化。但是刚当刑警就挨打,挨了打又要化装啤酒推销,小穆这个刑警当得可是够窝囊的了。

    按一般思路,小穆拿来啤酒样品就该正面进攻了,敲门进去找老板,介绍啤酒问需求。说好了订货咱就组织送货,说好了不要咱就转身走人,那么,如果老板真的不要货呢?或者没见到老板就被人家拒绝了呢?小穆的化装侦查不就半途而废了?所以,才让我见识了他窝囊背后的缜密。

    小穆为这次“推销”设计了两个步骤,具体表现是这样的。

    会所门外,女老板的车在人却不在。接待小穆的是大厨。大厨模样很帅,长胳膊大腿地走过来很像一堵墙。大厨问,嘛啤酒?小穆说,××啤酒中外合资欧洲风味地道的高档等等。大厨却说,不要不要!小穆坚持要见老板说,大哥帮个忙,让我见见老板行吗?大厨说,老板不在我就是老板,你是地道的高档我是地道的县团级!赶紧奔下一家吧,别再耽误了你的事业。

    小穆后来对我说,大厨的口气就像打发要饭的,但我并没上火。您猜这个大厨后来怎么着?后来他给我跪下了,哭得鼻涕眼泪的,就像刚死了亲爹。我说,历来气壮如牛的背后就是胆小如鼠。小穆说,后来我也问他了,你当初的牛气劲儿哪去了?还说小穆推销。小穆上门推销不就撞墙了吗?这要感谢他的运气好,正在他跟大厨软磨硬泡的时候,那个美女老板回来了。

    小穆说,那女人确实是女人里的精品。五官单个拿出来,哪件也超不过八十分。也不知怎么,组装起来就是让人看了还想看,说话儒儒雅雅的还带着几分港台腔,皮肤白亮得像瓷器。小穆显然被惊呆了,但他还不至于忘了此行的目的。定了定神,就给这个美女老板讲了一个让谁听了都会潸然泪下的故事。

    简单说,故事的关键词是:来自青海,打工未成,生病的老母,辍学的妹妹等等,好像还有交通事故和遭遇天灾之类的。故事的结果是,美女老板自己擦眼泪的时候,还给他也递过来一张纸巾,这让小穆得以看见那白皙的手腕上还留着被捆绑过的血痕。血痕虽很轻微,既然美女的皮肤白得像瓷器,也就分外惹眼。老板仍在垂泪,推销员却偷着乐了。

    小穆推销的第一步遇阻,第二步却潇洒地迈出来。当晚正式上岗勤杂工,和大厨同一个房间,包吃包住,月薪一千。

    小穆后来说,刚报到就挨打,挨了打又坐冷板凳。坐冷板凳找到了线索,“推销啤酒”又找了工作,双薪!真不知谢谁呀!小穆说的双薪也许不用解释,刑警队一份,美女老板第二份。包吃包住地还完成了侦查任务,他该感谢的应该是自己了。

    初次的绑架是这样的。

    会所是园区里当时并不多的高档所在,会所的客人也都有着一定的档次,这些相对高档的客人一般都很忙,但他们到会所来却主要是为了休闲。休闲的客人往往会消磨到很晚,所以,美女老板和她身后的那个男人偶尔也在会所里过夜。就在美女老板独自留下的一天夜里,被人给绑了。

    美女被绑的过程是这样的。

    夜里,正在沉睡中的美女被人惊醒,手脚被绑在了一把本来应该摆在餐厅里的椅子上,毛巾蒙眼堵嘴。据她介绍,绑匪是一个人。抢走了手机、首饰、现金,还想强暴她。也许是心里太紧张,最终也没强暴成功。但是,绑匪曾用她的手机拨通了她身后那个男人的电话,只是拨通了以后并没讲话,反而关了机。

    凌晨时分,那个男人风风火火地赶来,叫醒了熟睡当中的大厨和四个女服务员,从而解救了美女,但男人和美女却商量好了不去报案。至于后来信息被散布,也只能是另外的故事了。

    小穆当了勤杂工,连美女都说,这个勤杂工很称职。小穆也确实勤快,因为小穆说,咱除了打工,不是还有使命感嘛。

    但小穆毕竟是刑警刚入门,提前准备得再充分,也不可能像老刑警那样滴水不漏。和大厨同住的头一晚,就险些自己穿了帮。

    前边说过,小穆曾经是蒸饺馆那两个打工仔的青海老乡,后来他又成了来自青海的啤酒推销员。但他没想到大厨也是青海人,躺在床上拉家常的时候就让大厨生了怀疑,只是那天的大厨也确实累了,小穆提心吊胆地应付了一会儿,就听见了鼾声。

    工作了几天的小穆发现,会所的防范措施很严密,所有门窗也没发现被撬的痕迹。如果不是内外勾结,内部犯罪的可能性更大些。但小穆当时除了掌握了美女老板手腕上的绑痕之外,却没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大厨自己却酒后吐了真言。

    后来小穆知道了,美女老板曾经也是个苦孩子,大学打工时认识了那个男人,稀里糊涂就成了二奶。只是这个二奶很忠贞,所以选择不报案,主要还是顾忌脸面。衣衫褴褛地险些被强暴,也没告诉那个男人。小穆后来又知道,美女拒绝报案的原因还有,最近的客人里,又出现了一个对她很是垂青的老板。眉目之间的无声语言她已经读懂了,只要自己同意,随时可另攀高枝。

    小穆说,后来的这个男人我们始终没掌握,队长说,既然和案件的关系不直接,也就随他们去吧。但这个大厨也是没脑子,怎么就能二两白酒下肚,就跟我都交代了呢?我说,这要归功于你成功的伪装,谁能想到自己身边忽然睡下个刑警呢?小穆说,各种行业都有痕迹,刑警身上也是有。也许正因为我入行不久习气不深,他才很难察觉吧?小穆的观点,我深表赞同。记得我客串过几年电视台记者,一个新认识的朋友看着屏幕问他媳妇,你看这记者过去是干嘛的?当时他媳妇正在搓衣板上洗衣服,抬头瞄了一眼电视说,这还用问?警察呗。后来我对朋友说,我感觉自己还是蛮慈祥的呀!他却摇头笑了。还记得一次偶遇两个年轻人在街头打架,一般人都要上去解劝,我却说,大家让开让开!两个年轻人反而停下来看我,我说,看我干嘛?接着打吧,打完跟我走。围观的人就说,警察来了。尽管那天我穿着便衣。从而不难联想这个还没来得及成长的小穆,这个讲了一组悲情故事又无比勤快的勤杂工小穆,大厨怎么会警觉呢?所以,他才会在宿舍里卧谈的时候,向小穆和盘托出了。只是和盘托出得并不彻底,只言片语的,最终被小穆拼接过后才有了原貌。

    一般说,男人多了,话题也会多,但只有两个男人时,话题却离不开女人,何况楼上还偶尔住着这么个堪称极品的女人?大厨有个习惯,就是每天忙完灶上的活之后,总要喝两口。大厨还有个习惯,就是喝过了两口之后,往往话就多。这天,小穆故意说,我看见一个男人怎么总跟咱们老板眉来眼去的呢?大厨说,你以为她是个什么人?根子就不是个正经货色!说不定哪天老子高兴了,也把她那个了。话刚落音,大厨却睡着了。

    下次,小穆又找个机会说,咱老板的门户可是够严的,上去抹个香水也要把门锁上。大厨说,一把钥匙一把锁嘛!有了钥匙就不愁嘛!说完,大厨又睡着了。

    再下次小穆问,咱老板的皮肤可真白呀!白得吓人呢。

    大厨说,其实身上并不白,藏黑露白必发财呀!要不人家那么有钱?你看我,脸上黑黑的,再看我身上?说着,还撩起衣服拍了拍白白的肚皮。

    诸如此类的信息,小穆都借着买菜的空闲向队长汇报了。队长却说,既然你(化装)沉得这么深,就把活干得再细些。最好能找到直接证据。小穆说,大厨的原话我都录了音,老板的手腕上又确有捆绑的痕迹,怎么还不拿他?队长说,要不说你还年轻呢?你就照我的意思办,否则容易被动。

    队长的话小穆没听懂。如果讲给我,我就能懂。读者也可以跟着我简单刻画一下这个案子的来龙去脉。简单说,蒸饺馆的打工仔议论,是小穆化装侦查的原始由来;其次女老板手腕上的绑痕是初级进度;再次大厨的酒后吐真言也只能是间接证据。那么,刑警凭这些就能动手抓人吗?显然不行。这就好比那个偷斧子的人,总是被您越看越像,但斧子从别处找到了,您看他还像吗?往更深里说,国外的个别夫妻之间,流行过一种病态的生活方式,其中就有绳索和皮鞭,甚至还有手铐脚镣,这话说深了少儿不宜,只能到此为止。那么,刑警们上去了,人家却拿出了绳索和皮鞭来解释绑痕。大厨去为老板买蒸饺的时候,因为泄愤而咒他们老板,随口胡诌了一起莫须有的绑架,从而让两种证据在这个交点上汇合了,你刑警是不是热脸贴了人家的冷屁股?所以,队长防止被动的意思还是很清楚的。只是小穆还年轻,警院的教材里,也没来得及把这些杂七杂八的学问加上。可刑警又确实是一个需要许多社会杂学提供支持的行当,否则热脸冷屁股的事情就可能发生不少。但我接触的老刑警们杂学足够,估计再用一个世纪也富裕。恐怕这也该算是他们这个行当里,文化传承的一部分吧?所以说,十年刑警就是宝贝!小穆半梦半醒地理解了队长的话,挖空了心思搜集直接证据。很快,他就在大厨的更衣箱里找到了被抢的金首饰和不少现金。为了工作更细,他还悄悄拿了首饰到金店里做了鉴定,其中的一枚钻戒,居然价值三万!您想,一个青海来津的打工厨师,有能力买下如此昂贵的首饰吗?还有,小穆也发现了女老板房间的那把被克隆的钥匙。至此,冰山露出了一角。

    当天,小穆又拿着鉴定结果去找队长,队长却正在外边出现场。电话里说,干得不错小伙子,明天咱就办他!队长说明天,确也出于无奈。因为那阵子正配合全局的专项行动,集中打击盗抢机动车,全队一个不剩都上去了。如果小穆还在队上,想坐冷板凳恐怕都没机会了。但是小穆也有压力,因为大厨一天不拿下,他就必须兼职女老板的隐身保镖。谁能知道这个大厨哪天把酒喝高兴了,趁着深更半夜再来个梅开二度呢?如果下手重了些,女老板出了危险,小穆的脸可就丢大发了。

    都说刑警是百姓安全的保护神,但小穆这个保护神却是单兵作战,而且白天还必须兼职一个任劳任怨的勤杂工,这份双薪拿得可是不轻松。赶巧也就在这个白天,大厨接到了女朋友的分手电话,歇斯底里地摔了会所的电话机。又赶巧在这个晚上,女老板担心大厨走极端,执意要在会所留宿。您说,小穆还能睡吗?从心理学上说,热恋属于巅峰情感,失恋也属于极端情感范畴。那么大厨失恋了,而且这个恋失的还是那么刻骨铭心,极端情感下的行为走偏,也就不难找到心理依据。

    当晚,大厨含泪拿出了两瓶白酒说,兄弟呀,你哥我活得不容易啊!今天你陪我多喝几杯,明天我就辞职回家了。

    听了这话,小穆的心里怦怦地乱跳。万一酒喝多了,案件就在自己头顶上发生,咱这刑警也就甭干了。但他也不是没办法,推杯换盏的工夫,就把自己的杯子里换上了白开水,大厨边喝边说,小穆边喝边劝,转眼就是午夜时分。

    篇幅有限,后边的过程简单说。大厨喝了酒真睡了,小穆喝了白开水装睡了。大厨睡得很沉也醒得很快。起身收拾东西看来是准备不辞而别,小穆更关心他临走是不是还想捞一票。再说,前边的案子还没了结,能让他在咱眼皮底下溜了?再简单说,小穆突然出现在正拿着钥匙准备打开女老板卧室门的大厨身后,小穆低声说,别动,刑警队的。大厨的酒一下就醒了,撒丫子跑出了大门。虽然他最终还是归了案。但抓捕的全过程却最反映出小穆这个年轻刑警的特有性格。

    大厨跑了很远,小穆也追出去很远。只是离得近了贴身一交手,小穆却显得力不从心。后来小穆对我说,我知道论体力我不是他对手,但他肯定在我手里跑不掉。电话寻求支持?小穆的手机正充电。大厨的身上有电话,但他可能借给咱用吗?我说,我听明白了,你采用的是橡皮膏战术。小穆听完就笑了。

    最终,大厨想甩小穆却甩不掉,小穆想拿大厨又拿不下。你跑我就追,你追我就跑,就这么一直相持到天亮。当然小穆的嘴上没闲着,大厨的耳朵也闲不下。他终于被小穆说服了,递过自己的手机报告了正在夜巡的队长。小穆说,何老师您猜怎么着?呼啦啦就赶过来七八辆警车。您能猜出我当时的感觉吗?我说,你一定是心里极端兴奋。小穆说,您还真说错了。我这两条腿当时就软了,一抹鼻子,满手都是血!小穆的故事说明他还年轻,也说明他还文弱,但文弱并不是窝囊。读者也许会关心美女为什么就不报案呢?原来,二奶的身份本身就怕曝光。同时,两个男人争二奶的游戏也刚刚开始,二奶背后大多又藏着不义之财。但那些,也只能是另外的段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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